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攻击

大风暴平息之后，我们的船已经来到了东边。靠近纽约或圣劳伦斯河口已经不可能了，我们的逃跑计划也成了泡影。尼德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变得像尼摩船长一样孤僻，不和别人说话。康赛尔和我开始形影不离，任何时候都待在一起。

这天，鹦鹉螺号经过了长时间的海底旅行，再次浮到海面上。突然，我听到一种轻微的爆炸声。我向船长望去，船长却毫无反应。“尼德船长。”我叫了他一声，他却没有理睬我。我只好独自走到平台上去，康赛尔和尼德已经在那里了。

“刚才是什么声音？”我问。“是开炮的响声。”尼德回答。我向远处望去，看到了一只汽船，它朝着鹦鹉螺号飞速驶来，距离我们只有六海里左右了。“尼德，那船是干什么的？”“从它的帆和船上的装备来看，”尼德回答，“我认为它是一艘战舰。它在追我们，我想如果它们追了上来，会毫不犹豫地把我们击沉！”“尼德，我的朋友，”康赛尔说，“您确定它会攻击鹦鹉螺号吗？它那炮弹能打到沉到水下的潜艇吗？”还没等加拿大人回答，我又接着问：“您能看出这船是属于哪一个国家的吗？”“我看不出，”他回答，“我看不出它来自哪里，因为它没有挂旗。但我可以保证，它是一艘战舰。”

战舰离鹦鹉螺号越来越近了，一发发炮弹也呼啸而来。不管它发了多少枚炮弹，尼摩船长都保持着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我想，如果这种炮弹结结实实地打中了鹦鹉螺号的铁壳，那它就有可能被击沉。加拿大人急切地对我说：“先生，我想我们逃离牢笼的时候到了，我们发出信号吧，不用理会那个该死的尼摩船长了！他们能看出我们是被胁迫¹的人！”尼德高高地举起手，在空中摇晃着。但他刚刚张开手心，便被另一只铁钳般的手按到在平台上，尽管他的力气很大，也无法挣脱。“你这个混蛋！”船长像头狮子般怒吼，“你要我在鹦鹉螺号收拾那艘战船之前，先把你穿在它的冲角上吗？”

盛怒的尼摩船长非常可怕，他的面容由于心脏的抽搐而变得苍白，看上去就像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一样。他的一对瞳孔骇人地收缩着，尽力弓着身子，用手压住加拿大人的肩膀，然后把他扔在地上，转过身来，对着那艘全力追来的战舰大喊：“可恶的家伙！你知道我是谁吗？你这邪恶的国家的船！你不挂旗我也认得你！现在，让你来看看我的旗！”尼摩船长在平台上竖起一面旗子，从旗上的图案看来，这和他在南极插下的是同一面旗帜。这时，一枚炮弹砸到了鹦鹉螺号的船身上，但它并没有损伤，炮弹擦着船长的衣服，落进了海里。尼摩船长只是耸了耸肩膀，没有其他的表情。他转过身来，用无可置疑的语气对我说。“下去，下去，你把他们都带下去。”“船长先生，”我对他说，“您要攻击那艘船吗？”

“是的。”“您不能这样做！”“我已经决定了，”尼摩船长冷冷地回答，“不要以为您能影响我，教授。如今您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敌人的炮声已经响了半天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的反击更可怕。”“这船是哪个国家的？”“您看不出来吗，这样更好，至少您知道的秘密还不多。快下去吧。”

我们没办法，只能服从他的命令。十多个鹦鹉螺号的水手围在船长周围，带着十分坚决的敌意注视着那艘乘风破浪而来的战舰。我合上嵌板的时候，又一枚炮弹打中了鹦鹉螺号，我听到船长怒吼着：“打吧，你这个邪恶的家伙！鹦鹉螺号不怕你的炮弹，可你却无法躲过鹦鹉螺号的冲角！”

