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个折磨人的东西
“这下可严重了,”于连心里想道,“而且太明显了,”他想了想之后又说,“这位美丽的小姐可以在图书室里跟我谈,在那儿,她有完全的自由。侯爵怕我让他看帐,从不到图书室来。可是这个德·拉莫尔小姐却要我顶个大月亮,爬梯子上八米高的二层楼!”于连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他已下定决心必须要走,信也不必给她回了。
然而这一明智的决定并没有给他带来内心的平静。“万一德·拉莫尔小姐是真的爱他呢!”他突然对自己说,“那我在她眼中就是一个十足的懦夫了。尽管我没有高贵的出身,但是我必须有伟大的品质……”
他反来复去思考了一会儿。“恐怕我要失去这个上流社会最出色的女人了……这种悔恨会折磨我一辈子的,情妇有的是,可真正爱我的人却不常有啊!”
他沉思良久,迈着急促的步子走来走去,时不时地突然停住。
“往最坏里说,”他最后想,“假定这一切是个圈套,那对一个女孩子来说也是很危险、很麻烦的。他们知道我不是一个缄 1口不言的人。要我不说话,除非杀了我才行。仆人们私下里叽叽喳喳,议论我受到明显的偏爱,我知道,我听见过……
于连把信抄了一份,夹在图书室里那套精美的《伏尔泰全集》的一卷里,原信则亲自送到邮局,邮给了富凯。
回来后,于连还要等几个钟头才到赴约的时间,为了找点儿事情做,于连开始给富凯写信:
我的朋友,只有在发生意外的情况下,你才可以拆开所附的信件。到那时,把我寄给你的手稿上的所有名字都去掉,抄八份分到寄给马赛、波尔多、里昂、布鲁塞尔等地的报馆。十天以后,把手稿印出来,先寄一份给德·拉莫尔侯爵先生,半个月后,把余下的在夜间撒向维里埃的大街小巷。
这份短短的为自己辩白的信件,以故事的形式写成,富凯只有在于连发生意外时才能拆开来看,于连尽可能不牵扯到德·拉莫尔小姐,不过他还是非常准确地描绘了他的处境。
于连刚封好包裹,晚饭的铃声就响了,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他的思绪还在他刚写的故事里,尽是悲剧性的预感。他看到自己被仆人抓住,捆起来,嘴里塞着东西,被带进地下室。一个仆人看着他,如果贵族家庭的荣誉要求这件事有一个悲惨的结局,他们就会用毒药毒死他,了结这一切。然后把他的尸体抬回他的房间,说他死于疾病。
于连像个悲惨故事的作者一样,连自己也被自己编的故事打动了,进入餐厅时竟真的感到了恐惧。晚饭后,他装作散步,进了花园。但是,等了许久也不见德·拉莫尔小姐露面。他觉得实在是难熬,就打算再给富凯写封信,取消原来的决定。忽然,十一点的钟声响了。他转动房门的钥匙,弄得哗啦哗啦响,弄得像是要锁门睡觉一样。他蹑手蹑 2 脚地去观察整座房子,尤其是仆人们住的五楼。没有任何异常。他到花园里一个黑乎乎的角落里站定,并作了一番军事侦察,“这事关我的名誉,”他想:“如果我干出什么蠢事,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的。”
十一点左右的时候,月亮升起来了,十二点半的时候,已经把府邸朝花园的那面墙照得通亮。
“她真是疯了,”于连一辈子还没有这么害怕过,他只看到这次行动的种种危险,没有丝毫的热情。凌晨一点过五分,他把梯子靠在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口上,慢慢往上爬,他爬到窗前的时候,窗子无声地开了。
“你来啦,” 德·拉莫尔小姐对他说,看起来非常激动的样子,“我站在窗口看了你一个小时了。”
于连感到很局促,不知如何是好,窘迫中,他想应该大着胆子亲吻德·拉莫尔小姐。
“不!”她把他推开。
于连其实很高兴自己遭到拒绝,他急忙向周围扫了一眼。
“你衣服的侧兜里放的是什么?”德·拉莫尔小姐对他说。
“是武器和手枪,”于连答道。
“我们是不是该把梯子拉上来,”德·拉莫尔小姐说。
“梯子太大,会碰碎下面夹层的玻璃窗。”
“没关系,”德·拉莫尔小姐试着用平常谈话的口气对他说。
“看来她是真的爱上我了!”于连想,
“你是怎么处理我的信的?”她终于问道。
“第一封信藏在一本很大的《圣经》里,昨晚的驿车已把它带到很远的地方了。”他讲了种种细节,声音清晰。“另外两封也到了邮局,要和第一封走同样的路线。”
