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祖父的花园

大花园

我的祖父就住在这小城里边。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

祖父有一个大花园,这花园里的蜂子、蝴蝶、蜻蜓、蚂蚱,样样都有。蝴蝶有白的,也有黄的,可这种蝴蝶是极小的,不大好看。而大红蝴蝶是好看的,满身带着金粉。

蜻蜓是金的,蚂蚱是绿的,蜂子嗡嗡地在园里飞着,满身绒毛,落到一朵花上,圆圆的、胖胖的,好像一个小毛球。

花园在太阳底下变得明晃晃的,红的红,绿的绿,新鲜漂亮。

据说这花园,从前也做过果园的。祖母最喜欢吃果子,所以种了果树。而祖母又喜欢养羊,羊就把果树给啃了,啃着啃着,就把果树都啃死了。到我能记事的时候,园子里只有一棵樱桃树,一棵李子树,因为这两棵树都不大结果子,所以我就觉得它们是并不存在的,所以小的时候,我觉得园子里边只有一棵大榆树1

这榆树是极大的,长在园子的西北角上。来了风,这榆树先啸;来了雨,大榆树就冒起了烟。太阳一出来,大榆树的叶子就发起光来,一片片闪烁着,和沙滩上的蚌壳一样了。

祖父整天都待在花园里边,我也跟着他待在花园里边。祖父戴一顶大草帽,我戴一顶小草帽。祖父栽花,我就栽花;祖父拔草,我也拔草。有时候祖父撒着种子,种小白菜,我也跟在后边,把那下了种的土坑,用脚一个一个地踩平,可哪里能踩得准呢,东一脚、西一脚地瞎闹。有的种子没有被土盖上,反被我给踢飞了。

小白菜长起来是很快的,没过几天就出了芽,一转眼就可以拔下来吃了。

祖父锄地的时候,我也跟在后边。因为我太小,拿不动那锄头杆,祖父就把锄头的杆子拔下来,让我单拿那个锄头的“头”来锄。其实哪里是锄呀,也不过是蹲在地上,用锄头乱刨一阵就是了。我也认不得哪个是苗、哪个是草,常常把韭菜当做野草一起刨掉,把狗尾巴草当做谷穗留着。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1

祖父回过头,发现我锄的那块地里还满满的是狗尾巴草,他就问我:“这是什么?”

我说:“谷子。”

祖父大笑起来,要笑半天,然后把草摘下来问我:“你看看,你每天吃的就是这个吗?”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2

我说:“是的。”

我看祖父还是在笑,就嘟着嘴说:“你不信,我到屋里拿来你看。”

我真个就跑进屋里,拿了鸟笼上的一根谷穗,远远地就抛在祖父面前的地上,说:“你看!这不是一样的吗?”

祖父慢慢地把我叫过去,讲给我听,说谷子是有芒叶的,狗尾巴草就没有,只是毛嘟嘟的好像真的狗尾巴一样。

然而我并不细看,也不过马马虎虎地承认了,一抬头看见一个黄瓜长大了,忙跑过去摘下来,到一边吃黄瓜去了。黄瓜也许没有吃完,又看见了一个大蜻蜓从旁边飞过,就一定要丢了黄瓜追蜻蜓去。蜻蜓飞得那样快,哪里会追得上,好在我也没想非要追得上,只是站起来,跟了蜻蜓跑了几步就又做别的去了。

采一个大的倭瓜2花心,捉一个绿豆青的蚂蚱。把蚂蚱腿用线绑上,绑了一会儿,蚂蚱腿就掉了,线头上只拴了一只腿,不见了蚂蚱了。

玩腻了,就再跑到祖父那里去闹一阵。祖父浇菜,我也抢过来浇,奇怪的是并不往菜叶上浇,而是拿了水瓢,用了全身的力气,把水往天空里一扬,大喊道:“下雨了,下雨了!”

