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捕伏脱冷
看到那个方形的精美的盒子,欧仁深受感动。高老头也红光满面,因为他答应了女儿,会将欧仁收到礼物引起的惊喜交集都告诉她,不管怎么说,这个年轻人的激动中也有他的一份,看起来不亚于他们俩。他已经喜欢拉斯蒂涅了,不但为了他的女儿,也为了他自己。
“您今晚要去看她,她等着您呢。阿尔萨斯的木头墩子1在他的舞女那里吃晚饭。哈!哈!我的诉讼代理人向他指出了事实,他愣住了。他不是声称爱我的女儿已经达到崇拜的地步吗?只要他动粗,我就宰了他。一想到我的戴菲娜……我就想要犯罪;但是这不是杀人,只是除掉了一个猪身牛头的怪物。您会留我住在一起,对吗?”
“没错,仁慈的高里奥老爹,您心里明白,我喜爱您……”
“我看出来了,您啊,您没有瞧不起我!我要拥抱您。您会让她幸福的,答应我您会这样做的!您今天晚上会去她那里,对吗?”
“嗯,是的!但是我要出去办点儿事情,现在一刻也不能耽搁。”
“我能帮上什么忙呢?”
“说实话,你能!我到德·纽沁根夫人家去的时候,你就到泰伊费老头那里,让他晚上给我一小时的时间,我要和他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年轻人,”高老头的脸色突然变了,说道,“难道都是真的?楼下的那些混蛋说您在追求他的女儿。该死的,您不知道什么是高老头的老拳。要是您敢骗我们,就让您尝尝我这对拳头的滋味。噢!这不可能。”
“我向您发誓,这个世界上我只爱您的一个女儿,”欧仁说,“我也是刚刚才知道的。”
“您的话真让我高兴。”高老头说。
“但是,”大学生又说,“泰伊费的儿子明天就要和别人决斗了,他会死的。”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啊?”高老头问。
“必须要告诉他,让他一定要阻止他的儿子去……”欧仁大声说。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伏脱冷唱着歌从外面走进了公寓。
“各位先生,”克里斯朵夫叫了起来,“上汤了,各位入席。”
“喂,”伏脱冷说,“给我拿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您觉得怀表好看吗?”高老头问,“她挑选的礼物很有品位2,对不对?”
伏脱冷、欧仁和高老头一起下了楼,由于来晚了,只能挤在一起了。在吃饭的时候,欧仁对伏脱冷表现得非常冷淡,虽然伏盖太太认为伏脱冷很可爱,但是他从来都没有展示出如此睿智的头脑。他幽默诙谐,很善于逗乐桌上所有的人。这种自信心,这种镇定,让欧仁十分惊愕。
“您今天交了什么好运啊,”伏盖太太对他说,“您欢天喜地似的。”
“我做了好买卖总是快活的。”
为了表示自己的慷慨和好心情,伏脱冷让克里斯朵夫拿来了八瓶葡萄酒,请在座的每个人喝。霎时间,葡萄酒便被斟了一遍,饭桌上的人也活跃起来,变得越发高兴起来。粗野的笑声也响了起来,其中还夹杂着模仿野兽而发出的叫声。
欧仁听着这些声音,却没有说话。他感到舌头贴住了上颚,被无法抑制的瞌睡控制了;他已经只能透过一层闪光的迷雾,才能看见桌子上和房客们的脸。过了一会儿,房客一个个走了。然后,饭厅里只剩下了伏盖太太、库蒂尔太太、维克托琳小姐、伏脱冷和高老头,拉斯蒂涅好像做梦一样,看到伏盖太太正忙着拿起一只只瓶子,将剩余的酒倒在空瓶子里。
“得,这两个已经醉倒了。”伏脱冷滑稽地抚弄着欧仁和高老头的脑袋。
他将大学生的头靠在椅背上,为的是让他睡得舒服一些,并热烈地亲吻了他的额角。
