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陷入爱情
现在于连俨然已经成了一个风流的少年。有一天,于连从塞纳河畔景色迷人的维尔基埃领地回来。德·拉莫尔小姐发现他似乎长高了,也英俊了不少。他的风度,他的仪表,毫无外行样儿了,谈吐也毫无低人一等之态。任何人都看得出来,他是一个言必有据的年轻人。
德·拉莫尔小姐渐渐对他注意起来,她发觉于连除了不 1 苟言笑之外,人还是挺有魅力的。她也看出了爸爸对于连的偏爱,于连的确是跟别人不一样。
这天,诺尔贝走近于连,对他说:
“我亲爱的于连,你愿意陪我参加德·雷斯先生的舞会吗?他特意要我把你带去。”
“是你让我受到如此的厚爱,谢谢你。”于连毕恭毕敬的鞠了一躬。
诺尔贝跟他说话的口气很礼貌,甚至很关切,简直无可挑剔,可于连就是觉得自己的话里面有一种卑躬屈 2 膝的味道。
晚上去参加舞会,德·雷斯府的豪华让于连感到震惊。更让他震惊的是诺尔贝流露出的近乎嫉妒的神色,他的情绪简直糟糕透了。不过,德·拉莫尔小姐却成了整个舞会的焦点。七八个比于连高大的男子挡住了他的视线。
“看德·拉莫尔小姐多有魅力,”留小胡子的年轻人说。
“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简直迷人极了,”旁边那个人又说。
“看,站在她身旁,平时看起来美丽动人的福尔蒙显得多么平常,”第三个人说。
“我要是配得上她的话,她将带给我多少柔情密意啊!”
“谁能配得上德·拉莫尔小姐呢?”一个人说,“只有哪个王子,英俊、聪慧,一表人才,既是战场上的英雄,又年轻有活力才行。”
“看来只有俄国皇帝的私生子……配得上她了。或者干脆就是德·塔莱尔伯爵,尽管他有一副穷酸的农民相……”
门口不那么挤了,于连侧身走了进去。他睁大眼睛寻找德·拉莫尔小姐的身影,他看见她了,“她的美洋溢着青春的活力,”于连想。这时,刚刚评论德·拉莫尔小姐的男人们看见于连在直直地盯着他们心中的女神,心里有些不快,便开始排挤于连。德·拉莫尔小姐看见于连有些窘迫,就径直走过来给于连解围。不远处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正看着德·拉莫尔小姐的一举一动,他是德·拉莫尔小姐最猛烈的追求者。因为人太多,他无法穿过人群,就只好笑盈盈地望着德·拉莫尔小姐。“还有比这家伙更平庸的吗!” 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这个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还想娶我?尽管他温柔、礼貌,像德·鲁弗莱先生一样举止文雅。可嫁给他我终将会沦为一个暴发户,我以后的人生又将怎么走呢……”
德·拉莫尔小姐沉迷在想象中不能自拔。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终于走到她身边,他的说话声和舞会的嘈杂声混在一起。可德·拉莫尔小姐的目光却机械地盯着于连,“真荒唐!”德·拉莫尔小姐好像在自言自语,“我可不想嫁给她”。
阿尔塔米拉伯爵也开始赞美德·拉莫尔小姐,他认为她是全巴黎最美丽的少女之一。“她要是坐在王位上会更美的!”他对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说完便走了。
一群留小胡子的年轻人像旋风似地拥到德·拉莫尔小姐身边,她望着这群年轻的法国人,心里怎么也爱不起来。她知道自己是舞会的王后,不过她看得很淡。“跟一个像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将过一种多么平凡的生活啊!上天给我声誉、财产、青春,唉!给了我一切,就是没有幸福。”
