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念完了经,就吹起笙管笛箫来,那声音实在好听,远近都能听到呢。
那河灯从上游拥拥挤挤,往下漂浮来了。漂得很慢,很静,又很稳当,绝对是看不出水里边有赶着去托生的鬼们托着它们的。
这灯一下来的时候,金灿灿的,亮通通的,窄窄的河沿人头攒动,这场面可着实不小了。河灯多得数也数不过来,几百只,几千只,可能还会更多。两岸上的孩子们,拍手叫着好儿,有的更是跳起来。大人也看得出神了,一声不响的,陶醉在满河的灯光中。河水在灯光的映照下,发着淡金色的亮光。水上跳跃着天空的月亮,随着河灯带起的波浪晃动着,真是人世间少见的美妙景况。
这样的景况一直演到月至中天、星斗满天的时候,才渐渐平息下来,最后也就完全清静了。
河灯在几里长的上游河道流下来,流了很久很久才流过来,再流了很久很久就流过去了。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有的流到半路就灭了;有的被小小的浪花打到岸边,被岸边的水草给刮住了。更多的河灯顺着水流一直到了河的下游,有些孩子等在那里,他们拿着竿子去挑它,划过的渔船也顺手提了一两只。越往下漂流,河灯就越稀疏了。
这河灯从上游的远处漂过来的时候,见到的人们是满心欢喜的;等流过了自己,也还没有什么;可一到了最后,那河灯被冲到了很远的下游去的时候,在岸边看河灯的人们的内心里就无由地来了一阵空虚。
“这河灯,究竟是要流到哪里去呢?”
到了这个时候,大多数人就会抬起身来,离开河沿,回家去了。
于是,不但河里冷落,岸上也冷落了起来。
这时若往远处的下游看去,目不转睛地看着,看着,那灯就灭了一个;再看着,看着,又灭了一个;仔细看的话,还有两个一块灭的。于是就真像是被野鬼一个一个地托着走了。
等过了三更,河沿上就一个人也没有了,河里也一个灯都没有了。
河面上是常常这样寂静的,在微风的吹拂下泛着极细的波浪。月光在河水上面并不像在海水上面一样闪着金光,它就好像是落到河底去了,似乎那渔船上的人,伸手就能把月亮捞到船上来似的。
河的南岸,是茂密的柳条丛,河的北岸,就是呼兰河城。
看足了河灯归家去的人们,也许都睡着了,只剩月亮还在河上照着。
野台子戏
野台子戏也是在河边上唱起来的。大多是秋天,若是这一年秋收好,就要唱一台子戏,感谢神明。若是夏天大旱,人们就到大街上来求雨,跑了几天,又唱又打鼓。求雨的人不能穿鞋,龙王爷看他们在太阳下把脚烫得很疼,就发出了可怜,也就下雨了。一下雨,到秋天一定要唱一台戏,因为求雨的时候许了愿,许愿就得还愿,这还愿的戏是非唱不可的。
这戏一唱就是三天。
戏台子就在河岸的沙滩上搭起来。台子是用杆子绑起来的,上面搭了席棚,这样下雨也可以唱,又能遮住太阳。
戏台子搭好了,就要搭看台。看台还有楼座,坐上去是很好的,又凉快,又看得远。不过,楼座是不大容易坐到的,除非是当地的官员,或者是绅士们,别人是没有资格的。楼座不卖票,就算你有钱,也坐不到。
只这戏台就要搭三五天。台子搭好之后,就开始接亲戚的接亲戚,唤朋友的唤朋友了。
嫁了女儿的,女儿回娘家,临走的时候,做母亲的送到大门外,摆着手要说:“秋天唱戏的时候,再接你来看戏。”女儿的车子远了,母亲还要噙着泪说:“看戏的时候接你回来。”
所以来这里不单是看戏的,还加上接姑娘唤女婿,很是热闹。
东家的女儿长大了,西家的男孩子也该谈婚论嫁了,这时说媒的就进门来,约定两家的父母在戏台底下,好像地下党碰面一样。如果只是通知男家而不通知女家的,这叫做“偷看”。这样的看法,就算不成也没有关系的,比较自由,反正那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所以去看戏的姑娘,个个都打扮得漂亮。那些已嫁的妇女,也照样打扮起来。在戏台底下,东邻西舍的姊妹们相遇了,好互相品评。老太太虽然不穿得花枝招展的,但也个个整齐、人人利落,手拿长烟袋,头上戴着大扁方。慈祥,温静。
戏还没有开台,呼兰河城就热闹成一片了,接姑娘的,唤女婿的。有一个童谣说:“拉大锯,扯大锯,老爷(外公)门口唱大戏。接姑娘,唤女婿,小外孙也要去……”
于是乎,全家男女老少,都聚在一起了。每家都是这样,杀鸡买酒,像过年一样,彼此谈着家常、说着趣事,这一谈就要谈到三更的,灯油不知多费了多少。
赶着车进城来看戏的乡下人,就在河边的沙滩上扎了营地。夜里大戏散了,人们都回家了,只有他们连车带马的,在沙滩上就睡了。有一些车夫马倌之类的,他们是不能睡的,怕是有土匪来抢劫他们的马匹,所以只能坐着等天亮。
于是在灯笼下面,三个两个的赌钱。赌到天快亮了,就牵着马到河边饮水去。在河上,遇到了捉蟹的小船,船上的老头说:“昨天那《打渔杀家》唱得好,听说今天有《汾河湾》。”
那车夫马倌们,是一点儿大戏的常识都没有的。他们只是听着牲口喝水的声音,乐呵呵的,其他话也回答不出了。
