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老头一家的身世

在德·雷斯托伯爵夫人家里受了气，欧仁决定到表姐德·鲍赛昂子爵夫人那里诉苦。他们还没有谈到正题的时候，正巧德·朗热公爵夫人来访。于是，欧仁便把自己的苦水对她们倾述，不知不觉间谈到了高老头。

子爵夫人说高老头的两个女儿有个好父亲，据说他给了她们每个人五六十万法郎，为的是让她们攀上一门好亲事，过上幸福的生活。他自己只留下了八千到一万利弗尔的利息收入。他认为女儿始终是女儿，他为她们创造了两个家，会受到两家的尊重和爱戴。在两年的时间里，他的两个女婿便把他赶出了所在的社会圈子，把他当成了最卑鄙无耻的人。

“唉！天哪，”德·朗热公爵夫人说，“这种事看起来真可怕，但是我们却天天能看到。难道其中没有原因吗？告诉我，亲爱的，您从来都没有想过女婿是什么吗？女婿就是您或我，我们替他抚养心爱的女儿的男人。我们和女儿有着千丝万缕¹的联系，在十七年里，她成为全家的快乐。当女婿把她从我们的手中夺走的时候，他开始抓住她的爱情，当做一把锋利的斧子，砍断一切她同娘家的感情联系。昨天，女儿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一切，我们也是她的一切；明天她就会成为我们的敌人。难道我们没有看到这种悲剧天天发生吗？这里，媳妇肆无忌惮²地对待为儿子牺牲一切的公公；那里，女婿把岳母赶出了家门。我听说有人在问，现今社会里有什么样的惨剧？有女婿演出的这出戏是可怕的，更不用说我们的婚姻了，变成了极其愚蠢的事。我完全能理解那个老面条商的遭遇。我记得福利奥……”

“是高里奥，夫人。”

“是的，这个莫里奥在大革命时期做过他那个分会的主席；他十分清楚那次有名的饥荒的内情。当时他卖出的面粉比原价贵了十倍，这样才发了家。他想要多少面粉就有多少面粉。我家祖母的总管就曾卖给他大量的面粉。这个诺里奥像所有暴发户一样，是和公安委员会分赃的。我记得总管曾和我的祖母说过，她能安全地待在格朗维利埃，因为她的麦子就是一张出色的公民证。嘿，这个洛里奥把麦子卖给刽子手，他只有一种激情：据说，他十分疼爱他的女儿。他让大女儿嫁入雷斯托家，把二女儿嫁接在德·纽沁根男爵身上。这个男爵是一名保王党人、富有的银行家。你们都知道，在帝国时期，两个女婿对这个老雅各宾派的岳父并不生气。这样还能应付波拿巴。但是，等波旁王室回国后，老头就会对德·雷斯托先生产生妨碍了，更妨碍到银行家。两个女儿或许一直爱着她们的父亲，想在父亲和丈夫之间谁也不得罪；在家里没有人的时候，她们接待了托里奥；她们设法找到体贴的借口：‘爸爸，您来啊，家里只有我们，会更加惬意！’我呢，亲爱的，我相信真正的感情有自知之明：可怜的雅各宾党人的心在流血。他看出两个女儿以他为耻；她们爱丈夫，但是他却损害了女婿的利益。所以，他必须要自我牺牲，因为他是个父亲，他主动退了出来，看到他的女儿们高兴，他知道自己做对了。父亲和两个孩子合谋犯了这个微小的罪行。我们随处都能看到这种情况。这个多里奥老头在他女儿的沙龙³里，不就是一点油污吗？他在那里会感到难受和厌倦。这个父亲的遭遇，就连最美的女人和她爱的丈夫也同样会遇到：要是他厌倦了她的爱情，他就会走开，为了躲避她的纠缠，他会做出各种卑鄙的行为。各种各样的感情都会走到这一步。我们的心是一个宝库，要是一下掏空它，您就毁了。我们无法原谅一个人将全部感情袒露出来，就像花光最后一个子儿一样。这个父亲拿出了一切。他在二十年里贡献了他的五脏六腑和他的爱心；他在一天中交出了所有的财产。柠檬被榨干了，他的女儿把他像废物一样扔到了街角上。”

