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百姓的精神追求

跳大神

呼兰河的平常人家每天过着再平凡不过的生活，但平凡之余，还是有着精神追求的，比如：

跳大神；

放河灯；

野台子戏；

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

唱秧歌¹……

就先说跳大神。大神是会治病的，她穿着平常人们不穿的、奇怪的衣裳；那红的，是一张裙子，这红裙子一直围到她的腰上，整个人也就变了样。起初，她并不打鼓，只是穿着那红红的裙子，不住地哆嗦。从头到脚，全身都在哆嗦；哆嗦了好一阵儿，又开始打颤，她紧闭着眼睛，嘴里边嘀咕着，每颤动一下，就装出来要跌倒的样子，周围的人也就跟着吓了一跳，可是她又坐住了。

大神是坐在凳子上的，在她对面摆着一块牌位，牌位上贴着红纸，红纸上就写着黑字。牌位越旧越好，这样显得她经验丰富。因为跳得次数越多，那牌位就越旧，而跳得越多，她的名声也就越远了，生意也跟着兴隆起来。那牌位前边点着香，那香冒出的烟徐徐升上去。

在香燃了一半儿的时候，女大神请的神就下来了。这神一下来，她可就威风起来了，好像一个带领着千军万马的将军，浑身都是劲，站起来乱跳。

在大神的旁边，通常都有一个二神，当二神的都是男人。二神与大神不同，他的神志是清醒的。他拿着一张圆鼓，看到适当的时候，赶快把这鼓交到大神的手里。大神拿了这鼓，就更神气了，她乱跳着，打着鼓，直到唱起来，先诉说附在她身上的神灵从仙山上下来的经历，怎样乘着云，怎样驾着风，说得非常雄壮。二神在旁边站着，大神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好的二神是对答如流的；也有坏的二神，嘴上没有把门的，冲犯了大神，大神就要闹起来。大神闹了起来，她自己也没法控制，只是打着鼓，不住地乱骂，说这病人，不出今夜就要死了，死了之后依然阴魂不散，家族、亲戚，就连邻里也要遭殃的。这可要吓坏那请神的人家了，这人家就要赶快烧香点酒，若还不行，就要送上红布来，把红布蒙在牌位上；再不行呢，就得杀鸡。要真是闹着闹着居然就杀起鸡了，就多半不能再闹了，因为再闹也没有什么花样了。

这鸡，这布，大神都要带走的。等跳过了神，她就把这鸡拎回家自己煮了吃了。把红布用蓝色染了之后，就做条裤子穿起来。

有的大神，跳来跳去怎么也跳不来神。到这个时候，请神的人就得赶快杀鸡来。稍稍杀慢了，大神跳到一半儿就要骂起来的。谁家请神都是为了治病，让大神骂，是很不吉利的。人们都对大神又敬又怕。

跳大神，多是从太阳落山之后跳起，大神的鼓一响起来，附近的男女老幼，就都往这跳神的人家跑；夏天的时候，就屋里屋外满满地全是人。还有些女人抱着、拖着孩子竟从墙上翻过来，哭天抢地地要看跳大神。

一直跳到半夜，就要送神归山了，这是鼓声最响的时候，大神也唱得格外地卖力，竟有些动听起来；四周的邻居，直到整条街的人家都听得到，带着一种淡淡的悲凉。

二神嘴里唱：“大仙家回山喽，要慢慢地走，慢慢地行。”

大神回答说：“我的二仙家，青龙山，白虎山……夜行三千里，乘着风儿不算难……”

这颤颤的唱腔，混合着鼓声，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实在冷森森的，让人听了更添悲凉。听了这声音的人，整夜都睡不着觉也是有的。

请大神到家里来是为了治病的，可不知那家的病人好了没有？这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弄得街坊邻居感慨兴叹，跟着闹了整夜的也常常有。

满天星斗，满屋月光，人生几何，如此悲凉。

清静了十天半月，跳神的鼓，又当当地响起来了。于是人们又着了慌，翻墙的翻墙，扒门的扒门，看看这一家的大神，显的是什么本领，穿的是什么衣裳，唱的是什么腔调？她的衣裳，有没有上一个大神漂亮？