娘娘庙大会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本也是为神鬼开的,和平民们没什么关系。
人们都管这庙会叫“逛庙”,也是不分男女老幼都要来逛的,但来的人中还是以女子为多。
女子们清晨起来,吃了口饭,就忙着梳洗打扮。打扮好了,就约了东家的姐姐、西家的妹妹逛庙去了。也有一起来就梳洗打扮的,打扮好了才吃饭,一吃了饭就走了。总之一到四月十八这天,等不到晌午,开庙会的地点就早已车水马龙1,无数人拥挤在一起了。
挤丢了孩子,妈妈站在那儿喊;找不到妈妈,孩子在人丛里边哭。三岁的、五岁的,还有两岁刚刚会走的,也跟着挤丢了。
每年庙会的时候总得有几个警察在那收这些孩子,被收了的孩子就高高地站在庙台上,等着孩子的家人来领。
偏偏这些孩子总很胆小,张着嘴大哭,哭得满头满脸都是汗,看着实在可怜。有的十二三岁了,也挤丢了,问他家住在哪里,他竟吓得话也说不出了,伸出手比比划划,才哭着张了口,说是他家门口有一条小河沟,那河沟里边出虾米,就叫做“虾沟子”。也许他家住的地方就叫做“虾沟子”,总之说的人说不清,听的人也听不明白。再问他虾沟子离城多远,他便说,骑着大马,一顿饭的工夫就到了,坐车却要三顿饭的工夫。
究竟离多远呢?他没有说,说了也没说清楚。问他姓什么,他说他爷爷叫史二,他爸爸叫史成……问着问着,你就再也不敢问他了。又对他说:“吃饭没有?”他就说:“睡觉了。”碰上这样的,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任他去吧。于是连哭带叫地一齐站在庙门口,哭的哭,叫的叫,好像一排饿极了的小鸡,警察就看住了他们。
娘娘庙是在北大街上,离老爷庙算不上太远。到老爷庙烧香的人,都是为了求子求孙,其实他们该先到娘娘庙烧香的,毕竟生孩子的是娘娘,不是老爷。人们总以为阴间也是一样重男轻女的,所以倒来先求老爷,到老爷庙烧香、打钟、磕头,好像就是来报个到似的,然后就奔娘娘庙来了。
老爷庙有十多尊顶大的泥像,不知道分别是哪个老爷,却都是威风凛凛的样子。有的泥像手指也断掉了,举着没有手指的手在那里站着;有的眼睛被挖去了,剩下两个空空的洞;有的脚趾头上给写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字,那字并不如何高雅,断乎是不能符合神像身份的,大体是说,这神像也该娶个老婆,不然他看到了上香的人都有老婆,总是要忌妒的。这字现在被擦去了,传闻说是有过的。
就因这个,县令下了手令,若不是初一、十五,庙门就要一律锁起来,不许闲人进去。
呼兰河的县官是很有些仁义心肠的。传闻他的第五个太太,就是从尼姑庵接来的。所以他始终相信尼姑同和尚是清白的。从古至今尼姑总是同和尚混在一起,其实是世人不查、人云亦云。因为县官的第五个姨太太,可当过尼姑啊,难道她也被和尚找过了吗?这是不可能的。
所以县官严令,庙门要一律锁了。
相对于老爷庙,娘娘庙就算是很清静了,泥像也有一些,大多是女子,这些女子并不横眉竖眼的,倒更像是普通人,人们走进了大殿里也并不害怕。庙里的娘娘像,那自然是很好的温柔的女性。就连那些女鬼,也都不怎么恶,顶多是披头散发的就完了,也没有像老爷庙里那些泥像似的,凶神恶煞的,眼里好像冒着火。有的孩子进了老爷庙就吓得大哭,就连壮年的男人走进去,也要肃然起敬的,大抵是虽然他在壮年,但那泥像要活过来同他打,他也是绝然要落败的。
所以在老爷庙大殿上磕头的人,心里都是诚恳的,因为那泥像那样高大,力气想来也是不小的。
到了娘娘庙,虽然也免不了磕头,但总觉得那娘娘没有什么可怕的。
看起来,雕塑泥像的一定是个男人了,他把女子做得很温顺,似乎对女人是尊敬的。他把男人做得很骇人,似乎男性很不好。其实是不对的,世界上的男人,哪怕再骇人,眼睛冒火的似乎还未曾见过。就拿西洋人来说吧,虽然与中国人的眼睛不同,但也不过是蓝色的,有点类似于猫头鹰的眼睛罢了,居然间冒了火的并没有。眼睛会冒火的民族,听都没有听说过。那么雕塑泥像的人为什么要把男人们塑成那个样子呢?就是为了让你见了就怕,不但要磕头,还要心服。就是诚心诚意地磕完了头,站起来想想,也绝不后悔,不后悔向这样一个不会动的泥像白白地磕了头。至于塑像的人为什么要把女子们雕塑得那么温顺,那就是要告诉你,温顺的就是老实的,老实的当然就好欺负了,好像等着人们来欺负她们一样。
老实这东西,是很不好的,人若老实了,不但异类要来欺辱,就是同类见了,也是毫不同情的。所以女子们去了娘娘庙,也不过是向娘娘求几下,保佑能得个大胖小子,求了就出来了,其余的并没有什么尊敬的意思。女子们也觉得,子孙娘娘其实和她们相同,是个普通的女子而已,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的孩子是多了一些。
甚至有时候,男人们打老婆的时候就会说:“娘娘还得怕老爷打呢,何况你这样一个长舌妇!”
