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小城
小 城
当严冬封锁了大地,大地就到处裂开了口,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几尺长的,一丈长的,还有更长更长的,它们随时随地、毫无定向地开裂着。只要严冬一到,大地就裂开口了。
严寒把大地冻裂了。
上了岁数的人,刚进屋里来,用扫帚扫着胡子上的冰溜说:“多冷的天啊!地冻裂了。”
赶车的车夫顶着满天星斗,绕着大鞭子走了六七十里,天蒙蒙亮才进了大店,头一句话就向客栈掌柜的说:“好厉害的天啊!小刀子一样。”
等进了客房,把狗皮帽子挂在架上,坐在炕沿抽上一袋烟,便伸手去大盘中抓热馒头,他那伸出来的手的手背上有无数细小的裂口。
人的手被冻裂了。
卖豆腐的人清早起来到巷子里去叫卖,一不小心,就把盛豆腐的方木板贴在地上拿不起来了。它冻在地上了。
卖馒头的老头子背着大木箱,里边是满满的热馒头,太阳刚一出来,就到街上去叫唤。他刚从家里走出来的时候,走得很快,喊的声音整个街都听得到。可是过不了一会儿,他的脚底板就结了冰,在脚心上好像踩着一个鸡蛋似的,圆滚滚的。再过一会儿,冰就封满了他的脚底了,使他走起来十分难过。若不是步步都加着小心,他就要跌倒了。就是这样,他还是跌倒了。跌倒了可是个坏事情,因为馒头箱子也跟着跌翻了,馒头从箱子里滚到了地上。路过的人看见,趁着这机会,趁着老头子坐在地上一时还爬不起来的时候,就拾起几个一边吃着一边走了。老头子挣扎着站起来,连馒头带冰雪一起捡到箱子里去,一数,不对数。他明白了,就向那没走太远吃着他的馒头的人说:“天气冷了,地皮冻裂了,吞了我的馒头了。”
路过的人听了这话都笑了。他背起箱子再往前走去,觉着脚下的冰溜,似乎越结越高了,他也越走越感到累;他背上出了汗,眼睛上了霜,胡子上也挂起了冰溜子。因为他不住地向上哈着气,破皮帽子的帽耳朵和帽前遮都满是白霜了。老头子越走越慢,好像背上是一箱子鸡蛋,战战兢兢的,怕摔碎了;又好像头一回穿上溜冰鞋,被朋友推上了溜冰场似的。
小狗冻得在深夜里叫唤,哽哽地,小小的脚爪蜷缩着,好像那不是雪地,而是蹿起来的火苗。
天还是一味地冷下去:
水缸被冻裂了;
井被冻住了。
大风雪在黑夜里疯刮着,竟把人家的房子也封住了,睡了一夜,早晨起来,推推门,竟推不开了。
大地一到了这样的严冬,就全变了样了。天空是灰色的,大风一刮起来,整个天空就混沌沌1的,并且夹杂着细碎的清雪。人们走起路来是很快的,嘴里边的呼吸一遇到寒气就变成小股的白雾蒸腾起来。七匹马拉动的大车,一辆紧挨着一辆,在旷野上奔跑着,车轱辘后卷起大捧的雪来。车夫打着灯笼,甩着大鞭子,依旧顶着满天的星。跑了两三里路,马就要冒汗了。再跑下去,这一批人马在冰天雪地里边竟热气腾腾的了。一直到跑出了太阳,走进了大店,那些马才渐渐没了汗。汗没了,马毛就立刻上起霜来。
在大店里喂饱了人马,他们再跑。这寒带的地方,人家稀稀落落的。不像南方,走过一村,前边又是一村;过了一镇,不远又到一镇。在这里是见不到的,眺望出去,近处远处都是一片白。从这一村到那一村,根本是看不见的。只有凭了常过往的人的记忆,才能知道是走向了什么方向。七匹马的大车,拉着满车的粮食,到距离他们最近的城里去。到了那儿,卖大豆的卖大豆,卖高粱的卖高粱。等回去的时候,大车上就是些油、盐和布匹了。
