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老人
就在伏盖公寓发生的惊天动地的大事落幕的时候,高老头突然出现了,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让人觉得他已经返老还童1了。
老头走进公寓,径直朝着欧仁走去。此时,他正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思考。高老头抓住他的手臂,兴高采烈地说:“跟我来。”
“您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吗?”欧仁对高老头说,“伏脱冷是个苦役犯,他刚刚被警察逮捕了,泰伊费的儿子死了。”
“哎,这和咱们有什么关系?”高老头回答,“我和我的女儿在您的房间里一起吃饭,您听见了吗?她在等您,来吧!”
他使劲地拉着拉斯蒂涅的手臂猛拽,逼着他往前走,好像在对一个情妇一样。
直到这天晚上,欧仁都觉得今天发生的事是一场幻景,尽管他的性格善良,头脑简单,但是仍不知道怎样理清自己的思绪,他经历了这么让人激动的事,坐上马车,高老头坐在他的身边,话语中流露出非比寻常的快乐,在他耳边萦绕,仿佛在梦中听到似的。
“今天上午一切都准备好了。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饭,一起吃!能听明白吗?我已经有四年没有和我的戴菲娜一起吃晚饭了。整个晚上我都可以同她在一起了。我们上午就到了你的公寓。我脱了外衣,就像小工一样干活。我帮忙搬家具。哈!哈!您根本不知道她在饭桌上有多么殷勤。噢!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平静地待在一起,我们待会儿就会这样!”
“但是,”欧仁说道,“难道今天世界天翻地覆2了吗?”
“天翻地覆?”高老头说,“世界从来都没有这么好过。我在街上看到的都是快乐的脸,人们互相握手。想到我就要幸福地在女儿的身边吃晚饭,就算芦荟苦汁也会变得像蜜一样甜。”
在高老头不停地催促下,这辆马车停在阿尔图瓦街。老人先下了车,拉着欧仁穿过一个院子,一直把他引到一间公寓的门前,这间公寓位于一幢外形漂亮的新房子后头的四楼。不需要按铃,德·纽沁根夫人的贴身女仆苔蕾丝就为他们打开了房门。他们走进客厅,看到戴菲娜从火炉旁的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站起身来,将隔热扇放在壁炉架上,柔声细气地对他说:“非要去找您您才来吗,不明事理的先生?”
苔蕾丝离开了。欧仁搂住戴菲娜,抱得紧紧的,快乐得想哭。这一天发生的烦恼事让他身心疲惫,当天看到的事和眼前刚看到的事相比,让欧仁的神经敏感到极点。
“我一直知道他爱你。”高老头小声对女儿说,这时欧仁瘫倒在椭圆形的双人沙发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您过来看看啊。”德·纽沁根太太抓住他的手,将他带到一个房间里,里面的地毯、家具和最小的地方都让他想到了戴菲娜最小型的卧室。
“我是不是猜中了你的心思?”她问他。
“是的,”他说,“真是太准了。奢华的设施那么齐全,美梦都已成真,年少风流的生活的一切诗意,我感受到了,本应该有资格享受,但是全都是源于您,我还太穷,不能……”
“哎哟!您现在就开始拒绝我了。”她用半威严半嘲弄的语气说,俊俏地撅起嘴,只要女人想要嘲讽男人的疑虑,让它消失的时候,便会用这样的方法。
欧仁这一天很认真地拷问过自己,伏脱冷的被捕向他表明了自己差一点儿就万劫不复3了,他刚证实了自己的高尚情操和正直,以至于他不愿意随便接受她慷慨的想法。他感到深深的悲哀。
“怎么!”德·纽沁根太太说,“您要拒绝?您知道您的拒绝意味着什么?您怀疑自己的前途,不敢和我结合。您担心会背叛我的爱情?要是您爱我,要是我……爱您,您为什么面对小小的恩惠便退缩了?要是您了解我为了筹建这个单身汉的家,我曾经获得的快乐,您就不会犹豫了,会请求我的原谅。您有钱就存在我这里,我会使用妥当的,仅此而已。您认为自己很了不起,但您很渺小。您有更高的要求……您为了一点儿小事便故作姿态。要是您一点儿儿不爱我,噢!是的,那就别接受我的好意。我的命运全凭您的一句话。说吧!父亲,他需要您的开导,”她停了一会儿,转身对她的父亲又说,“难道他认为,对于我们的名誉,我不像他那样敏感吗?”
