俘获爱情

德·莱纳夫人的温柔，既得之于性格，也得之于她的生活美满，只是一想到贴身女仆爱丽莎，她甜蜜的心境便大打了折扣。这姑娘继承了一份遗产，并且在向本堂神甫作忏悔时，承认自己打算嫁给于连。本堂神甫非常高兴，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于连竟断然拒绝了她，而且态度相当坚决。

“我的孩子，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呢？”本堂神甫皱着眉头说。“如果你是一心向神而置一笔可观的财产而不顾，那倒是精神可嘉。如果你舍弃和爱丽莎结婚，目的只是为了更好的巴结权贵，那你必将堕入地狱，万劫不复。也许有一天你可能发迹，靠奉承专区区长、市长和有权有势的人，从而为你的欲望效劳，那我会很难过。回去仔细想想吧，过三天给我最后的答复。”

看到本堂神甫如此动情，于连大为感动，他生平第一次感觉到有人在乎他，不禁泪流满面，他跑到山上的大树林里哭了个痛快。

“为什么我会这样？”他反问自己，“本堂神甫句句说中了我的想法啊！”

三天以后于连去见本堂神甫，他找到了本该第一天就说的借口。他吞吞吐吐地向神甫承认，有一个不便言明的理由使他一开始就不能考虑这桩婚事，但说出来会伤害到第三者。于连的意思是说爱丽莎品行不端，除了他之外还和别的男人有染，当然谁都知道这是诬陷，不过本堂神甫先生相信了，其他人不相信又有什么关系呢？于连对自己的借口很满意，可是本堂神甫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安。

对于于连的前途，实在不应该妄加推断，因为即使是谎言，他也能编造的头头是道，娓娓动听。

德·莱纳夫人很纳闷儿，爱丽莎新近得了一笔遗产，却没有因此而更快活，反倒是每次从本堂神甫那儿回来都是泪流满面。一个偶然的机会，爱丽莎告诉了德·莱纳夫人，说自己想嫁给于连。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德·莱纳夫人仿佛病了，她浑身发热，夜不能眠，她脑子里想的全是他们家庭生活的幸福——清贫却甜蜜。这天，爱丽莎哭着对德·莱纳夫人说：“噢，夫人，他竟然拒绝了我，他不肯娶我。本堂神甫先生也没能说动他，本堂神甫先生认为他不应该拒绝一个好姑娘，其实说到底于连的父亲也不过是个木匠罢了，他又有什么资本挑别人呢？”

德·莱纳夫人听到这里大喜过望，高兴地几乎丧失了理智，她让爱丽莎反复讲述关于于连拒绝她的经过，仿佛百听不厌。最后她对爱丽莎说，“我去跟于连谈谈……”

第二天午饭以后，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德·莱纳夫人都在为她的情敌说好话，每当她听到于连推脱拒绝，心中都燃起幸福的小火花。这其中的乐趣真是妙不可言啊。终于德·莱纳夫人没能抵挡住这股幸福的激流——她真的对于连动了情。于连没来这个家之前，德·莱纳夫人的心思完全被一大堆家务填满，而现在她却像个初恋的少女一样，无时无刻不沉浸在爱情带来的幸福喜悦中。

转眼间春回大地，德·莱纳先生举家搬进韦尔吉，可德·莱纳先生却不得不返城处理市政府的公务，德·莱纳夫人就自己出钱雇了些工人，打算在果园里的那些大胡桃树下修一条小路，这样，孩子们大清早出去散步，鞋子就不会被露水打湿了。一整天德·莱纳夫人都和于连在一起，他们一起指挥那些工人干这干那，虽然自己也忙的团团转，但是他们仍然十分快活。德·莱纳先生从城里回来，看到一条新修的小路，十分惊讶。夫人看见他也很惊讶，因为她早已把他抛在脑后了。

一天晚上，于连对着这位美丽的年轻女人侃 ¹ 侃而谈，心里美滋滋地。他说得兴起，指手划脚间，不小心碰到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这只手很快就抽了回去，于连想，总有一天他要让这只手在他碰到的时候不抽回去，这是迟早的。

