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使辽邦
沈括主持军器监期间,还有一段插曲,那就是出使辽邦。沈括参观磁州锻坊,便是利用这次出使机会去的。
1075年(熙宁八年)3月,神宗任命沈括为国信使,派他出使辽邦。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去年年初,辽国派使者到汴京,向宋神宗递交了一封国书,指责宋军越过蔚州、应州、朔州三州边界增加戍堡,破坏和约。实质是辽国企图重划这三州的边界,向守朝提出土地要求。于是,过了不久,宋辽双方在代州附近边界上的大黄平举行了谈判。辽邦的目的本是索取土地,因此从谈判一开始,辽邦的代表就不抱任何诚意。他们硬是不肯和北宋代表见面,甚至派一万多辽兵越境焚烧宋人的房屋,和宋军对射。后来,他们同意见面了,却又要占据正位,让宋使坐在低一等的座位上,遭到了宋使的拒绝,好不容易开始正式谈判了,辽邦代表又蛮横地提出蔚、应、朔三州应以分水岭为界,却又讲不清具体的地点。因为所有的山都能分隔水流,分水岭并不是明确的地名。这样,谈判从夏天一直拖到冬天,虽然经过多次会议,却依然毫无结果。大黄平谈判陷入了僵局,宋神宗决定派使者直接和辽道宗交涉,于是选中了文武全才沈括。
沈括正要动身时,辽道宗派出的使臣萧禧,带着国书来到了汴京。
萧禧一到汴京,就显出一副蛮横的态度。负责接待的宋朝官员要他预习礼仪,以便上朝见宋朝皇帝时能合乎规矩,但他拒不预习。辽邦的国书措词也相当强硬,不仅诬指宋人越境滋事,而且将大黄平谈判出现的僵局归咎于宋使,还要求宋廷早派边臣审视,拆去“越境”修筑的戍堡。
宋朝负责与萧禧谈判的官员据理力争,同他辩得舌干口燥,常常到深夜还不得休息。
宋神宗见辽邦强大,怕惹起战争,又听说辽邦在边境集结军队,更加忧心忡忡,于是决定做些让步。但萧禧仍不答应,对于三州土地,坚持要以分水岭为界。
按照惯例,双方使者在对方都城停留不得超过十天,但萧禧却赖在汴京不走,声称不达目的决不回去,公然进行要挟。
正在宋神宗焦头烂额的时候地,却遇到了救星。这救星就是沈括。
由于萧禧的意外到来,国信使沈括没有出发。他仔细查阅档案,研究地图,弄清了边境现状和辽邦的意图。于是,他向神宗上了一道奏章,明确地指出:
根据过去议定边界时书面证据和现在朝廷作出的让步,已经符合辽邦所咬定不放的“以分水岭为界”的要求了,不妨就同意萧禧提出的条件,免得他得寸进尺,索取更多的土地。另外,双方现在所争的主要地段是黄嵬山,而辽邦两次提出的界至前后不一,相差竟达三十里。上述情况有关大臣全然不知,只是糊里糊涂地进行交涉,迟早会造成更大的损失的。
经沈括点明,神宗如梦方醒。神宗读到奏章这天,正值百官休假。他特地打开天章门,对沈括到资政殿面谈。神宗慨叹道:
“大臣们不懂地理,不知前朝史事,几乎误了国事。”
神宗越说越激动,不由得拿起笔来,按沈括所奏画了一幅地图,叫侍臣拿到中书省和枢密院,将大臣们责备了一顿。
接着,神宗命令大臣们把地图拿给萧禧看。萧禧自如理屈,终于无话可说了。
事后,神宗赏给沈括千两白银,并说:
“如果不是卿上奏章说明,就无法制服萧禧了。”
为了让萧道宗验看过去双方画界的书面证据,使他心服口服,宋神宗决定派遣沈括出使辽邦。
萧禧听说宋廷要抛开他直接和辽邦交涉,深恐那样不仅会显不出自己的功劳,回去后还可能受到责罚。既然以分水岭为界的目的已经达到,不如赶快收场吧。萧禧想到这里,便力图避免被动,匆匆收下了划界文书。
萧禧既然收下了文书,双方的谈判也就等于有了结果。宋神宗有意把这个事实肯定下来,而要达到这一目的的最好办法,当然是派使臣到辽邦致谢。于是,他将沈括由“国信使”改为“回谢辽国使”,派他前往辽邦。
行前,沈括估计到辽邦决不会就收罢休,到辽邦后必然困难重重。很多人都为沈括捏一把汗,而沈括却坦然地说:
“我所忧虑的,是我的才智能不能胜任使命。至于个人的生死祸福,早已置之度外了。”
为了请示交涉事宜,沈括求见神宗。君臣相见后,神宗担忧地问:
“辽人反复无常,喜怒难料。如果他们蓄意加害于使者,卿将如何?”
在国家安危和个人生死之间,沈括早已作出了抉择。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说:
“臣愿以死报国!”