高老头像个抽鸦片成瘾的人那样呆笑着,看着和听着这场别样的争吵。
“我会让您下定决心的,”高老头说,从出神中清醒过来,“我亲爱的欧仁先生,您要向犹太人借钱,是吗?”
“必须这样。”他说。
“好了,您被我逮住了,”老人掏出了一只用旧的皮夹说,“我来做犹太人,我支付所有的账单,就在这里。这里所有的东西您不会欠一个生丁。这不算一大笔钱,最多也就五千法郎。我呀,我借给您!您不会拒绝我的,我不是一个女人。您在纸上给我写个借据,以后还给我就是了。”
欧仁和戴菲娜的眼中同时涌出了泪水,吃惊地对视着。
“哎,怎么啦!你们难道不是我的孩子吗?”高里奥说。
“我可怜的父亲,”德·纽沁根夫人说,“您是怎么弄到钱的?”
“啊!说到正题了,”他回答,“我要让你下决心将他留在身边,我看到你像新娘一样买东西,我心里就想:‘她就要陷入困难之中了。’诉讼人代理人认为向你丈夫要回财产的案子要拖到半年以上。好,我卖掉了一千三百五十法郎本金的终身年金,拿出一万五千法郎存了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担保可靠,剩下的本金便够支付你们买东西的账单了。我呢,在这里的楼上有一个一百五十法郎的房间,我每天只要花两法郎,就能像个王爷那样生活,我还有余款。我什么都用不着,我几乎不需要添置衣服。半个月以来,我偷偷地笑着想:‘他们会幸福的!’”
“噢!爸爸,爸爸!”德·纽沁根太太说着,扑到她父亲的膝上。她不停地亲吻着老人,金黄的头发拂着他的脸颊,让泪水洒在这张笑逐颜开4、红光满面的老脸,“亲爱的父亲,您是一位真正的父亲!天底下找不出像您一样的两个父亲!不,欧仁已经非常爱您了,现在会比以前还爱您!”
“我的孩子们,”高老头说,十年来他从没有感受到女儿的心贴着他的心跳,“戴菲娜,你想乐死我吗?我那可怜的心就要破裂了。得,欧仁先生,咱俩两不相欠了!”
老人用蛮力极度兴奋地抱紧了女儿,她立刻喊了起来:“啊!您弄痛我了!”
“我弄痛你了!”他紧张得脸色发白,带着痛苦的神情看着她。随后,高老头轻轻地亲吻他刚才搂得过紧的腰肢。
整个晚上,三个人都像孩子一样在闹着玩,高老头的疯劲一点儿也不比两个年轻人少。他躺在女儿的脚边,亲吻她的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袋在她的衣裙上蹭来蹭去。最后,他竟像最年轻最温柔的情人一样疯疯癫癫。
时间很快就到了半夜。
欧仁和高老头恋恋不舍地辞别了戴菲娜,回到了伏盖公寓,两个人谈论着戴菲娜,越聊越起劲,两种强烈的感情展开了表达的争斗。欧仁不得不承认,父爱不受个人利益的玷污,因为持久不变和广阔无边将他的爱比了下去。对一个父亲来说,偶像永远纯洁和美丽,他的崇拜既因为过去,也因为将来而增长。他们只看到伏盖太太待在火炉旁,旁边是西尔薇和克里斯朵夫。老房东坐在那里,就像马里乌斯坐在迦太基的废墟5上一样。她在等待两个留下来的房客,和西尔薇一起伤心。虽然拜伦博士让塔索发出了相当美的哀诉,却远远不如伏盖太太发出的哀诉来得真实和深沉。
不过,伏盖太太第二天就想明白了。尽管所有的房客都走了,生活被打乱了,伤心难过,但她的头脑恢复了清醒,表现出了利益被损害和习惯被终止的痛苦。一个情人离开情妇时投射到情人身上的眼光,也不见得比伏盖太太望着空当当的饭桌时的目光更凄惨。欧仁一直安慰她,说毕安训的住院实习期过几天就要结束了,一定会来这里找床位的;还有,博物馆的职员经常流露出愿意住在伏盖公寓房间里的意思,用不了多久,她的生意就会好起来的。
就快熬到中午的时候,欧仁收到了一封邮差送来的信,从火漆上能看到鲍赛昂家的徽章。信里夹着一封德·纽沁根夫妇的请柬,邀请他们参加一个月以前就预告的盛大舞会,地点就在子爵夫人府上。除了请柬之外,还有一个写给欧仁的纸条,让他将德·纽沁根夫人也带到舞会上来。
欧仁把这封信默念了两遍,心里想:“但是,我的表姐曾明确地告诉我,她不欢迎德·纽沁根男爵。”他立刻到戴菲娜家里去了,想要给她一个惊喜,很显然,他会为这个消息得到报酬的。德·纽沁根夫人正在洗澡。欧仁便在小客厅等着,他懒洋洋地坐在那里,看到自己和去年来到巴黎的时候已经大相径庭6了。