“于连怎么还不来?”她用眼睛四处瞄着。终于找到了,怪事,于连的表情竟然不那么严肃了,脸上似乎还有一丝笑意。他就像一个乔装的王子,他的目光是那么骄傲。德·拉莫尔小姐一直盯着他,目光奇特。于连也看见了她,他也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看,可看着看着他竟转身走了。
“他的确很英俊,” 德·拉莫尔小姐缓过神来,望着于连的背影她完全忘了她该做什么了。
于连的眼睛里闪烁着真诚的火焰和对世人虚妄评判的轻蔑,当他和德·拉莫尔小姐四目相对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发觉自己已经不能忘掉于连了。于连也觉得幸福到了极点。他不知不觉地陶醉于音乐和鲜花中,其实更大程度上是陶醉在自己的想象里。
第二天,于连在图书馆写文案,德·拉莫尔小姐又偷偷地溜了进来。这意外的来访打断了于连的思路。他就这么盯着德·拉莫尔小姐,连行礼都忘了。德·拉莫尔小姐察觉到了于连脸上表情的变化。她来图书馆打算拿走维利的《法国史》,书放在最上面的一格里,她够不着。于连不得不去搬两架梯子中最高的那一架,拿下书来,递给她。 她看了他好久,才若有所思地离开了。于连看着她走过去。眼前这朴素的打扮和昨晚那豪华的服饰形成对比,看得于连来了兴致。两种面貌之间的差别几乎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个女孩子在德·雷斯公爵的舞会上是那样的高傲,此刻眼神里竟几乎含着哀求。“的确,”于连心想,“这黑色的连衣裙更显出她腰身的美,她的确有女王的风度。”忽然,德·拉莫尔小姐转过头,站在离他的桌子两步远的地方,冲着他笑。 于连忙低下头,只盯着他刚刚写的文件一动不动。这时晚饭的铃声响了,他们两人一起进了餐厅,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什么。于连对德·拉莫尔小姐有些好感,但相较于德·莱纳夫人来说,德·拉莫尔小姐少了一些温柔和体贴,不过她的性格和魅力却是无人能及的。
令人费解的是,不知道为什么每到四月三十号,德·拉莫尔小姐都会戴孝,今年的这天德·拉莫尔小姐依旧如此。后来侯爵家的院士告诉他,历史上有位女王的名字和德·拉莫尔小姐的名字一样。而四月三十号这天是她的情人被示众砍头的日子,女王不顾一切拿回她情人的头,当夜埋在了蒙马特尔脚下的教堂墓地里。为了纪念女王对自己爱情的忠贞和勇敢,德·拉莫尔小姐每年的这天都为女王的情人戴孝。
渐渐地,于连已不再把她的举止高贵看做心肠冷漠了。他跟德·拉莫尔小姐有过几次长谈。她有时在晚饭后跟他一起在花园里沿着小路散步。一天,她向他讲述了亨利三世时期的一个年轻女人的故事。一个年轻女人发现丈夫的不忠,就用匕首把她丈夫刺死了。听完这个故事后,于连感觉很欣慰,他认为德·拉莫尔小姐有这样的认知是非常难得的。再加上德·拉莫尔小姐,这个牵着全家人鼻子走的女人,居然肯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口吻跟和他说话,使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会不会是我想多了,”于连立刻又想,“这不是亲密,她和我讲话不过是因为我在这个家里被看作是有学问的人。真是纠结!到底她对我是怎样的感觉呢?”他发现她很有学问,而且通情达理。和她在一起相处,既兴奋又坦率,这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一个月后,有一天于连和德·拉莫尔小姐一起在花园里散步。他把德·拉莫尔小姐送到客厅门口,她说她曾跟哥哥一起奔跑时不小心扭伤了脚,并顺势倚在了于连的胳膊上。