在这大花园子里,太阳显得特别大,天空也特别高。太阳光芒四射,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亮得蚯蚓都躲到深土里去,蝙蝠也尽量往那更黑的地方躲藏。凡是在太阳底下的,都是健康的、漂亮的。拍上一拍,连大树都会发响;叫几声,那对面的土墙都会回答了。

花开了,就像花刚睡醒了;鸟飞了,就像鸟上了天;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一样。园子里的一切都活了,都好像突然长出了无限的本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所有的生物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上架就上架,愿意上房就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要都不愿意,就是一朵花也不开,一个黄瓜也不结,也没人责怪它。玉米想要长多高就长多高,就算长到天上去,也没有人管。蝴蝶想怎么飞就怎么飞,一会儿从墙头这边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那边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哪来的,要到哪里去?这个就连太阳也不知道。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仰头看天,看着看着,白云就上来了,那大团的白云,好像散了花的白银似的,从祖父的头上经过,低得好像要压到祖父的草帽了。

真的玩累了,就在房子底下找个阴凉的地方睡着了。不用枕头,不用席子,就把草帽遮在脸上,睡着了。

祖父与祖母

祖父的脸上总是笑盈盈的。祖父笑得常常像个孩子似的。

祖父的个子很高,身体非常硬朗,手里总是拿个手杖,嘴上成天地叼着个旱烟管,遇到了小孩子,就会笑盈盈地开个玩笑,说:“你看天空飞个家雀。”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3

趁那孩子往天空看的当儿,他就伸出手去把那孩子的帽子给摘下来,就藏在长衫的下边,也有时候放在袖口里头,然后说:“家雀叼走了你的帽啦。”

时间久了,孩子们都知道了祖父的这一手,便不以为奇,就抱住他的大腿,向他要帽子,拉他的袖口,扯他的衣裳,一直到找出帽子来。

祖父常常这样做,也总是把帽子藏在同一个地方,不是袖口,就是衣襟下。那些搜他的孩子没有一次不是在这两个地方把帽子拿出来的,就好像他和孩子们约定了似的:“我就放在这儿了,你来拿吧。”

这样做的次数越来越多,就像老太太永远给孩子们讲着“上山打老虎”的故事似的,哪怕是已经听过了五百遍,孩子们还是在那里回回拍手、回回叫好。

只要祖父这样做上一次,孩子就无一例外地一齐笑得不得了,好像这把戏还是第一次演似的。

大人们看了祖父这样做,也有笑的,可不是笑祖父的手法好,而是笑他天天使用同一种方法抓掉了孩子的帽子,这真是可笑。

祖父是不怎样会理财的,一切家务都由祖母打理,祖父便自由自在,整天都闲着。我想,幸好我长大了,我三岁了,不然祖父该有多寂寞。我不会走的时候,祖父就抱着我;我会走了,祖父就拉着我。我会走了,我会跑了,一天到晚,门里门外,与祖父寸步不离。祖父多半是在后园里,于是我也在后园里。

我小的时候,是没有什么同伴的。我记事很早,在我三岁的时候,就已经能记得周围的事情了,我记得我的祖母用针刺过我的手指,所以我很不喜欢她。我家的窗子,是四边糊着纸,当中嵌着玻璃,而祖母是有洁癖的,她总把自己屋里的窗纸擦得很白净。只要别人把我抱到祖母屋里的炕上,我脚一落到炕上,就不假思索地往炕里边跑,跑到窗子下边,就伸出手去,把那白净净的透着花窗棂的窗纸给捅出几个洞。若没人过来阻止,就一定要挨着排给捅破。就算有人招呼我,也得更快地多捅上几个才能停止。手指一粘到窗上,那窗纸就像小鼓似的,嘭嘭地就破了。洞子越多,我就越发得意起来,如果祖母赶来追我,我就要更得意了,笑得拍着手、跳着脚。

