毕业后的选择" class="reference-link">毕业后的选择
1936年夏天,钱三强即将从清华大学毕业。他在吴有训教授和其他老师的精心培育下,已经成为经过全面训练、具有基本工作能力的物理学工作者,毕业后到哪里去,这是每个毕业生都必须考虑的问题,也是学校老师费脑筋并非常棘手后的问题。在旧中国,大学毕业即失业是普遍现象,如果不早作准备,利用各种关系,特别是私交,预先联系,即使是高材生,也很难找到合适职业。
在十分困难的条件下,系里教授们为同学们联系到了几个可能的去向,其中最有把握的是到兵工署当技术员。这是因为抗战前夕形势紧张,加强国防迫在眉目,而这份工作并不是什么人都愿意去的。原因之一是,国民党的消极抗日、积极反共的政策不得人心,谁知道,制造了枪炮会用来干什么呢?所以,钱三强心里十分犹豫,他回到家跟父母说。
“学校准备把我推荐到兵工署去工作,你们看呢?”钱三强对父母说。
“兵工署是打仗的吧!这个地方可不要去。”妈妈立刻表了态。
钱玄同明确发表了看法。
“兵工署你不能去。兵工署有很多技术工作,但是到那里肯定不完全是干技术工作。”父亲深知国民党政府的腐败,兵工署是国民党的直属单位,管制一定很严,进去了就出不来。谁知儿子将会变成什么人啊!
于是,婉转地补充说:“如果你不去参加军事方面的工作最好,搞学校教育和研究工作都可以。”
钱三强沉思片刻,懂得了父亲的意思,点头称是。在人生的重要关头,父亲为钱三强确定了正确的方向,使钱三强走上了为祖国科学和民主献身的道路。说是人生的重要关头,一点也不过分。假如当时钱三强真的去国民党兵工署报到,钱三强也许就要走另外一条道路了。
父亲的指点使钱三强理直气壮地找到吴有训教授,把父亲的愿望表达了一番。吴有训教授恳切地对钱三强说:“系里老师只是给同学们提供可能的出路,并没有把握替每位同学谋求职业。我们经过多方努力,也只能满足半数人的要求。像你这样的成绩,应该说留在清华担任助教工作最合适不过了。可是物理系教师名额已经满员,不可能再增加。也许可以到严济滋先生主持的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试试。这个研究所刚成立不久,可能进人。”
对北平研究院钱三强这班是熟悉的,老师曾在不久前带领全班去那里参观过。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比起清华大学物理系来,规模小多了。北平研究院成立于1929年9月,在副院长李书华先生的主持下又成立了物理研究所,后由从法国留学归来的严济慈先生担任所长。严济慈以光谱和水晶压电效应的研究著称,他带领几位年轻的科学家以物理研究所为基地,在很艰苦的条件下,为科学研究作各种准备工作。他们准备在光谱学、压电晶体和地球物理学等方面开展科学研究。
钱三强明白,到新成立的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工作,并不一定是好单位,因为面临的可能是一片“荒凉的处女地”,缺乏资料,更缺乏经费,工作中肯定会遇到难以预料的困难。要准备为科学事业作出必要的牺牲。钱三强正在沉思之际,只见吴有训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封写好的信,是给严济慈先生的,原来吴有训先生早为钱三强考虑到北平研究院去了。原来,系里安排毕业生去北平研究院访问,就包括了介绍职业这项目的。
钱三强十分感动,他恭恭敬敬地向吴老师鞠一躬。双手接过信件,信是这样的:“慕光兄:钱三强君是我系今年毕业生中的佼佼者,成绩斐然,尤长实验,特推荐给您,恳请接待一谈。吴正之。”慕光是严济慈的别名,正之是吴有训的别名。
第二天,钱三强来到北平研究院,严济慈所长热情地接待了他。从谈话中严济慈了解他是北京大学教授钱玄同的儿子,就立即表示非常敬佩钱玄同教授,要他向其父亲致意。接着,问他在清华学了哪些课程,做过什么课题。当他得知钱三强在三年级参加光谱学实验,在四年级研究过真空系统时,严济慈所长非常高兴。他拉着钱三强的手说:“我们这里就是缺少像你这样的人,不过北平研究院不像清华大学那样有雄厚的实力,经费十分困难,难以进新人。实在抱歉,今天没法答复你,等我向院部报请增添人员名额,有结果我会马上告诉你,不过,请你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严济慈对钱三强有极好的印象。他觉得钱三强真诚朴实、思维敏捷、热爱科学、训练有素,必将是科学研究的将才,他就是喜欢这样的青年人,于是立即向院长写了书面报告。
几天后,钱三强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北平研究院的专函,要他在学业结束时去北平研究院物理研究所报到。
1936年秋,钱三强开始成了严济慈的又一名助手。钱三强清楚记得他刚进物理研究所时严先生和他第一次谈话。
严先生问钱三强:“你的兴趣是什么?”