“她靠在我胳膊上的姿势真奇怪!”于连对自己说。“是我自命不凡,还是她真的对我很有兴趣?她听我说话时的神情是那么温和,甚至在我承认骄傲给我带来的种种痛苦时,她竟然能体会我的心情。不过我敢肯定,她对任何人都不会有这种温柔善良的神情的。”于连尽量不夸大他们两个人之间的这种友谊。他自己将其比作全副武装的交往。每天见面时,他们几乎都要自问:我们今天是朋友还是仇敌?于连明白,让这个如此高傲的姑娘侮辱,他的自尊心会受不了的,那样一切就都完了。“如果我必须跟她闹翻,那么我也会先来维护我的自尊和骄傲,这一次她若赢了我,下一次她一定会变本加厉的。有好几次,碰上心绪不佳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试图跟他摆出贵妇人的架势,但都被于连用粗暴的方式顶回去了。
有一天,于连突然打断她的话,对她说:“德·拉莫尔小姐有什要吩咐她父亲的秘书——于连先生的吗?”他继续说,“他随时听候她的吩咐,并会恭恭敬敬地执行的。” 此时的于连已经对德·拉莫尔小姐产生了浓浓的情愫,但是他不知道她是否对他亦是如此。“她要是也爱我就好了!无论她爱不爱我,有这样一个有才智的女孩子作亲密的知己我已经很知足了。”他看见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匍匐在她的脚下,亦是对她爱慕有加。这个年轻人有礼貌又温柔,还很勇敢,兼有出身和财富带来的种种好处,他觉得自己哪怕只有其中之一也会心满意足的!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疯狂地爱着她,他想娶她,他也应该娶她,他们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儿。德·拉莫尔先生曾经让于连给他们拟定婚约,可是于连看的出来,德·拉莫尔小姐明显更偏爱自己。
“难道是我疯了么?不,不是我疯了。的确是她在追求我,我越是对她冷淡、毕恭毕敬,她越是来找我。可能是事先想好的,等我出其不意地出现时,她的眼睛就会顿然一亮。我的天主,她多美!那双蓝色的大眼睛,从近处看,经常望着我的时候,多么让我喜欢啊!今年春天和去年春天是多么地不同!去年神学院中,我在三百个恶毒肮脏的伪君子中间,过着悲惨的生活,全靠人格力量支撑。我才没变得跟他们一样恶毒。”
在疑虑重重的日子里,于连想:“这女孩子嘲弄我。她和她哥哥串通一气奚落我。然而她似乎又很鄙视她哥哥缺乏个性的性格。‘他什么时候能勇敢一些呢?’她这样描述她的哥哥。”“不管怎样,她是个漂亮姑娘!”于连继续想,目光如老虎一般。“我要得到她,然后溜之大吉,谁阻止我脱身谁就倒霉了!
这个念头成了于连唯一的大事,他不能再想别的事了。日子过得很快,一天就像一个小时一样。 他总想干点正经事情,可就是心不在焉,心怦怦地跳,脑子里乱作一团,迷迷糊糊地总在想:“她爱我吗?”
如果于连不是花时间夸大德·拉莫尔小姐的美貌,激烈地反抗她的家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而是花时间研究一下客厅里发生的事情,他就会明白她为什么能主宰她周围的一切。有人让她不高兴,她就会用开玩笑的口吻挖苦他,她把玩笑把握的那么有分寸,选得那么好,表面上那么得体,来得那么适时,让人越想越觉得伤口每时每刻都在刺痛。渐渐地,它就会让伤了自尊心的人感到更加难过。家里人渴望的东西,她都看不上眼,因此她在他们眼里总是显得那么冷酷无情。她把挖苦别人的话说的十分刺耳,这仿佛成了她的一种消遣,一种乐趣。德·拉莫尔小姐以收到这些年轻人的情书为乐。“他们全都说自己十全十美,就像一个人,”她对一个表妹说。“你还知道比这更乏味的事吗?他们无非是想过非凡的生活罢了?他们想跟我结婚,想得美!他们知道我富有,我父亲又会提拔他的女婿。啊!但愿我父亲能给我找一个稍微有趣些的伴侣!”