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小得甚至说不上是繁华。城里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而这两条大街交汇的地方,就是最有名的十字街了。十字街口集中了全城的精华,在街面上有金银首饰店、布庄、油盐店、茶庄、药店,还有个拔牙的洋医生。洋医生的门前,挂着块很大的招牌,那招牌上画着有量米的斗那么大的一排牙齿,很有些夸张。这么大的一个广告牌挂在这个小小的城里总是不适宜的,因为人们看了,竟不知道那画的是什么东西。油店、布店和盐店,他们都没有什么广告,顶多是盐店门前写个“盐”字,布店门前挂了两张怕是这店里祖传下来的布幌子。其余的如药店,也不过是把那戴着花镜的医生的名字写在小木板上,挂到门外就是了。比方那医生的名字叫李永春,那药店也叫“李永春”。人们更喜欢用脑子来记忆,哪怕就是李永春摘掉了他的小木板儿,人们也都知道药店是在哪里。就是从乡下来的人也能把这城里的街道和街道上店铺的位置记住,更别提城里的人了。用不着什么广告,用不着什么特别的花样,人们要买油、买盐、买布,自己走进店里去就买了。不需要的,你就算挂了天大的牌子,人们也还是不买的。那个拔牙的洋医生就是个例子,从乡下来的人们看了这么大的牙齿,就觉得怪里怪气,所以那大牌子前边,常常围了许多人在看,看也看不出是什么道理来。如果真有人牙疼,他也不会去让那洋医生用洋法子给他拔掉,也还是要走进李永春的药店去,称上二两黄连2,回家含着就算了。因为那牌子上的牙齿太大了,光是瞅着就害怕,更别提走进去了。
所以这会拔牙的洋医生,挂了两三年招牌,生意却仍然惨惨淡淡的。
后来那女医生没有办法,大概是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便兼做了接生婆3。
城里除了那条著名的十字大街,还有两条小街道,一条叫做东二道街,一条叫做西二道街。这两条街都是南北方向,有五六里长,街上没有什么值得提起的,只有几座庙、几家烧饼铺、几家粮店。
城里著名的火磨4就在东二道街,那是一个很大的院子,用上好的红砖砌成的大烟筒高高地竖立在院里。听说那火磨里可不敢进去,那里面机关重重,是碰不得的,一碰就会蹿出火苗子来,把人烧死,不然怎么能叫火磨呢?听说里面拉磨根本用不上马或者毛驴,用的是火。有人说如果光是用火,不把磨房也烧着了吗?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也没有人进去亲眼看过,越想越糊涂。那火磨是不让参观的,听说门口站着守卫呢。
东二道街上还有两家学堂,一个在南头,一个在北头;一个在龙王庙里,一个在祖师庙里。都在庙里边,这可巧了。两个都是小学:龙王庙里的那个学的是养蚕,所以叫农业学校;祖师庙里的那个,是个学学问的小学,但是还有高级班,就叫做高等小学。
这两个学堂,虽然叫起来不一样,实际上教的东西是没有什么分别的。也不过就是那个叫农业学校的,到了秋天把蚕扔在锅里炒一炒,教员们美美地吃几顿就是了。
那个叫做高等小学的,没有蚕吃,但因为高等,所以那里边的学生的确比农业学校的学生长得高。农业学校的学生念的是“人、手、足、刀、尺”,大一点的也顶多十六七岁。那高等小学的学生却不同了,竟还有24岁的,在乡下小学馆里教了四五年书了,现在却来上高等小学。也有的在粮店里当了二年的账房先生,现在也来上小学了。
这小学的学生有写家信的,老师一看,竟写着:“小秃子闹眼睛的毛病好了吗?”小秃子就是他八岁的大公子的小名。小公子、小女儿就顾不得了,若都写上这信就太长了。因为他已经子女成群,是家里的家长了,写家信也总得写上一些个家政,姓王的那户的地租交上没有,大豆卖了没有等等。
这样的学生,在学堂里是谁也不敢得罪的,教师也得尊敬他,一不留心,他这样的学生就站起来了,手里拿着《康熙字典》5,就连先生也会被指问住的。万里乾坤的“乾”和乾菜的“乾”,这学生居然说是不同的,乾菜的“乾”的写法也被他纠正了好多遍。
泥坑子