“我就是要做实验。我认为,科学上的进步,总是要由实验做出来,以后才由理论来论证。中国落后,条件比西方差,更应该重视实验,否则科学就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钱三强一本正经地讲他对实验的看法,毫无顾忌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希望得到严先生的赞同。严先生看到钱三强这股冲劲,喜在心头,他微笑了。他理解年轻人想事情容易片面,一边点头表示赞许,一边补充说:“实验是很重要,常常是实验做出东西来,科学才能推进,但是没有理论也是不行的。”接着,严先生又问钱三强:“你对物理研究所印象如何?”钱三强回答说:“很好,比我想象的好,这几年大家在您的指导下已经做了不少工作,有的甚至是白手起家,有的课题很先进,我还不大懂。”钱三强直率地说。
严先生向钱三强交代任务:“我们现在要发展分子光谱,这是一门正在发展中的学科,别的国家已经建立了一些基础,我们还没开展,我先给你指定几篇论文,你看了再选定题目。除此之外,请你为所里做两件,算是服务性工作,一是管理图书资料,二是协助管理照相室。我们这里比较自由,你可以做些你想做的事情,任务不给你规定死,你可以借此机会学学照相技术,也可以试着做些光谱学方面的工作,如果有问题,可以找我。也可以回清华找你的老师,叶企孙先生就是这方面的专家呀!”
严济慈非常敬佩清华的叶企孙先生和吴有训先生,他不止一次地向钱三强询问清华大学物理系的教学和科研情况。并且表示,像叶企孙那样艰苦创业,克己奉公、引贤让位的精神,实在是难得。他还说,吴有训回国后立足于国内,率先到国外发表论文,这真可谓开了我国物理学研究的先河。他信任叶企孙和吴有训,相信他们培养出来的学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但是,究竟是否经得起考验,还要看学生本人呢!于是,严济慈又问钱三强对工作有什么想法。
钱三强点点头,他对严先生的安排非常满意,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真恨不得马上就开始工作。
在钱三强的精心管理下物理研究所的图书馆资料很快整理得井井有条。他立下规矩,凡是借阅图书资料者都要按章登记,按时归还,按原样复原。这样,他就不必坐守在资料里,可以把更多的时间用在照相技术上。对于照相工作,他不单是注意技术,而是从基本原理出发,务求把道理搞清楚,越是钻研越觉得有味道。这样,他对照相技术越来越有兴趣,整天在暗室里也不感到腻味。照相技术涉及许多化学知识,正好发挥了他的所长,渐渐地他的技艺超过了早就在这里工作的同事,两位原来主管照相工作的同事看他肯干,甚至把自己担负的一份洗相工作也交给钱三强做。钱三强并不介意,但是不久严先生知道了,很不高兴,他问钱三强:“怎么,那两位就不做了吗?”钱三强回答道:“他们事情多,我做了对我自己也是个锻炼,多做点没什么。”
严济慈所长对钱三强忘我的工作态度产生深刻印象,他非常欣赏钱三强的开阔胸怀和积极向前的精神风貌。但他只是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表示理解。作为一位所长,他不能让所里任何工作放任自流,还是对这件事情采取了措施,他批评了那两位同事,并且要求钱三强尽快地开展分子光谱的研究工作。
