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的苦难

就在第二天下午大约两点，毕安训要外出，便叫拉斯蒂涅来看护高老头，因为他的病情在上午已经恶化 ¹ 了。

“老头没有几天活头了，也许还剩下不到六个小时，”医科大学生说，“但我们不能停止和病魔战斗。他需要一些花费金钱的治疗。我们会好好看护他的，但是我们没有钱。你呢，你有钱吗？”

“我身上只有二十法郎，”拉斯蒂涅说，“但是我可以去试试手气，会赢钱的。”

“要是你输了呢？”

“我会向他的两个女儿和女婿要钱。”

“要是他们不给钱呢？”毕安训接着说，“目前最重要的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必须要从他的脚到大腿中间为老头裹上热乎乎的芥子泥。有人会帮你的。我现在要到药房去赊账，拿回我们需要的药。如果他要喝水，你就给他喝，如果他开始说话，您要仔细听清楚，看看是属于哪一类的的思想：是记忆方面的，洞察力方面的，还是判断方面的；看看是关注物质方面的，还是情感方面的，是否在计算，是否在回忆过去。总之，这类病的一切症状都古怪！”

毕安训走了，留下欧仁单独和老人待在一起，他非常担心老头的病就要发作了。

“啊！是您，我亲爱的孩子。”高老头说了话，显然是认出了欧仁。

“您感到好点了吗？”大学生握着他的手问。

“好点了，刚才我的头好像被钳子夹住了一样，但是现在脑袋轻松了。您看到我的两个女儿了吗？她们很快就要来了，她们只要知道我生病，就会马上赶来，以前在拉朱西埃纳街，她们会精心照顾我！我的天啊！我真想把房间打扫干净，接待她们。”

高老头大声喊来了跑腿的男仆，让他去找自己的女儿，在欧仁眼神的示意下，男仆去了。

“她们就要来了，”老人又说，“我了解她们。如果我死了，我的好心的戴菲娜该多伤心啊！娜齐也一样。我不想死，不想让她们为我伤心。好欧仁，我死了就再也不能见到她们了。在那个每个人都要去的地方，我会非常忧伤。对一个父亲来说，地狱，便是失去孩子。自从她们嫁人后，我已经品尝了这种滋味。我的天堂就在拉朱西埃纳街。这个时候，我好像看到了她们在拉朱西埃纳街的模样。她们早上从楼上下来。‘您好，爸爸。’她们和我打招呼。我把她们抱在膝上，和她们开着玩笑。

她们也对我百般温存²。她们每天上午都会和我一起吃饭，一起吃晚饭，总之我是父亲，享受着天伦之乐。她们在拉朱西埃纳街的时候，从不争辩，丝毫不了解上流社会，她们都非常爱我。天啊！为什么不让她们一直是小孩子呢？啊，我的头很难受！如果我握着她们的手，我就不会感到痛苦了。噢，我不想再生病了！她们仍然需要我！”

高里奥不再说话了，好像在尽量集中精神，忍受着痛苦。

“要是她们都在我身边，我不会怨天尤人，”他说，“为什么要抱怨上天呢？”

他突然有点昏昏欲睡，这种状态持续了很长时间。这时，男仆回来了，大声将两个女儿一个也不会来了的消息说了出来。欧仁以为高老头已经睡着了，没想到他全听到了。

“一个也不会来了，”老人一边说着，一边坐了起来，“人要到临死才知道孩子是什么样的。啊，我的朋友，我劝您不要结婚，不要生孩子！您给了他们生命，他们却给了您死亡！您将他们带到世界上，他们却把您从世界上赶走。不，她们不会来了！十年来我只知道了这个。有时我心里难过，但是我不敢相信。”