德·拉莫尔小姐看事的方式尖锐、鲜明、生动、别具一格,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在她那些如此彬彬有礼的朋友看来,她的一句话往往成了一个污点。如果她不是个风云人物,他们几乎都会承认,她有些泼辣并且缺乏女性的细腻。她呢,她则对充斥着布洛涅森林的那些漂亮骑士欠公允。她瞻望未来却并不感到恐惧,因为那种感情过于强烈,变成了一种厌恶,一种她这个年纪少有的厌恶。她还能期望什么呢?财富、高贵的出身、才智、姿色,就是别人不说她也相信,命运之手已经把这一切集于她一身了。她对于连的骄傲感到惊讶,她欣赏这小平民的机敏。“他会像莫里神甫那样当上主教的,”她对自己说。很快,于连那种真诚的、并非假装的抵制,把她吸引住了,她老想把于连和她谈话的细枝末节讲给她的女伴听,却总是难以还原它本来的面目。
突然间,她恍然大悟:“难道我已经坠入爱河了?我真是太幸福了,”不可思议的喜悦让她兴奋不已。“我爱上了,我爱上了,这很清楚!在我这个年纪,一个女孩子,美丽、聪明,如果不是在爱情中,能到哪儿去找这种强烈的感觉呢?我没有办法,我永远不会对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这样的人产生爱情。他们是完美的,但也许过于完美了,反正我就是讨厌他们。”
她把她在《曼饱·莱斯戈》、《新爱洛缔斯》、《葡萄牙修女书信集》等书中读到的所有关于爱情的描绘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当然,那些都是伟大的爱情,轻浮的爱与她这个年纪、她这样出身的姑娘不相配。“爱情”这个词,她认为只有亨利三世和巴松彼埃尔时代的法国才会有壮烈的爱情。这种爱情绝不在障碍面前退却,甚至远甚于此。“如果于连是一位英勇的国王,就像路易十三那样的,拜倒在我脚下,那么我什么都做的出来!我会把他带到旺岱,像德·托利男爵常说的那样,他从那儿可重获他的王国……于连缺什么?名声和财产而已。他能为自己赢得头衔,那获得财富就是指日可待的事儿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什么也不缺,但他无论在哪里都不会在我心里。在我的心中占有统治地位的只有于连的爱。侯爵它不会白白地把所有的优点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我的幸福将是配得上我的。我的每一天都将不再冷冰冰的。敢于爱一个社会地位距我如此之远的人,这已经是我的伟大和勇敢了。让我看看,他能不能配得上我?哪怕他身上有一个弱点,我就立刻抛弃他。一个像我这样出身的女孩子,不应该像个傻丫头那样行事。如果我爱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那我将是我那些表姐妹的生活的同一版本。我事先就知道侯爵会对我说什么,我当然也想好了怎么回答他。一种让人打呵欠的爱情叫什么爱情?还不如当修女呢!”
“在于连和我之间,无须签订婚约,无须公证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一切都将是爱的产物。除了他所缺少的贵族身份外,完全是玛格丽特·德·瓦罗亚对当时最杰出的人、年轻的拉莫尔的爱情。难道这是我的错吗?他们坚决地拥护礼仪,一想到稍微有些出格的冒险行动就吓得脸色发白。在他们眼里,到希腊或非洲走一趟,就是大胆到顶的事儿了。他们一旦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就害怕了,不是怕贝督因人的长矛,而是害怕成为大家的笑柄,这种恐惧简直让他们发疯。而我的于连却相反,他喜欢冒险。这个得天独厚的人从无一点儿从别人那里寻求支持和帮助的念头!他傲视一切,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喜欢他。”
“如果于连身为没落的贵族,那我的爱情就不过是一桩庸俗的蠢举、一桩平淡无奇的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了。我才不要这样的爱情,没有丝毫的伟大和激情,连爱都谈不上。”
德·拉莫尔小姐如此专注于这些美妙的推论,第二天竟不知不觉地对着德·克鲁瓦绎努瓦侯爵和她哥哥称赞起于连来了。她说得滔滔不绝,终于引起他们的不满。
“当心这个精力如此旺盛的年轻人,”她哥哥叫了起来,“如果再来一场革命,他会把我们都送上绞刑台的。”
她避开正面回答,忙打趣她的哥哥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
她胡思乱想了好一会儿,补充说,“那好吧!假定革命再度爆发,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哥哥会扮演什么角色呢?你们唯一害怕的就是死时的不雅吧!而于连将打碎来逮捕他的敌人的脑袋,哪怕有一线希望他也会逃走。他可不怕不雅。”
第二天,在德·拉莫尔夫人的安乐椅后面,他们几个又聚在一起,趁于连不在场,德·凯吕斯伯爵就在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和诺尔贝的支持下,激烈地攻击德·拉莫尔小姐对于连的好评。
德·拉莫尔小姐心里想:“只要明天弗朗什-孔泰山区有哪个乡绅发现于连是他的私生子,给他一个贵族身份和几千法郎,不出六个礼拜,他就会像你们一样,留起小胡子;不出六个月,他就会当上轻骑兵军官。那时候,他那性格的伟大就不再是笑柄了。于连地位低下,又被一种惊人的抱负搞得那么不幸,他需要一个女朋友。也许我就是这个人。可是我看不出他有什么爱情,以他那大胆的性格,他早该向我吐露这爱情了。”
她思前想后,捉摸不透,心里很难有一刻的安宁。于连每次和她谈话,她都为于连找出新的不挑明感情的理由。从决定爱于连的那一刻起,每天她都庆幸自己终于投入了一场伟大的爱情中。她暗想:“虽然这样的爱情有些冒险,可是我仍然愿意为于连冒这个险。”
“从十六岁到二十岁这是我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但我却从没拥有过伟大的爱情。我没有什么快乐,只是每天都在听母亲的那些女伴们胡说八道。”
德·拉莫尔小姐经受着重大的折磨,于连却还对她停留在他身上的那种意味深长的目光茫然不解。他清楚地感到诺尔贝对他的态度里有了加倍的冷漠,德·凯吕斯先生、德·吕兹子爵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态度也变得更加盛气凌人。
“我不能再视而不见了,”于连对自己说,“德·拉莫尔小姐看我的表情和看别人的太不一样了。她那双美丽的蓝色大眼睛凝视我的时候,我的心竟然砰砰直跳。难道是爱情来了吗?这与德·莱纳夫人的眼神有多大的不同呢?”