有一天祖母看我进了她的屋,就拿了一个大针到窗子外边等我去了。我才一伸出手去,手指就狠狠地疼了一下,我大叫起来,祖母用针刺了我了。从此,我就记住了,再也不喜欢她。

虽然她也对我好过,给我糖吃;她咳嗽的时候吃猪腰烧川贝母3,也拿给我猪腰吃,但我虽然吃了猪腰,也还是不喜欢她。

在她临死之前,病得很重的时候,我还曾吓了她一大跳。那一天,她自己一个人坐在炕沿上煎药,药壶就坐在炭火盆上。这时屋里特别寂静,只听见那药壶里的药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响。祖母住的是两间房子,是里外屋,这天只有祖母自己,里屋没有人,外屋也没有人。我悄悄把门推开,祖母并没有发现我,于是我就用拳头在墙壁上,咚咚地打了两拳。我听见祖母“啊”的一声,然后就听见铁火剪子掉在地上的声音。

我再探头一望,祖母就骂起我来。接着,她好像要下地来追我,我就一边笑着,一边跑了。

其实我这样做,也并不是向她报仇。那时我才五岁,是不会记仇的,也不晓得什么,也许就是觉得这样好玩。

祖母是一点工作都不分给祖父做的,所以他一天到晚都闲着。只有一件事,就是祖母的地榇上的摆设,是一套锡器,总是由祖父来擦的,这活儿是祖母分给他的,还是他自主愿意做的,我可不知道。每当祖父一开始擦的时候,我就不高兴,一则是不能领着我到后园去玩了,另一则是祖父因此常常挨骂。他擦的时候,祖母总会站在旁边,骂他懒,骂他擦得不干净。祖母一骂祖父的时候,常常不知为什么就连我也骂了。

祖母掐着腰,站在那里开骂了,我就拉着祖父的手往外边走,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去后园里吧!”

也许祖母就是因此才骂我的。

通常的时候,她骂祖父是“死脑瓜骨”,骂我是“小死脑瓜骨”。

我拉着祖父,径直到后园里去。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是另一个世界了,绝不是祖母房子里那样窄小的世界,而是宽广的、人和天地在一起的世界了。这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够着,也还是摸不到天空,大地上生长的万物,是那么繁华,一眼望去,是望不到边的,只觉得眼前是鲜绿的一片。

刚一进到后园里,我就毫无目的地奔跑过去,好像是我看准了什么而奔过去了似的,又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那儿等我。其实我实在是什么目的也没有,只觉得这园子里边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活的,一到了这里,好像我的腿就非要跳起来不可了。

若不是把全身的力量都跳尽了,想叫我自己停下来,那是不可能的。祖父怕我累了想招呼住我,然而他越是招呼,我越跳得起劲。等到自己实在跑不动了,才坐下来休息。那休息也是很快的,也不过是随便在秧子上摘下一个黄瓜来,吃了也就休息好了。

休息好了就又是跑。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4

樱桃树,明知上面没有结樱桃,却偏要爬到树上去找樱桃。李子树,半死不活的样子,本是不结李子的,却偏上去找李子。一边找还一边大声地喊,问着祖父:“爷爷!樱桃树为什么不结樱桃?”

祖父站在老远的地里,叫着回答:“因为没有开花,就不结樱桃。”

我又问:“为什么樱桃树不开花?”

祖父说:“因为你嘴馋,它就不开花。”

我明明知道这话是嘲笑我的,便溜下树来,飞奔着跑到祖父那里,似乎是很生气的样子。

等祖父把眼睛一抬,用那完全没有恶意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我立刻就笑了。这一笑啊,要笑好半天的工夫才能止住,真不知是从哪里来了这许多的高兴。后园一时都让我搅乱了,我笑的声音不知有多大,因为我自己都感到有些震耳了。

这园中有一棵玫瑰,每每到了五月就要开花的,一直开到六月。花朵有小碟子那么大,开得很茂盛,满树都是。这花有种特别的香气,招来了很多的蜂子,在玫瑰树那儿嗡嗡地闹着。

当我把园子里的一切都玩厌了,才会想起来去摘那玫瑰花。摘着摘着,就摘了一大堆,手里拿不下了,就把草帽摘下来,把一大堆花放在帽子里盛着。在摘花的时候,我还是有些怕的,怕的东西有两种,一种是怕惊了蜂子要蜇人,另一种是怕玫瑰的刺扎手。好不容易摘了一大堆,摘完了可又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忽然异想天开,这花若给祖父戴起来该多好看呢。