好像男人打老婆就是理所应该、古来如此的。那娘娘庙里的娘娘那样温顺,大抵也是常常挨老爷打的缘故。可见温顺果然也不是怎么优良的天性,而是被打出来的,或者,就是因为温顺老爷才敢打。
拜过了这两个庙的人,就走出来,拥挤在街上。街上什么花样都有,大半是卖玩具的,卖适合几岁的小孩子玩的玩具。泥做的大公鸡,鸡尾巴插着两根真的鸡毛,一点也不像,但人们看过去,就比活的还要好看。家里有小孩子的,总要买上一只,何况拿在嘴上一吹,还会呜呜地响呢。
买了泥公鸡,又看见了小泥人。这小泥人的后背上有一个洞,洞里边插着一根芦苇,吹上去,也是会响的。但那声音有些哀怨,不很好听,但是孩子们都喜欢,做母亲的也一定要买。
其余的还有太多,如卖口哨的、卖小笛子的、卖线蝴蝶的、卖不倒翁的。其中以卖不倒翁的最为讲究,也最受欢迎,家家都来买,有钱人买大的,没有钱的就只好买小的。大的有一尺多高、二尺来宽,小的就太小了,像个鸭蛋似的。可无论大小,都是非常灵活的,推倒了就能起来,起得很快,随着手就起来了。买不倒翁是有门道的,需要当场试验。有些不倒翁是生手的工匠做的,屁股太大了,不愿意倒下,还有的倒下了就不愿意起来。所以买不倒翁的人就要把手伸出去,把它们一齐按倒,看哪个先站起来就买哪个。这些玩意儿一起倒的时候最是可笑,摊子周围总是围了许多孩子,专在那里笑。
不倒翁是很好看的,白白胖胖,虽然叫“翁”,却并不是老翁的样子,其实就是一个胖孩子。做得讲究一点的,头顶上还贴了一簇毛,算是头发,有头发的要比没头发的贵二百钱。
有些孩子买的时候哭闹着要带头发的,母亲们舍不得那二百钱,就哄孩子说,回家给他剪点狗毛贴上,可孩子非要有毛的不可,抱了一个死也不放,母亲没办法,只得买了。孩子抱着欢喜了一路,等到家一看,那簇毛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于是孩子大哭,虽然母亲还是剪了狗毛贴上了,但那孩子总觉得这狗毛不是原来的,不怎么好看,还是不开心,这不开心总要持续小半天。
等孩子们的不开心结束了,这庙会也就散了。
虽然庙会散了,可庙门还是开着,烧香的人、拜佛的人也还陆陆续续地进出着。有些没生儿子的女子,仍旧在娘娘庙里捉弄着娘娘。有的给子孙娘娘的背后钉一个扣子,还有的给她脚上绑一条绸带,甚至挂上一只耳环、戴上一副眼镜,或者把她旁边的泥娃娃给偷着抱走一个。
据说这样做,来年一定能生儿子的。
娘娘庙门口,卖绸带的特别多,女人们都争抢着去买。她们相信买了带子,就一定能带来儿子。
可要是还未出嫁的女儿,不小心买了这东西,那就成为大家的笑柄了。
庙会一过,家家户户就都有了一个不倒翁,从十里八村赶来的,也都要买一个回去。回到家里,摆到向着大门的窗口,使路过的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家的确有一个不倒翁,这样就证明他家在逛庙会的时候没有被落下,的确是逛过了。
有歌谣唱道:“大小姐,去逛庙,扭扭搭搭走得俏,回来买个搬不倒。”
这些盛举,都是为鬼准备的,而不是为了活着的人。至于人去看戏、逛庙,就很有一些揩油借光的意思了。
跳大神有仙人来驱鬼;七月十五放河灯,是给野鬼引路,让他们顶个灯去托生;四月十八也是烧香磕头来祭鬼。
也只有跳秧歌,是为活人而不是为鬼预备的。正月十五的时候,恰好是农闲,人们就趁着新年化起妆来,男人装女人,不顾周围人的笑,跳起秧歌来。
狮子、龙灯、旱船等等,似乎也大多是用来祭鬼的,花样有些多,一时说不清楚。
注解:
1【车水马龙】车像流水,马如游龙。形容车马来来往往的热闹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