“我担心他生病了。”维克托琳说。
“那您就留下来照顾他吧,”伏脱冷接着说,“这是您作为贤惠妻子的责任。这个年轻人爱您,我向您预言,您会是他的小女人。总之,”他大声说,“他们在当地受人尊敬,生活幸福,子孙满堂。所有的爱情故事都是这样结束的。”
“天啊!您瞧瞧,库蒂尔太太,这个男人才叫我日子过得舒服呢。得,”他转向面条商说,“这个老吝啬鬼从来都没想到带我上哪去。天啊!他要倒在地上了。上了年纪的失掉理性3,有损体面!您会对我说,没有理性根本丢不了什么。西尔薇,将他扶到楼上去。”
西尔薇搀扶着老人的胳膊上了楼,将他当成包裹一样穿着衣服就扔到了床上。
等伏脱冷走了,餐厅里只剩下了库蒂尔太太和维克托琳,欧仁已经靠在维克托琳的肩膀上睡着了。克里斯朵夫的鼾声在沉寂的屋子里回响,将欧仁的睡眠衬托得十分平静,就像一个孩子那样沉静。维克托琳很高兴能让自己做出一个仁慈的行动,流露出女人的一切情感,并让她感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心拍打着自己的心,却没有犯罪感,她的脸上流露出母性的光辉,让她感到十分自豪。许多个年头从她的心头升起,和年轻而纯洁的热力交织在一起,激起性感的躁动。
“他喝了还不到两杯呢,妈妈。”维克托琳说着,用手将欧仁的头发捋了捋。
“我的孩子,如果他是一个浪荡子,他就会像别人一样喝酒。他喝醉了,反倒值得夸奖。”
这时,从街上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
“妈妈,”少女说,“一定是伏脱冷先生回来了。您来扶一下欧仁先生。我不愿意让这个人看到现在这个样子,他说的话会玷污4灵魂,目光会让一个女人难堪,好像剥掉她的衣裙一样。”
“不,”库蒂尔太太说,“你弄错了。伏脱冷先生是一个好人,和已故的的库蒂尔先生有点像,虽然粗鲁,但是善良,他是好人坏脾气。”
最后,在西尔薇的帮助下,两个女人终于将欧仁抬到了他的房间里,让他躺在床上,厨娘将他的衣服脱掉,让他能感到舒服些。临走前,就在她的保护人一转身,维克托琳在欧仁的额角亲了一下,觉得这个偷偷摸摸的罪过引起她无比的快乐。她看着他的房间,在一闪念之间便将这一天千百种幸福归结到一起,汇成了一幅画,久久欣赏着。她睡熟时成了全巴黎最幸福的姑娘。
伏脱冷趁着大吃大喝之际,在欧仁和高老头的酒里放了麻醉剂,却也断送了自己。毕安训已经喝得半醉了,忘了向米旭诺小姐询问“鬼上当”这个名字的来历。要是他把这个名字说出口,或者还原他真实的姓名,雅克·柯冷,监狱的大亨之一,自然会引起伏脱冷的警觉。随后,就在米旭诺小姐看到伏脱冷的豪爽,盘算着是否应该向他通风报信,让他在晚上逃走更加合算,听到拉雪兹神父公墓的维纳斯的绰号,让她决定出卖监狱。在波阿雷的陪伴下,她刚出了门,走向圣安娜小街,见到治安警察的著名首脑,还以为是在跟一个名叫贡杜雷的高级公务员打交道。警察总监很客气地接待了她。等到一切都谈妥之后,米旭诺小姐索要检验身份的药物。看到眼前的这个大人物在办公桌的抽屉里寻找一只小瓶时做出的高兴动作,米旭诺觉得,这次抓捕行动会比逮捕一个普通的苦役犯更为重要。经过反复思考,她怀疑警察根据苦役监狱内奸的揭发,希望能立刻收缴“鬼上当”窝藏的巨款。她对这个老狐狸讲了自己的猜测,而他面露微笑,想要扭转老姑娘的疑心。
“您弄错了,”他回答说,“在窃贼中,柯冷是个从来没有过的‘索邦’,仅此而已。那些坏蛋心里也明白:他是他们的旗帜,他们的后台,最后是他们的拿破仑。他们都爱戴5他。这个家伙是绝对不会将他的‘木它它’落在沙滩广场上的。”
