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和公爵

落魄的大人物

两三天过去了，我们的航程一直很顺利。河流越来越宽，有时我们会遇到一英里半宽的河流。我们不喜欢宽河，因为宽河上总是有大船行驶，被船上的人发现或者被船撞到都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一路上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们不敢在白天行船了。

一到天亮，我们就把木筏靠在岸边，一般都停在沙洲边，并用树枝把木筏掩蔽好，然后就下好钓鱼线，跳进河里游泳，打发无聊的时间。森林和花朵因为微风的吹拂散发出扑鼻的香气，让人心旷神怡。

等钓到鱼，我们就生起一堆火，做一顿热乎乎的早饭。然后再补上一觉。

等到天黑，我们就把木筏推下水，当划到河心时，它就会随波漂流。我们在木筏上点上烟斗，把腿伸进水里，随意地聊天。河面上很安静，只有到夜里，才会驶过一两只轮船。夜空常缀满星星，我们抬头遥望着，自由自在。

在某一天的拂晓时分，我偶然发现了一只小划子。我划着它向河对岸走去，又划进了一条小河，想去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浆果。突然，有两个人跟着跑了过来。我心想：“这下不好了，这两个人准是来抓我们的。”

我正准备溜掉，没想到他们向我高声呼救，说有许多人和狗在追他们，然后就要往小划子里跳。

我连忙说：“这可不行！我还没听到狗和马跑来的声音。你们有时间穿过灌木丛，往河浜上走一小截路。看到水以后，你们蹚水下来，再上我的划子——人一下水，狗就闻不到气味啦。”

他们按照我说的话做了，等他们登上小划子，我们立即往大河里划。远处不断传来追赶者的叫声，我们奋力向前，一直划到我和吉姆所在的滩头。为了确保安全，我们躲进了杨树丛里。

这两个人中的一个看上去有七十岁，是个秃顶，胡子花白。他戴着一顶破旧的宽边帽，穿着一件肮脏的蓝色羊毛衬衣和一条破旧的蓝色裤子。另一个大概有三十岁，衣衫破烂。两人都提着破旧的旅行包。

我们吃过早饭后，长胡子的那个人问另一个人：“你出了什么事了？”

“是这样，我一直在卖一种能去掉牙垢的药水，这玩意儿确实有效，不过也能把牙的珐琅质去掉，我怕别人找我麻烦，就悄悄溜走了，没想到走到半道和你在镇子这一头碰上了。你告诉我有人追你，我告诉你我也自身难保，干脆跟你一起逃走。就是这么回事——你呢？”

“啊，也没什么。我在那儿搞戒酒运动，大约有一个星期，每天晚上我靠演讲大约能赚到六块钱。哪知道有人散布谣言说我在偷喝酒。今天早上，一个黑人把我叫醒，说人们马上就要来，要把我身上涂满柏油，再粘满鸡毛。我没等吃早饭就连忙逃走了。”

“老人家，”年轻人说，“我们可以合伙干。”

“我不反对。你主要是做什么行当的？”

“我以前做过印刷工，也卖过药，还当过演员。有时我也教教孩子们唱歌，偶尔也会来上一两次演讲——可以说，现成有什么活儿，我就干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我原先是行医的，干了不少年头。我最擅长念咒驱魔了，能包治百病。我还会算命，如果我能找到人事先帮我打探看命人的情况，我会算得很准……”老人说。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年轻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真惨啊！”

“你在抱怨什么呢？”老人问道。

“我一想到自己落到这步田地，并和你们这样的人做伴就觉得难过！”他拿起一块破布去擦眼角，继续说，“这个世界留给我的只有坟墓，早晚有一天我会躺在那里面！”

“真是的！难道我这样的人还配不上你？跟我们说你那可怜的碎了的心？”老人气愤地说，“我们又没得罪你！”

“我知道你们没有，我是自己愿意来的。啊，你是不会相信我的。我有个秘密，是关于我的出身的秘密。”

“你出身的秘密？”

“先生们，”年轻人严肃地说，“我要告诉你们，按照正常的出身权利，我是一位公爵！”

吉姆和我吃了一惊。老人说：“年轻人，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没有，”年轻人说，“我的曾祖父，也就是布里奇沃特公爵的长子，为了自由地生活，在上世纪末来到了这块土地上。他在这儿结了婚，死时留下了一个儿子。他的父亲也差不多在他死的同时去世了。公爵刚刚死去，二儿子就夺走了爵位和财产。而真正的爵位继承人——也就是我——合法的布里奇沃特公爵的后嗣，现在则在这里！他被剥夺了高贵的爵位，被人追捕，被冷酷无情的世界嘲笑，衣衫褴褛，心都碎了，甚至落到了在一个木筏上与罪犯们相伴的地步！”

吉姆十分可怜他，我也一样。我们一直安慰他，可他却说没有什么用处。他说，如果我们愿意承认他是公爵，那对他来说比什么都要强。他说，当我们和他说话时，应该鞠躬四十五度，称他为“爵爷”。如果我们感觉别扭，直接称他为“布里奇沃特”也可以。吃饭的时候，我们中有一个人应该服侍他，为他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我和吉姆觉得做这些事并不难，便爽快地同意了。但那位老人没有说话，他似乎不太喜欢公爵这样的做法。