夕阳西下，决定性的时刻临近了，于连的心跳得厉害。就在傍晚的钟声敲响第十下的时候，于连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颤抖，他多想牢牢的抓住德·莱纳夫人的手啊！忽然，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那只手像冰一样凉，他使劲地握着，德·莱纳夫人企图把手抽回来，但那只手还是留下了。

于连的心被幸福的洪流淹没了，德·莱纳夫人也很激动。这天晚上两个人的手在一起握了很久。这天晚上，幸福的德·莱纳夫人失眠了。而回到房间的于连也很难以平复激动的心情，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告诉这个女人，我爱她。”

第二天午饭一过，德·莱纳夫人便要求于连陪她散步，并亲切地依偎着他。德·莱纳夫人生平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欲望，此时的于连也产生了一种欲望，与德·莱纳夫人不同的是，于连的欲望是对有钱人自私狂妄的态度的报复。

尽管如此，于连始终没有对德莱纳夫人袒露心迹，因此，德·莱纳夫人始终不敢肯定于连是否真爱自己。这让德·莱纳夫人不禁怀疑，或许于连还爱着其他的女人。

因为有了德·莱纳夫人的爱慕和小城居民的认可，于连骄傲的自尊显得愈加狂妄，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离开德·莱纳家以谋到更好的差事。于是他找到德·莱纳先生，告诉他现在有很多家庭拿出更高的薪酬聘他当家庭教师，如果他不抬高薪资的话，他就要做一些其他的打算了。令于连没想到的是，德·莱纳先生竟然答应了他的要求。虽然德·莱纳先生表面答应了，不过他心里可没那么平静：“我对这个畜生的蔑视还是不够啊，现在先不收拾你，以后走着瞧！”于连自以为占了上风，不过以后的事儿谁又能说的准呢？

很快，于连已经不满足于当个家庭教师了，他总觉得有必要在维里埃露露面了。

这天晚上，于连走进花园，他看见德·莱纳夫人正焦急地等着他。他在老地方坐下，挨着她。夜色越来越浓了。他看见一只白皙的手搭在椅背上，他一下就把它握住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从他手里把手抽了回去，像是生气了。于连本来准备就这样算了，想继续他们的谈话，可这时他听见有人的脚步声走近了，他意识到来人正是德·莱纳先生。

于连心想，“如果正好当着他丈夫的面抚摸他妻子的手，这不是嘲笑他的一种方式吗？对，我一定要这么做，他曾经对我表示出那么大的轻蔑。我一定要报复他！”从这时起，于连性格中原本就少有的平静，也已离他而去了。他什么也不想，只希望德·莱纳夫人愿意让他握着她的手。

德·莱纳先生已经走近了，于连大着胆子，把手放在离那只美丽的胳膊很近的地方，又把脸贴在德·莱纳夫人的胳膊上，给了这只胳膊轻轻地一吻。德·莱纳夫人不觉一震。他的丈夫就在四步开外，她赶紧把手递给于连，同时把他稍稍推开一点。可是于连就在那只手上印满了热情的吻，至少德·莱纳夫人这样觉得，随即她便陷入了爱情中。

没事儿的时候，她总是在思考：“我可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可我却在恋爱！我不能老是想着于连，这样对我丈夫太不公平了。可是我和这个年轻人之间的爱情关我丈夫什么事！”

尽管维护贞操的本能时常惊醒她，可她却总是劝说自己、告诉自己一切都无可厚 ² 非。那天，于连出现在花园时，她正心神不宁，脑海里翻腾着这样的斗争。她听见他说话，几乎就在同时，她看见他坐在了身旁。两个礼拜以来，一种迷人的幸福一直诱惑着她，但更使她惊奇，此刻她的心简直被它卷走了。对她来说，一切都不可预料。