西二道街上是没有这么热闹的,那里没有火磨,就连学堂也只有一个,是个在城隍庙里边的清真学校。但除了这些,别的都是和东二道街一样,连街道也是一样灰秃秃的,一有车马经过,就带起滚滚烟尘,而下起雨就完全成了泥巴地了。东二道街上有个出了名的大泥坑,五六尺深,不下雨的时候,坑里的泥浆就好像刚熬好的粥,下了雨那泥坑就变成河了。所以每到下雨的日子,附近的人家就要吃尽苦头,门里门外满满是泥;天一晴了,坑中的泥水落下去,被太阳晒出来的成群结队的蚊子就飞到人们的屋里去。若赶上一个月都没有雨,那大泥坑的水分就完全蒸发走了,里面的泥也又黏又黑,像浆糊一样,整个泥坑就像口炼胶的大锅似的,黑糊糊、油亮亮的,常常要把路过的苍蝇蚊子也黏住似的。
小燕子是很高兴见到水的,有时也飞到这泥坑上来,用翅膀点着水。这很有些危险,因为这泥坑就在那等着它,想把它黏住呢。小燕子也察觉了危险,头也不回地飞走了。
可若是一匹马,就非得黏住了;不仅仅是黏住,还要一点点地陷进去。马在里面挣扎着、翻滚着,可越是挣扎就越快地陷下去,最后就没了力气,倒下了。但是这种时候不很多,很少有人牵着马或是拉着车子来这里冒险的。
到了旱年,两三个月都没有一滴雨,这泥坑子才到了真正危险的时候。不知道的人总要说,不对呀,似乎是越下雨越坏吧!这一坑水好像小河似的,该多么危险,要有一丈来深呢,人掉下去也要没了顶的。其实不然,呼兰河这小城里的人没有这么傻,因为这个坑是人人都知道的,每到这满是水的时候,他们也会从边上绕着走的。
可是若旱了起来,这泥坑子就一天天地干下去,到后来也不过是两三尺深了,有些大胆的车夫竟敢赶着车从上边过去了;而那些不太胆大的车夫,看着别人过去,也鼓起勇气跟过去了;随后就有更多的人,有样学样,竟在这坑上来来回回地过了。
谁知这泥坑子的底是高低不平的,有人过去了,有人却翻了车子。
车夫从泥坑里爬出来,浑身满脸是泥了,弄得像个小鬼似的。他赶忙从泥中往外挖掘他的马,不料那马已经倒在那深深浅浅的泥中了。这时候有些过路的人,也走上前来,搭把手帮忙了。
也有人是不帮忙的,他们穿着长袍短褂,很是整洁,看那样子也伸不出手来,因为他那手也是白白净净的。这样体面的绅士,向来是要站在一旁观看的。
看那马要站起来了,他们就喝彩,“噢!噢!”地喊叫着;看那马又倒下去了,他们也还是喝彩,也是“噢!噢!”地叫起来。
那马就这样在“噢!噢!”声中挣扎着,仍然没有站起来,马没力气了,帮忙的人也没力气了,就让马照原样可怜地倒在那里。这时候,那些绅士们也觉得腻烦了,知道不会有什么花样了,于是就走开,各自回家去了。
那马就在那里躺着,那些帮忙救马的过路人,都是些最普通的老百姓,他们有担葱的、卖菜的、瓦匠9,还有最常见的车夫。他们脱了鞋子,卷起裤脚,小心地走下泥坑去,想再一齐使把劲,把那马抬起来。
结果还是抬不起来,马又躺下去,呼吸不大多了。这回人们着了慌,突然就有人想起解马套来了。人们把马同马车分离开来,以为这回它去掉了负担,能轻松地站起来了。
可那马还是站不起来。马的脑袋伸在泥浆外边,耳朵一下一下地哆嗦着,眼睛闭着,鼻子往外喷着突突的气。
这时候就有人跑回家去,取了绳索、绞锥来。人们用绳子把马捆起来,用绞锥从下面翘着。人们喊着号子,就好像造房子或是架桥梁似的。
马被抬出来了。
马还活着呢,躺在道旁。
人们给马浇了一些水,还给它洗了脸。
看热闹的又来了一些,也有看完了走的。
第二天街上就传了起来:“那大水泡子又淹死了一匹马。”虽然马没有死,但大家都嘴里说它死了。若不这样说,就觉得好像对不起那大泥坑似的。
在这大泥坑上翻车是再常见不过的。一年中除了冬天的寒气能把它冻住以外,其余的季节,它都是张牙舞爪的,坑里的水涨起来,又落下去,哪些日子水大了,哪些日子水小了,大家都是知道的。
水大的时候,车马过不去,人也是难行的。老头子们走在泥坑的边上,那腿也是颤颤的。小孩子在坑沿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吓哭了。