神宗知道沈括是热血汉子,说到做到,不由得深受感动,劝道:
“卿忠贯日月,固当如此。但卿此次出使,责任重大,关系到国家的安危,卿安则边境安社稷安。我国是礼仪之邦,与虎狼之邦急气真不值得,千万不要轻易捐躯!”
按照萧禧收下的划界文书,宋辽双方有争议的边界只有黄嵬山一处了。沈括通过查阅档案得知早在仁宗皇帝在位时,宋辽双万就曾派员勘察过黄嵬山一带,并以石峰为界,还设有界至。宋朝坚持这一带的主权,是有理有据的。萧禧之所以理屈词穷地接受了划界文书,正是因为宋廷拿出了确凿的书面证据。沈括根据这个经验,在动身离京前搜集了同辽方交涉的最有力的武器,即几十份与边界纠纷有关的书面证据,并和随员一起把这些文件背得滚瓜烂熟,以便随时应付辽邦的无理刁难。
四月中旬,沈括一行离京北上。不久,他们到了边境上的雄州(今河北雄县)。当他们要过境进入辽邦时,竟遭到了无理的阻挠。因为沈括的名义是“回谢辽国使”,辽邦很忌讳这“回谢”二字,于是他们送牒书到汴京,要求将宋使的名义为改“审行商议”的字样,以便索取更多的土地。宋廷当然不肯答应。于是辽邦又屡次在边境举起烽火,进行威胁。沈括见了,更加感到肩上使命的重大。
这时,沈括的哥哥沈披正担任雄州安抚副使。宋朝的安抚使负责处理县一级行政地区的军民事务,权力很大。沈披见沈括滞留雄州,便时常和他促膝长谈,互相勉励。
一天,沈披向弟弟讲起了雄州的一段逸事:
“仁宗皇帝在位时,兵马都监李允则镇守雄州,为了加强城防,打算扩展北城,但又怕辽人借机寻衅。李允则才略过人,他先叫人制了一只银质大香炉,放在北门外的大庙中,故意不设防备。不久,香炉被盗。李允则大事追捕盗炉人,结果毫无所得。于是,他借机声言为防盗必须筑城,不多天便筑了北城。辽人见了,也不以为怪。他们中了李允则的香炉计了。”
沈括听了,哈哈大笑道:
“大抵军中的诈谋,未必都是奇计。但只要能够使敌人中计,便可成奇功了。”
沈括在雄州滞留了二十多天,直到萧禧回到辽邦,辽道宗才允许沈括一行人过境。
沈括从辽邦的种种行动,进一步感到此行十分危险。自己能否生还并不足道,要紧的是怕辽兵入侵,生灵深炭。想到这里,沈括在出境前写了一篇遗奏,让哥哥转递朝廷,向神宗献上了御敌之策:
臣如果不能南还,辽邦必然倾国来犯。制敌之策,只有聚兵定武,会合西山人马,守卫磁州、赵州。黎阳一带河狭易渡,应分澶州、大名两地驻军扼守白马津。怀州、卫州应坚壁自守,断敌通路。辽兵不得西进,必自中路出兵,直趋河桥。我可决开河堤,引水灌之。辽兵纵有百万人马,也将尽为鱼鳖了。唐河源泉出西山,可用布袋盛土将其壅塞。待敌北还时,移去布袋,放水断敌归路。再令镇州、定州之兵追击辽兵,则辽兵必将全军覆灭了。
沈括写好了奏章,便率随员出发了。他们越过边界,进入辽邦,来到了燕云十六州。望着大好河山,沦于敌手,沈括叹道:
“石敬瑭卖国求荣,认贼作父,误国实深,害民不浅啊!”
为了给收复失地做准备,沈括细心观察一路上的山川地理形势,牢记心中。他要画一幅辽国地图,供将来宋廷出师之用。
虽然宋辽双方形势万分紧张,出使辽邦等于身入虎穴,但沈括仍然镇定自若。他一面细心地观察山川地理形势,一面认真地考察辽邦的风土人情、民俗习惯、动物植物、天文气象,这已经是他的习惯了。
一路上,沈括见辽人都穿着红色或绿色的窄袖短衣,足蹬长筒靴子,腰间挂着鞢。窄袖便于骑马射箭,短衣长靴便于在草原上来往。鞢是附有许多环形小圈的皮带,便于把弓箭、佩巾、装计算用具的小皮袋和磨刀石之类的物品挂在上面,随身携带。
辽人喜爱水草丰盛的大草原,经常居住在草原中,即使是宫廷,也设在茂盛的草原中间。
沈括到辽人的宫廷所在地时,恰巧大雨刚停。走过草原时,沈括一行人的衣服都被沾湿了,而辽人的衣服却一点也不湿。
沈知想了想,叹道:
“辽人也有辽人的长处哩!”