“天哪,你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戒备呢?”德·拉莫尔小姐惊讶地问。
“我为什么要说谎呢?”于连想,就把他的猜疑合盘托出。
“原来这就是你回信写得那么冷淡的原因啊!”德·拉莫尔小姐叫道,口吻中疯狂多于温柔。
于连一下就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你有男子汉的胆量,”德·拉莫尔小姐说, “我承认,我想考验考验你的勇气。你最初的那些猜疑和你的决心证明了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勇敢。”听完这些,于连终于感觉到了幸福。
说真的,这不是他在德·莱纳夫人身边得到的那种精神上的满足。而是一种实现野心后感到的狂喜。
德·拉莫尔小姐还是很窘迫,好像给自己的行为吓呆了,于是于连开始努力寻找下一个话题。他们谈到以后见面的办法。讨论再次证明了于连的才智和勇气,他心里美滋滋的。他们要避开的是些很精明的人,说到底,到图书室面不是最容易的吗?他会怀着一颗欣喜若狂的心来冒这个小小的危险。
德·拉莫尔小姐曾经决定,如果于连敢借助园丁的梯子爬进她的房间,她就委身于他。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德·拉莫尔小姐终于做了于连可爱的情妇。实际上,他们的狂热有些勉强。两人并非出自真情,只是模仿别人相爱的样子罢了。
第二天,于连骑上马,到巴黎附近找了一片僻静的地方,心里与其说感到幸福,还不如说是感到惊奇。惊奇无时无刻不占据着他的心,他感到自己飞得很高很高。如果他的心灵里没有丝毫的柔情,那是因为德·拉莫尔小姐对待他的全部行为,都像是在履行一种责任。对她来说,一夜风流倒没有给她带来多大的欢乐,相反她只感觉到了不幸和羞耻。
“是我弄错了吗?难道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并不是爱情?” 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
一连好几天,德·拉莫尔小姐都对于连不冷不热的,于连自己心里也纳闷儿。他考虑了好几种理由,结果不是被自己推翻了,就是觉得理由不成立。
德·拉莫尔小姐也十分纠结,“我给我自己找了个主人!于连很看重名誉,如果我把他的虚荣心逼进绝境,他就会报复我,继而把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又过了一段时间,德·拉莫尔小姐还是执意不看他,晚饭后,于连不顾她明显的不悦,跟着她去了花园。
“好吧,先生,既然你不顾我的意愿,一定要跟我说话,”她对他说,勉强压住怒火,“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已经完全取得了支配我的权利?世界上还从未有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我向您发誓,我会永远严守秘密,”于连说,“我甚至还可以发誓永远不同您说话,只要您的名声不会受到损害。”说完,他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转身就走了。
让于连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当然,三天前他还并不爱她。但是,从他说出永远断绝来往的那一刻起,他心中的一切都迅速地变了。在宣布永远断绝来往的第二天夜里,于连差点发疯,他不得不承认他是真的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为了摆脱相思的困扰,他决定去朗格多克,打好箱子后,他就去了驿站。驿车售票处告诉他碰巧第二天去图鲁兹的驿车上有个位置,于是他订下这个座位,回到德·拉莫尔府,准备向侯爵禀报。德·拉莫尔先生出门了。于连只好去图书室等他,可碰巧德·拉莫尔小姐也正在那儿。
看见他来了,她拿出了一付恶狠狠的神情,他不可能看错。
于连太不幸了,又被这意外的相遇弄昏了头,心一软,竟用最温柔的、发最亲近的口吻对她说:“这么说,您已经不爱我了?”