我回到船舱中，船长和他的水手们就留在平台上。发动机迅速转动起来，鹦鹉螺号全速前进，很快就驶到了战舰的射程之外。战舰紧紧地追来，尼摩船长一直与它保持固定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下午四点左右，我再也无法克制那种焦急不安的情绪了，便又爬上了楼梯，来到危机四伏的平台上。船长正激动地在平台上踱来踱去，并密切注视着距离鹦鹉螺号五六海里的战舰。鹦鹉螺号像狼一样围着战舰转圈，引它追来，把它带往东方。尼摩船长并没有下令还击。他在迟疑什么呢？我想再劝说他一次，但我正要开口，他就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让我保持沉默。他说：“正义在我这里！但它被死死压迫着，而压迫者就在后面紧追不舍！由于它，我爱过的一切，我尊敬过的一切，我的祖国，我的爱人，我可爱的孩子，我的父母，他们全都离开了人世！带给我这一切的，就在那里！您不许劝我！”

我又看了一眼那紧追的战舰，它正逐渐加快速度。我下到了船舱中，找到尼德和康赛尔，悄声说道：“我们现在就走！”“好啊，”尼德说，“知道战舰的来历了吗？”“不知道，但这已经不重要了，夜幕降临前它一定会被击沉。依我看来，让我们参加这不知是否正义的报复行为，倒不如和它一起灭亡。”“您说的没错，先生，”尼德冷静地说，“天黑的时候我们就找机会脱身。”

黑夜很快就来了，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音。从罗盘上看，鹦鹉螺号一直朝着既定的方向行驶，我听到它的推进器在转动，不停地搅动着海水。它在水面上漂浮着，随着波浪的摇晃而轻轻摆动。

我们三人决定，在战舰离得很近的时候就开始行动，那战舰上的人将会听到我们的声音，或是看到我们的身影，现在夜里的月亮很圆，很亮。一到了战舰上面，就算我们无法让鹦鹉螺号停止攻击，但我们至少做了我们能做的一切。有一阵，我以为尼摩船长就要下令攻击了，但他只是等着战船追上来，它一靠近，船长就又下令加速了。前半夜平安度过，我们等待着最佳时机，做好了行动的准备。因为情绪的激动，我们谁都不说话。尼德想要跳到海水中去，被我死死拦住。我对他说，鹦鹉螺号可能会直接攻击这艘有着双层甲板的战舰，这样逃走就变得容易多了。

凌晨三点，我心中越发不安，就又爬到了平台上。尼摩船长仍然站在那里，尽量靠近他的旗帜，那面旗被风吹着，在他头上迎风招展。他死死盯着那艘战舰，眼睛里好像有电光流动，吸引着战舰前来。依我看来，船长恨不得弄一艘拖船来把它更快速地拖过来！月亮已经划过了子午线，木星也已出现在东方。在这平静的大自然中，天空和海洋好像在比赛着谁更安静，整个海面上都流动着水晶般的月光，恐怕在此之前，这面镜子从没如此清晰地把月亮的影子照出来吧。当我想到大海与蓝天的广阔无边，跟所有酝酿在这小小的鹦鹉螺号中的计划相比，我感到我的整个身体都颤抖了起来。战舰越来越近了。它执著地追着，紧紧盯着鹦鹉螺号留下的那串磷光²。我看见战舰上五彩斑斓的灯光，还有那挂在高大桅杆上的白色船灯。模糊不清的光线勾画出它简易的轮廓，而由于开炮过于频繁，一阵阵的火花和飞扬的煤渣从它的烟囱里喷出来，又一股一股地消散在夜空中。

我就这样一直盯着它，直到太阳升起。尼摩船长一直都没有注意我。战舰与鹦鹉螺号只相距一海里了，就在太阳刚刚露出笑脸的时候，那震耳欲聋的炮声又响了起来。鹦鹉螺号终于准备反击了，我们三个人马上就要脱离这个让人难以揣测的船长了。

我正要到船舱里去告诉他们这个消息，突然船长的副手出现在平台上，身后跟着好几个水手。鹦鹉螺号正在做着战斗准备，这些准备很简单：首先收起在平台周围起保护作用的线网，然后把探照灯和领航的小窗藏到水里面，仅仅把船身露出水面。现在任何阻碍它反击的障碍都没有了，鹦鹉螺号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发动攻击。