“高老头真崇高！”欧仁回想起那天夜里看见他绞镀金银器时的情景，说道。

德·鲍赛昂夫人正若有所思，所以没有听到。沉默了一会儿，可怜的大学生胆怯地发呆，既不敢走，又不敢留下和两位夫人继续说话。

“社会既卑鄙又残忍，”子爵夫人终于开口了，“我们一旦遭遇不幸，总会有一个朋友赶来告诉我们，将一把匕首捅进我们的心窝，一面还让我们欣赏刀柄。除了讽刺就是挖苦！啊，我要防卫！”

当她抬起头的时候，发现欧仁还在这里，说道：“啊，您还在这里！”

“还没有走。”他可怜兮兮地说。

“唉，德·拉斯蒂涅先生，对这个社会，就要以牙还牙。您想发达吗？我会帮助您的。您要探测一下，女人的堕落有多深，您要衡量一下男人的卑鄙的虚荣心有多大。虽然社会的这本书我看得多了，有的篇章我还是陌生的。如今，我全明白了。您的心越是冷酷，越是精于计算，您越能往前发展。要无情打击您的敌人，人家才会怕你。要把男男女女当成驿马，每到一站便把它们累趴下，这样你就会达到欲望的顶峰。您看，要是没有女人关心您，您在这里就一个子儿都不值。这个女人还必须要年轻、富有、漂亮。要是您有真实的感情，就要像珍藏宝贝一样藏好；一定不要让别人察觉，否则您就要完蛋了。您不再是刽子手，而变成了受害者。一旦您有了爱情，好好保存您的秘密！在没有摸清对方的心思之前，不要打开您的心扉，吐露爱情。为了事先保住这根本不存在的爱情，您要学会提防这个社会。父亲被两个女儿抛弃了，她们希望他早点死，和两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⁴相比，这还不算是最可怕的事。雷斯托出身高贵，他的妻子得到了承认和引见；但是，她的妹妹，富有的妹妹，美丽的戴菲娜·德·纽沁根，一个银行家的妻子，却难受得要命；她嫉妒得要发疯，想离开她的姐姐千百里远；她的姐姐不再是姐姐了；这两个女人互相不相认了，就像她们不认父亲一样。所以，德·纽沁根夫人为了能进入我的沙龙，宁愿去舔净圣拉撒路街道格勒纳尔街上的污泥。她以为德·玛赛会让她的目的达成，便做了德·玛赛的奴隶，纠缠得他厌烦。德·玛赛很少会想到她。要是您把她引见给我，您便是她的宠儿，她便会爱上您。以后您还能爱她就爱她，否则便可以利用她。我在举办盛大的晚会和宾客迎门的日子里接见过她一两次；但是我绝对不会在早晨接待她。我和她打招呼，这样做就够了。您说出高老头的名字，便等于自己将伯爵家的大门关上了。是的，亲爱的，今后，您二十次到德·雷斯托夫人家，您就会发现她二十次都不在家。您被禁止入内。您还是让高老头把您引见给戴菲娜·德·纽沁根夫人吧。美丽的德·纽沁根夫人对您来说或许是一块招牌。要让她对您刮目相看⁵，那时女人们便会迷恋上您。她的竞争对手，她的朋友，她最好的朋友，便都想把您从她那里夺走。有的女人喜欢被别的女人选中的男人，就像那些可怜的资产阶级妇女，以为戴上了我们的帽子，就会拥有我们的风度。您会获得成功。在巴黎，成功就是一切，这是权力的钥匙，要是女人感到您很有头脑和才华，男人也会相信。只要您不让他们失望。于是，您便可以随心所欲，想上哪里都可以。您便会知道社会只不过是由冤大头和骗子组成的集合体。您不要做冤大头，也不要做骗子。我把我的姓氏借您用一用，当成一根阿丽亚纳的线，以便进入那个迷宫。不要损害我的姓氏。”她扬了扬脖子说，对大学生瞥了犹如王后般的一眼，“清白地还给我。得，我不留您了。我们这些女人也有仗要打。”