后来,沈括将这些都写进了《梦溪笔谈》。
辽人的宫廷设在永安山(在今河北平泉南)下。沈括一行人刚住进帐篷,沈括连衣服也没换,就匆忙走到帐篷外,观察塞外雨后初晴的景色。
望着望着,沈括见天空出现了彩虹。虹的两头都下垂到小溪里。
沈括忙招呼一名随员出来,让他站到小溪对岸去。沈括和这名随员相距有几丈元。沈括发现他和随员中间好像隔着轻纱薄绸一样。
沈括进一步观察并研究虹,发现站在小溪的西岸向东岸望去时,能够看见虹;而站在小溪的东岸向西岸望时,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沈括想:
“这是为什么呢?”
沈括有个习惯,就是好动脑思考,对什么现象都要问一个为什么。现在,沈括又动脑思考了。
沈括边观察边思考,很快便找到了答案:
因为这时正是傍晚,由东向西望时,由于太阳光晃眼睛,所以见不到虹。
找到了答案,沈括才回帐休息。
第二天,又走了一段路,终于走到了辽道宗的宫前。
这一天是五月二十三日。
两天后,沈括进宫见了辽道宗,递交了国书。
二十九日,辽道宗派代表设酒宴招待宋使,双方开始谈判。
辽邦代表枢密使杨遵勗首先发问道:
“听说蔚、应两州的边界已经划定了,只有朔州一处尚未解决。沈大人此次前来,不知有何见教?”
沈括明白辽邦想否认接受划界文书的事实,以便提出领土要求,当即回答说:
“朔州边界早已划清了,因此派我来回谢!”
辽邦代表右鉴大夫梁颖接上来说:
“不对!朔州地界必须重新划定,这是我们大辽皇帝的旨意!”
沈括早已做好了准备,从容不迫地回答说:
“这样的公事,我等不敢与闻。我等只是奉命前来回谢的。不过。我虽不在其位,但既承诸位动问,可也不敢不答。关于三州地界的划定,只要北朝拿出书面证据,南朝决无异议。而朔州黄嵬山一带,已有书面证据,不必再争了。”
沈括三言两语,就说到关键地段,却又故意不点明其归属。
梁颖迫不及待地说:
“黄嵬山自来就是北朝领土!”
沈括微笑着问:
“北朝有何书面证据?”
梁疑一听就慌了,只得反问道:
“南朝有何证据吗?”
沈括侃侃而谈:
“南朝多次收到北朝的公文,这些公文在谈到朔州黄嵬山时,都承认它是南朝的领土。这些公文有的是十年之前的,有的是现在的,有的是州县发的,有的是辽帝发的。”
沈括引用辽邦的文件反击,等于是辽人自己打了自己的嘴巴。
梁颖招架不住了,强词夺理地说:
“我只知黄嵬山一向以分水为界,南朝却要以六番岭为界,有何书面证据吗?”
沈括说:
“当然有。不知北朝以分水岭为界,可有书面证据吗?”
“自然是有的。不过,请先拿出南朝的证据来。”梁颖躲躲闪闪地说。
沈括坚持说:
“请先拿出北朝的证据来!”
沈括穷追不舍,把本来没有证据的梁颖逼得汗都出来了。这时,沈括才说出南朝的所有书面证据。
梁颖自知理亏,却又蛮不讲理地说:
“为何东西两处都以分水岭为界,唯独黄嵬山不以分水岭为界!”
沈括巧妙地回答说:
“既然北朝愿意以分水岭为界,那么,西至岢岚(kě lán)军,东至檀州、顺州,都以分水岭为界吧!”
梁颖一听,觉得那样划分辽邦将大为吃亏,连忙说:
“那可不行!”
沈括笑道:
“大人原来也知道那样划分不行啊!”
就这样,沈括和辽邦代表前后共举行了六次谈判。虽然辽邦代表多方诘难和诡辩,他都处之泰然,从容不迫,依据事实,对答如流,以书面文件作证,把辽邦代表驳得哑口无言。
最后,辽邦不得不放弃了对土地的无理要求。
这年六月,沈括一行人离开永安山。在南返的途中,沈括仍留心四周的山川形势,地理方位,为绘制地图作准备。
一天,正行走间,从路旁的树林中窜出几只兔子。大家一看,都惊呆了。原来这些兔子的腿长得很特别:前腿短;后腿长;前腿才一寸多长,后腿将近一尺长。
沈括忙问辽邦的向导说:
“这是什么兔子,怎么长得这么怪?”
向导说:
“这是北朝树林中特有的兔子,因它走路时总是一跳一跳的,所以叫做跳兔。”
沈括听了,忙叫随员去捉了一只,准备带回汴京研究。
每晚住下后,随员们很快便进入梦乡了。沈括不顾一天的劳累,细心地在灯下绘制地图,总要到后半夜才肯休息。
回到汴京后,沈括将一路上绘制的草图整理一遍,题名为《使契丹图秒》,献给神宗。
神宗接图在手,看了又看,见上面详细地画着道路远近、屯兵要地,分明是一幅收复失地的进军路线图,不禁叹道:
“卿真是有心人啊!”
沈括说:
“燕云十六州沦于契丹之手,百姓不胜其苦,日夜盼望王师早日北上,收复失地,救苍生于水火之中啊!”
神宗说:
“他日若能收复十六州,卿这是第一功哩!”
沈括休息了几天,又到军器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