我悄悄回到了客厅。鹦鹉螺号在水面和水底之间不断起伏。清晨那快乐的阳光有一部分射入了水中，由于波浪的作用，那温暖的红光照在了玻璃窗上，显得非常生动活泼。6月2日是个可怕的日子，五点左右的时候，我从测程器上看出，鹦鹉螺号终于减慢了航速，我知道这是它给敌人布下的陷阱。战舰上的炮声更加猛烈了，炮弹落入周围的水中，发出骇人的呼啸声。“朋友们，”我说，“时间到了，让我们把手搭在一起，愿上帝保佑我们！”尼德显得大义凛然，康赛尔却一如既往地镇定，只有我非常紧张，快要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我们来到图书室，当我打开那扇通向楼梯的门的时候，上层的嵌板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而关闭了。加拿大人正要奋不顾身地跳上去，但我拉住了他。接着就是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那是水正被吸入船上的储水池。是的，用不了多久，鹦鹉螺号就会再次下沉了。

当我明白了鹦鹉螺号要做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迟了。鹦鹉螺号不想在海面上与这艘有着坚固铁甲和双层甲板的战舰进行公平较量，它要潜到水下，攻击战舰软弱的地方。我们再次被关了起来，不得不做这次复仇的见证人了。我们几乎连思考的时间都失去了，只好一起躲到我的房间里面，大家面面相觑³，谁也不开口说话。我心里十分难受，脑筋似乎也滞住了。我感觉我们就像在等待着一种可怕但必然发生的爆炸，十分难受。我只好用耳朵等待着，现在我能够使用的只有听觉了！

鹦鹉螺号明显加快了它的航速，它正在全速前进，整个船身都在颤抖。我突然大叫一声，几乎摔倒在地上——冲撞终于发生了，但并不猛烈，我能感到那冲角强烈的杀伤力。我听到了刺入什么东西的声音。鹦鹉螺号在推进器的强大动力下，横着穿过了那艘战舰的舰身，就像帆船上的尖头木棒穿透了帆布那样！我几乎发疯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我跑出自己的房间，冲进了客厅。尼摩船长正若无其事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通过左舷的嵌板往外看着，一个庞大的船体沉到了水中。鹦鹉螺号同它保持着一致的下沉速度，仿佛要见证它惨死的最后一秒。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看到那战舰整个都裂开了，海水轰隆隆地涌进去，淹没了整个船舱。甲板上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黑影，海水呼啸而来的时候，那些可怜的人无处可逃，只是胡乱地挣扎着，肢体向不同的方向扭曲。这就像往一个蚂蚁窝中灌注了一大桶的水一样！

我感到自己已经失去了感觉，就像临死前那可怕的麻木。我的头发竖了起来，两眼瞪得圆圆的，看着外面的惨象。一种我无法抗拒的吸引力让我把整个脸都贴在了玻璃上面！

巨大的战舰缓缓下沉着，鹦鹉螺号陪着它，盯着它死前的所有动作。突然战舰的残骸中发生了爆炸，被压缩的空气使甲板迸裂开来，船舱中也传来了爆炸声。海水仍然不停地涌入，巨大的漩涡使鹦鹉螺号也跟着倾斜了。因为这漩涡，被击沉的战船开始更加迅速地下沉。它的横木架上满是遇难的人，那架子都被死人压得弯曲了。我不忍再看，便回过头来注视着尼摩船长，他就是这场审判的刽子手，是真正的复仇天神。最后一切都结束了，尼摩船长一言不发地走回了船长室。我一直盯着他，看到他房间里面的嵌板上，那些著名人物的画像下面，有一个年轻妇人和两个小孩的肖像。尼摩穿着注视着这肖像，突然伸出双臂，跪到了地上，哭泣起来。

注解：

1【胁迫】 威胁强迫。

2【磷光】某些物质受摩擦、震动或光、热、电波的作用所发的光。

3【面面相觑】指相互对着看。后形容惊惧、紧张、尴尬或束手无策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