下起大雨的时候,泥坑子里的水就涨起来,白亮亮的,直涨到两边人家的墙根上去。来往过路的人,一走到这里,就像在人生的道路上受到了打击,是要奋斗的。他们卷起裤脚来,咬紧了牙根,集中起全身的精力,用手扶着人家的墙沿,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万分小心地走过去。后边来的人,也跟着学着,东摸摸,西摸摸,抓着墙沿,也过去了。
一过去就长了精神,哈哈大笑着,回头看那后来的人,胜利者们向那些还在奋斗道路上的人说:“这算什么,一辈子不走几回险路就不叫英雄。”
可英雄还是不多的,大部分的人提心吊胆地走过来,被吓得脸色发白。有的人走过来很久了,还是站在原地,腿打着颤,好像再也抬不起来了。
有一天,下大雨的时候,一个小孩子就滑了下去,让一个卖豆腐的救了上来。救上来一看,这不是农业学校校长的儿子吗?于是人们就议论起来了,有的说是因为农业学校设在庙里面,犯了龙王了,龙王爷要降大雨,收了这孩子的命了。
有的说不是这样的,是因为这孩子父亲的关系。他父亲在讲堂上指手画脚地讲,对学生们说,这天下雨和龙王爷是没有关系的,原本就没有龙王爷的。你看这不是要活活气死龙王爷吗?他老人家能不气吗?所以龙王爷就要抓他儿子了。
有的说,那学堂里的学生也太不像样了,他们竟敢爬到老龙王的头顶上去,给他老人家戴上一个草帽。这草帽,是敢给老龙王戴的吗?这不是惹祸吗?看着吧,龙王爷不会就这样算了的,他龙王爷可不是白人6啊!你惹了他,他能轻易饶你吗?那可是龙王爷呀!龙王爷是能惹的吗?
有的说,那学堂的学生也太不像话了,他说他亲眼见了,学生们拿了蚕放在大殿上老龙王的手上。你想那老龙王,能受得了让蚕到他的手上去吗?
有的说,现在的学堂全变样了,有孩子是千万上不得学堂的,一上了学堂,就鬼神不分,六亲不认了。有的说他要到学堂把他的儿子领回来,不让他念书了。
有的说孩子在学堂里念书,是学不到好的。孩子吓丢了魂,他娘给他叫魂的时候,你听他说什么?他说这叫迷信。你说要再念下去,不就翻了天了。
说着说着,就扯远了。
过了些日子,大泥坑里的水就落下去了,泥坑的边沿就又能放心地走了。
又连着一些日子不下雨,泥坑子就又有点儿像要干了。这时候,又有些车马开始在上面走,又有车子翻在上面,又有马倒在泥里了。又有绳索、绞锥往外抬马,被抬出去的可算得救了,后来的,再陷进去,再抬。
一年之中光是抬车抬马,在这大泥坑上就不知道抬了多少次了,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说要把这泥坑子用土填起来呢?没有一个。
有一次,一个老绅士掉在泥坑里了。他爬出来说:“这街道太窄了,下了雨就全让这泥坑子占了,还怎么走人呢?这两边的院子,怎么不把院墙拆了让出路来呢?”
他正说着,院墙里就有个老太太伸出头来了,她说院墙是拆不得的,他说那就种树吧,下起雨来人们就可以攀着树过去了。
就这么的,有的说拆墙,有的说种树,说用土把泥坑来填平的,就一个也没有。
这泥坑子里边淹死过小猪,用泥浆闷死过狗、闷死过猫,小鸡小鸭也常常死在这泥坑里边。
这泥坑的表层常常会结一层硬壳,动物们以为那硬壳也是路呢,就走上去,等晓得了也晚了。它们原本还跑着飞着,等往那硬壳上一落可就再也站不起来了。白天还好,有人看到了还能救上一救;夜晚可就没办法了。它们自己在黑泥巴里挣扎着,挣扎到没力量的时候就很自然地沉下去了,况且越挣扎下沉得就越快呢。也有时候,那泥浆过于黏稠,动物们死了也不沉下去。
有新肉上市的时候,突然卖便宜猪肉了,这时大家就想起那泥坑子来,说:“一定是那泥坑子里边又淹死了猪了。”
遇着腿快的,就赶快跑到邻居的家里去,告诉说:“快去买便宜肉吧,快去吧,快去吧,晚了就没有了。”
等买回家来了才发现不对,这肉又紫又青的,怎么好像是瘟猪7肉呢?