于是向祖父望去,他正蹲在地上拔草呢,我就跑去给他戴花。祖父只知道我在玩弄他的帽子,却看不到我到底在干什么。我忍着笑,把他的草帽上插了满满一圈的花,红彤彤的二三十朵。我到底还是笑起来,一边插着一边笑,当我听到祖父说:“今年春天雨水大,咱们这棵玫瑰开得这么香,这么远我都闻得到了。”这时我就笑得哆嗦起来,浑身颤抖着,几乎没有支持的力量再插上去。等我好容易插完了,祖父还是安然地不晓得,他照样蹲在那里,拔着垄上的草。我跑到很远的地方站着,不敢向祖父那边看,一看就想笑。实在忍不住了,就借机进屋去找一点儿吃的来,还没等我回到园中,祖父却也进屋来了。

祖父满头红彤彤的花朵,一进来祖母就看见了。她看见后什么也没说,指着祖父的帽子就大笑起来,父亲母亲见了,也大笑起来,而属我笑得最厉害,我在炕上,笑得打起滚儿来。

祖父很纳闷,把帽子摘下来一看,原来那玫瑰的香气并不是因为今年春天雨水大的缘故,而是那花就在他头顶上边呢。

他把帽子放下,自己也笑起来,笑了十多分钟还是停不住。过了一会儿一想起来,他又笑了。再过一阵,祖父刚有点要忘记了,我就在旁边提醒说:“爷爷,今年春天雨水大呀。”

一听我说起,祖父的笑又来了,于是我又在炕上打起滚儿来。

就这样,一天又一天,祖父、后园、我,这三样,在每一天里,一样也不能少的。

到了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不知祖父如何,在我,却是非常寂寞了。去没地方去,玩没地方玩,总觉得这一天,比那一个月还要长呢。

小小储藏室

可这天堂一般的后园每年都要封闭一次的。秋雨过后这花园就开始凋零了,落的落、败的败,所有的花朵好像商量好似的纷纷灭掉了,就像有人摧残了它们似的。它们看起来都没有从前那么健康了,好像它们累了,倦了,要休息了,又好像要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去了似的。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5

通向后园去的小门,也用泥封起来了,封得很严实,整个冬天都挂着白霜。

我家住着五间房子,祖母和祖父一同住了两间,母亲和父亲也是两间。祖母住的是西屋,母亲住的是东屋。在这五间房子中,除了四间住房和一间厨房之外,还有两个极小、极黑的小后房,里面装着各种各样的东西,也就是储藏室。坛子罐子、箱子柜子、筐子篓子。除了自己家的东西,还有别人寄存的。后房里是黑的,要端着灯进去才能看见。里面的耗子多,蜘蛛网也多,空气也不大好,总有一种扑鼻的好像药味的气味。

但对我来说,储藏室是很好玩的,随便打开哪一只箱子,里面一定有一些好看的东西。箱子里也常常有蓝翠的耳环或戒指,被我看见了,一定要拿一个玩不可,母亲就常常随手抛给我一个。

我进不去后园,就常常待在这黑黑的储藏室里。祖母一见我把那些旧的东西拿出来,就骂我:“你这孩子,没有东西不拿着玩的,这小不成器的……”

她嘴里虽是这样说着,但她又重新看到从前的旧东西了,这似乎给了她一些回忆的满足,所以她对我并不十分严厉。我当然不听她的,该拿还是照旧地拿。于是我家好多许久不见天日的东西,经过我一折腾,才得以见了天日。于是坏的坏,扔的扔,也就都从此消灭了。

冬天就这样过去了,我并没有感到十分寂寞,虽然总不如在后园里那样玩得好,但孩子是很容易忘记的,也就随遇而安了。

祖母去世

每当到夏天的时候,后园里就种了不少的韭菜,因为祖母非常喜欢吃韭菜馅的饺子,所以祖父就种了起来。

可是当韭菜长起来的时候,祖母就病了,不能吃韭菜了。祖母得病的时候,家里别的人也没有去吃这些韭菜,韭菜就在园子里荒着。

祖母病重了,家里却因此热闹起来,我的大姑母4来了,我的二姑母也来了。

二姑母是坐着她自家的小车子来的,那拉车的骡子挂着铃铛,哗哗啷啷的,就停在窗前了。紧接着从车上就跳下来一个小孩儿,这小孩儿比我要高上一点,是二姑母的儿子。祖父告诉我,他的小名叫“小兰”,让我叫他“兰哥”。

