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开始
海浪在他脚下拍打着零乱的礁石,从遥远的土耳其刮来的清爽的海风,吹拂着他的脸。港湾的海岸曲折地延伸着,形成一个弓形,一条钢筋水泥筑成的防波大坝阻挡着海浪。岸边的一座座小白房子顺着山势向上延伸过去,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郊区公园里空无一人,很久没人清扫过的小径铺满了野草。被风吹落的枯黄的树叶,打着转儿飘向地面,显得有些凄凉。
一个啰嗦的老车夫把保尔从城里拉到郊外,他搀扶着这位拄着手杖的乘客下车时,还是忍不住多了一句嘴:“你到这儿来干吗呢?没酒馆,也没戏院,只有野狼……真搞不懂,你到这儿能做点什么。还是坐我的车回去吧,我的先生!”
保尔付了车钱,把老车夫打发走了。
他找了一条能看到海边的长凳,坐了下来,让温柔的阳光照着他的脸。
他特意打听到了这么一个僻静的地方,好安静地回顾他的生活历程,考虑今后的打算。这正是该总结经验,做出决定的当口了。
水天相接的地方,远洋货轮吐出来的黑烟像乌云一样向天空中慢慢散去。一群海鸥尖叫着,在海上寻觅着那些焦躁不安的小鱼。
保尔双手抱着头,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思考中去。从小到大,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在这24个春夏秋冬里,他过得怎么样?他一年接着一年地回忆着,严格公正地检查着自己的一生。最后他满意地叹了口气——至少到目前为止过得还不坏。
错误是难免要犯的,可能是因为年轻的冲动,也可以说是一时糊涂。但他最满意的一点是,在火热的战争年代,他没有躺在舒适的床上,而是把整个身心都投入到夺取政权的激烈斗争中。在红色的革命旗帜上,他也洒上了几滴鲜血。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它燃烧,放射出灿烂的光芒,
那是我们的热血,鲜红似火……
他轻声诵读着他最喜爱的一首歌曲的歌词,读着读着,他自己竟难为情地笑了。
“保尔,你那点英雄浪漫主义还没有完全扔掉呢。不管是多平常的东西,哪怕是一颗石子,你也要给它抹上一层色彩斑斓的油彩。
你会就这样被病痛打垮吗?保尔,你可真差劲。生病着什么急呢?过50年再说也不晚嘛。你才24岁,正是博览群书的大好时机。现在什么也不要考虑,最要紧的还是先保住一条命吧。真见鬼,我怎么在年轻的时候就被捆住了手脚呢?”
他把手指深深地插进了自己的头发,五年来第一次狠狠地咒骂自己的命运。
他的身体完全垮了,重新归队根本就是天方夜谭。他忍不住又给巴扎诺娃写了信,告诉她自己的情况。这个既是朋友,又是医生的女士告诉他,在他的人生道路上还会遭遇更可怕的不幸。我该往哪儿走?残酷的现实已经摆了在他的面前,逼着他做出选择。
他失去了人生最宝贵的东西——战斗的能力。他感觉自己已经如同行尸走肉1,失去了生存的价值。在凄凉的今天,在同样凄凉的明天,他怎样才能证明自己有存在的意义呢?又拿什么来填满他那空虚的生活呢?成天吃喝玩乐,做一个酒囊饭袋吗?悠闲地坐在战场旁边,看着战友们冲锋陷阵吗?
他不想成为整个队伍的累赘。他想起了伟大的无产阶级领袖叶夫格尼亚·博什。她是一位久经考验的女地下党,但也同保尔一样,由于过度劳累而丧失了工作能力,就在前些天亲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在她简短的遗言中解释了她轻生的理由:“我不能接受祖国的施舍。既然成了党和国家的拖累,我认为自己已经没有了活下去的必要。”
保尔止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这身体既然背叛了自己,那就把它消灭掉,怎么样?朝心脏开一枪,什么都结束了。既然过去的生活还让我满意,那么是不是就应该在这个恰当的时机结束自己的生命呢?一个战士在临终前不愿再忍受伤口的折磨,那么谁还能责备他呢?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口袋里光滑的勃朗宁手枪,手指习惯地扣住了扳机。他不知不觉地把手枪从口袋里掏了出来。
“没想到我也会有今天。”
他把枪拿起来,对着自己的眼睛,他注视着黑幽幽的枪口,目光许久不能移开。
突然,他的神经猛地抽动了一下,把手枪扔在地上,恶狠狠地咒骂自己:“你这算什么英雄!保尔,原来你想做个懦夫!一个逃避现实的人,随便什么时候,都可以对自己开一枪,以为这样就可以得到解脱——这是最省事、最可耻的办法!活不下去就一死了之,这就是懦夫们最好的出路!你以为自己敢于面对死亡就是勇敢吗?不,这不是勇敢,一个不折不扣的胆小鬼才会这样做!你曾试着去战胜这种困难了吗?你尽一切努力去冲破这障碍了吗?你难道忘了自己在奥沃格勒—沃伦斯基附近,是怎样一天发起17次冲锋,终于战胜强敌,攻克了那座城市吗?把枪扔到海里去吧,永远不要让人知道这件丢人的事情!