因为米旭诺小姐不明白,贡杜雷便把这两个词对她解释了一番。“索邦”和“木它它”是窃贼切口中两个有力的说法,他们早就应该从两方面来看待人的脑袋。索邦是活人的脑袋,他的谋士,他的思想;“木它它”是个轻蔑的字眼,用来表示人头落地以后就变得没有价值了。
“柯冷在耍我们,”他接着说,“在我们遇到这些英国式锻造成钢条般的家伙时,我们也有办法,要是他们敢在逮捕时反抗一下,我们会就地正法。我们指望采取几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明天早上将柯冷干掉。这样不但避免了诉讼、看守费用、伙食,还替社会除了害。起诉手续、证人传唤,他们的津贴、执行判决,所有能合法地摆脱这些无赖所花费的钱,超过了您到手的三千法郎,还节约了时间。一刀捅进‘鬼上当’的肚子里,我们就能阻止上百件罪案发生,避免五十个家伙行贿,聪明地坚守在轻罪法庭附近。这就是警务办得好。根据真正慈善家的观点,这样做便是预防犯罪。”
“这是在替国家服务。”波阿雷说。
“哟,”警察总监说,“您今晚总算说了句有见识的话。是的,我们当然要替国家服务。所以,外界对我们很不公平。我们做了许多鲜为人知6的大事,全都是为了社会。凌驾于偏见之上,才是高明的人。不按既定思想做了好事,却带来了不幸,能忍受下来,这才是基督徒。巴黎是巴黎,您觉得呢?这句话解释了我的生活。我很荣幸向您致意,小姐。明天,我会带人在王家植物园埋伏。您让克里斯朵夫到布封街我会住的房子里找贡杜雷先生。先生,我为您服务。要是您以后丢了东西就来找我,保证物归原主,我为您效劳。”
“唉,”波阿雷对米旭诺小姐说,“有一些傻瓜听到警察这个词就会吓得手足无措。这位先生十分可爱,他请您做的事就像打招呼一样简单。”
第二天,即使在伏盖公寓最不寻常的日子里也应该占有位置。迄今为止,平静的公寓生活中最突出的事件便是那个德·朗贝梅斯尼假伯爵夫人像陨石一样出现后又消失了。但是,和这个重大日子发生的曲折经过相比,一切都显得暗淡无光了,这也成了伏盖太太永恒的话题。先是高老头和欧仁睡到了十一点。伏盖太太午夜从欢乐剧院回来,十点半还待在床上。克里斯朵夫将伏脱冷给他的酒都喝光了,一大觉将正事给耽误了。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没有抱怨早饭开晚了。至于维克托琳和库蒂尔太太也睡了一个懒觉。伏脱冷在八点之前就出去了,直到开早饭才刚好回来。十一点一刻,西尔薇和男仆离开时,米旭诺小姐第一个从楼上下来,将药水倒在伏脱冷自备的银杯中,里面调配咖啡的牛奶和其他人的一起,在隔水锅里加热。老姑娘便是利用公寓的这个特点来下手的。等七个房客到齐是非常困难的事。就在欧仁伸着懒腰,最后一个下楼的时候,一个送信人将一封信送给欧仁,是纽沁根夫人写的,内容是一个等待情人的贵妇因情人没有赴约而发的牢骚7。
“十一点半。”伏脱冷一面将糖放到咖啡里,一面说。
逃犯用冷气逼人的目光盯着欧仁,有些能勾魂摄魄的人有本事射出这样的目光,据说,这种目光能将疯人院的武痴镇住。欧仁瑟瑟发抖。街上传来马车的辚辚声,一个穿着泰伊费先生家号衣的仆人神色慌张地冲了进来,库蒂尔太太马上认出了这个人。
“小姐,”他喊道,“老爷请您回去一趟。家里发生了大事。弗雷德烈克和别人决斗,结果脑门中了一剑,医生想救他,却无从下手。您恐怕来不及和他告别了,他已经失去知觉了。”
“可怜的年轻人啊!”伏脱冷叫道,“有了整整三万法郎的年收入,为什么还要争吵?说白了,年轻人就是不会为人处世。”
“先生!”欧仁对他喊道。
“怎么了,大孩子?”伏脱冷说,刚刚将他的咖啡平静地喝完,米旭诺小姐过于关注他的这个动作,对这件惊动大家的不同寻常的大事居然没有感觉。巴黎的每天都充满决斗,不是吗?