但转念一想,哪能是瘟猪肉呢?一定是那泥坑子里淹死的。
于是煎、炒、蒸、煮,家家吃起便宜猪肉来。虽然吃起来了,但总觉得不很香,怕还是瘟猪肉。
可是再想想,瘟猪肉哪里还能卖呢?还是那坑子里淹死的吧!
这坑子一年里能淹死一两只猪,或两三只猪,就是最多的了,有几年连一个猪也没有淹死。可人们常吃着淹死的猪肉,这就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龙王爷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虽然吃的是泥坑子里淹死的猪肉,自己说着也是泥坑子里淹死的猪肉,但也有吃了病的,他们大发议论说:“就是淹死的猪肉也不应该抬到市上卖去,死猪肉终究是不新鲜的,税局子是干什么的,让大街上在光天化日就卖起死猪肉来?”
这时就有同样吃了死猪肉的,但是尚且没有病的人说:“你这么说可不对了,这不是疑心吗?你三心二意吃下去还会好吗?你看我们也一样地吃了,怎么没病呢?”
也有不懂事的小孩子,说他妈不让他吃,说那是瘟猪肉。
这样的孩子,大家都不喜欢。大家都瞪着眼瞅他,说他:“瞎说,瞎说。”
有一次,一个孩子说那猪肉一定是瘟猪肉,他是当着母亲的面,向着邻人们说的。
邻人们听了,还没有什么举动,可是孩子母亲的脸立刻就红了。她伸出手,打了孩子一巴掌。
孩子却犟着呢,仍然说:“是瘟猪肉嘛!是瘟猪肉嘛!”
母亲的脸更红了,红到头也不敢抬起来。她拾起门旁烧火的叉子,向那孩子的肩膀打了过去。孩子吃了疼,就边哭着边跑回家里去了。
进了门,撞到坐在炕沿的外祖母的怀里,说:“姥姥,您吃的不是瘟猪肉吗?我妈打我。”
外祖母正想安慰安慰这可怜的外孙儿,但不经意间一抬头,看见了同院的老李家的奶妈站在门口往里看。
于是外祖母就掀起孩子的后衣襟来,用力地打着孩子的小屁股,嘴里还说着:“谁让你这么一点儿就胡说起来!”
一直打到李家的奶妈依依不舍地走了才算完事。
孩子就在那里哭得一塌糊涂,什么“瘟猪肉”不“瘟猪肉”的,哭得也说不清了。
总共,这泥坑子带给当地人的好处有两条:
第一条:常常倒车躺马,淹鸡淹狗,闹得非常热闹,可使居民说长道短,增些消遣。
第二条:就是这猪肉的问题了。若没了这大坑子,可怎么吃瘟猪肉呢?吃是可以吃的,可总该要个说法呀!吃的是瘟猪肉,但嘴上也说起来,岂不太不讲卫生了吗?有了这泥坑子,瘟猪肉就变成淹死的猪肉了,大伙儿买起肉来,既经济,又说不上是什么不卫生,多好!
可口的豆腐
在这小城里,一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做各种营生的人就回家去了,卖豆腐的就出来了。
晚饭桌上,有小葱蘸大酱吃就很可口了,若再加上一块豆腐,那真是锦上添花,一定要多吃两碗包米粥的。一吃就吃多了,那也算不上奇怪。豆腐上滴几滴辣椒油,再拌上点儿大酱,那是多么可口的东西,只用筷子碰上一点点豆腐,就能下去半碗饭,再到豆腐上去碰一下,一碗饭就全下肚了。因为豆腐的缘故而多浪费两碗饭,并不算吃得多;没有吃过的人,是不能知道其中滋味的。
所以卖豆腐的人一路过,男女老幼,全都欢迎。推开了门,脸上笑着,虽然不说什么,但那融洽的感情就全在空气中了。
好像卖豆腐的在说:“我的豆腐可好啊!”
好像买豆腐的回答:“你的豆腐果然好吃!”
那些买不起豆腐的人对卖豆腐和买豆腐的都非常羡慕,一听了那在街口的叫卖声就感到了诱惑,假若能吃上一块豆腐,那该多好!再切上一点儿青辣椒,拌上一点儿小葱!