下午，他对公爵说：“你看，布里奇沃特，我对你深表同情，但你并不是唯一被夺走了高贵地位的人。”随后他哭了起来。

“布里奇沃特，我能信任你吗？”老人噙着眼泪问道。

“绝对可以。”公爵把一只手按在胸前说。

“布里奇沃特，其实我是个国王！”

吉姆和我再次震惊了。

“你是什么人？”公爵连忙问。

“是这样，我的朋友，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那个失踪的皇室男孩，路易十六和玛丽·安托万内特的儿子。是的，先生们，在你们眼前的这个不起眼的人正是路易十七——法兰西的合法国王！”

“得了吧！如果他还活着，只有五十岁左右！”

“我的朋友，如果你像我一样遭遇过这么多的困难，便不会这样说了。我的年龄要比我的相貌年轻得多。”

吉姆和我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我们非常同情他，并且努力安慰他。

他说，如果我们尊重他，就要按照对待国王的礼仪来对待他，说话时要单腿跪下，称他为“陛下”，吃饭的时候要先服侍他，未经允许不得在他面前坐下等，像这样的贴心举动往往会使他忘记人生的苦难。吉姆和我见他可怜，也就照办了。但是公爵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好像根本不喜欢这样。

“布里奇沃特，”国王说，“不要暗自悲伤！来，把你的手给我，让我们做朋友吧！”

公爵和他握了握手。吉姆和我对此感到满意，因为在一个木筏上，大家还是和和气气地相处比较好。

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国王和公爵并不像他们自己宣称的那样拥有高贵的身份，但我什么也没说。如果他们非得让我们称呼他们国王、公爵的话，我不反对，只要大家能和睦相处就好。

舞台好戏

国王和公爵问了我们许多问题，比如我们为什么在白天把木筏掩蔽起来停下来歇息，吉姆是不是逃亡的黑奴等。

我故意惊讶地说：“我的天，逃亡的黑奴会向南逃吗？”

他们将信将疑地看着我，说：“应该不会。”

我于是编了套谎话，说我和父亲、黑奴吉姆打算到奥尔良去，可是我们很穷，买不起船票。有一天，河水上涨了，我们从河里发现了一只木筏，便打算坐木筏前去奥尔良。

不幸的是，一天晚上，一艘轮船把我们的木筏撞翻了，我们三人都坠入河中，我和吉姆侥幸逃生，父亲却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和吉姆修好了木筏继续赶路，但我生怕吉姆被误以为是擅自逃出来的黑奴，所以才避开白天划船。国王和公爵深信不疑，不再追问了。

我们依然和从前一样，天刚一黑下来，就准备出发，在黎明时又把木筏藏起来，等着夜晚再次来临。

“陛下，您在剧院演过戏吗？”有一天吃过早饭，公爵问道。

“没有。”国王说。

“您将会演的。我们到达第一个镇子后，要租一个场子，演出《理查三世》中的斗剑一场和《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花园一场。”

“好吧，只要能赚到钱就行。不过，我从来没演过戏，布里奇沃特，你能教我吗？”

“陛下，这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容易了。”

“好。那我们就马上开始吧。”

接着，公爵就告诉他罗密欧和朱丽叶是什么人。

“不成啊！如果朱丽叶是一位年轻的姑娘，那我演她岂不是太荒唐了？”

“不用担心，那些头脑简单的乡下人才不会想那么多呢！陛下只需要打扮一下，就会使一切都大不相同了。”

公爵拿出两三套窗帘布做的衣服，他说那是理查三世和其他人的盔甲。他又拿出一件长长的白色棉布睡袍和一顶睡帽，说是朱丽叶的服装。国王对此感到满意。然后，公爵就拿出了他的书，念起了有关场段的台词，与此同时，他还在四周跳来跳去，做起相应的动作。最后，他就把书递给了国王，让他把自己那部分台词背下来。国王一边背台词，一边表演动作，看起来很滑稽。

我们向下游漂了三英里，发现一个小镇。吃过午饭后，公爵说要去那里办点事。他回到木筏时，给我们看了一张印好的通告。上面有一个逃亡黑奴的画相，下面描述了吉姆的全部特征。通告说他从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的一个农场逃了出来，不论谁抓到了吉姆都可以拿到二百块的赏钱。我和吉姆很惊慌，一时间没了主意。

“从今晚以后我们就可以白天行船了。要是碰到人问，我们就可以给他们看通告，说我们在河的上游抓到了吉姆，要到下游去领赏。”公爵说。

这个主意真好，我们都夸公爵机灵。这样一来，就没有人会追赶我们了。

不过，为了更安全，我们还是决定当晚再继续赶路。晚上十点钟，我们开了船，当太阳升起时也没停，一直走下去。

早饭以后，国王又开始背《罗密欧与朱丽叶》的台词。然后，他和公爵拿出了两把木剑，开始练习斗剑。这种表演实在很差劲，可他们二人却兴致勃勃。公爵自称理查三世，和国王在木筏上蹦来蹦去，真是可笑极了。突然，国王滑了一下，掉进了水里。我们把他拉上来，然后大家就开始休息，聊起各自的冒险故事来。

