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香菱梦中作诗文

薛蟠在外游荡惯了，忽然住到贾府里来，日日待在母亲身边，虽说薛姨妈并不知如何管束，但总有些不习惯。薛蟠时常出去胡混，你来我往却也结识几个商人，互相熟络了，不免商议一番生财之路，薛蟠按耐不住，就跟了人出门去做生意，于是香菱得闲，住进大观园宝钗屋里。

这日，香菱见了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黛玉见香菱来，却是喜欢。香菱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有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然要学作诗，你就拜我为师。我虽不通，大概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真是这样，我就拜你为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如果真是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也都可以的。”香菱笑道：“难怪我常弄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得极工整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¹明。’看古人的诗上，有顺的，也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规矩，竟是没事的，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也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道：“我只爱陆放 ² 翁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得真切有趣。”黛玉道：“绝不可看这样的诗。你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一百首细心揣摩熟悉了，然后再读一百二十首杜甫的七言律，再读李青莲的七言绝句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做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刘、谢、阮、庾、 ³ 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聪明伶俐的人，不用一年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香菱听了，笑道：“既这样，好姑娘，你就把这书给我拿出来，我回去夜里念几首也是好的。”黛玉听说，便命紫鹃将王右丞的五言律拿来，递与香菱说：“你只看有红圈的，都是我选的，有一首念一首。不明白的问你姑娘，或者遇见我，我讲给你就是了。”香菱拿了诗，回到蘅芜院中，别的事也不管不顾了，只在灯下一首一首地读起来。宝钗连连催她睡觉，她也不睡。宝钗见她这般苦心，只得随她去了。

一日，黛玉刚梳洗完了，只见香菱笑吟吟地送了书来，又要换杜甫的律诗。黛玉笑道：“共记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红圈选的，我都读了。”黛玉道：“可领略了些没有？”香菱笑道：“我倒领略了些，却不知对不对，说给你听听。”黛玉笑道：“正要讲究讨论，才能长进。你且说来我听听。”香菱笑道：“据我看来，诗的好处，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又似乎没有道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这话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从何处见得？”香菱笑道：“我看《塞上》一首，有一句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想来烟如何直？日自然是圆的。这‘直’字好似无理，‘圆’字又太俗。合上书一想，倒像是见了这景的。要说再找两个字换这两个，竟再找不出两个字来。再还有‘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这‘白’‘青’两个字，也似无理，想来却只有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尽，念在嘴里，倒像有几千斤重的一个橄榄似的。还有‘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这‘馀’字和‘上’字，难为他怎么想来！我们那年上京来，那日下晚便停了船，岸上又没有人，只有几棵树。远远的几家人家做晚饭，那个烟竟是青碧连 ⁴ 云。谁知我昨儿晚上看了这两句，倒像我又到了那个地方去了。”

正说着，宝玉和探春来了，都入座听她讲诗。宝玉笑道：“既是这样，也不用看诗，‘会心处不在远’，听你说了这两句，可知三昧你已得了。”黛玉笑道：“你说他这‘上孤烟’好，你还不知他这一句还是套了前人的来。我给你这一句瞧瞧，更比这个淡而现成。”说着，便把陶渊明的“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翻了出来，递给香菱。香菱瞧了，点头叹赏，笑道：“原来‘上’字是从‘依依’两个字上化出来的。”探春笑道：“明儿我补一个柬来，请你入社。”香菱道：“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才学这个玩罢了。”探春黛玉都笑道：“谁不是玩？难道我们是认真作诗呢！要说我们真成了诗，出了这园子，把人的牙还笑掉了呢。”宝玉道：“这也算自暴自弃了。前儿我在外头和相公们商量话儿，他们听见咱们起诗社，求我把稿子给他们瞧瞧，我就写了几首给他们看。谁不是真心叹服？他们就抄了刻去了。”探春黛玉忙问道：“这是真话么？”宝玉笑道：“说谎的是那架上的鹦哥。”黛玉探春听说，都道：“你真真胡闹！且别说那不成诗，就是成了诗，我们的笔墨，也不该传到外头去。”宝玉道：“这怕什么？古来闺 ⁵ 阁中笔墨不要传出去，如今也没人知道了。”说着，只见惜春打发了入画来请宝玉，宝玉才去了。

香菱先催着换出杜律，后又央求黛玉探春二人：“出个题目让我作去，作了来替我改正。”黛玉道：“昨夜的月最好，你就作一首来。”香菱听了，喜得拿着诗回来，又苦思一回，作两句诗；又舍不得杜律，又读两首：如此茶饭不思，坐卧不定。宝钗道：“何苦自寻烦恼？都是黛玉引的你，我和她算账去！你本来呆头呆脑的，再添上这个，越发弄成个呆子了。”香菱笑道：“好姑娘，别混 ⁶ 我。”一面说，一面作了一首。先给宝钗看了，宝钗笑道：“这个不好，不是这个作法。你别害臊，只管拿了给她瞧去，看她是怎么说。”香菱听了，便拿了诗找黛玉。黛玉看时，只见写道是：

月桂中天夜色寒，清光皎皎影团团。

诗人助兴常思玩，野客添愁不忍观。

翡翠楼边悬玉镜，珍珠帘外挂冰盘。

良宵何用烧银烛，晴彩辉煌映画栏。

黛玉笑道：“意思却有，只是用词不雅。都是因你看的诗少，把这首诗丢开，再作一首。只管放开胆子去作。”