戴菲娜洗完了澡,回到了卧室,让贴身女仆将欧仁召唤到这里来。当欧仁把请柬给他看的时候,她做了一个快乐的动作,把潮湿的眼睛转向欧仁,在虚荣心理获得极大的满足和极度的兴奋中,用手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对他说了许多甜蜜的情话。直到凌晨一点,欧仁还在德·纽沁根夫人的家中,她恋恋不舍地同他告别,告别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福不双至,祸不单行。第二天,戴菲娜就得到了一个坏消息。因为他的丈夫转移了财产,原本分给她支配的财产也没有了。而且,为了挽救情人的性命,她的姐姐阿娜丝塔齐将德·雷斯托先生非常看重的家传钻石卖给了放高利贷7的戈尔塞克先生,用以偿还马克西姆欠下的赌债,结果又被德·雷斯托先生赎了回来,作为把柄,来要挟阿娜丝塔齐在财产的卖契上签字。更糟糕的是,钻石并没有卖到十万法郎,还差一万两千法郎没有偿还。如果马克西姆因此去坐牢,阿娜丝塔齐的幸福就将毁灭,她的两个孩子也将没有财产。
“啊!我的孩子,你们这是在我的心上抹上了膏药,”高老头叫喊着,“但是,到哪里能找到一万两千法郎呢?要是我去服兵役,行不行?”
“啊,我的父亲!”两个女儿围住了他,说道,“不行,不行。”
“天主会为您的想法报答您的,”戴菲娜说,“我们的生命绝对不足以报答!不是吗,娜齐?”
“再说,我可怜的父亲,这些只不多是杯水车薪8。”伯爵夫人指出。
“所以,卖命也丝毫不起作用吗?”老人绝望地喊道,“要是有人能救你,我情愿为他献身,娜齐!我会为他杀人。我会像伏脱冷那样行事,我会进苦役监狱!我……”他突然停止了说话,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一样。“什么钱都没有了!”他扯着头发说,“我要是知道去哪偷就好了,但是要找到偷的地方很难。再说,要有人和时间才能抢银行。唉,我应该去死,我只有死了。没错,我不中用了,我不再是父亲了!不是了。她向我求助,她需要我!可是我呢,我是个混账,我一无所有。啊!你存了终身年金,老坏蛋,可是你有两个女儿!你难道不爱她们吗?死吧,就像一条狗那样死去!是的,我还不如一条狗,一条狗也不会这样做的!噢,我的脑袋,它沸腾了!”
“爸爸,”两个少妇围着他叫道,不让他用头去撞墙壁,“理智一点。”
他呜呜哭了起来。欧仁显得有些惊恐不已,他拿着伏脱冷签了名字的汇票,上面的印花税包含了一笔更大的款子;他改变了款子的数目,变成了一张付给高里奥的一万二千法郎的定期汇票,走进了房间。
“这是您需要的全部的钱,夫人。”他把汇票递给了德·雷斯托夫人说,“我刚无意中听到了,我才知道我正欠着高里奥先生这笔钱。这是一张汇票,您可以拿去解决您的问题,我会准时还清的。”
伯爵夫人拿着汇票,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戴菲娜,”伯爵夫人因为生气、愤怒,脸色已经变得苍白,而且浑身发抖,“我任何事都可以原谅你,但是除了这个!怎么,这位先生在这里,你是明明知道的!你让我把我的秘密、我的生活、我孩子的生活、我的耻辱、我的名誉都泄露给这个人,你竟然这样卑劣地报复我!嘿,对我来说,你什么都不是,我恨你,我……”她气得连话都说不下去了,喉咙也干涩了。
“但是,他是我的儿子,你的兄弟,你的救星,”高老头高声说,“过来拥抱他啊,娜齐!瞧,我呀,我要拥抱他。”他怀着某种狂热的情绪拥抱了欧仁。“噢!我的孩子,对你来说,我要超过一个父亲,我们要成为一家人,但愿我能成为天主,我要将整个宇宙都扔在你的脚下!亲吻他啊,娜齐!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天使,一个真正的天使!”