一次晚饭后,于连跟德·拉莫尔先生到他的书房去,然后又返回了花园。德·拉莫尔小姐不知道于连又返回来了,他听见了德·拉莫尔小姐说的几句话,其中他的名字被提到两次。第二天,他又撞见诺尔贝和德·拉莫尔小姐正在谈论他。他一到,他们又马上停止了议论。“这些年轻人在想办法嘲弄我吗?愚弄是他们的拿手好戏。他们嫉妒我伶俐的口才。善妒又是他们的弱点之一。他们那一套完全可以这样解释。德·拉莫尔小姐想让我相信她看中了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在她的未婚夫面前出丑。”
这一残忍的怀疑完全改变了于连的精神状态。这个念头在他心中日益成熟使爱情的萌芽被轻而易举地扼杀了。这种爱情仅仅建立在德·拉莫尔小姐的美貌上,或者更建立在她王后般的举止和令人赞叹的打扮上。于连对她的想入非3非,根本不是因为喜欢德·拉莫尔小姐的性格。于连知道自己还不了解这种性格。他所看到的可能只是德·拉莫尔小姐的美貌——一种表象。
德·拉莫尔小姐素来冷漠,对精神上的东西一向很敏感,又受到于连这种突如其来的古怪态度的刺激,便开始热情洋溢了,渐渐流露出了自然的本性。爱情的萌芽让她把全部的幸福都依赖于于连一个人身上了。
于连到了巴黎之后大有长进,德·拉莫尔小姐也不像从前那样贪恋聚会、看戏和种种消遣活动了。可于连却觉得德·拉莫尔小姐已经失去了原本在她身上体现出的完美。有几次他听见她回答她朋友提出的问题时尖酸刻薄,语出伤人。于连对她污辱男性的尊严感到愤怒,对她愈发冷淡了。
于连决心不被德·拉莫尔小姐假装对他感兴趣的谎言所骗,可是德·拉莫尔小姐对他的热情又是那么的显而易见,这让他很是为难。看见德·拉莫尔小姐那么漂亮,他不免心慌意乱。
“我得离开这里,让这一切有个了结!”于连心想侯爵在下朗格多克有不少地产和房产,刚刚交给他管理。离开是有必要的,德·拉莫尔先生也同意他去管理那些房产。于连似乎已经成了另一个侯爵了。
“说到底,我没有上钩,”于连边想边做着出门的准备。“德·拉莫尔小姐对这些年轻人的讥讽,无论是真实的,还是仅仅为了取得我的信任,反正我是开心解闷了。就像昨天,她为了我而强迫一个年轻人做他不愿做的事,他既高贵又富有,而我既贫穷又卑贱。看来这是我打的最漂亮的一次胜仗。”
于连决定将他的离开时间保密,但是德·拉莫尔小姐却比他知道得还清楚,他第二天将离开巴黎,而且会离开很长时间。她用一种古怪的目光望着于连。“这目光也许是在演戏,”于连想,“可这急促的呼吸呢,还有这心慌意乱的种种表现呢!”“算了吧”,他对自己说,“我是什么人,居然想着这些事?那是巴黎女人的最高明、最狡猾的把戏呀!”