但是天天都这样想,天天都买不成,卖豆腐的一出现,就要把这些人白白地引诱一场。
那些被诱惑的人们,总是下不起决心,于是大口地咬着辣椒,辣得满头满脸是汗,心里想着,要是能开一个豆腐房就好了,那样就能随时随地都吃得上豆腐了。
果然,这家的儿子长到五岁的时候,如果你问他:“你长大了干什么?”
孩子就说:“开豆腐房。”
这显然是要继承他父亲没有达成的愿望。
用豆腐做成的这样一盘美妙的菜肴,有时竟能让人倾家荡产的。城里传说,有这样一个家长,下定了决心,他说:“不过了,买一块豆腐去!”这“不过了”三个字,用旧的语言来翻译,就是毁家纾难的意思;用我们常用的话来说,就是“我破产了!”
火烧云
这地方的晚霞是很好看的,有一个土名,叫“火烧云”。说“晚霞”,人们不懂,若一说“火烧云”,就连三岁的娃娃也会呀呀地往西边的天空里指给你看。
晚饭一过,火烧云就上来了,照得孩子的脸通红通红的,大白狗也变成红色的狗了,红公鸡变成金色的鸡了,黑母鸡变成深紫色的了。喂猪的老头子,在墙根上靠着,笑盈盈地看着他的两只小白猪,变成了小金猪了,他刚想说:“哈哈,你们也变了……”
他旁边有个乘凉的人,对他说:“您老人家必要高寿,您老是金胡子了。”
天空的云,从西边一直烧到东边,红彤彤的,好像着了火。
这地方的火烧云变化极多,一会儿红彤彤的,一会儿又金灿灿的,一会儿半紫半黄的,一会儿又变成了百合的颜色。灰葡萄、大黄梨、紫茄子,这些颜色在天空上都有的。还有些说也说不出来、见也未见过的颜色,千奇百怪的。
不只是颜色,那云的形状也是怪的、善变的。天空中原本有一匹马,马头在南边,马尾在西边,那马是跪着的,像是在等着有人骑到它的背上才站起来。几秒钟后,这匹马变大了,马腿也伸开了,脖子也伸长了,但是那扬起的马尾巴却不见了。
看的人,正寻找马尾巴的时候,那马就变没了。
忽然又来了一条凶猛的大狗,在前边跑着,它的身后似乎还跟着好几条小狗崽子。跑着跑着,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见了。
狗不见了,却来了一头大狮子,好像和娘娘庙门前的大石狮子一样,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样蹲着,看起来既威武又镇定。人们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同时又看到了另一个什么。这时候,可就麻烦了,人们在这时候可是绝对不敢走神的,一走神,就活活地把那个大狮子糟蹋了。一眨眼的工夫,天空的东西就会变了。再要找的时候,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狮子没了,总该有点别的什么,比方那只猴子吧,猴子当然不如大狮子,但也聊胜于无了,可就连猴子也没有了。
这时候眼里就乱了,满天空里又像这个,又像那个,又好像什么都不像、什么都没有了。
必须是低下头去,揉一揉发酸的眼睛,或者是沉静一会儿再来看,才又看见了。
可这天空可不等待你眼睛酸不酸,或是沉静不沉静的,一会儿工夫,火烧云就下去了。
孩子们看得乏了,就回屋睡觉去。还有等不及进屋的,就靠在姐姐的腿上,或是依在祖母的怀里就睡着了。
这时候,火烧云已经完全下去了。家家户户也都进到屋里,关起门窗来,准备睡觉了。
火烧云下去之后,就会有乌鸦飞过,每当这时,就能隔着窗子听到那不多的尚未睡着的孩子在叫嚷:“乌鸦乌鸦你打场10,给你二斗粮……”
祖母还不知道这孩子已经睡了,以为他就在自己怀里靠着呢,便慢慢地说:“下去玩一会儿吧!把奶奶的腿压麻了。”
呼兰河这地方,就是在六月里也是不十分热的,睡觉的时候,也还要找张薄棉被盖着。
那漫天盖地的一群黑乌鸦,就在孩子的叫嚷声中,啊啊地叫着,在整个县城的头顶上飞过去了。
可用手一推,孩子早已经睡得摇摇晃晃的了。