别的我都记不得了,只记得他来了之后没过一会儿,我就把他领到后园去了。

我告诉他,这个是玫瑰树,这个是狗尾草,这个是樱桃树。甚至于,这樱桃树是不结樱桃的,我也告诉他了。

不知道在这之前他见过我没有,我可的确没有见过他。

我领他到东南角上去看那棵李子树的时候,还没有走到树下呢,他就说:“这树前年就死了。”

他居然说起这样的话,让我很惊讶。这树死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我的心中立刻升起来一种嫉妒的情感,觉得这园子是属于我的,是属于祖父的,其余的人连晓得也不应该晓得才对的。

我问他:“你之前来到过我们家吗?”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6

他说他来过。

我更加生气了,他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就不晓得呢?

我就问他:“你什么时候来过的?”

他说他前年来过,他还带给我一个毛猴子。他和我说:“你忘了吗?你抱着那毛猴子就跑,到门口就跌了一跤,坐在地上就哭哩!”

我无论怎样想,也想不起来了。不过总算他送过我一个毛猴子,可见对我还是不错的,于是我就不生他的气了。

从这天起,我们就天天在一块儿玩。

他比我大三岁,正好八岁了。据他说,他是在学堂里念了书的,他还带了几本书来,到了晚上,他就在煤油灯下把书拿给我看。书上有小人、有剪刀、有房子。因为是带着图的,我看上一眼,几乎连那字也认识了。我说:“这念剪刀,这念房子。”

他连说不对,说:“这念剪,这念房。”

我就把书拿过来,细细一看,果然都是一个字,不是两个字。我只是照着图念的,就念错了。

我有一盒子识字的方块,这面是图,另一面就是字,我也拿出来给他看了。

我们整天玩,祖母的病是否更重了,我不知道。她在临死的前几天,就穿上了满身的新衣裳,好像过节了要出门做客似的。据说是怕死了来不及换衣裳。

祖母的病更重了,家里也愈加热闹,来了许多亲戚,忙忙碌碌的,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有的拿了些白布撕着,撕得一条条的,撕的声音非常响亮,旁边就有人拿了针在缝那白布。还有的拿起一个小罐,里面装了米,然后在口上蒙了红布。还有的在后园门口燃起火来,在大的铁火勺里炸起面饼。

我问她:“这是什么?”

“这是打狗饽饽5。”

她和我解释说,阴间有十八道大关,过到狗关的时候,狗就上来咬人了。用这饽饽一打,狗就去吃这饽饽,顾不得咬人了。

这似乎是有些胡说的,我是没有听进去。

家里边来的人越多,我就越寂寞。人们都在忙着,我自个走到屋里,问问这个,问问那个,所有的都不理解。我更伤心的是,祖父也似乎把我忘记了。我从后园里捉了一个特别大的蚂蚱送给他看,他连眼都没有抬,只是说:“真好,真好,快点自己上后园玩去吧。”

当新来的兰哥也不陪我时,我就只好在后园里一个人玩。

祖母已经死了,家里的大人们已经到龙王庙里报过庙回来了,我还不知情,在后园里边玩着。

玩着玩着,就下起雨来,我想要进屋去拿草帽,走到园子里的酱缸旁边,看着雨点啪啪地落到缸帽子上,我就想,这缸帽子该有多大,遮起雨来,一定比草帽要好。

我一向是想着就做的,马上就把它从酱缸上翻下来了,翻到地上,它还乱滚一阵。滚着滚着,雨就大了。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钻进这缸帽子里去,因为这缸帽子太大了,差不多和我一般高。