“不要理她,我的爸爸,她这会儿疯了!”戴菲娜说。
“疯了!疯了!你呢,你是什么?”德·雷斯托夫人反唇相讥9。
“我的孩子,要是你们总是这样,就要了我的命了。”老头大声说,好像中弹一样倒在墙上。
伯爵夫人望着欧仁,他一动不动,被这个激烈的场面惊呆了。“先生,”她对他说着话,一边用手势、声音和目光探询他,丝毫没有注意她的父亲,而戴菲娜则迅速解开了父亲的背心。
“夫人,我会偿还这笔钱的,而且不会说出去。”欧仁不等她提出问题,就立刻回答。
“你要了父亲的命,娜齐!”戴菲娜说,让她的姐姐看着昏过去的父亲。伯爵夫人趁机溜走了。
“我原谅她了,”老头睁开眼睛说,“她陷入了可怕的处境,即使头脑最清醒的人也会晕头转向。你安慰一下娜齐,对她温柔一些,答应你快死的父亲这样做。”他捏紧了戴菲娜的手,恳求着她。
“您怎么了?”她有些惊慌失措10了。
“没什么,没什么,”父亲回答,“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觉得有东西压着我的额头,是一种偏头痛。可怜的娜齐,前景不妙啊!”
这会儿,伯爵夫人又回来了,跪在父亲的面前,叫道:“对不起!”
“唉,”高老头说,“你现在让我更难受了。”
“先生,”伯爵夫人满脸泪水,对欧仁说,“痛苦让我的行为出轨。您会像兄弟一样对我吗?”她伸出手来说。
“娜齐,”戴菲娜抱住她说,“我的小娜齐,我们忘掉以前的一切吧。”
“不,我呀,我是不会忘掉的!”
“两个天使,”高老头大声说,“你们摘掉了蒙在我眼睛上的遮布,你们的声音让我恢复了活力。那么,你们再拥抱一下吧。喂,娜齐,这张汇票能救你吗?”
“希望如此吧。说吧,爸爸,您能在上面签名吗?”
“嘿,我真蠢,竟忘了这个!我刚才有些不舒服,娜齐,别怪我。你要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说你已经脱离了麻烦。不,我去吧。不,我不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你的丈夫,我会忍不住杀了他的。至于改换你的财产的归属,我会在场的。快走吧,我的孩子,要让马克西姆变得安分守 己11一些。”
欧仁惊呆了。
“这个可怜的娜齐一向脾气暴躁,”戴菲娜说,“但是她心地十分善良。”
“她回来是为了写背书。”
欧仁在戴菲娜的耳边小声说。
“您认为是这样的吗?”