从表姐家离开后，他心里想：“我要去试一试，要是德·鲍赛昂夫人说得对，要是我被拒之门外……我……德·雷斯托夫人会在她去的沙龙里见到我。我能学会开枪、击剑，杀死他的马克西姆！”

他写了封信给他的母亲和他的两个妹妹，索要一千二百法郎。

几天以后，欧仁便到德·雷斯托夫人的家里去了，果然被拒之门外，他三次去拜访，三次都吃了闭门羹，尽管他是趁着马克西姆不在那里的时候去的。子爵夫人说的真对。大学生也不再用功读书了，到课堂上是为了应付点卯⁶。他决定把时间都花在交际上，到巴黎的海洋好好游弋一番，为的是追逐女人或是搞到一笔钱财。

为了彻底了解巴黎这个角逐场所，拉斯蒂涅在接近纽沁根家之前，设法弄清了高老头以前的生活，他搜集了一些确实的材料，可归纳如下：

在大革命爆发之前，让-若阿辛·高里奥是一名普通的面条工人，生活节俭，技术熟练，相当有魄力，在东家遇到1789年第一次暴动的打击后，便盘下了铺子。他的店开在拉茹西安纳街上，离小麦市场很近。他的见识也非凡，同意做分会主席，以便通过这个危险时期最有影响力的人物，保护他的买卖。这种智慧是他发家的根源，起于饥馑时期，这次饥馑不知道是真还是假，反正在巴黎，粮食因此而价格昂贵。老百姓开始在面包店前自相残杀，而有些人则能平静地到杂货商那里买到上等面食。就在这一年里，高里奥聚集了大量的资本，使他在日后的生意中以雄厚的财力占尽了上风。