我顶着它,走了几步,觉得天昏地暗。这缸帽子是很有些重量的,我顶着非常吃力,而且自己走到哪里了,我也不晓得,只知道头顶上啪啪啦啦地打着雨点。往脚下看看,只能看到狗尾巴草和韭菜。找了一个韭菜很厚的地方,我就坐下了,我扣着这缸帽子,好像坐在一个小房子里一样,这比站着要好得多,头不必顶着,也不必那么费力了。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里面黑极了,什么也看不见。

不但看不见,平常听到的声音,也觉得远了。在风雨里边,大树被吹得呜呜地响着,但好像这大树被搬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去了。

韭菜就种在北墙根上,我就坐在韭菜上。北墙根离家里的房子是很远的,这样一来,家里边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也好像是来自远方,甚至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7

我就仔细地听着,还是听不出什么,便仍然在自己的小屋里坐着。这是多么好的小屋啊,不怕风,不怕雨,站起来走的时候,顶着房盖子就走了,有多么方便。

就是有些太重了,顶起来是非常吃力的。

我就站起来,顶着缸帽子,一路摸索着,来到了后门口,我是要顶给祖父看看的。

我家的后门坎特别高,平常迈过去都是很有些费力的。这时顶了个缸帽子,更抬不起腿来了。好不容易两手把腿提着,弄了半天,总算是过去了。虽然进了屋,仍不知道祖父在什么方向,于是我就大声喊叫起来。喊着喊着,父亲一脚就把我踢翻了,差点儿没把我踢到灶口的火堆上去。缸帽子也翻了,就在地上滚着。

等祖父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我一看,屋子里的人,完全不对了,都穿了白衣裳了。

再一看,祖母没有睡在炕上,却睡在一张长板上。从这以后祖母就死了。

祖母一死,家里就陆续来了许多亲戚,有的拿着香、纸、瓜果,到灵前哭上一阵就回去了;有的就带着大包小包的,来了就住下了。

大门前边吹起喇叭,院子里搭了灵棚,家里人们终日哭着,一闹就闹了不知多少日子。又请了和尚道士来,吹吹打打,折腾到半夜,来的人也都是吃、喝、说、笑。

看人们这样,我就觉得好玩,所以就特别高兴起来。又加上从前我没有小的玩伴,而现在有了,比我大的,比我小的,加起来有四五个。我们上树爬墙,几乎都要上到房顶了。

他们带我爬到小门洞子顶上,去捉那窝里的鸽子,又搬了梯子搭到房檐上去捉家雀。这花园原本是很大的,现在却装不下我了。

我跟着他们来到井边,往井里面看,那井是多么深,我居然没特意看过。在上边喊一声,里面竟有人回答,拾一个小石子投下去,那响声是很深远的。

他们带我到处疯跑着,到粮食房子里去,到碾磨房去,甚至把我带到大街上,已经离开家了。没和家人在一起,我从来没走过这样远。

原来除了后园以外,还有这么大的地方,我站在街上,没有看那热闹,也没看街上的行人车马,心里面只是想着:“等我将来一个人,是不是也可以走得很远?”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8

有一天,他们把我带到南河沿上去了,这地方离我家不算远,也不过半里多地。因为我是第一次去,所以觉得实在是很远,走啊走啊,都走出汗来了。走过一个黄土坑,走过那个南大营。这南大营的门口,是有兵在把门的,这营房的院子在我看来,是大得夸张的,这实在是不应该。我们的后园就够大的了,怎么能比我们的后园还要大呢?这大得就有些不好看了,走过了,我还是回头望着。

路上有一户人家,竟把花盆摆到墙头上来了。我觉得这是很不好的,万一看不见,被人家偷去呢?还看见了一座小洋房,比我们家的房子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可要问我哪里好,我是说不出来的。就只觉得那房子是那样新,不像我家的房子那样陈旧。

我看见了这么多新鲜物事,哪知道才走了半里多的路呢?所以觉得这南河沿实在是远。走累了,就问他们:“到了没有?”

他们只是说:“就到了,就到了。”

果然,转过了大营房的墙角,就看见河水了。

我是第一次看见河水的,就想知道,这河水是从哪里来的?走了几年了?