就是到了更加难以忍受的时候,也要想方设法地活下去,要尽自己的全力,做一些对国家、对人民有意义的事。”
保尔回到自己住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疲惫地走进房间,和衣倒在床上,头刚一碰到枕头,就呼呼地睡着了。
可是,正像巴扎诺娃说的那样,前面还有更加可怕的灾难等着他。就在他疯狂地汲取知识的时候,新的不幸又突然袭来。保尔的病情
8年来,保尔头一次摆脱了工作的重担,享受这么多的空闲时间,他把这些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他像一个快要渴死的旅行者,在沙漠里找到了一眼甘泉。他发疯似地读着书,每天读18个小时,就连吃饭的时间也端着书本。尽管他知道,他那脆弱的神经为此将受到多大的危害。
不断恶化着,他的右眼发炎,好像被火焰灼烧一样,疼得难以忍受,紧接着左眼也被感染了。保尔终于尝到了失明的滋味——黑暗铺天盖地地向他压了过来。
他失去了获取知识最重要的工具——眼睛,这道不可逾越的障碍横在他面前。
保尔口述着给朋友们写信,他们纷纷来信鼓励他要坚强起来,并把他接到了莫斯科,他母亲也赶来照料自己可怜的小儿子。
很快,他又找到了新的武器——广播,他又可以学习了。
他没日没夜地听着广播,忘记了一直在发烧的身体,忘记了眼睛和膝盖上传来的剧烈疼痛,忘记了他悲惨的命运。
有一次巴扎诺娃到莫斯科参加会议,顺路来探望保尔。两个朋友热情地交谈着,保尔告诉她,他选择了一条道路,他有望通过这条道路回到战士的队伍。
巴扎诺娃抚摸着保尔两鬓已经出现的白发,强忍着眼泪对他说:“我很高兴,尽管你经受了如此多的痛苦,但你那份革命者的热情仍然熊熊燃烧着,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可贵呢?你做了五年的准备,终于能够动笔了,祝贺你。那么,是你口述,别人替你写吗?”
保尔愉快地笑了笑,对她说:“我有一块用硬纸板刻出来的、有格的板子。没有这东西,我写着写着就歪到一边去了。我好不容易才想出这么个办法,在硬纸板上割出一条条的格子,这样铅笔就不会出格了。看不到自己写的是什么,这很糟糕,但并不是不能克服,我对自己很有信心。一开始我怎么也写不好,但现在我已经能慢慢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写了,而且相当规范。”
保尔终于又开始工作了。
他的计划是写一部中篇小说,描写科托夫斯基传奇般的骑兵师,书名几乎一瞬间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了:《暴风雨的儿女》。
从此,保尔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他的第一本著作中。他一笔一划地写了一行又一行,一页又一页。吃饭、睡觉,都成了机械式的过程,他满脑子都是人物的形象,第一次尝到了创作的艰辛。那些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情景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他却找不到恰当的词语表达,写出的东西味如嚼蜡,根本找不到那火焰般的热情。
他写了一页,觉得不满意,就毫不留恋地撕掉重写。他凭着记忆接续着情节的发展,稍一走神,线索就会中断。母亲忐忑不安地注视着儿子,看着他被文稿煎熬着。
有的时候,保尔需要整章整章地背诵自己的作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不停地嘀咕着那些人物与情节。母亲以为儿子疯了,在儿子工作的时候,她甚至不敢走近他,只有趁他稍微歇一会儿的机会,才试探着说:“你就不能干点别的吗,保夫鲁沙?哪有你这样写东西的……”
保尔知道母亲的担心。每当这时,他就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告诉老人家说,他还没有到完全“发疯”的程度。
最后一章终于完成了。保尔迫不及待地把书稿寄到了列宁格勒2,请州文化宣传部审阅。
从这一刻起,保尔的命运就同这书的命运联系到一起了。如果书稿被完全否定,那他的日子就到头了。如果失败是可以挽救的,那么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发起新的进攻。
母亲把沉甸甸的包裹抱到了邮局,不安的等待也随之开始了。保尔一生中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承受着等待的痛苦。
他从早到晚期盼着来信,但列宁格勒却一直没有回音。
渐渐地,出版社的沉默变成了一种威胁,失败的挫折感越来越强烈,保尔清楚地意识到,一旦小说遭遇了彻底的失败,那他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就当保尔感到自己的耐心已经到了极限的时候,年迈的母亲像小孩儿一样闯进屋里来,激动地喊着:“来信了,是列宁格勒!”
这只是一份来自州文化宣传部的电报,上面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小说备受赞赏,即将出版,祝贺成功。
保尔的心怦怦地跳着,多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枷锁已经被砸得粉碎,他找到了新的武器,重新回到了战斗的行列——新的生活,开始了。
注解:
1【行尸走肉】比喻没有精神追求,庸碌无为,毫无生气的人。
2【列宁格勒】是俄罗斯仅次于莫斯科的第二大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