他的遭遇正是一切能力有限的人的遭遇；他的平庸反倒拯救了他。再说，直到有钱人不再感到危险的时候，他的财富才被人知晓，却没有引起别人的嫉妒。粮食的买卖似乎吸光了他的才智。凡是涉及到小麦、面粉、秕谷，识别它们的质量、来源、如何保存、预测行情、预言收成的丰歉、低价收购粮食，去西西里或乌克兰购买并贮存，高里奥一点儿也没有碰到对手。只要看到他调度生意，解释粮食的进口法和出口法，研究立法的原则，抓住法律的漏洞，你简直会认为他能当国务大臣。他既有耐心又有活力，干练、持久，行动敏捷，目光像鹰一样锐利，每件事都能抢占先机，预见一切，了解一切，隐藏住一切；策划就像外交家，勇往直前⁷就像军人。但一旦离开他的本行，离开他的简陋、昏暗的铺子，在空闲的时候他待在门口，肩膀靠在门框上，便又变成了愚蠢的粗俗的工人，无法理解推理，对一切戏剧产生的快乐都不感兴趣，看戏时能睡着，属于巴黎多利邦式的人物，专门干傻事。这一类差不多都很像。您会感到他们几乎心里都有崇高的感情。有两种感情占满了面条商的心，吸干了他的水分，就像粮食买卖用尽了他的智慧一样。他的妻子是拉布里的一个富有农场主的独生女，是他崇拜赞美和无比热爱的对象。尽管她生得身体娇弱却又性格坚强，心灵敏感，相貌漂亮，和高里奥刚好形成有力的对比。他们过了七年幸福生活之后，对高里奥来说不幸的是，他失去了他的妻子：她开始对他在感情范围之外的事情有了制约力。或许她培养过这种迟钝的本性，或许她投入了对世事人生的理解，在这种情况下，父爱在高里奥的身上发展到非理智的地步。他将被死神夺去的爱都转移到两个女儿的身上。她们最初也充分满足了他所有的感情。无论有些商人和农场主争着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她，他还是愿意独身一人。他的岳父是一个和他唯一脾气相投的人，合情合理地认为，高里奥曾经发过誓，永远不做背叛妻子的事，尽管她已经去世了。市场里的人不理解这种崇高的痴情，常常取笑他，还给他取了几个滑稽的绰号。他们当中的一个竟然在做交易喝酒时说了出来，被面条商一拳打在肩膀上，头朝前撞在奥布兰街的界石上。高里奥对他的女儿失去理智的溺爱，这种疑神疑鬼⁸、体贴入微的爱闻名遐迩，有一天，他的一个竞争者想让他让出市场，随便操控市场，便对他说，戴菲娜刚被一辆马车撞了。面条商的脸色突然变得苍白而毫无血色，立刻离开了市场。他因为这场虚惊引起的相反的感情的激荡，病倒了好几天。尽管事后那个人的肩膀上没有遭受到致命的一击，但是面条商利用严峻的局势让这个人破了产，将他赶出了市场。他的两个女儿的教育自然也不会合理。他每年的入息有六万法郎，而自己则花不到一千二百法郎，高里奥的快乐在于满足儿女的各种奇怪的想法：请最出色的教师，负责培养她们显示拥有良好教育的才干；她们还拥有一个贴身保姆，幸好这个女人拥有头脑和鉴赏力；她们会骑马，有马车，像一个有钱的老爵爷供养的情人那样生活着；只要她们开口，她们的父亲总会设法满足她们最奢侈⁹的欲望；他只要求得到亲热一下的回报。高里奥将女儿当成了天使，放在自己的头上，这个可怜的人啊！他甚至喜欢她们给他造成的痛苦。等到这两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她们可以按照自己的喜好挑选自己的丈夫：她们每个人都可以拥有父亲一半的财产。德·雷斯托伯爵喜欢阿娜丝塔齐的美貌，而她也爱慕贵族，这种爱好使她离开了父亲的家，投身到上流社会之中。戴菲娜非常喜欢金钱，于是她嫁给了纽沁根，这个原籍德国的银行家在第一帝国时期成了男爵。那时，高里奥还是一个面条商。他的女儿和女婿不愿看到他继续做这种有损面子的买卖，虽然这是他全部生命的所在。他们坚持了五年，他终于同意带着盘出店面的钱和最近几年的收益退休；当他住进伏盖公寓的时候，伏盖太太估计他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收入，靠的就是他的这笔资金。因为看到他的两个女儿在丈夫的压力下，不仅拒绝让他住在她们家，而且还拒绝公开接待他，在他的绝望下，他搬进了这间公寓。

高老头的店铺被缪雷先生盘下了，关于高老头的消息，他知道的就是这些。拉斯蒂涅从德·朗热公爵夫人那里听到的假设都得到了证实。

阅读思考

1.高老头是怎样发迹的？

2.高老头为什么会溺爱他的两个女儿？

词语积累

千丝万缕 肆无忌惮 沙龙 明争暗斗 刮目相看 点卯 勇往直前 疑神疑鬼 奢侈

阅读笔记

高老头原本是一个本分的面条店工人，借助一次偶然的机会积累了巨额财富。由于妻子的过早去世，使得他将自己所有的爱都倾注在两个女儿的身上，对女儿的溺爱也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也为他以后遭遇的不幸埋下了伏笔。

注解：

1千根丝，万根线。比喻感情或思绪细密纷繁。也比喻彼此之间的联系十分复杂，难以割断。

2指毫无顾忌，任意妄为。

317世纪末叶和18世纪法国巴黎的文人和艺术家常接受贵族妇女的招待，在客厅集会，谈论文艺，后来因而把文人雅士的清谈集会的场所叫做沙龙。

4明里暗里都在进行争斗。形容双方斗争激烈，采用了各种形式和手段。

5指另眼看待，用新眼光看人。

6旧时官厅在卯时（上午五点到七点）查点到班人员，叫点卯。现指到时上班应付差事。

7勇敢地一直向前。

8形容人多疑。

9花费钱财过多，享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