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疑案抄检大观园

这里王夫人向凤姐等抱怨道：“这几年我越发精神 ¹ 短，照顾不到，这样妖精似的东西竟没看见！只怕这样的还有，明日倒得查查。”凤姐见王夫人盛怒，只得低头答应着。王保善家的道：“太太且请息怒。这些小事，只管交与奴才。如今要查这个是极容易的。等到晚上园门关了，内外不通风，就给她们来个冷不防，带着人到各处丫头们房里搜寻。那时搜出别的来，自然这个也是她的了。”王夫人点头，问凤姐：“如何？”凤姐只得答应说：“太太说是，就是罢了。”于是大家商议已定。

到晚饭后，等贾母安睡了，王保善家的便请了凤姐一起进园，喝命将小门都上锁，便从上 ² 夜的婆子处抄检起。不过就是抄捡些多余攒下的蜡烛灯油等物。王保善家的道：“这也是赃，不许动的，等明日回过太太再动。”

于是先到怡红院中，喝命关门。当下宝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见这一些人来，不知为何扑向丫头们的房门去，便问凤姐何故。凤姐道：“丢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因大家混赖，恐怕有丫头们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去疑。”一面说，一面坐下吃茶。王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细问：“这几个箱子是谁的？”都叫本人来亲自打开。袭人见如此，只得自己先出来打开了箱子，任其搜检一番，不过平常的物件。搜到晴雯的箱子，因问：“是谁的？怎么不打开叫搜？”袭人刚想替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出来，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箱底往地下一倒，将所有的东西都倒出来。王保善家的也觉没趣儿，便涨红了脸道：“姑娘你别生气。我们并非私自就来的，原是奉太太的命来搜查，你叫翻呢，我们就翻一翻，不叫翻，我们还要回太太去呢。哪用急成这个样子！”晴雯听了这话，越发火上浇油，便指着她的脸说道：“你说你是太太打发来的，我还是老太太打发来的呢！太太那边的人我都见过，就只没看见你这么个有头有脸大管事的奶奶！”凤姐见晴雯说话锋利尖酸，心中甚喜，却碍着邢夫人的脸，忙喝住晴雯。那王保善家的又羞又气，刚要还言，凤姐道：“妈妈，你也不必和她们一般见识，你且细细搜你的，咱们还到各处走走呢。”王保善家的只得咬咬牙，且忍了这口气，细细地看了一看，也没有什么私藏的东西。回了凤姐，要别处去，凤姐道：“你可细细地查，若这一番查不出来，难回话的。”众人都道：“都细翻了，也没有什么犯禁东西。虽有几样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东西，想是宝玉的旧物，没什么关系的。”凤姐听了，便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走，再瞧别处去。”

说着，一起出来，凤姐对王保善家的道：“我有一句话，不知是不是：要抄检只抄检咱们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是抄检不得的。”王保善家的笑道：“这个自然，岂有抄起亲戚家来的。”凤姐点头道：“我也这样说呢。”一边说，一边到了潇湘馆内。黛玉已睡了，忽报这些人来，不知为何事。才要起身，只见凤姐已走进来，忙按住她不叫起来，只说：“睡着罢，我们就走的。”这边且说些闲话。那王保善家的带了众人到丫鬟房中，抄检一番。因从紫鹃房中搜出些宝玉往日手中曾拿过的东西，王保善家的自以为得了意，忙对凤姐说：“这些东西从哪里来的？”凤姐笑道：“宝玉和她们从小在一处混了几年，这自然是宝玉的旧东西。况且这些物件，都是老太太和太太常见的。妈妈不信，咱们只管拿了去。”王家的忙笑道：“二奶奶知道就是了。”凤姐道：“这也不是什么稀罕的，放下再往别处去是正经。”

这里众人又到了探春院内。谁知早有人报与探春了。探春便命丫鬟开门等着。一时众人来了，探春问：“何事？”凤姐笑道：“因丢了一件东西，连日访察不出，恐怕旁人赖这些女孩子们。所以大家搜一搜，去众人的疑。”探春笑道：“我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 ³ 主。既如此，先来搜我的箱柜，她们偷了来的，都交给我藏着呢。”说着，便命丫鬟把箱子一齐打开，请凤姐抄阅。凤姐忙赔笑道：“我不过是奉太太的命而来，妹妹别错怪了。”命丫鬟们：“快快给姑娘关上。”探春道：“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可不能。我原比众人歹毒，凡丫头所有的东西，我都知道，都在我这里收着，一针一线，她们也没得收藏。要搜，只来搜我。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领。——你们别忙，自然有抄你们的日子！你们今日早起不是议论甄 ⁴ 家，自己盼着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抄了！咱们也渐渐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可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 ⁵ 地呢！”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凤姐自觉无意思，便起身告辞。探春道：“可细细搜明白了！若明日再来，我就不依了。”凤姐知道探春平日就是与众不同的，只得赔笑道：“已经都搜明白了。”探春又问众人：“你们也都搜明白了没有？”周瑞家的等都赔笑说：“都明白了。”

那王保善家的本是个心内没成 ⁶ 算的人，平日虽听说探春的名，她想众人没胆量罢了，一个姑娘怎么就能这样厉害起来？况且又是庶出，她敢怎么着？只当是探春认真单恼凤姐，与她们无干。她便越众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地笑道：“连姑娘身上我也都翻了，果然没有什么。”凤姐见她这样，忙说：“妈妈走罢，别疯疯癫癫的——”一语未了，只听“啪”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挨了探春一巴掌！探春指着王家的问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拉扯我的衣裳！我不过看着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几岁年纪，叫你一声‘妈妈’，你就狗仗人势了。如今更加不得了，索性跟我们动手动脚的了！你以为我是和你们姑娘那么好性儿，由着你们欺负？你就错了主意了！你来搜我东西我不恼，你不该拿我取笑儿！”说着，便亲自要解扣子，拉着凤姐儿细细翻，“省得你们叫奴才来翻我！”