“我恨自己太随便,”德·拉莫尔小姐哭着说,她恨她自己。
“太随便!”于连叫起来,他朝一把中世纪的古剑扑过去,那把古剑是作为古董收藏在图书室里的。
他觉得自己痛苦到了极点,待他看见她流出羞愧的眼泪时,他的痛苦又增加了一百倍。他费了些力气,从古旧的鞘里拔出剑来,就在这时,德·拉莫尔小姐感到了幸福,一种如此新奇的感觉油然而生,她高傲地朝他走去。
于连突然想起了他的恩人侯爵先生。“我要杀死他的女儿!”他心里说,“多可怕啊!”他把剑插入鞘中,极其沉着地挂回到那颗镀金的青铜钉子上。整个动作自始至终非常缓慢,足有一分钟。德·拉莫尔小姐惊奇地望着他,眼睛里不再有仇恨了。
“我发现自己更爱他了,他是多么有勇气啊!”德·拉莫尔小姐想着,转身便跑了。
“她多美啊!”于连看着她的背影说。
于连怔怔地留在原地,过一会儿,侯爵来了,于连忙向他辞行。
“去哪儿?”侯爵问。
“去朗格多克。”
“抱歉,我不能批准你的请求,我命令您在府中待命。因此,我可能随时需要您,您外出不得超过三个钟头。”
于连行了个礼,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此时的德·拉莫尔小姐正陶醉在于连的伟大举动中,一心只想着和于连重归于好。于连把自己关在房里,上了两道锁,正在最强烈的绝望中苦苦煎熬。
晚饭后,德·拉莫尔小姐非但没有躲避于连,反而找他说话,差不多是催促他跟她到花园里去。不知不觉中,德·拉莫尔小姐屈服了,又对于连动了情。她在他身边散步,感到极为快乐。德·拉莫尔小姐跟他聊天,谈到她的感情历程。她在这种谈话中发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她甚至跟他讲述了她对德·克鲁瓦泽努瓦侯爵、德·凯吕斯伯爵曾经有过的短暂的热情冲动……
“怎么会这样!你和德·凯吕斯伯爵竟然相爱过!”于连嫉妒地叫了起来。德·拉莫尔小姐看出来了,但是一点儿也不生气。
她继续折磨于连,细细地讲她的旧情,讲得有声有色,仿佛一切历历在目。 于连简直快被爱情摧垮了,差点儿就要跪倒在德·拉莫尔小姐的脚下,喊出来:“你可怜可怜我吧,你爱我吧!”
“这个如此美丽、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曾经一度爱过我。如果我不抓住她,她很快就会爱上德·凯吕斯伯爵!”于连己经到了痛不欲生的程度,什么也表达不了于连此时的痛楚。
“即使你不再爱我了,可我依然爱你!”一天,于连被爱情和不幸搅得昏头昏脑,对德·拉莫尔小姐说。这差不多是他所能干出的最大的蠢事了。
德·拉莫尔小姐从对他谈论自己的感情历程中得到的全部快乐,一瞬间被这句话摧毁了。她吃惊于连竟然这样不自信,还说什么‘即使你不再爱我了’,难道他这么容易就被打垮了?这是不是说明于连已经放弃爱自己了呢?如果这句话是于连内心真正的感受,那么自己终于赢了。一想到自己赢了,德·拉莫尔小姐就开始无视于连的存在了。
一连几天,德·拉莫尔小姐都对于连不理不睬的。于连很知趣,尽可能少地在她眼前露面,也从不抬头看她。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顶楼的一扇小窗前,等德·莱纳小姐到花园散步的时候,他能从那儿看见她。
这天,德·拉莫尔小姐对自己说:“于连只不过是没有财产,但是我有啊,当他的伴侣,我会继续引人注目,我在生活中绝不会湮没无闻。我肯定会扮演一个伟大的角色,因为我选择的人有性格。”
