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吟无声
李永
她尖声细气地叫了,那是护士喊了"四床"之后。她叫的什么,没人听清,从四床的屋里探出一老一少两张女性的面孔,她已走入了那惨白可怖的屋子。
那屋子亮着灯。白的耀眼的日光灯,黄如卵黄的聚光灯。那些灯直打到她的身上。此时她也许已褪去那件黑色的纱裙,裸着下身躺在手术台上发慌。
她把头歪向门边,希望从那里看到熟悉的影子。然而在白色的氛围里,她什么也没有看见,却分明听见护士手中器械咔咔的鸣响,感觉如鸭子一般啄疼她的肉体。她完全陷入了一片苍白之中。
一老一少两张优美的面孔,正在挡有布帘的纱门外痛苦的张望。少的弯下腰看见了什么说:"好胖的腿。"老的随即捣她一下,便都哑哑地守在那里,她们决不是在盼望着什么,却要静等着一个时刻的到来。
那个没人陪伴的十六岁小女子,拳缩在床角,任剧烈的宫缩痉挛她瘦小的躯体,只是一声不哼。年长些的女人想不通,她是如何能忍受得了这巨大的苦痛。在她产下一个无声的肉团之后,一个老男人赶来了,死命地逼问,继而抽打,想抽打出那个至今谁都不知的男人。然而她抱死了脑袋和一腔泪水,无声地听任着一切。她在守护着什么呢?
那个未婚先孕的漂亮姑娘终于把一记耳光刮在了一个白面书生的脸上,似那巴掌能打去自身的一半痛苦,其时她正受着利凡诺针剂的折磨。打过之后便放声地痛哭了,孱弱的肩膀抖动成起伏的波浪。白面书生何以也哭了,把一双并不粗壮的臂膀拥紧未婚的妻作无能的忏悔?这大概是一个男人此时最能做的最崇高的事情。
"六床"早已痛够哭够了,如一场风暴肆虐过的土地,四肢随意地摆在白色且紫迹斑斑的床上,尤其那少女神峰的所在,如一株枯蕾平摊在本不丰厚的胸脯上。初涉人间性爱之体态的又一次展露,在炎热的夏天无所顾及无所言羞。短暂粗浅的爱得到了什么样的永恒呢?
她为那个男人等待了五个月。五个月的胎儿每天都在她母腹的子宫里踢腾,她曾感到过强烈母性意识的冲击,幸福远过于与所爱之人的初交。然而一次次的信件如冬天的鹅毛,飘落成那人眼里的冰霜。她跋山涉水,由南乡的山岭找到北方的一所工业学院的时候,才明白自身的价值已不复存在。
她如当初他骗取自己一样回跪在他的面前,却如跪对一隅冰墙。同室的女人吵吵起来,都说她傻,该把肚子挺到校长室去,挺到他的教室的讲台上去。她唯其没有是因为她的太爱。女性的爱是伟大而可怕的、真挚而危险的,她把自己真诚的献身,当成爱之崇高的表达。但她瘫软床上的躯体却成了一枝枯败花朵的歌吟。
在她把自己的所爱自己的丑陋抛掉之后,她的可怜的农妇般的母亲飘飘摇摇从楼下端来一碗热热的面汤,她却看都不看。母亲坚毅地举着,不劝不说不哭,在场人无不哀伤其感。
女人在这时才真正为其女人了,再漂亮、再尊贵,到这里也会被褪去美丽的衣饰,手术器械无情地戳入身体。一切都还本其自然,成为生物界最可怜的东西,最献身的东西。男人们则逍遥于痛苦之外,即使受到感情及良心的抽打。
穿着纱裙的小女子此时已经出来。刚刚等候在门边还问别人疼不疼,有人说是先打一针。"是打屁股还是打肚子?"她问。或许没受过过多的痛苦,陪她来的人有母亲、表妹等人,手里提的怀里抱的全是她平时爱吃的东西,内里有多少无法言语的恨爱?她却似是来此享福一般,哼着流行曲,橐橐着高跟鞋的音响。"我都五个月了呢!"她在说她肚里的胎儿。"你猜我多大?二十二岁。"这便是她初来给人们的印象。
而从这间小屋出来后,清澈如水的眸子便失去了波光。慢慢随一老一少两位亲人往那个四号床位走去。她听人说过,打针不是很疼,打针过后才疼得紧。她也许等待那个疼痛的来临去了,去迎接一次新的感受。那种滋味她尚且不知,更无法想象。女人们告诉她,有了这一次,再大的痛苦也不可怕了。生活得好好的,向往得好好的,何以稍失谨慎而受这一场磨难?她的男伴到现在还没有露面,不知是永远不再出场,还是没有安排出场。她无言地躺在床上,现在还有一段时间,还可以细细地想一想青春少女走过来的路,一会儿针剂发作,唯有恨字主宰一切,唯有爱字表达一切了。
献身的精神是应该歌唱的,献身的意义却多种多样,让爱情受一次洗礼,一次教训的献身许还值得,除此之外的献身则意味着心灵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