据说,乌鸦们飞过呼兰河的南岸,就在那片大林子里住下了,明天早晨起来再飞。
夏秋的时候,每夜都要飞过乌鸦,究竟这成百上千的黑鸟们要过到哪里去,孩子们是不大晓得的,大人们也不大讲给他们听,或者就算孩子问起,大人们也答不出。孩子只晓得念这套歌:“乌鸦乌鸦你打场,给你二斗粮……”
至于给乌鸦二斗粮做什么,孩子也是不知道的。
呼兰河的四季
乌鸦飞过之后,呼兰河的一天才真正地过去了。大卯星升起来了,挂在天边上,好像玻璃球似的亮晶晶的。天河和月亮也都上来了。蝙蝠的身影也出现在夜空中了。
一切跟着太阳一起来的,现在都回去了。人睡了,猪、马、牛、羊也都睡了,燕子和蝴蝶也都收起了翅膀,不飞了。就连房檐底下的牵牛花,也没有一朵开的,含苞的含苞,卷缩的卷缩。含苞的是准备欢迎那早晨的太阳的,卷缩的却是因为它昨天已经欢迎过了,用光了力气了。
月亮上来了,却不太明亮,挂在这星夜里,大卯星不过是这月亮的马前卒,它先跑一步挂在那里了。
天一黑下来,蛤蟆就开始叫上了,在河沟里叫,在洼地里叫。虫子也跟着凑热闹,欢快地叫着,在院中的草丛里,在城外的大田上,在人家的花盆里,在人家的坟头上。
夏夜就这样过去了,无风无雨的,一夜又一夜。等夏天过完了,秋天就来了。秋天和夏天的分别是不大的,不过就是凉了些,夜里非得盖着被子睡觉了。种田的人白天在忙着收割,夜里做梦竟也割起高粱了。
八月里,女人的活计也不过就是浆衣裳、拆被子、捶棒硾,捶得街头巷尾早晚叮叮当当地乱响。
等“棒硾”捶完了,做起被子来,就到了冬天了。
冬天下雪了。
在四季里,人们总要风、霜、雨、雪地过着。霜打了,雨淋了,大风来的时候飞沙走石,似乎是很了不起的样子。到了冬天,大地被冻裂了,江河被冻住了,一天比一天冷起来,冻住的江河就裂开了纹了。冬天啊,冻掉了人的耳朵……破了人的鼻子……裂了人的手和脚。
大自然就爱这么耍着威风,与小民们无关。
这就是呼兰河人的生活,冬天来了就穿棉衣裳,夏天来了就穿薄衣裳,太阳出来了就起来,太阳落了就躺下睡。
有的人在冬天冻裂了手指,到了夏天自然也就好了。好不了的,就到“李永春”药铺,称二两红花8,泡上点红花酒来擦一擦,擦得手指通红了也不见好,也许就越来越肿起来。没事儿,再到“李永春”药铺去,不买红花了,就买一贴膏药来,回到家里,用火烤着,黏黏糊糊地就贴在冻疮上了。这真是顶好的膏药啊,贴在手指上,一点都不碍事。该赶车赶车,该切菜切菜,黏黏糊糊的,见了水也不掉,该洗衣裳的,也就放心去洗了。就是真的掉了,拿在火上再一烤,还能贴上的。一贴,就贴了半个月。
呼兰河这地方的人,什么都讲究结识、耐用,膏药这样耐用,实在是太合这小城里人们的心意了。尽管贴了半个月,手还肿得高高的,但这膏药总算是耐用,再怎么算,钱也没有白花。
那么再买一贴去,贴来贴去,手就越肿越大了。有的人买不起膏药,就捡人家贴过的来贴。就这么乱贴一气,到后来能怎么样呢?谁晓得,反正一塌糊涂了吧。
一年四季反复地过着,春夏秋冬,自古也就是这样的。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该怎样也就怎样了。这“怎样”可有些不大好,把一个人一声不响地从这个人间的世界拉走了。
那些还没有被拉去的,就依然还在这人间,受着风霜雨雪,过着春夏秋冬了。
注解:
1【混沌沌】形容模糊不清的样子。
2【黄连】多年生草本植物,根状茎味苦,黄色,可入药。
3【接生婆】无医师资格而帮助其他妇女分娩的女人。
4【火磨】用电动机或内燃机带动的磨。
5【康熙字典】在清朝康熙年间由官方组织编纂的一部详尽的汉语字典。
6【白人】普通人。
7【瘟猪】得了猪瘟病而死的猪。
8【红花】又称草红花,具有特异香气,味微苦,可活血通经,去瘀止痛。
9 【瓦匠】 泥水匠。
10【打场】把收割下来的谷物放在场院里脱粒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