花园里就只剩他们俩了, “于连对我丝毫没有感觉,”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
他向她告辞时,她使劲儿抓住了他的胳膊: “你今晚会收到我的一封信,”她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调,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此情此景立刻感动了于连。
“于连,”她继续说,“你找一个借口,明天千万不要走。”她说完就跑了。
她的身材真迷人。她的脚也漂亮,跑起来姿态优雅,于连都看傻了。然而,谁能猜得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于连又了想些什么?一个小时过后,仆人把一封信交给于连。这封信就是德·拉莫尔小姐对他爱情的表白。于连想用文字的评论控制住内心的喜悦,然而他已经开始笑了。
“终于,”于连突然无法控制地大声叫了起来,“我这个乡下人,终于得到了一位高贵妇人的爱情表白!” “我干得还不坏,”他想,尽可能压住心头的喜悦。“我知道如何保持我性格的尊严。我从未说过我爱她。”他开始研究字体,德·拉莫尔小姐写得一手漂亮的英国式小字。他需要做点体力上的事,好从让他发狂的喜悦中解脱出来。
“您要走了,我不能不说……见不到您,我实在受不了……”
一个想法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仿佛一大发现,打断了他对德·拉莫尔小姐的信的研究,使他感到加倍的快乐。“我战胜了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他喊道,“他是那么漂亮!他留着小胡子,有迷人的军装,他总是能在合适的时候找到既聪明又巧妙的话来自圆其说。” 于连在花园里走来走去,简直幸福得发狂。“我引诱了侯爵的女儿!可能她和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的婚事就要告吹啦,这真是一件刺激的事啊!我,一个平民,居然以这种方式证明了自己的价值。”不过,一想起那些贵妇们向他投来的轻蔑的目光,他就会气得浑身发抖。可是有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这封信之后,他觉得自己和他们平等了。甚至一度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 一个木匠的儿子竟占了上风。
“如果我早出生二十年,我会像他们一样穿军装的,那时候一个像我这样的人,要么阵亡,要么三十岁就能当上将军。”他紧紧握在手里的那封信,使他展现出一种英雄似的姿态。“现在,穿上了这身衣服,到了四十岁,也可以像主教先生那样拥有10000法郎的薪水和蓝绶带。”
“好吧!”他像摩非斯特那样笑着对自己说,“我比他们有更多的聪明才智,我知道怎么选择我这个时代的服装和职业。”他的心开始膨胀起来。“我要把这封要命的信装在小包里封好,托彼拉神甫保管。他是个正直的人,从不受金钱的诱惑。是的,不过他总是拆别人的信……看来这封信我得送到富凯那儿去。”
应该承认,此时于连的目光是残暴的,脸上的表情是丑恶的,那表情显示出的是一种纯粹的罪恶。这是一个正在和整个社会作斗争的不幸的人。 于连一步跳下府邱的台阶。他走进街角一个代书人的铺子。“抄一遍,”他把德·拉莫尔小姐的信递给他。他自己又给富凯写了一封信:他拜托他保存这封珍贵的信。“但是,”他停下笔,对自己说,“邮局的书信检查处会拆开我的信……”于是他到一家新教徒开的书店里买了一本很大的《圣经》,非常巧妙地把德·拉莫尔小姐的信藏在封面里,然后打包,由邮车送走,收件人是富凯的一个工人,巴黎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这件事办完之后,于连倍感轻松地回到德·拉莫尔府,他打算给德·拉莫尔小姐写一封回信,因为他总觉得德·拉莫尔小姐在愚弄他。可他是多么愿意一直活在这样的爱情里呀!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伟人。
德·拉莫尔小姐给于连写信可真是经过了一番思想斗争啊!不管她对于连的兴趣开始时怎样,反正后来是真真正正地爱上了他。她那颗高傲而冷酷的心灵第一次接受如此热烈的感情。
德·拉莫尔小姐以为找到了幸福。可是世俗的习惯却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可是人的一生就是一连串的偶然。