“希望不是。您不要轻易相信她。”他回答,抬起眼睛,仿佛把不敢说出来的想法告诉天主。
“是的,她一向喜欢演戏,我可怜的父亲被她的外表骗了。”
“您的身体怎么样了,我善良的高里奥老爹?”欧仁问高老头。
“我想睡觉。”老头回答。
在欧仁的帮助下,老头躺到了床上。当老人捏住戴菲娜的手睡着时,他的女儿抽身走了。
“今晚在意大利剧院见,”她对欧仁说,“您要把他的身体状况告诉我。明天您就搬家,先生。让我看看您的房间。噢,真可怕!”她走进房间时说,“您住得比我的父亲还要差。欧仁,你人真好。如果可能,我会更加爱您;但是,我的孩子,如果您只想着发财,不该随便就丢掉一万二千法郎。德·特拉伊伯爵是个赌徒。我的姐姐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他可以到输掉一座金山或是赢一座金山的地方寻找这一万二千法郎。”
一阵呻吟声又将他们催回到高里奥的房间里,他们看到他似乎睡着了。但是,当这对情人走近时,他们听到了这样一句话:“她们并不幸福啊!”不管他是睡着了还是清醒着,这句话都深深打动了女儿的心。她走近父亲躺着的那个简陋的床边,亲吻了他的额头。他睁开眼说:“是戴菲娜。”
“唉,您觉得怎么样?”她问。
“还行,”他说,“你别担心我,我要出门。得,我的孩子们,祝你们幸福。”
欧仁送戴菲娜回家,但他担心将高里奥一个人丢在那里,老人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于是他拒绝了和她一起吃晚饭的请求,立刻回到了伏盖公寓。他看到高老头已经起来了,正准备吃晚饭。毕安训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以便能仔细观察高老头。他看到这个老面条商拿起面包闻了闻,判断面粉成分的好坏,大学生在这个动作中观察到他已经完全缺乏所谓的意识,不禁做了一个不祥的手势。
“你到我的身边来,毕安训。”欧仁说。
毕安训非常愿意这样做,这样能更靠近那个老面条商。
“他怎么啦?”拉斯蒂涅问。
“除非是我搞错了,他完蛋了。也许他身上发生了一些不同寻常的病变,我觉得他马上就会受到严重中风的重压。虽然脸的下边相当平静,但脸上部不由自主12地向脑际往上抽,你看!还有,眼睛处于特殊的状态中,表明血清侵入了脑子。可以明确地说,眼睛已经充满了微尘。明天早上,我会更加了解情况。”
“有药物能治疗吗?”
“没有。要是找到办法,将反应控制在身体的末端,限制在腿部,或许能延缓他的死。可是,如果明天晚上症状不停地显现,可怜的老人就完蛋了。你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发病的?他一定受到了剧烈的打击,将他的精神击垮了。”
“没错。”拉斯蒂涅说,他想到了两个女儿对她们父亲的心不停地打击。
“至少,”欧仁心里想道,“戴菲娜是爱她的父亲的。”
到了晚上,欧仁在意大利剧院将她父亲的状况小心翼翼13地告诉了戴菲娜。
“您不必感到担心,”她听到欧仁对她说了几句话就回答说,“我父亲的身体很强壮。只不过我们今天早上让他受了一些刺激罢了。我们的财产产生了些问题,您能想见,这种不幸有多大吗?要不是您的爱情让我对不久以前看做致命的烦恼失去了敏感,我就活不下去了。眼下对我来说,唯一的恐惧,唯一的不幸,就是失去让我感到生的乐趣的爱情。除了这种感情以外,我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爱别的了。您就是我的一切。要是我感到有钱的幸福,那是为了更加讨您的喜欢。说来羞耻,我更加是个情人,胜过做女儿。至于原因,我不知道。我的整个生命在您的身上。我的父亲给了我一颗心,但是您让它跳动。全世界都可以责备我,没有关系!您却没有权利责备我,不能抵御的情感逼着我犯罪,您能替我清偿吗?您认为我是一个感情变态的女儿吗?噢,不,我不可能不爱一个像我们的父亲那样的好爸爸。我能不让他看到我们可悲的婚姻自然而然的后果吗?他为什么不阻拦我们的婚姻?难道他不是要为我们考虑吗?今天我知道了,他和我们一样痛苦,但是我们能做什么呢?安慰他?我们无法给他什么安慰。我们的忍耐要比我们的责备和埋怨更让他痛苦。人生有些场面,一切都显出辛酸的味道。”
欧仁听到这些话很感动,因为真实的感情自然流露而情动于怀。虽然巴黎的女人往往虚伪14,酷爱虚荣,只考虑自己,卖弄风情,冷漠无情,但能肯定的是,当她们动了真情的时候,她们会比别的女人为爱情做出更大的牺牲,她们能摆脱一切卑劣,变得伟大,变得崇高。
“您在想什么?”她问他。
“我在体会您对我说的话。到现在我都以为爱您胜过您爱我。”
戴菲娜微微一笑,控制住自己感到的乐趣,让谈话保持在合乎礼仪限度的范围内。她从来没有听到过出于年轻之口充满真诚的爱和洋溢的热情的表白。再多说几句,她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了。
随后,她把话题转到了即将在德·鲍赛昂夫人家举行的舞会上。他们都对明天的舞会充满了憧憬。
从剧院出来以后,欧仁没有回到伏盖公寓。他无法下定决心拒绝享受新居。昨天夜里,他在凌晨一点钟不得不离开戴菲娜,戴菲娜今天将近凌晨两点钟离开了他,回到了自己的家中。第二天她起得很晚,将近中午,等着德·纽沁根夫人前来,和他一起用餐。年轻人如此渴望得到这种艳福,几乎将高老头抛到了脑后。逐渐熟悉属于自己的每一样精致的东西,对他来说就像一个漫长的节日。
四点钟的时候,这双情人记起了高老头,想到他答应搬到这儿来享福。欧仁觉得,要是高老头病了,有必要立刻把他接到这里来,于是他离开了戴菲娜,跑到了伏盖公寓。高老头和毕安训都不在餐桌旁。
一个房客告诉欧仁,今天,高老头见过了他的女儿——德·雷斯托伯爵夫人,随后拿走了最后几套餐具,出了一趟门,回来就病倒了。毕安训此刻正在照顾他。
欧仁来到高老头的房间,向毕安训简单询问了一下病情,并表示要和老人单独待一会儿。
“她们明天会好好快活一下,”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俩的时候,高老头对欧仁说,“她们回去参加盛大的舞会。”
“今天早上您都干了什么,以至于晚上要这样难受地躺在床上?”
