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盛怒审凤姐

一日，邢夫人在王夫人处坐了一回，也要到园内走走。刚到园门前，只见贾母房内的小丫头名唤傻大姐的，笑嘻嘻走来，手内拿着个花红柳¹绿的东西，低头瞧着只管走，没想到迎头撞见邢夫人，抬头看见，才站住。邢夫人说：“这傻丫头又得个什么好玩意儿，这样喜欢？拿来我瞧瞧。”原来这傻大姐年方十四岁，是新挑上来给贾母这边专做粗活的。因她生得肥胖，两只大脚，做粗活很麻利，且心性迟钝，说话引人发笑。贾母喜欢，便起名为“傻大姐”，若有错失，也不苛责她。傻大姐无事时便入园内来玩耍，这日偶然走到山石后，忽见一个五彩绣香²囊，上面绣着香艳的画儿。这傻丫头不知何意，正要拿去给贾母看呢，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见邢夫人要看，便笑着送上来。邢夫人接来一看，吓得连忙死紧攥（zu àn）住，忙问：“你是哪里得的？”傻大姐道：“我抓蛐蛐儿，在山石头后面捡的。”邢夫人道：“快别告诉人！这不是好东西，声张起来。连你也要打死呢。”这傻大姐听了，吓得黄了脸，说：“再不敢了。”磕了头，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头看时，都是些女孩儿，不便递给她们，便自己藏在袖里。心内十分纳闷，打定主意，往王夫人处去了。

且说这处凤姐正与平儿在屋中说话，人报：“太太来了。”凤姐听了诧³异，不知何事，与平儿忙迎出来。只见王夫人怒色满面，只带着一个贴身小丫头走来，一语不发，走到里间坐下。凤姐忙奉茶，赔笑问道：“太太今日高兴，到这里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儿出去！”平儿见了这般，不知怎么了，忙应了一声，带着众小丫头一齐出去，在房门外站住。一面将房门掩了，自己坐在台阶上，所有的人一个不许进去。凤姐也着了慌，不知何事。

只见王夫人含着泪，从袖里扔出一个香袋来，说：“你瞧！”凤姐忙拾起一看，也吓了一跳，忙问：“太太从哪里得来？”王夫人见问，越发泪如雨下，颤声说道：“我从哪里得来？我天天坐在井里！想你是个细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儿，谁知你也和我一样！这样东西，大天白日，明摆在园里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头捡着。若不是你婆婆看见，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问你：这个东西如何丢在那里？”凤姐听得，也变了脸色，忙问：“太太怎么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叹道：“你反问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们小夫小妻，剩下的都是老婆子们，要这个何用？女孩子们是从哪里得来？自然是贾 ⁴琏那不长进的东西弄来的。你们当做一件玩意儿，还和我赖！幸亏没让他人捡到，若是丫头们捡到，或是你姊妹们看见，这还了得？不然，有小丫头们拿着出去，说是园内捡的，外人知道，这性命脸面要也不要？”

凤姐听说，又急又愧，登时紫了面皮，挨着炕沿跪下，含泪诉说道：“太太说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辩。但我并无这样东西，其中还求太太细想：这香袋儿是外头仿着内 ⁵工绣的，连穗子一概都是市卖的东西。我虽年轻不尊⁶ 重，也不肯要这样的东西。再者，这也不是常带着的，我纵然有，也只好自己藏着，怎么能带在身上各处逛去？况且又在园里，个个姊妹，我们都肯拉拉扯扯，倘若露出来，不但在姊妹前看见，就是奴才看见，我有什么意思？三则论主子内我是年轻媳妇，算起来，奴才比我更年轻的又不止一个了，况且她们也常在园中走动，怎么知道不是她们掉的？再者，除了我常在园里，还有那边太太常带过几个小姨娘来，嫣红翠云那几个人也都是年轻的，她们更该有这个了。还有那边珍大嫂子，她也不算很老，又怎么知道不是她们的？况且园内丫头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经的。或者年纪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问不到，偷出去了，或者不知怎么从外头得了来的，也未可知。不但我没此事，就连平儿，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请细想。”

王夫人听了这一席话，很近情理，便叹道：“你起来。我也知道你是大家的姑娘出身，不至于这样轻薄，我说的也不过是气话。但如今要怎么办？你婆婆刚才拿了这个给我瞧，把我气了个死。”凤姐道：“太太快别生气。若被众人觉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静气，暗暗访察，才能得个实在；纵然访不着，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只有借着赌钱的因由，把周瑞媳妇、旺儿媳妇等四五个靠得住的人，安插在园里。再如今园里的丫头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等闹出来，也要晚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那些年纪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难 ⁷缠的，拿个错儿撵出去，许配了人：一则保得住没有别事，二则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这话如何？”王夫人叹道：“你说的何尝不是。但你这几个姊妹，每人只有两三个丫头得用，其余都像小鬼儿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里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虽然艰难，也还穷不至此。我虽没受过大荣华，比你们是强些，如今宁可我省些，别委屈了她们。你如今且叫人传周瑞家的等人进来，就吩咐她们快快暗访这事要紧！”

凤姐唤平儿进来，吩咐出去。一时，周瑞家的与吴兴家的、郑华家的、来旺家的、来喜家的、王保善家的进来。王保善家的因平日在园内，那些丫鬟们不大奉承她，心里不自在，要寻她们的短处又寻不着，恰好生出这件事来，以为得了把柄；又听王夫人委托她，正碰在心坎儿上，道：“别的还罢了，太太不知，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她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长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得像个西施样子，在人跟前能说会道，一句话不投机，就立起两只眼睛来骂人。大不成个体统。”王夫人道：“宝玉屋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要有这个，她自然不敢来见我。我一生最嫌这样的人，好好的宝玉都让她们教坏了，那还了得。”便叫自己的小丫头来，吩咐唤晴雯来见。

小丫头答应了，走入怡红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午觉才起来，正发闷呢，听如此说，只得跟了她来。平日晴雯不大出门，又连日不自在，并没十分妆饰。到了凤姐房中，王夫人一见她衣装不整，鬓发凌乱，顿时勾起火来。

王夫人冷笑说：“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 ⁸ 西施’了。你天天做这个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以为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又向王保善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她几日，不许她在宝玉屋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置她。”喝声，“出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么花红柳绿地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绢捂着脸，一面走，一面哭，直哭到园内去。

阅读思考

为什么王夫人单要教训晴雯？

词语积累

花红柳绿 纳闷 怒色满面拉拉扯扯 轻薄 平心静气 把柄衣装不整 病西施

阅读笔记 本章讲述的是“抄检大观园”事件的起因与开端，并有很多新人物登场，如傻大姐儿，王宝善家的，晴雯等。作者通过人物对话，从侧面表现出大观园中的一些内部矛盾，需要小读者们细细体会。

注解：

1比喻颜色鲜艳，五颜六色。

2用五色彩线绣成的香囊，是封建社会男女用来表示爱情的信物。

3感到惊奇或奇怪。

4贾赦的儿子。他娶了王熙凤，又捐了个同知的官位，但不务正业。住在叔父贾政家里，帮着妻子王熙凤料理荣府家务。

5宫中掌管丝织的女官所属女工的通称，与之相对的就是外工。

6指不稳重，轻浮。

7指多嘴多舌，琐事繁多。

8西施是春秋末期出名的美女，尤其在她得病的时候，楚楚可怜的姿态更加美丽动人。王夫人是在讽刺晴雯装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