跳到了夜深的时候，又要送神归山。这时候的鼓声，总是那么动听。

跳神的时候，若赶上一个下雨的夜，就更显得凄凉，寡妇可以落泪，鳏夫²就整夜都要彷徨。这鼓声最能影响那些不幸的人，它响得时快时慢，好像一个迷途的人在夜里诉说他的迷惘，又好像一个孤独的老人在回忆他幸福的童年，更像是慈爱的母亲在为她即将远行的儿子打点行囊。就好像生离死别一样，流着滚烫的泪水，彼此难分难舍。

这夜啊，怎么就能这样凄凉呢？

似乎下回打鼓的时候，人们都不再敢听了。可并非这样的，鼓声一响，就又上墙的上墙，扒门的扒门，好像没有比这再好看的节目了。

放河灯

七月十五盂兰盆会³，呼兰河上放河灯了。

河灯有白菜灯、西瓜灯、莲花灯。

来了好多和尚、道士，吹着笙、管、笛、箫，穿着拼金大红缎子的短衫，在河沿上围起场子来做道场。那乐器的声音传得远，离河沿有二里路的时候都能听到。

太阳刚落山，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的时候，奔着去看河灯的人就络绎不绝了。哪怕是终年不出屋的人，也要随着人群奔到河沿去，大街小巷都成了空城了。不一会儿，河沿上就蹲满了人，可仍不断地有人流加入进来，瞎子、瘸子都来看河灯了（哦，唯独瞎子是不来看河灯的），把街道跑得冒了烟了。

大姑娘、小媳妇们，三个一群，两个一伙儿，结伴走出大门，不用问到哪里去，当然是看河灯去。

七月的黄昏，火烧云刚刚下去，街道上微微地冒着白光，满城的人们叽叽喳喳，把往日的寂静都冲散了，各个街道都好像有了生命，又像哪里燃烧了大火，人们都赶去救火的样子，争争抢抢、踢踢踏踏地向前跑去。

先跑到了河沿的就蹲在那里；后跑到的，挤上去，也蹲在那里。

整个河沿的人就一齐等候着，等候着月亮升起来，因为一到这时，河灯就要从岸边放下水了。

七月十五日有个名目，叫做鬼节，据说，那些冤魂怨鬼，在地狱里边受着煎熬，不得脱身，想脱身，却找不到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都随着一个河灯，就可以找到托生的路了。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漆黑，若没有灯是看不到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个节目是在做善事。可见活着的人们，对那些已死的亲戚朋友还是没有忘记。

但这其中也有一个不好的地方，就是七月十五这夜出生的孩子，怕是都不大好，多半都是野鬼随着莲花灯投生而来的。这个孩子啊，他可能不会被父母喜欢，到了结婚的年龄，男女两家一定要先对过生辰八字的，若是女家生在七月十五，这女子大约就娶不得了，必须改了生日，欺骗男家。若男家是七月十五的生日，也是不好的，但要是有些财产，也就没有多大的关系，就算是一个恶鬼，有了钱大抵也不怎样恶了。但这在女方却是万万不可，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但若是富有的寡妇的独生女，就又另当别论了，因为有了钱，总是好的。女子若是恶鬼托生的，有了钱，也不怎样恶了。

人们常常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这似乎对鬼们有一些不尊重，好像它们都是假的，有点儿不十分真。

但是当河灯一放下来的时候，和尚为了庆祝鬼们的新生，打着木鱼，当当地响；念着经，好像是什么符咒似的，意思是说，这可到了千金一刻的时候，切莫粗心大意，男鬼女鬼们，赶快随着河上的灯去投生吧。

注解：

1【秧歌】主要流行于北方广大农村的一种民间舞蹈，用锣鼓伴奏，有的地区也表演故事，跟小歌舞相似。

2【鳏夫】无妻或丧妻的人。

3【盂兰盆会】农历七月十五日佛教徒会为超度祖先亡灵所举行的仪式，有斋僧、拜忏、放焰口等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