“我和您一起去,维克托琳。”库蒂尔太太说。
两个女人连披巾都没有拿,帽子也没有戴,飞一般地走了。临走前,维克托琳泪眼蒙眬地瞥了欧仁一眼,意思是说:“我们的幸福竟然让我流泪。”
“啊!您能未卜先知 8,伏脱冷先生?”伏盖太太在一旁说。
“我就是一切。”雅克·柯冷说。
“真是奇怪!”伏盖太太对这件事说了一连串奇怪的话,“死神随时降临,从来不和我们打招呼。年轻人反倒走在老年人的前头。我们这些女人,不能决斗反倒是件幸事;但是我们有男人所没有的病痛。我们生孩子做母亲的苦难会延续很久!维克托琳真有意想不到的好运!现在,她的父亲不得不让她继承家里的财产了。”
“就是这个!”伏脱冷望着欧仁说,“昨天她还一个子儿也没有,今天上午就拥有了几百万。”
“欧仁先生,您说话啊,”伏盖太太叫道,“您中头奖了。”
听到这声喊叫,高老头望着大学生,看到了他手里拿着揉皱的信。
“您还没有看完呢!这是什么意思?您会和别人一样吗?”他问欧仁。
“太太,我永远也不会娶维克托琳小姐为妻。”他对伏盖太太说,厌恶的语气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吃惊。
高老头抓住大学生的手,紧紧地捏了一下。
“噢!噢!”伏脱冷说,“此一时,彼一时。”
“我还等着回信呢。”为纽沁根夫人送信的人对欧仁说。
“就说我会去的。”
送信的人走了。欧仁义愤填膺9,无法保持着谨慎。“我该怎么办?”他大声地自言自语,“我没有任何证据!”
伏脱冷微笑了一下。这个时候,胃里的药开始发作了。但是,这个苦役犯身体强壮,他站起身来,望着拉斯蒂涅,用深沉的声音说:“年轻人,好事总是在睡着的时候来。”
说完,他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公道自有天意。”欧仁说。
“哟,他这是怎么啦,这个可怜又可爱的伏脱冷先生?”
“中风。”米旭诺小姐叫道。
“西尔薇,赶快去叫医生,”伏盖太太说,“欧仁先生,快点去找毕安训先生,西尔薇也许找不到格兰普雷尔先生。”
欧仁十分高兴能有机会离开这个魔窟,一溜烟地跑了。
“克里斯朵夫,你赶快跑到药房去。要些治中风的药。”
克里斯朵夫出去了。
“高老头,快来帮我一把,把他抬到他在楼上的房间里。”
伏脱冷被大家牢牢抓住,抬到了楼上,放到了他的床上。
“我帮不了你们什么忙,我得去看我的女儿了。”高里奥先生说。
“自私的老头!”伏盖太太大声说,“嘿,但愿你像条野狗一样死去。”
“去看看您有没有乙醚10,”米旭诺小姐一边对伏盖太太说,一边在波阿雷的帮助下,解开了伏脱冷的衣服。
伏盖太太来到楼下她的房间,让米旭诺小姐控制战场。
“快,把他的衬衫脱掉,把他翻过身去!您动作利索点,不要让我看到他赤身裸体,”她对波阿雷说,“您像巴巴11一样傻待在那里。”