凤姐平儿都忙给探春整理衣裙，口内喝着王保善家的说：“妈妈吃两口酒，就疯疯癫癫起来，前儿把太太也冲撞了。快出去，别在查了！”又连忙劝探春：“好姑娘，别生气。”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气，早一头碰死了。不然，怎么许奴才来我身上搜贼赃呢！”那王保善家的讨了个没脸，赶忙躲出窗外，只说：“罢了，罢了！这也是头一回挨打！我明儿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罢，这个老命还要来做什么。”探春喝命丫鬟：“你们听着她说话，还等我和她拌嘴去不成？”侍书听说，便出去说道：“妈妈，你知点道理儿，省一句儿罢。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们的造化了，只怕你舍不得去。”凤姐笑道：“好丫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探春冷笑道：“我们做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就只不会背地里调⁷唆主子！”平儿忙也赔笑解劝，一面又拉了侍书进来。周瑞家的等人劝了一番，凤姐服侍探春睡下，才带着人往对面暖香坞来。

这时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众人只到丫鬟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就到惜春房中来。惜春年少，还不知事，吓得不知道是什么事故，凤姐只得好言安慰。谁知竟在入画箱中搜出一大包银子来，又有一包男人的鞋袜等物。凤姐也黄了脸，问道：“是哪里来的？”入画只得跪下哭诉，说：“这是珍大爷赏我哥哥的，我哥哥叫我收着。”惜春胆小，见了这个，也害怕说：“我竟不知道，这还了得。二嫂子要打她，好歹带出去打罢，我听不惯的。”凤姐笑道：“果真是呢，也倒可饶恕，只是不该私自带进来。”惜春道：“嫂子别饶她，这里人多，要不管了她，那些大的听见了又不知怎么样呢。嫂子要依她，我也不依。”凤姐听说，便命人记下，将东西交给周瑞家的暂且拿着，等明日再议。

于是别了惜春，往迎春房内去。迎春已睡着了，丫鬟们也才要睡，众人敲门，半日才开。凤姐吩咐：“不必惊动姑娘。”就往丫鬟们房里来。因司棋是王保善家的外孙女儿，凤姐要看她可否藏私。先从别人的箱子搜起，搜到了司棋箱中，随意掏了一回，王保善家的说：“也没有什么东西。”才要关箱时，周瑞家的道：“这是什么话？有没有，总要一样看看才公道。”说着，便伸手拿出一双男子的棉袜和一双缎鞋，又有一个小包袱。打开看时，里面是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一起递给凤姐。凤姐展开来看，只见上面写道：

上月来你家后，父母已觉察了。但姑娘未出阁，还不能完你我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家里好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珠二串，今已查收。又特寄来香袋一个，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安。

凤姐看了，不由得笑起来。那王保善家的平日并不知道她姑表兄妹有这一段风流故事，见了这鞋袜，心里已有些不放心，又见有一红帖，凤姐看着笑，她便说道：“必是她们写的账不成字，所以奶奶见笑。”凤姐笑道：“我念给你听听。”说着，从头念了一遍，大家都吓一跳。这王家的一心只要拿别人的错儿，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孙女儿，又气又臊。周瑞家的等四人听见凤姐儿念了，都吐舌头，摇头儿。周瑞家的道：“王大妈听见了！这是明明白白，再没得话说了。这如今怎么样呢？”王保善家的只恨无地缝可钻。凤姐只瞅着她，抿着嘴儿嘻嘻地笑，向周瑞家的道：“这倒也好。不用她老娘操一点心儿，鸦雀不闻，就弄了个好女婿来了。”周瑞家的也笑着凑趣儿。王保善家的也无处撒气，只好打着自己的脸骂道：“老不死的，怎么造下孽了？说嘴打嘴，现世现报！”众人见她如此，要笑又不敢笑，心里都想着果然报应不爽。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好像并没有害怕畏惧的意思，倒觉得有些奇怪。可此时夜已深了，不好再细细盘问，只怕她夜里羞愧难当，再寻短 ⁸ 见，便召唤两个婆子把她看守起来。料理停当，便带了人，拿了赃证回房，各自安歇，等待明日天明处理。

第二日尤氏来看凤姐，坐了一会儿，又到园中去看了李纨，正要再看众姊妹去，却见惜春遣人来请，尤氏便到了惜春房中。惜春便将昨晚之事细细告诉尤氏，又命人将入画的东西一概要来，给尤氏过目。尤氏说：“这果真是你哥哥赏他哥哥的，只是不该私自传送，如今合法的东西也变得不合法了。”于是骂入画“糊涂油脂蒙了心的”。惜春道：“昨儿我逼着凤姐带了她去，她只不肯。我今日正要送过去，嫂子来的正好，快带了她去，要打要杀要卖，我一概不管。”入画听说，只得跪下哭求。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倔强脾气，到底叫尤氏把入画领去了。

阅读思考

1.“王保善家的”为什么要找晴雯的麻烦？

2.是谁遗失了“五彩绣香囊”？

词语积累

混赖 尖酸 窝主 一败涂地 庶出 疯疯癫癫 狗仗人势 报应不爽

注解：

1指无法顾及。

2旧时指值班守夜。

3窝藏罪犯、赃物的人或人家。

4江南甄家有一个甄宝玉，和贾宝玉遥遥对应。此时甄家已经获罪被抄了。

5形容失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6心里没有计划、打算。

7挑拨，怂恿人闹纠纷。

8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