这些充满热情的吻她还从来没有接受过，这让她忘了于连也许正爱着另一个女人。很快，在她眼里，于连已经不再是个罪人，因怀疑而产生的痛苦也瞬间戛然而止了，她只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仿佛整个世界只有爱情的激奋和疯狂的欢乐。然而，“通奸”两个字却在她的脑子里挥之不去，一切最下流的行为和令人作呕的东西纷纷涌进她的想象中，企图玷污于连温柔而神圣的形象把未来蒙上了可怕的色彩。她看见自己变成了一个令人鄙视的女人。

这思想的煎熬实在是一种折磨。她的灵魂已经变得连自己也觉得陌生了。刚刚她还游弋在幸福的海洋里，可现在一下子就沉入难以忍受的痛苦中。她的理智被搅乱了，甚至有那么一刻她竟想跟丈夫坦白她已经爱上了于连。不过说到底，丈夫究竟是一家之主，无论如何她都不敢这么做。她时而担心于连不爱自己，时而被“通奸”的犯罪感折磨着，仿佛第二天就要被拉到维里埃的广场上去示众，还要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通奸”。德·莱纳夫人有点儿害怕了，她打算好好维护她的贞洁，再见于连时，要表现出完全的冷淡。然而不到第二天，德·莱纳夫人就开始想念于连了。

第二天，于连在德·莱纳先生那里申请了三天的假期。德·莱纳夫人不知道于连为什么要请假，她以为于连是因为她才离开的，所以整个人陷入了无边的痛苦中，她觉得自正在受着最残酷的折磨。而此时的于连却在沿途美不胜收的山景中快活的走着。很快，他到达了山顶。旁边有一条近路，通向他的朋友富凯居住的山谷。于连并不急于见到他，也不急于见到其他任何人。他忽然心生一念：“何不在这里尽情地享受一晚呢？我有面包，而且我自由！”也许是平日里的不自由让他对自由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长这么大，好像从来都没这样幸福过。他的思绪在沉思中乱撞，他想象有朝一日他会在巴黎遇见一个女人，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美。他们热烈地相爱着，虽然他们现在还是素昧平 ³生的陌生人，但那是为了等他获取荣誉后，再给她更完整的爱。

一个在巴黎残酷的社会中长大成人的青年难免会有这样的想象，不过，很多人是想象之后马上就被冷酷的讽刺唤醒。而于连却一直在想象中沉醉着。

凌晨一点钟，于连到了朋友家，就是那个年轻的木材商富凯家里。富凯大吃一惊，随即他告诉于连，他想让于连当他的合伙人。因为这个季度正是销售木材的旺季，他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个建议扰乱了于连最初的设想，他想在这里挣几千法郎，然后在有利的条件下，按照那时法国时兴的风尚，当兵或去当教士。可是那将浪费他七八年的时间，那时他就二十八岁了，而拿破仑在那个年纪，己经干出一番伟业了。第二天早晨，于连极其冷静地告诉富凯，他的志向不可更改。紧接着于连就离开了。

从离开那天晚上到现在，他竟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德·莱纳夫人。他只想起了德·莱纳夫人的手，那么美，那么高贵！ 回到德·莱纳先生家，于连只是大略地讲了一下这次出行。

德·莱纳夫人不安的问道：“你还会走吗？”她忧郁的眼神让于连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爱我，”他心想，“可是她的高傲不会因为爱我就消失，一旦她不再担心我离开，她就会重现她的骄傲。”于连闪电般地衡量了一下彼此的地位，犹豫不决地回答道：“我怎么能舍得这些可爱的孩子呢？一个人对自己可是要负责任的。”