这可真是条大河啊,我走到河边上,抓了一把沙子抛下去,那河水哗哗地就流过去了,甚至没有因此而脏了一点点。河上也有船,但不是很多,一条往东,一条往西,也有的划着划着,就划到河对岸去了。河的对岸似乎是没有人家的,只有一片柳条林。再往远看去,就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了,因为也看不到人家,看不到房子,更看不见道路,声音呢?好像也是一点也听不到的。

我想着,将来我是不是也可以到那没有人的地方去看一看。那些除了我家后园,我没到过的地方——街道、大河、柳条林。除了柳条林,还有那更远的、什么也没有的地方,那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的地方。

可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呢?我越想越不知道了。

且不说这些我没有见过的,就说一个花盆、一座院子吧。花盆和院子,我家里都有,但我家的花盆是摆在花园里,人家的花盆就摆到墙头上来了。况且那营房的院子,竟也比我家的后园要大。

可见我不知道的还有很多。

所以祖母死了,我竟聪明了。

学 诗

祖母死了,我就跟祖父学诗。因为祖父的屋子空出位置来了,我就闹着一定要睡在祖父那屋。

和祖父住在一起,就早晨念诗,晚上念诗,半夜醒了也是念诗。念了一会儿,困了就接着睡去。

祖父教我的是《千家诗》,并没有课本,祖父就念着教给我,他念一句,我就跟着念一句。

祖父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我也说:“少小离家老大回……”

念的是什么字,那字是什么意思,我都不知道,只觉得念起来很顺口,很好听,所以很高兴地跟着喊。我喊的声音,比祖父的声音更大。

我念诗的时候,我家的五间大房都听得见。祖父怕我喊坏了喉咙,就警告我说:“房盖都快让你给抬走了。”

听了祖父这样说,我就停下来,大笑一会儿,但过不了多久,就又喊起来了。

不止是白天喊,夜里也要喊的。每当听到我在夜里也喊,母亲就吓唬我,说再喊她就要打我。

祖父也说:“哪有像你这样念诗的,你这不叫念诗了,你这是乱叫。”

尽管人们都说,但我觉得这乱叫的毛病不能改,若不让我叫,我念它干什么?当祖父教我一首新诗,一开头我若觉得叫出来不会好听,就说:“不学这个。”

于是祖父就换一首。还不好,我还是不要。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首诗,每每我念到第二句“处处闻啼鸟”的“处处”两字,就高兴起来了,觉得这首诗,实在是好,真好听,“处处”,多好听啊。

还有一首,我更加喜欢:

重重叠叠上楼台,

几度呼童扫不开。

刚被太阳收拾去,

又为明月送将来。

就是这“几度呼童扫不开”,我一直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念成“西沥忽通扫不开”。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9

怎么念,怎么好听,越念就越有滋味。

每当客人来了,祖父总是叫我念诗的,我最喜欢念这一首。

那客人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只是点头说好。

但这样瞎念,到底不是长久之计,念了十几首之后,祖父终于开讲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祖父说:“这是说,小的时候离开了家到外边去,老了回来了。乡音无改鬓毛衰,这是说到自己的家乡口音还没有改变,胡子可白了。”

我就问祖父:“为什么小的时候离开家?离开家到哪里去呢?”

祖父说:“好比你爷爷我,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离开家,现在老了回来了,谁还能认识我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意思是说,小孩子见了,却不认得,只招呼着说:‘你这个白胡子老头,是从哪里来的?’”

我一听,忽然觉得不大好,赶快问祖父:“我也要离家的吗?等我胡子白了回来,爷爷你也不认识我了吗?”

心里很恐惧。

祖父听了就笑了:“等你胡子白了,还能有爷爷了吗?”