不久,钱三强在调整光谱仪之后,转向分子光谱的课题。严先生亲自教他如何配置吸收器皿。这是一根长一米多、内直径为3厘米的钢管,两头以玻璃为窗,中部通电加热,两端绕冷水降温,钢管内能充以氮气,以防金属蒸气凝聚。严先生给钱三强出的题目是铷分子的带光谱。铷是比钠还活泼的碱金属。如何备置铷蒸气是一项很复杂的实验技术。为此,钱三强在严先生的指导下,反复练习,终于做成了符合实验需要的铷蒸气吸收器。铷蒸气要保持在三四百度的高温。一盏大瓦数的电灯泡对着吸收器的窗口,电灯发出的是连续光谱,经金属蒸气吸收后,从另一窗口射出的就是吸收光谱,光谱的一部分因被吸收而出现暗线或暗带,他们研究的就是这些暗线和暗带。钱三强根据严先生的提示,找到有关的文献资料,并一一作了笔记。这些文献资料有的是英文,有的是法文,有的是德文。由于他们所用的光谱仪是分辨率非常高的凹面光栅,测到的光谱波长都是六位有效数字,十分精确。几个月下来,钱三强摄制了上百张吸收光谱底片,经过仔细测量,把数据列入表格,画成曲线,然后跟严先生一起分析。1937年初,他们以“铷分子的带光谱与解离能”为题用英文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寄送到美国著名物理学杂志《物理评论》,很快刊登在该刊的七月中的一期上,这是钱三强的第一篇论文,是和知名学者严济慈合作,发表在国外科学期刊上的。通过这一课题,钱三强得到了锻炼,学到了许多宝贵经验,这也证明,钱三强一开始工作,就显示了出众的才华。
严济慈看得出钱三强的基础扎实,他在清华受到的训练跟一般大学毕业生就是不一样,会查资料,会整理文献,会提出问题,对实验数据要求很严格,具有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会独立撰写报告,虽然直接用英文表达有些困难,但在严先生的帮助和指导下还是写出来了,经过严先生加工修改,寄到美国,竟立即被采纳发表。
严济慈对钱三强的能力深为欣赏,他想,如果钱三强像他那样有出国深造的机会该多好啊!在他的帮助下已经不止一个助手出国留学了,怎样才能为这样一位优秀的年轻人谋求更好的发展条件呢!
好苗要靠好园丁栽培,高徒要靠名师指引。
1937年夏季的一天,机会终于来了。严济慈先生从友人处得知,中法教育基金委员会有三个出国名额,其中有一个是镭学,正适合钱三强。不过,需要通过严格的考试。严济慈此刻正在准备再度去法国,参加在巴黎举行的国际文化合作会议。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钱三强,并且对钱三强说:“考试分两科:物理和法文。你可以去试试。这个名额很不容易,是专门为居里实验室设立的。只是不知道你自己的意愿如何?”钱三强早就向往居里实验室,在他的心目中,这是科学圣地之一。他没有犹豫,立即表示同意,马上着手准备。严济慈嘱咐钱三强集中精力复习法文,严先生知道,他在中学学过法文,还是有基础的。至于从事放射性研究,最好早些告诉家人,听听长辈的意见。严先生关怀备至,连家庭都考虑到了。钱三强对此十分感激。
钱三强经过精心准备,物理和法文都考得很好。录取书收到时,严济慈先生已经离开北平,启程去欧洲了。钱三强按照严济慈留下的通信地址,写信告诉自己的导师。
三强要离开北平出国留学了,当父母的又高兴又激动,同时也具有几分担心,儿子要离开父母,远出国门,他会自己料理吗?他从事放射性研究,有危险性吗?国内风云莫测,他什么时候才能回国呢?这时,卢沟桥事变已经发生,日寇虎视眈眈;父亲的高血压病越来越严重,血管硬化,手足不灵便。国家和民族处于危难之中,家庭面临困境,他们多么需要儿子留在自己的身边啊!钱三强很理解父母的心情,哪里忍心离开。
钱玄同是深明大义的学者,他鼓励儿子说:“你走吧!居里实验室在世界上很有名望,你学的东西将来一定会对国家有用的。‘学成回国,报效祖国。’记住我给你说的这句话。”又转过来对孩子的母亲说:“不要担心他的安全,孩子大了,让他自己到外面去闯闯吧!”
母亲点点头,对钱三强说:“你走吧!不要挂念家里。我们有四个人呢!会互相照顾的,放心好了。”钱玄同拿出两幅写好的大字,书有:“从牛到爱”、“学以致用”,交给钱三强保存。
钱玄同总是及时地以民族大义和社会责任开导自己的儿子,使儿子深受教育。
1937年8月,钱三强告别了父母,告别了同事和同学,告别了恩师,前往上海,转乘去法国里昂的邮船。当火车离开北平车站时,他心潮起伏。祖国贫穷落后的面貌一定要去改变,科学救国的重任压压他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