“没干什么。”
“娜齐来过了?”
“嗯。”高老头回答。
“那就什么都别对我隐瞒。说吧,她又向您要了什么东西?”
“唉,”他提起力气准备说话,“她很不幸,唉,我的孩子!自从出了钻石的事,娜齐的信誉就变得一分不值了。为了参加这次舞会,她定做了一件织有金属丝的长裙,应该就像一件首饰那样和她相配。一个可耻的女裁缝不肯让她赊账,她的贴身女仆只好为她垫付了一千法郎。可怜的娜齐,竟然落到这种地步!我的心都要碎了!但是,这个女仆看到雷斯托已经完全不信任娜齐了,害怕失去自己的钱,便和女裁缝串通好,要等一千法郎送来才肯送来长裙。明天舞会就要举行了,长裙也做好了,不过娜齐却陷入了绝望中。她想借我的餐具去典当15。她的丈夫让她参加舞会,向全巴黎展示那些被人家谣传已经卖掉的钻石。或许她可以对她的魔鬼丈夫说:‘我欠了裁缝一千法郎,您替我付钱吧。’不行啊。我很明白这点。她的妹妹会穿着一套华丽的服装到那里去。娜齐不该比不上她的妹妹。她泪如泉涌,我可怜的女儿!昨天我拿不出一万二千法郎已经无地自容16了,我情愿拿出我最后仅有的一点儿东西,去弥补这个过错。您知道吗?我以前完全有能力承担这一切,但是最后这次我没有钱了,让我的心都碎了。啊!我两件事都做不了,我马马虎虎地打扮一下,振作起来。我将餐具和银纽扣卖了六百法郎,然后,我会将我的终身年金证券抵押给戈尔塞克换取四百法郎,一次付清,为期一年。哦!我就吃面包!我年轻的时候,这些就足够了,现在也能过得去。至少我的娜齐,她能过一个美好的夜晚啦。他会娇艳夺目的。我的枕头底下有一千法郎的票子。头底下有能使娜齐开心的东西,这让我的心里热乎乎的。她能把那个坏女仆赶出去。我明天就会好起来,娜齐十点钟来。我不愿意她们以为我病了,不去参加舞会,都来照顾我。娜齐会拥抱我,就像拥抱她的孩子一样,她的温存会治愈我。说到底,我在药房不是也会花掉一千法郎吗?我宁愿给我的手到病除的娜齐。至少我能在她危难时给她安慰。我存了终身年金的过失可以了结啦。她落入了深渊中,而我却没有能力将她救出来。噢!我要重新做买卖。我要到敖德萨买麦子。那边的麦子要比我们的麦子便宜三倍。进口农作物是非法的,但是制定法律的人没有想到禁止进口麦子作为原料的制品。嘻!嘻!……我啊,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做淀粉买卖是个妙招。”
“他疯了。”欧仁看着老人,心里想,“得了,您还是歇会儿吧,别说话了……”
欧仁到楼下吃饭去了,换成了毕安训上楼。两个人轮流为高老头守夜17,一个看医学书,一个给母亲和妹妹写信。
到了第二天晚上七点,欧仁收到一封戴菲娜写来的信,责怪他冷落了自己。欧仁觉得此时应该禁止一些娱乐活动,因为他不确定老头是否还能活下去。当医生宣布高里奥活着还不如死了好的时候,他决定把高老头托给毕安训照顾,独自一人把这个坏消息告诉德·纽沁根夫人。
欧仁出现在戴菲娜的面前时因为痛苦而感到难受,看到她已经梳好了头发,穿好了鞋子,只剩下穿上舞会长裙了。
“怎么,您还没有换衣服吗?”她说。
“但是,夫人,您的父亲……”
“又是我的父亲,”她打断了他的话,大声说,“您不用告诉我,我该如何对待我的父亲。我了解他那么长时间了。别说了,欧仁。等您穿戴好后,我才听您说话。苔蕾丝将您家里的一切都打点好了,我的车也套好了,您坐车去,然后回来。我们在去舞会的路上再谈论我的父亲。要早点动身,要是我们困在车马的队伍中,能在十一点进门就上上大吉了。”
“夫人!”