祖父说完了,看我还是不高兴,就又赶快说:“你不离家的,你哪里能够离家……快念下首诗吧!念‘春眠不觉晓’……”

果然,我一念起“春眠不觉晓”来,又是满口大叫,得意极了。完全高兴,什么都忘了。

但从这天起,再念新诗,一定要先讲的,从前念过但没有讲过的,也要重讲。讲着讲着,那大喊大叫的习惯似乎也跟着稍稍好了一些。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原本我是很喜欢这首诗的,因为黄梨很好吃。经过祖父这一讲,说是两只鸟,于是不喜欢了。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这首诗祖父讲了我也还是不明白,但是很喜欢,因为有桃花。桃花一开不就快要有桃了吗?桃子不是好吃的吗?

每当念完这首诗,我就忙着问祖父:“今年咱们的樱桃树开不开花?”

吃鸭子

除了喜欢念诗,我还喜欢吃。

记得大门洞子东边那家是专门养猪的,在他家门口,总能看到一个大猪在前边走,一群小猪跟在后边。有一天,一个小猪掉到井里边去了,人们用抬土的筐子把它从井里吊了上来。虽说是吊上来了,可小猪早就死了。井口旁边围了很多人看热闹,祖父和我也站在旁边,跟着看热闹。

那小猪刚一被吊上来,祖父就在旁边说,他要这小猪。

祖父把小猪抱到家里,用黄泥裹起来,放在灶坑里烤上了,烤好了给我吃。

祖父把我叫到炕沿旁边,那整个的小猪,就摆在我的眼前。祖父把那小猪一撕开,立刻就冒了油,真香。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从来没有吃过这样好吃的东西。

可第二天,又有一只鸭子掉井里了,祖父也用黄泥包了起来,烧给我吃。

祖父烧鸭子的时候,我也跟着帮忙,帮着祖父搅黄泥,一边搅着,一边喊叫着,好像拉拉队似的给祖父助兴。

鸭子竟然比小猪还要好吃,那肉是不怎样肥的,所以我更喜欢吃鸭子。

祖父就坐在旁边看着我吃,祖父不吃。等我吃完了,祖父才吃。他说我的牙齿小,怕我咬不动,先让我挑嫩的吃,我吃剩下的他才啃起来。

祖父就在旁边看着,我每咽下去一口,他就点一下头,并且高兴地说:“这小东西还真馋。”或是“这小东西吃得真快。”

我满手满嘴都是油,边吃边在大襟上擦着。祖父见了并不生气,只是说:“快蘸点盐吧,要不就蘸点韭菜花吧,空口吃不好,吃了要反胃的……”祖父说着就捏了几个盐粒放在我手中拿着的鸭子肉上,我一张嘴,又进肚去了。

祖父越是称赞我能吃,我就真的越能吃。祖父看看差不多,怕我吃多了,就让我停下来,我就停下来。我心里明白是真的吃不下去了,可是嘴里还说着:“一个鸭子还不够呢!”

这吃鸭子的印象非常深,每每想起鸭子,就嘴馋起来。可等了好久,鸭子也没有再一次掉到井里。我看井边有一群鸭子,就拿了木棍往井里边赶,可是鸭子是死也不进去的,就围着井口转,呱呱地叫着。我就招呼了在旁边看热闹的小孩子,说:“帮我赶啊!”

正在那里闹吵吵的,祖父赶来了,他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说:“赶鸭子,鸭子掉井,捞出来好烧着吃。”

祖父说:“不用赶了,爷爷抓个鸭子给你吃。”

我偏不听,还是追在鸭子后边赶着跑着,把那鸭子都赶得飞起来。

祖父忙上来把我拦住了,抱在怀里,一面为我擦着汗一面说:“跟爷爷回家,爷爷给你抓个鸭子去,烧上吃。”

我在祖父怀里蹬着腿,想着:“不掉井的鸭子,抓都抓不到,怎么能规规矩矩地让你贴上黄泥来烤呢?”于是,我从祖父的身上往下挣扎着,大声叫喊:“我要掉井的!我要掉井的!”

祖父几乎抱不住我了。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10

我和祖父的花园 - 图11

注解:
1【榆树】落叶乔木,木材可供建筑或制器具用。
2【倭瓜】南瓜。
3【川贝母】百合科植物,是润肺止咳的名贵中药材。
4【姑母】父亲的姊妹,俗称“姑姑”。
5【饽饽】用杂粮面制成的块状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