伏脱冷被翻过身来,米旭诺小姐在他的肩膀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两个要命的白色字母从泛红的地方显现出来。
“瞧,您轻而易举地就挣到了三千法郎的赏钱,”波阿雷叫道,将伏脱冷扶直了,米旭诺小姐为他重新穿上衬衣。“嗨!他可真重!”他又把伏脱冷放倒在床上。
“闭嘴。他有银箱吗?”老姑娘心急地说。她的眼睛似乎想要洞穿墙壁,他多么贪婪地审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件家具。“要是能打开这个书桌,随便找个借口就好了!”她又说。
“好像不太好吧。”波阿雷说。
“没有什么不好的。贼赃是大家的,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不过时间不赶趟了,”他回答,“我听到伏盖女人的声音了。”
“这是乙醚,”伏盖太太说,“真没想到,今天发生了这么多怪事。天啊!这个人不会生病,他白得像子鸡。”
“像子鸡?”波阿雷重复了一遍。
“他的心跳很正常,”伏盖太太把手放在伏脱冷的心房上,说道。
“很正常?”波阿雷惊讶地说。
“跳得非常有力。”
“您是这样认为的?”波阿雷问。
“那是当然!他看起来就像睡着了,西尔薇去找医生了。喂,米旭诺小姐,他吸到乙醚了。大概是抽搐。脉搏很好。他强壮得就像一个土耳其人,您看,小姐,他的胸毛多浓密啊;他能活到一百岁,这个家伙!头发依然照旧。哟,竟然是粘上去的,他戴假发,原来的头发是红色的。据说,红头发的人要么样样好,要么样样坏!他呀,他或许是好的?”
“好得要被吊起来。”波阿雷说。
“您是说他好吊在漂亮的女人的脖子上吧,”米旭诺小姐赶快大声说,“您走吧,波阿雷先生。男人生病需要女人的照顾,现在是我们的事了。再说,至于适合您做的事,您还是去散步吧,”她补充说,“伏盖太太和我会好好看护可爱的伏脱冷先生的。”
波阿雷一声不吭,慢吞吞地走了,仿佛一只被主人踢了一脚的狗。
欧仁在外面四处走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但仍感到郁闷。这件准时犯下的罪案,昨天他本想阻止来着。发生了什么事?他到底该怎么办?想到自己会是同谋,他发抖了。伏脱冷的镇定自若让他感到惶恐12。
“要是伏脱冷不说话就死了呢?”拉斯蒂涅心里想道。
他穿过卢森堡公园的小路,好像有一群猎狗在围攻他,他好像听到了犬吠声。
“喂,你看过《领航者》吗?”毕安训大声说,“有一则重要的新闻,泰伊费的儿子和前帝国禁卫军的弗朗舍西尼上校决斗,前额中了两寸深的一剑。小维克托琳现在成了全巴黎最富有的姑娘之一了。哼,要是早知道这样,又能怎么样呢?死亡总是比三十和四十点来得快!维克托琳对你的青睐是真的吗?”