“得了,不要说了!”说着,她跑到小客厅去戴项链。
“欧仁先生,快点去吧,您让太太生气了。”苔蕾丝也一边说着,一边推着欧仁走出了门。他被这个忤逆18的风雅女子的表现惊呆了。
他去穿礼服,同时也在进行着最悲哀和最泄气的思考。他发现社会就像一片大泥潭,要是一步失足,就要一直陷到脖子根。
“他们犯的罪无比卑劣,”他心想,“还是伏脱冷更加了不起。”
他发现了社会的三大表现:服从、斗争和反抗;家庭、社会和伏脱冷。他不敢下定决心。服从让人厌烦,反抗也不可能,斗争则没有把握。他的思考又转回到他的家庭。他回忆起那段平静生活的纯洁感情,在疼爱的人中度过的日子。这些亲人适应家庭的自然规律,在其中找到充实的、持续的、无忧无虑的家庭幸福。尽管他思想美好,却没有勇气对戴菲娜说出他纯洁心灵的信念,以爱情的名义要她遵循美德。他刚开始的教育已经获得了成果。为了爱情,他已经自私了。他的感触让他认识到戴菲娜心灵的性质。他预感到,为了参加舞会,他会踩着父亲的身体走过去,他既没有扮演据理力争的角色,也没有勇气让她感到不愉快,更没有能力离开她。他心想:“在这种情况下据理力争,他就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随后,他仔细推敲了医生的话,他非常乐于相信,高老头不像他认为的那样病得很重。最后,他汇聚一些替凶手开脱的理由,为戴菲娜开脱。她还不了解她父亲的病情。假如她来看高老头,他本人也打发她去参加舞会。社会法则往往在方式和方法上是无情的,谴责显而易见的罪恶,其实家庭中由于性格不同、利害关系和处境的各异,带来了千变万化,要宽恕表面的罪过。欧仁想欺骗自己,准备为情妇而牺牲自己的良心。两天以来,他的生活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女人将它们都搅乱了,让家庭黯然失色19,为自身的利益将一切都据为己有。拉斯蒂涅和戴菲娜是在心甘情愿的条件下遇见的,彼此都感到了最强烈的快乐。欢乐没有将情欲消灭,反而将充分培养的情欲挑逗得更加旺盛。欧仁占有了这个女人,发现至今只是渴望得到她,直到获得幸福的第二天才会爱上她。爱情也许只是对欢娱的感激。无耻也好,崇拜也好,他都酷爱这个女人,为的是他给她的快感,也为了获得同样的快感;同样,戴菲娜爱拉斯蒂涅,就像坦塔罗斯会爱上一个能满足他饥饿,或者解除他干渴的天使一样。
等他换好了衣服,戴菲娜问他:“我父亲的身体怎么样了?”