德·拉莫尔小姐一心想着未来和她希望扮演的独特角色,便很快怀念起她常和于连进行的那些枯燥的讨论。她竟开始怀念有于连在身边的幸福时刻。第二天,一整天她都在找机会为难于连,然后看他如何应对。临近傍晚,于连看见德·拉莫尔小姐在花园里走来走去,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跪倒在她的身边,向她倾诉衷肠。当他刚想跑过去的时候,德·拉莫尔小姐已经走了。他灵机一动,搬起梯子,靠在德·拉莫尔小姐的窗子上。他告诉自己今天晚上一定要和她把话说明白。
“不管她发火还是对我百般蔑视,那有什么关系?我一定要吻她,哪怕是最后的一吻,然后我就回我的房间,自杀……我要确定我的嘴唇在我死之前最后一个接触的是德·拉莫尔小姐的脸颊。”
他快速地爬上梯子,敲了敲百叶窗。德·拉莫尔小姐一看是他,急忙打开了窗户。
他跳进屋子,已经半死不活了。
“果然是你!”德·拉莫尔小姐急忙投入了他的怀抱……一边捶打他的胸口,一边向他坦白自己的种种不是。
“你惩罚我的骄傲吧,”她对他说,紧紧地搂住他,他都快喘不过气来了,“你是我的主人,我是你的奴隶,我要跪下来请求你饶恕我,是我太骄傲了,总觉得你配不上我的爱情,看来是我错了,我是多么爱你呀!”
过了一会儿,她又拿起剪刀剪掉了自己一小撮儿头发,交到于连的手上。“我要让自己记住,”她对他说,“我是你的奴仆,万一可憎的骄傲又让我昏了头,你就拿这撮儿头发给我看,我就会立刻服从于你。”
第二天,极度的幸福感完全恢复了于连性格中的力量,如果此刻他孤身对打二十个人,估计也不再话下。这一天过得快如闪电,于连幸福到了极点。第二天早上刚七点,他就去了图书室。可是,几个小时过去了,德·拉莫尔小姐才来。她瞟了于连两眼,目光礼貌而平静,“我的主人”这样的称呼也不提了。于连惊讶得喘不过气来……
原来,德·拉莫尔小姐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之后,断定于连就是个普通人,至少也不是个出类拔 3 萃的人,不配让她大着胆子做出那些疯狂的举动。总之,她已经厌倦爱情了。
于连呢?怀疑、惊讶、绝望,轮番折磨着他。他对自己说:“我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吗?为什么她要这样对我呢?”
第二天早晨七点,于连正在图书室回忆和德·拉莫尔小姐一起经历的种种,忽然德·拉莫尔小姐到图书室来了。
“你一定想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 于连说。
“我已经不爱你了,先生。最初我对你的爱,完全是我疯狂的想象欺骗了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把支配自己的权利交给一个小神甫,一个木匠的儿子,天啊,这太恐怖了。我感觉自己好像失身于一个仆人。”
生平第一次,于连开始瞧不起自己。德·拉莫尔小姐的那些轻蔑,简直让于连生不如死。
出了图书室,于连一遍遍地高声自言自语:“她不爱我了。她爱了我八天,我却要爱她一辈子。”显然在这场爱情里,于连成了最不幸的人。
阅读思考
1.德·拉莫尔小姐是如何折磨于连的?
2.本章中,于连是否爱上了德·拉莫尔小姐?
词语积累
缄口 蹑手蹑脚 出类拔萃
阅读笔记 本章中,于连从小心翼翼地接受情人的告白到最后被情人抛弃的过程中,一直忍受着德·拉莫尔小姐的忽冷忽热、反复无常的折磨,当他终于确定自己是深爱着德·拉莫尔小姐的时候,却不曾想到在感情的战场上他已经败得一塌糊涂。
注解:
1闭着嘴不说话。
2形容走路时脚步放得很轻。
3指人的品德,才能出众,高出同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