“别说了,毕安训,我永远也不会娶她的,我爱上了一个秀色可餐13的女人,她也爱我,我……”
“你这样说好像很挣扎一样,不至于不忠诚。你要让我看看那个值得你放弃泰伊费先生财产的女人。”
“所有的魔鬼都在我的背后跟踪我吗?”拉斯蒂涅说。
“那么你又在追谁呢?你疯了吧?把你的手给我,”毕安训说着,拉过他的手,“让我来给你号一下脉。你发烧了吧。”
“快点去伏盖太太的公寓吧,”欧仁对他说,“伏脱冷这个坏蛋刚才就像死人一样倒了下去。”
“啊!”毕安训说着拉过他的手,丢下了欧仁,“你让我证实了怀疑,我想去确认一下。”
欧仁长时间的散步显得非常庄重。可以说,他巡视了一圈自己的良心。就算他游移不定,就算他自我审察,就算他犹豫不决,至少他的清白从这次艰苦而可怕的锤炼中脱颖而出,好像禁受住一切实验的铁棒一样。他想起了高老头昨天晚上对他说的一席真心话,他想起了为他选择的靠近戴菲娜、在阿尔图瓦街上的公寓。他又拿出那封信,重新读了一遍,并亲吻着信。
“这样的爱情才是我的指望,”他思考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有过很多伤心事,他一点儿也不提自己的忧伤,但是,谁都能猜得出来!好吧,我要像照顾父亲一样照顾他,我会给他千百种快乐。她要是爱我的话,就会经常来看我,在他的身边度过一天。这个高大的德·雷斯托夫人是个无耻的女人,将她的父亲当成了一个看门的。亲爱的戴菲娜!她对老人好多了,她值得我爱!啊,今晚我会非常快乐的!”他掏出她送的表端详起来。“我一切都成功了。两个人长时间相爱,就会相互帮助,我能接受这个礼物。再说,我会飞黄腾达14,一切都会成百倍地回报我。这样的结合既没有罪恶,也没有什么能使最严格的道德家皱眉。有多少正派的人有同样的结合!我们不欺骗别人;给我们抹黑的是欺骗。欺骗不就等于认输了吗?他早就同他的丈夫分居了。再说,我会告诉这个阿尔萨斯人,把一个他不能给她幸福的女人让给我。”
拉斯蒂涅在心里斗争了很久。虽然胜利属于青春的美德,他仍然出于心中的好奇心,在四点半左右,趁着夜幕降临时回到了伏盖公寓,心里发誓要永远离开这里。他想知道伏脱冷是不是死了。
毕安训想到给伏脱冷服用一副呕吐剂,让人把呕吐物送到医院化验。看到米旭诺小姐将呕吐物倒掉,更加重了他的疑心。另外,伏脱冷恢复得很快,以致毕安训怀疑公寓内有人暗算15了这个快活逗乐的人。等欧仁回来的时候,伏脱冷已经站在餐厅的炉子旁了。房客们都被泰伊费的儿子和人决斗的消息吸引了,到得比平时都要早,想知道这件事的细节和维克托琳的命运产生的影响。他们都聚集在一起,除了高老头之外,都在猜测这件事的结果。欧仁进门的时候,他的目光遇到了镇定自若的伏脱冷的目光,伏脱冷的目光一直射进他的心里,让他心里那个邪恶的心弦猛地跳动起来,他不由得哆嗦起来。
“喂,亲爱的孩子,”伏脱冷对他说,“死神想带走我的日子还长着呢。据太太们讲,我胜利地战胜了一次中风,连牛都会死掉呢。”
“啊!完全可以说是公牛。”伏盖太太说。
“看到我活着,您会感到生气吗?”伏脱冷在欧仁的耳边说,他以为自己猜中了欧仁的想法,“那您真是太狠心了!”
“啊,真的,”毕安训说,“米旭诺小姐前天提到了一个绰号叫‘鬼上当’的人,这个名字倒是和您很配。”
这句话就像晴天霹雳,让伏脱冷的脸色煞白,身子晃了晃,一双有魔力的眼睛就像一道阳光,落在了米旭诺小姐的身上。这种充满了意志力的逼视,把她的腿都吓软了。老姑娘跌坐在一把椅子上。波阿雷急忙冲到她和伏脱冷之间,明白她处在危险之中,这个苦役犯的脸上放下了掩盖他真实本性的平和的面具,变得狰狞16起来。所有的房客都不明白这点,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这个时候,传来了几个人的脚步声和士兵的枪柄和街上石头碰撞发出的声音。就在柯冷打量窗户和墙壁,不由自主地想要夺路而逃时,四个人已经出现在客厅门口。为首的便是警察总监,另外三个是治安警官。