香菱听了，默默地回来，连房也不进去，只在池边树下。或坐在山石上出神，或蹲在地下抠土，来往的人都诧异。李纨、宝钗、探春、宝玉等听说如此，都远远地站在山坡上瞧着她笑。只见她一会皱眉，一会又自己发笑。宝钗笑道：“这个人定是疯了。昨夜嘟嘟囔囔，闹到五更才睡下。没一顿饭的工夫，天刚亮了，我就听见她起来了，忙忙碌碌梳了头，就找黛玉去。一会回来了，呆了一天，作了一首又不好，这会儿又另作呢。”宝玉笑道：“这正是‘地灵人 ⁷杰’了。”宝钗道：“你能够像她这么苦心就好了，学什么有个不成的吗？”宝玉不答。

只见香菱高高兴兴的，又往黛玉那边去了。探春笑道：“咱们跟了去，看她有些意思没有。”说着，一齐都往潇湘馆来。只见黛玉正拿着诗和她说呢。众人问黛玉：“作得如何？”黛玉道：“自然算难为她了，只是还不好。”众人都要诗看，见是：

非银非水映窗寒，试看晴空护玉盘。

淡淡梅花香欲染，丝丝柳带露初干。

只疑残粉涂金砌，恍若轻霜抹玉栏。

梦醒西楼人迹绝，馀容犹可隔栏看。

宝钗笑道：“不像吟月了，月字底下添一个‘色’字，倒还使得。你看句句倒像是月色。——也罢了，都说‘诗从胡说来’，再迟几天就好了。”香菱自以为这首诗妙绝，听如此说，自己又扫了兴，不肯丢开手，就要思索起来。见姐妹们说笑，便自己走到阶下竹林前，苦苦寻思。探春在窗内笑道：“菱姑娘，你闲闲罢。”香菱怔怔答道：“‘闲’字是‘十五删’的，错了韵了。”众人听了，不觉大笑起来。宝钗道：“可真诗魔了！都是黛玉引的她！”黛玉笑道：“圣人说：‘诲人不倦。’她来问我，我岂有不说的道理。”李纨笑道：“咱们拉了她往四姑娘屋里去，引她瞧瞧画儿，叫她醒一醒才好。”说着，真个拉她到惜春房里。惜春正乏倦，在床上歪着睡午觉，画板倚在壁前，用轻纱罩着。众人唤醒了惜春，解开纱细看，十停已画好了三停。见画上有几个美人，便指着香菱说：“凡是会作诗的，就都画在上头，你快跟着学罢。”香菱走到跟前，瞧瞧这个，瞅瞅那个，满脑子却还想着她的诗，看着画儿，也想作诗，更作不出，便越发显得呆 ⁸ 滞了。众人取笑她，她也不应，众人便在房内玩笑了一回，各自散去。

香菱满心中正是想诗，到晚间，对着灯出了一回神，三更以后，上床躺下，两眼睁睁直到五更，才朦胧睡着了。天亮，宝钗醒了。听了一听，香菱安稳睡了。宝钗想：“她翻腾了一夜，不知可作成了？”正想着，只听香菱从梦中笑道：“可是有了！难道这一首还不好吗？”宝钗听了又是可叹又是可笑，连忙叫醒了她，问她：“得了什么？你这诚心都通了仙了。学不成诗，弄出病来呢！”一面说，一面梳洗了，和姐妹们同往贾母处来。

原来香菱苦苦学诗，日间不能作出，忽然在梦中得了八句。梳洗完了，连忙写出，来到沁芳亭。只见李纨与众姐妹才从王夫人处回来，宝钗正告诉她们，说她梦中作诗说梦话，众人正笑。抬头见她来了，就都争着要诗看。

香菱迎上去笑道：“你们看这首诗：要是行，我就还学；要还不好，我就死了这作诗的心了。”说着，把诗递给黛玉和众人看，只见写道：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众人看了，笑道：“这首不但好，而且新巧有意趣。俗话说：‘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诗社一定请你了！”香菱听了，心里不信，以为是哄自己的话，只管缠着黛玉宝钗询问。

写作指导

香菱学诗的过程很耐人寻味。她不懂诗，却很喜欢，并在黛玉的引导下很快投入其中。她不怕失败，被人笑话也不气馁，作者通过她的动作、神态，来表现她对学诗的执着，比一般的记述要更加生动、形象。

阅读思考

1.俗话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小朋友们，你们对香菱学诗有什么感想呢？

2.香菱作诗到底作成了吗？

词语积累

腻烦 揣摩 笑吟吟 青碧连云闺阁 茶饭不思

阅读笔记 在香菱学诗的故事中，有很多对学习有益的知识，如诗中的“起、承、转、合”，“立意要紧”；以及诗的意境“有口里说不出来的意思，想去却是逼真的。”小朋友们在阅读的过程中，要认真揣摩这些话中的意思。

注解：

1指在律诗中，第一、第三、第五字的平仄可以不拘，第二、第四、第六字的平仄必须分明。

2陆游，字务观，号放翁，南宋爱国诗人。

3指应 、刘禹锡、谢灵运、阮籍、庾信、鲍照六人。

4直直地向天空升去，与白云接连在一起。

5指内室小门，借指内室。

6指别把我的思路弄混。

7意思是土地灵秀，生出的人也有灵性。

8迟钝、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