这一次,德·拉莫尔小姐终于承认自己爱上了于连。她主动给一个处在社会最底层的男人写信,这对多数女人来说是多可怕的一件事儿啊!这件事若被大家知道,必将是永远的耻辱。她多希望于连能对她说:“不管有多危险,你还有我。”不过,她最担心的却是于连对她没有丝毫的感情。
晚上,于连心生一计,他把一个很重的箱子送到楼下门房那儿,叫一个跑腿的仆人把箱子运走。这个人正在追求德·拉莫尔小姐的贴身女仆,想必德·拉莫尔小姐一定也知道这件事。他开了这个玩笑,依旧回房安然入睡。可德·拉莫尔小姐却一夜不曾合眼。
第二天一大早,于连趁没人看见,溜出了府邸。八点钟之前,他又回来了。
他刚到图书室,德·拉莫尔小姐就出现在门口。他把回信交给她。他想他应该跟她说句话,至少这最方便,但是德·拉莫尔小姐不想听,转身走了。于连很高兴,其实他也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
但于连始终对诺贝尔和德·拉莫尔小姐们之间的窃窃私语心有余悸。“这一切,会不会是他们兄妹二人对我的一次戏弄呢?会不会是一次精心设计的骗局呢?如果我真的信以为真,走入了他们的陷阱,那么结果将是怎样?可无论怎样,我都会因为自尊心受损而无地自容的。”他思前想后,始终无法得出个值得信服的结论来。
“除非是我的冷漠和对贵族的不屑一顾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才会对我芳心暗许。”他又这样安慰着自己。“无论如何,我都要仔细的盘算明白再做下一步的行动。他俨然以经把面对德·拉莫尔小姐当做了是应对一场战争一样了,严谨而小心。“在这场对决中,身份地位的巨大差别是成败的最大砝码,我必须在这个问题上小心防范,假如这真的只是一场戏弄,我如果因此而推迟出行的日期,那么我只能输的更加彻底,对方在胜利后会感到加倍的欢喜。但如果,她对我的情意是真的,即便我走了,又有什么影响呢?反而会让她对我产生更强烈的想念。”
九点钟左右,德·拉莫尔小姐来到门口,扔给他一封信,转身就跑了。信的内容无非就是想让于连给她一个答复。他乘兴写了两页纸,并且在信的末尾又开了个玩笑,说他决定第二天早晨动身。写完信后,于连决定到花园里把信交给她,但是刚刚走到通往花园的小径上,于连就开始懊悔自己的不慎重了。因为,如果自己的假设都是真的,这一切都只是一场他们拿一个地位低下的外乡人取乐的骗局,那么此时,他的出现不是正中他们的下怀吗?可是,现在已经来到了德·拉莫尔小姐的窗下,于连只好硬着头皮向她的房中张望着。他暗暗期盼,此情此景不要被诺贝尔看到才好。
就在这时,窗中出现了德·拉莫尔小姐的身影,于连喜不自胜。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别人发现的同时,潇洒的像德·拉莫尔小姐挥了下手,示意他自己是来送回信的。德·莫尔小姐轻轻点头,离开了窗口。于连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楼梯的拐角处。德·拉莫尔小姐眼含笑意的接过了信,便迅速离开了。
于连松了一口气,也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这时的于连正在自己的心里把德·拉莫尔小姐和德·莱纳夫人悄悄做着比较,他想德·拉莫尔小姐虽然不如德·莱纳夫人那样温柔,但是,德·莱纳夫人也不必像德·拉莫尔小姐这样,为了和自己在一起舍弃很多贵族们十分看重的东西。这使于连很难在两人的情感中做出抉择。他自己也说不清,她们谁对自己更情深意重。
五点钟,于连收到第三封信,“真是写上瘾了!”他笑着说,“其实可以很方便地谈谈嘛!”他拆开信,可信的内容却只有几行字。
我需要跟您谈谈,就在今晚。半夜一点你到花园来。搬来园丁的大梯子,搭在我的窗口上,然后爬进我的屋里来。今夜月明,嗨!管他呢?
阅读思考
1.德·拉莫尔小姐给于连写了几封信?
2.于连以为德·拉莫尔小姐是在作弄自己的原因是什么?
词语积累
不苟 卑躬屈膝 想入非非
阅读笔记 于连时刻不忘捍卫自己的自尊心,在面对德·拉莫尔小姐情,但是他却没有意识到,这种引以为傲的伟大自尊,已经把他的表白的时候,他满腹疑虑,犹豫不前。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感推向了一个偏激的悬崖边缘。
注解:
1不拘泥,不计较;不限制。
2形容没有骨气,谄媚奉承。
3思想进入虚幻境界,完全脱离实际;胡思乱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