这两三天，国王和公爵一直练习演出。一天早晨，我们发现了一座小镇，并且在离那儿大约四分之三英里远的地方停了船。吉姆留在木筏上，我和国王、公爵坐上小划子去查探情况，看看那里适不适合演出。我们很幸运，当天下午，那里要举行一个集市贸易会，这正是我们演出的大好时机。

公爵租了一个场子，我和国王到处张贴海报。海报上写着：“莎士比亚戏剧精彩表演！只此一晚，切勿错失良机！”

那晚来捧场的观众不多，但我们还是开始演戏了。那些观众把理查三世当成傻瓜，把朱丽叶当成丑八怪，从头笑到尾，这让公爵很不高兴。

回到船上，公爵说这些阿肯色州的人们根本不懂艺术，他们只配看低俗的节目表演。第二天一早，他又写了一些海报，把它贴满全镇。海报是这么写的：“跨越大洋的期待，伦敦著名剧团演员出演《皇家惊异录》！票价每位伍角！”

公爵大胆地预测：“我就说这些家伙只配看低俗的节目。你们看着吧，要是这还不上座，就算我不懂阿肯色人！”

公爵和国王用了一整天工夫收拾舞台。不出所料，当天晚上演出场地挤满了人。观众坐满了的时候，公爵站了起来，吹捧这出戏和扮演主角的国王。接着，国王手舞足蹈地上了台。他全身上下画得花花绿绿，看起来滑稽极了，再配上他的举动，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

正当大家合不拢嘴的时候，他们突然停止了表演。公爵带着歉意的表情说：“对不起，诸位，因为我们在伦敦还有演出合同，所以不得不结束在此地的表演了。”

“什么，这就演完了吗？”有一些观众不满地叫喊起来。

“诸位，确实演完了。”

这下可热闹了，大家都喊着“上当啦”，站起来准备捣毁台子，和国王、公爵算账。可是一位高大英武的男人站到一张长凳上，喊了起来：“别嚷嚷！让我说一句，先生们。”人们安静了下来听他说话。

“我们都知道自己上当了，但我们不能让全镇的人看笑话。我们应该让镇里其他的人也都上当，那样我们的处境就一样了。你们说对不对啊？”

“没错！法官说得对！”人们喊了起来。

“那好，”法官说，“你们现在都回家去，劝所有的人都来看演出。”

第二天，全镇所谈论的只有一个话题，就是《皇家惊异录》是多么精彩。那天晚上剧场又挤满了人。

第三天晚上，剧场里挤满了前两天看过演出的人。我看到所有来的人都在兜里或衣服里装了些东西，闻出了臭鸡蛋和烂菜一类东西的味道。很明显，那位法官准备报复我们。

剧场被挤得满满的，我和公爵没有发现国王。公爵领着我绕回舞台门，等拐到阴暗的角落时，他对我说：“他们饶不了咱们！快走，到没有人家的地方就赶快跑，一直跑到木筏上去！”

我们一逃回木筏，就朝下游划去。我想可怜的国王这回可要吃些苦头了，但是没过多久，国王就从船篷下钻了出来，说：“公爵，这次演出结果如何？”原来他根本没进城。

我们怕有人追上来，直到离开小镇大约十英里才点上灯。我们吃完晚饭，国王和公爵说起他们这次骗人的事哈哈大笑。

这三个晚上，国王和公爵一共赚到了四百多块钱。我从未赚过那么多钱，多得要用车装。

吉姆想家了

那天晚上本来该轮到我值班了，但是吉姆没有叫醒我，他经常这样。我醒来时，发现他坐在木筏边上，头低垂在两膝间，不断叹着气，看上去很伤心。我知道他在想念远在上游的妻子和孩子，他离家的时间从来没有这么长。

每天晚上，当他以为我睡着了的时候，总会很难过，还经常自言自语：“我是个坏父亲，我想我再也见不到你们了！”这次，我醒来后他竟和我谈起了他的妻子和孩子们。

他说：“我总觉得自己有罪，大概是因为我打过我的女儿。那时她才四岁，有一天她站在我跟前，我对她说：‘把门关上！’她没去关，只是站在那里，对着我笑。我不知为什么生了气，打了她一巴掌，她撒腿跑了。然后，她躲进了另一间屋子，待了有十分钟。我去找她时，她正站在门口流着泪。这下可把我气坏了，我上去就要打她。就在这时刮来一阵风，把门关上了——那门是朝里开的——一下子就把那孩子碰倒在地！她在地上躺着一动不动，我走过去把她搂在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说：‘噢，可怜的小东西！上帝宽怒老吉姆吧，因为他只要活着就不会宽恕他自己！’噢，哈克，她是个聋哑人啊，可我却那样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