“以法律和陛下的名义……”其中一个警察说,他的讲话被一片惊讶的议论声掩盖了。
不一会儿,餐厅里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房客们闪到一边,让三个治安官通过。他们的手都插在兜里,握着一把已经上好膛的手枪。跟在他们后边的宪兵占据了客厅的门口,另外两个出现在楼梯出口的门边。好几个士兵的脚步声和枪柄撞击声在房子前面的石子路上响起。“鬼上当”想逃跑的希望完全被扼杀了,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警察总监径直朝他走去,先在他的头上猛地拍了一下,将假发打落在地,恢复了柯冷丑恶的面貌。土红色的短发给了他强悍和狡猾的可怕性格,这只脑袋和这副嘴脸与上半身配合和谐,仿佛被地狱的火焰照亮了,聪明地闪闪发亮。大家此刻才完全认识伏脱冷,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他的将来,他无情的主张,对享乐的追求,玩世不恭17的思想、行动和适于一切的体格魅力给予他的威望。血液涌上他的脸,他的眼睛像野猫一样闪着光亮,他以一种凶狠的动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大吼了一声,把房客们吓得大叫。看到这个怒狮的动作,警察们借着众人叫喊的威势,纷纷掏出了手枪。柯冷看到每把枪上的击铁都闪着光亮,知道自己处于危险之中,突然表现出人类最高的力量。真是可怕而又庄严的场景!他的脸呈现出一种现象,只能比喻成一只充满热气的蒸汽锅炉,能够将一座大山掀起,而一滴水一刹那间却能将它消解。使他一腔狂怒冷却的水,是那像闪电一样的思索,他微笑起来,望着自己掉落在地的假发。
“你这些天很不客气啊。”他对警察总监说。他点头招呼警察过来,对他们伸出了双手。“警察先生们,你们可以逮捕我了。在场的人可以为我作证,我没有反抗。”仿佛熔岩和火焰在这个人的火山中迅速喷了出来,又退了回去,餐厅里不由得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声。“这下可坏了你的事,捕快先生。”苦役犯对警察总监说。
“得了,把你的衣服脱下来。”圣安娜小街的警察不屑18地说。
“为什么?”柯冷说,“这里有女士在场。我什么也不否认,我投降。”
他停了一下,就像一个演说家要发表惊人的言论一样,望着全场。
“您写吧,拉沙佩勒老爹。”他冲着一个秃顶的白发矮个老头说。老人坐在桌子的一头,从一只皮包中抽出逮捕笔录。“我承认自己是雅克·柯冷,绰号‘鬼上当’,被判二十年刑期;我刚刚证明我没有隐瞒我的绰号,只要我一举手,”他对房客们说,“这三个暗探就会把我所有的血都洒在伏盖妈妈公寓的地板上,这些家伙专门喜欢搞埋伏!”
伏盖太太听到这几句话感到非常难受。“天啊!我差点吓出病来。我昨天还要和他去快乐剧场呢。”她对西尔薇说。
“妈妈,要明白事理,”柯冷说,“难道昨天坐在快乐剧场我的包厢里就是不幸吗?难道你们比我好吗?我们肩膀上的耻辱,比你们心里的坏主意要少,你们是一个病入膏肓19的社会软弱无力的躯体,你们之中最优秀的人物也抵抗不了我的诱惑。”他的眼神停留在欧仁的身上,报以妩媚的微笑,和他脸上的粗犷表情截然相反。“我们的小交易始终在进行,我的天使,不过要接受条件!您明白吗?”
“您放心,”他接着说,“我的债款会收回的。人们都怕我,不敢骗我!”