德·莱纳夫人听他这样说，仿佛看见了他的离去，这又刺痛了她的心。

天黑了。大家刚坐下，于连就行使了他一直以来的特权，大胆地把嘴唇凑到德·莱纳夫人的胳膊上，还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其实他想的不是德·莱纳夫人，而是他的富商朋友——富凯对情妇们的举动。她握紧他的手，他竟没有丝毫的快乐，他想要的只是能够驾驭权势和地位的虚荣心。不知不觉间于连放下了德·莱纳夫人的手，这个简单的举动把这可怜的女人柔弱的心搅乱了。她害怕失去于连，于是情迷心窍，她竟抓住了于连无意中放在椅背上的手。这下可惊醒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真希望所有傲慢的贵族都来作证，是德·莱纳夫人主动握住他的手的。他又细想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有义务成为德·莱纳夫人的情夫，因为德·莱纳夫人的种种表现都说明了对自己心存爱意。于连高兴极了，他认为自己已经把德·莱纳夫人曾对他表现出的轻蔑全都回报给了她，这简直就是最精彩的以牙还 ⁴ 牙。天知道她有过多少情夫！她看中了自己，也许仅仅是因为见面容易的缘故吧。

于连那小小的虚荣心继续拉扯着他：“我必须把这个女人弄到手，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万一我发迹了，若有人指责我当过低贱的家庭教师，我就可以直接说我是因为爱情才屈尊降贵的。”

德·莱纳夫人因为尝到了爱情的滋味而激动不己。贞洁，现在在她心中只是徒有其表，像一个不速之客一样被随便打发了。

第二天一早，德·莱纳夫人被于连拖进了另一间屋子。他低头亲吻了德·莱纳夫人，他认为这是他的责任。可是这一举动险些被人撞见。德·莱纳夫人吓坏了，尤其是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她想：“我要是单独和他在一起，会发生什么呢？”她见于连如此大胆，惊讶得不得了。“有才智的人在表达爱情上都是这样的举止吗？”德·莱纳夫人简直无法形容内心的喜悦。

接下来的日子里于连变得更大胆了。一天傍晚，他把嘴凑近德·莱纳夫人的耳朵，冒着名誉受损的风险，对她说： “夫人，夜里两点钟，我要到您的房里去，有件事我得跟您说。”

于连发抖了，生怕他的请求被接受。诱惑女人这件事对他的压力实在太大了。德·莱纳夫人对于连提出的这个无理的要求真的有些生气了，于是，于连确信自己在德·莱纳夫人的脸上看到了轻蔑。于连借口有事，便走开了。夜里他睡不着，心情很坏，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他不想放弃伪装和计划，不想每天只是和德·莱纳夫人周旋下去，像孩子那样满足于每天带来的小小快乐。

这时，钟敲了两下。“我说过我两点钟去她那里，”于连一边起身一边对自己说，“我可以没有经验，粗鲁，但至少我不软弱。”

他打开门走了出去，感觉两腿直发软，一直走到德·莱纳先生门前，里面鼾声如雷。于连大失所望，但他还是忍受着比赴死还要大一千倍的痛苦，进入通往德·莱纳夫人房间的那条小过道。他伸出颤抖的手推开门，德·莱纳夫人看见他进来，猛地跳下床。“疯子！”她喊道。于连什么也没说，他只是跪在她脚下，抱住她的双膝，哭了。

几个钟头之后，当于连走出德·莱纳夫人的卧房时，不禁仍在回味刚刚的一幕：德·莱纳夫人开始时把他推得远远地，然后又投入他的怀抱，这中间并没有任何的做作，只剩下百般地温存和爱抚。

“我的主啊，这就是被爱和幸福吗？”这是于连回到房间后的第一个想法。我尽到我的责任了吗？我的角色扮演得好吗？”

“什么角色？当然是一个惯于讨女人欢心的角色啦！”于连自言自语着。

阅读思考

1.本章中，于连请假去了哪里？

2.于连是否深爱着德·莱纳夫人？

词语积累

侃侃 无可厚非 素昧平生以牙还牙

阅读笔记 本章中，于连不断地的对德·莱纳夫人做出大胆的冒犯。夫人却把这些误以为是于连对自己热烈的爱慕。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于连驾驭权势和地位的虚荣心罢了。

注解：

1形容说话理直气壮，从容不迫。

2不可过分指摘，表示虽有缺点，但是可以理解或原谅。

3一向不相识。

4比喻用对方所使用的手段还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