他的两只眼睛里都涌出一滴眼泪，含在眼眶里，没有掉下来。

“啊！要是我有钱，要是我还有万贯家财，要是我没有把财产给她们，她们就会来，她们亲吻我的脸！我会住在一个公馆里，我会拥有华丽的房间、仆人、温暖的炉火；她们会泪流满面，带着自己的丈夫和孩子。我会拥有一切，可是眼下一无所有。钱能买到一切，甚至是女儿。噢！我的钱到哪里去了？要是我能留下大笔的钱财，她们就会给我包扎，她们就会照料我；我会听到她们说话，我会看到她们。啊！我亲爱的孩子，我唯一的孩子，我宁愿是个被遗弃的孩子，生活在贫困里！至少，不幸的人有人爱，肯定会有人爱他。不，我愿意有钱，我就会看到她们。说实话，谁知道呢？她们两个都是铁石心肠³。我太爱她们了，以至于她们都不爱我了。做父亲的应该永远有钱，应该紧紧套住儿女的缰绳，就像对付狡猾的马一样。而我则跪在她们的面前。这两个坏东西！她们十年来对我的所作所为，现在都到了顶点。唉，做父亲的人真是蠢！我对她们的爱是那么深，就像赌徒离不开赌场一样，始终在她们的身边。我的两个女儿就是我的恶习、我的情妇，总之是我的一切！她们两个人需要什么东西，首饰之类的，只要女仆告诉了我，我便想方设法送给她们，为的是得到她们的接待！但是她们仍然教训我在上流社会的举止。噢！她们无法等到第二天。她们开始让我脸红了。这就是养孩子的结果。在我这样的年纪，是无法再上学的。我感到难受极了。我的女儿，我的女儿，阿娜丝塔齐，戴菲娜！我想看到她们。让警察把她们抓来，把她们抓来！法律是站在我这一边的，天性，民法，一切都站在我这边。我要抗议。要是把父亲踩在脚下，国家就要灭亡了。这是很明显的。世界和社会都是以父爱为基础的，要是儿女都不爱父亲，一切都要崩溃了。噢！看到他们，听到她们说话，不管她们说什么，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特别是戴菲娜，我的痛苦就能减轻。等她们来了，告诉她们不要冷冰冰地看着我，就像现在所做的那样。啊！

我的好欧仁，自从她们的眼睛不再对我闪光那天开始，我在这里就像是在过冬一样。我要吞下忧伤，也就吞下了！我活着是为了受委屈、受侮辱！我是那么爱她们，以至于我吞下了各种耻辱，以此为代价，她们赏赐给我一点可怜的、小小的、可耻的快乐。父亲要偷偷去看女儿！我将我的生命给了她们，她们却连一个小时也不肯给我！

我又饿又渴，心像被火在烧，她们竟然不来减轻我临终前的痛苦，我觉得我就要死了。她们居然还不知道，什么叫踩在父亲的尸体上向前走！天主在上，他可不管我们这些做父亲的愿不愿意，他要为我们报仇。”

“得了，”欧仁对他说，“躺下吧，善良的高老头，我现在就给她们写信。等毕安训回来以后，她们要是还不来，我就去找她们。”

“要是她们还不来呢？”老人呜咽着说，“我就要死了，气死我了！这会儿我才看清我的一生。我被骗了！她们不爱我，她们从来都没有爱过我！这点很清楚。要是她们现在不来，以后也不会来了。再说，她们迟迟不来，她们就更加决定不给我最后的快乐了。我了解她们。她们从来不懂猜测一下我的烦恼、我的痛苦、我的需要，她们也不会猜到我的死。她们甚至不知道我的温情的秘密。是的，我看到了这一点，对她们来说，盘剥⁴她们的父亲是件平常事，我所做的一切都失掉了价值。要是她们想要挖掉我的眼睛，我也会对她们说：‘挖吧！’我真是太愚蠢了。她们以为天下所有的父亲都像我一样。必须总是显示自己的价值。她们的孩子会为我报仇的。到这儿来是为她们着想啊。告诉她们，这样会让她们临终的安宁得到损害。犯了这宗罪，便是犯了所有的罪。您快点去，告诉她们，要是不来就是犯了弑父罪！她们即使不加上这一笔，犯下的罪已经够多了！”

“快去把毕安训找来，”欧仁叫道，显然这个年轻人被老人呼天抢地⁵的哭声吓坏了，“再替我找辆轻便马车。”

他决定按照高老头的话去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的两个女儿带来。

阅读思考

1.高老头在临终前有了哪些人生感悟？

2.高老头的两个女儿为什么不来看他？

词语积累

恶化 温存 铁石心肠 盘剥 呼天抢地

阅读笔记

高老头为了满足女儿们的愿望，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变得穷困潦倒。现在，他病入膏肓，希望见女儿最后一面。没想到，两个女儿一个也没有来见他最后一面。老人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对这个利益熏心的社会发出了悲号和诅咒。

注解：

1向坏的方面变。

2殷勤抚慰（多指对异性）。

3像铁石一样坚硬的心肠。形容人刚强，不为感情所动。

4用来指利上加利地剥削。

5形容极度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