监狱和它的风气、它的语言、连同从开玩笑突然转到恐怖、它可怕的威严、它的亲热、它的低俗,突然呈现在这种质问和这个人身上;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堕落民族、一个野蛮而又合乎逻辑、粗野而又灵活的民族的典型。霎时间,柯冷变成了一首恶魔般的诗,将人类的情感都写尽了,只除了一种,就是忏悔20。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堕落天使对战争的渴望。欧仁低下头去,对这段罪恶的亲缘关系表示默认,作为对他的邪恶的赎罪。
“是谁出卖我的?”柯冷用他那可怕的目光扫视在场的人,说道。他将目光停留在米旭诺小姐的身上。“是你,”他对她说,“老密探,是你让我假装中风,顺便摸清我的底细21!只要我说一两句话,就能让你的脑袋在一个星期内搬家。不过,我饶恕你,我是基督徒。再说,也不是你出卖我的。是谁呢?啊!你们搜搜上面,”听到警察们打开了他的柜子,拿走他的东西,他大声说,“鸟儿昨天飞走了,巢也搬空了。你们什么也不知道。我的账本都在这儿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现在知道是谁出卖我了,也许就是‘丝线’这个混蛋。对不对,捕快先生?”他问警察总监,“这很符合我们的做法,钞票曾经放在上面。什么都没有了,小暗探们。至于‘丝线’,用不了半个月,就会有人要了他的命,即使你们派上全部警察保护他也没用。这个米旭诺,你们给了她多少,”他对警察说,“三千法郎吧?我可不止这些钱,你这个坏心肠的女人,要是你给我通风报信,你就能得到六千法郎了。啊!你没有料到吧,卖人肉的老女人,我倒愿意那样干。没错,我会给你六千法郎,省得你跑这一趟,让我不开心,又让我损失了钱,”他一边说一边让人给他戴上手铐,“这些人没完没了地拖着我,折腾我,以此来找乐子。要是他们现在把我送回监狱,我就能重新工作,才不管这些奥尔费弗尔码头看热闹的小子呢。在牢里,弟兄们把灵魂翻个身都愿意,为的是让他们的将军、这个善良的‘鬼上当’逃走!你们当中有谁能像我一样,有一万个兄弟肯为你们这样做呢?”他询问的口气很骄傲,拍着自己的胸口又说,“这里有个好东西,我从来都没有出卖过别人!喂。女密探,看看他们,”他对老姑娘说,“他们恐惧地看着我,而你呢,你让他们恶心。捡起你的赏钱吧。”他停了一会儿,端详着房客。“你们这些人真是蠢!难道你们从来没有见过苦役犯吗?一个像眼前柯冷这样刚强的苦役犯,不像别人那样懦弱22,敢于单枪匹马地和政府以及一大堆法院、宪兵、预算作斗争,将它们碾平。”
“告诉我,刽子手大人的侍从,寡妇总监,”他转过身对警察总监说,“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告诉我,出卖我的是不是‘丝线’!我不愿意替别人抵命,这样做不公平。”
这个时候,警察将他的房间搜了个遍,将一切都登记在案,返回来低声和总监耳语了几句。笔录此时也结束了。
“各位,”柯冷对房客们说,“他们将要把我带走了。我住在这里的时候,你们对我很好,我表示感谢。我现在告辞了。请允许我给你们寄来普罗旺斯的无花果。”他被警察们带走了。
等屋子里只剩下房客们的时候,伏盖太太说了句:“他毕竟是个好人。”这句话就像火星,点燃了房客们对出卖者的厌恶。大家,除了波阿雷以外,一致决定将米旭诺小姐撵走,否则他们便要从这里搬出去,为了自己的利益,伏盖太太也同意了这个决定。
就这样,波阿雷和米旭诺小姐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从伏盖公寓中搬了出去。
注解:
1矮而粗大的整块石头、木头。
2泛指人或事物的品质、水平。
3从理智上控制行为的能力。
4使蒙受耻辱。
5敬爱并且拥护。
6很少被人知道。
7烦闷不满的情绪。
8没有占卜便能事先知道。形容有预见。
9指内心充满义愤。
10有机化合物,为无色液体,易挥发,有特殊气味,极易燃烧。它是用途很广的溶剂,医药上用作麻醉剂。
1119世纪初民间闹剧中的人物。
12惊慌害怕。
13形容女子姿色十分秀丽。
14比喻官职、地位很快上升。
15暗中图谋伤害或陷害。
16面目凶恶。
17对待世事轻慢而不严肃(因不满社会现实所采取的一种消极的生活态度)。
18形容轻视。
19指疾病已到了不可救治的地步。也比喻情况严重,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20认识了过去的错误或罪过而感觉痛心。
21根源;内情。
22软弱,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