“非常糟糕,”他回答,“要是您想给我一个爱情的证明,我们立刻去看他。”
“那么好吧,”她说,“不过要等到舞会以后。我的好欧仁,可爱一点,别对我说教了,来吧。”
他们动身了。走了段一路,欧仁沉默不语。
“您这是怎么啦?”她说。
“我好像听到了您父亲的喘气声。”他用一种生气的口吻回答。他开始用年轻人的慷慨激昂20叙述德·鲍赛昂夫人因为出于虚荣心而导致的可恶行为,父亲出于最后的疼爱导致了致命的发作,以及阿娜丝塔齐为缕金线的长裙付出的代价。戴菲娜听完后就哭了。
“我要难看了。”她心里想。等到眼泪干了以后,她说:“我要回去看护我的父亲,我会一直守在他的枕边。”
“啊!我就希望你能这样做。”欧仁有些激动地嚷道。
他们乘坐的这辆马车随着熙攘的车流驶进了鲍赛昂府上。那些上流社会的人都来了,想要迫不及待地看到这个府邸的女主人在知道自己的情人就要和别人结婚后晕倒的场景。当欧仁和戴菲娜到场的时候,底楼的房间里已经挤满了人。当年,路易十四夺走了大公主的情人以后,整个宫廷都拥到了公主府,从此,没有一件情场惨事能像德·鲍赛昂夫人的那件更加引起轰动。不过,德·鲍赛昂夫人的表现超出了她的痛苦,直到最后一刻,她都控制着局面,以前他接受它的虚荣,仅仅是为了用来替她的激情的胜利服务。巴黎最漂亮的女人都穿着盛装艳服,满面春风21,在各个客厅里服务。宫廷里最显赫的人、各国大使、内阁大臣、各行各业的名人,挂满了十字勋章,披着五颜六色的绶带,簇拥在子爵夫人的周围。乐队奏响了乐曲,在这座宫殿金碧辉煌的穹顶下缭绕。对它的女王来说,这座宫殿却是一片荒凉。德·鲍赛昂夫人站在一间客厅前面,迎接她所谓的朋友。她穿着一身素白,头发简单梳理,没有经过任何装饰,显得很平静,既没有流露出痛苦,也不显出骄矜和虚假的快乐。任何人也不能看穿她的内心。他对密友微笑时会流露出嘲弄的意味,但是在众人的眼中,她还是平时的那个样子,依然表现得非常出色,就像她幸福得光彩焕发时那样,连最麻木的人也赞赏她,仿佛年轻的罗马女人对一个含笑而死的角斗士喝彩一样。上流社会被装扮得花团锦簇,为的是向它的女王告别。
在舞会上,他看到了德·雷斯托夫人。这位伯爵夫人戴着她所有的钻石,显得光彩照人,对她来说,这些钻石大概是灼人的,这也是她最后一次佩戴了。不管她的爱情有多么强烈,她还是顶不住她丈夫的目光。这样的景象不得不让拉斯蒂涅感到伤感。如果说他在那位杀死泰伊费儿子的上校身上看到了伏脱冷的话,那么,他在这两个姐妹的钻石中重新看到高老头躺着的简陋的床。
舞会一直持续到将近早上四点钟,客厅里的人开始陆续减少了。不久之后,音乐也停止了。直到五点钟左右,拉斯蒂涅才离开,冒着潮湿、寒冷的天气,步行回到伏盖公寓,至此,他在上流社会的教育已经完成了。
“我们救不了这个可怜的老头子了。”当拉斯蒂涅走进他邻居的房间时,毕安训对他说。
“我的朋友,”欧仁看了看睡着了老人,回答说,“得,既然你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就顺着平凡的命运走下去吧。我呢,我就在地狱里,而且必须留在那里。不管有人将上流社会说得多么坏,你相信就是!没有哪一个尤维纳利斯能写尽藏在金银珠宝底下的丑恶。”
注解:
1使老年返回到童年。原为道家传说的却老术。后形容老年人恢复了青春。
2常用来形容变化非常之大。
3指永远不能恢复。
4笑得使面容舒展开来。形容满脸笑容,十分高兴的样子。
5城市、村庄遭受破坏或灾害后变成的荒凉地方。
6指彼此相差很远或截然不同。
7索取特别高额利息的贷款。
8用一杯水去救一车燃烧着的柴草。比喻力量太小或东西太少,解决不了问题。
9受到指责后不服气而反过来讽刺对方。
10因害怕慌张而举止失常,不知所措。
11安于本分,保守住自己的节操。指规矩老实。
12由不得自己做主。指自己无法控制住自己。
13原指恭敬谨慎。后形容十分谨慎,一点也不敢疏忽。
14不真实;不实在;做假。
15典和当。
16没有地方可以让自己容身。形容非常羞愧窘迫。
17夜间守卫。
18不孝顺(父母)。
19指事物失去了原有的色泽、光彩。
20充满正气,情绪激昂。
21春风拂面,温暖宜人。原形容春天美好的景色,后用来形容人心情愉快,满脸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