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荒凉的家

“成双成对”的杂物

到了夏天,蒿草就长得很高,都没了大人的腰了,也正好没过我的头顶。黄狗跑进去,连个影也看不见了。

每当夜里刮起大风来,蒿草就哗啦哗啦地响着,因为满院子都是蒿草,所以响声就格外地大。蒿草成群结队地响起来了。如果下了雨,这一群蒿草的梢上就冒起烟来,若那雨下得不很大,可一看那蒿草,就像那雨下得特别大似的。若是毛毛雨,那蒿草上就全是朦朦胧胧的,好像是起了大雾,又好像是下了霜的早晨,迷迷蒙蒙的,在蒸腾着白烟。

刮起风或者下起雨来,这院子就变得很荒凉了。就算是晴天,无论多大的太阳在头顶上照着,这院子也一样显得荒凉。没有什么鲜艳晃眼的装饰,没有什么被人工修饰过的痕迹,什么都是自然的。院子里的生物,愿意东就东,愿意西就西。但如果真的完全就是这样,倒也算保存了原始的风景。可惜不是的,这哪能算是风景呢?东边堆着一堆朽木头,西边扔着一片乱柴火。门左边排着一大堆旧砖头,门右边晒着一堆沙泥土。

这沙泥土是厨子用来搭炉灶的,等搭好了炉灶,泥土就随意扬在门边了。若问他还有什么用处吗?想来他也是不知道的,不过忘了而已。

那堆旧砖头是做什么用的呢?只是知道,已经放了很久了,刮风被风吹,下雨被雨浇,晴天也就在太阳下边晒着。反正砖头不怕雨的,浇浇又能怎么样,就浇去吧,没人管它,也实在不必管它。若炉灶或是炕洞子忽然坏了,那就用得着它了。就在眼前,伸手就来,可方便了。但是炉灶并不总坏,炕洞子也还结实,不知哪里找的这样好的泥水匠,修上了炕洞子,一用就是一年。头一年八月修上,不到第二年八月是不坏的。到了第二年的八月,就会有泥水匠来,用铁刀一块一块地把砖砍着搬下来,所以门前的这一堆砖头似乎一年里也没有多大的用处。三年两年的,也还是在那里摆着,终究是越摆越少,这家拿去一块垫了花盆,那家搬去一块又做了点什么。是啊,若是越摆越多,那不就糟了吗?岂不是就要慢慢地把房门封起来了吗?

我荒凉的家 - 图1

这砖头实在是越来越少的,不用谁动,任其自然,过了三年两载的,也就没有了。

可现在它还是有的,就和那堆土泥做了伴,一同晒着太阳。它陪伴着它,它陪伴着它。

除去这个,还有打碎了的大缸扔在墙边上,大缸旁边还有一个缺了口的坛子在那里陪它。坛子中没有什么,只积了半坛雨水。把着坛子略摇一摇,那水里边就有许多活物,在那上下地跑,好像是鱼,又好像是虫,我可不认识。再看那勉强站着的已经被打碎的大缸,几乎是站不住了,缸里也是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其实不能够说成是“里边”的,因为原本这缸就破了肚子,分不清是“里边”还是“外边”了,就叫它是“缸磉”吧!这缸磉上果真是什么都没有的,光滑可爱,像拍西瓜那样拍一拍,还会发出好听的声响。

小的时候,我总喜欢到这缸的旁边去搬一搬,一搬可就不得了了,在这缸的下面压着无数的潮虫1,成群结队地冲出来,吓得我赶快就跑。跑得很远就站在那里回头看着,不一会儿工夫,那潮虫乱跑一阵,就又回到那缸的下边去了。

这缸磉为什么一直没有扔掉呢?大概就是专养潮虫的。

在这大缸对面的地方,还扣着一个猪槽子。这猪槽子不知在那里扣了多少年,已经腐朽了。槽子底上长了不少蘑菇,黑乎乎的。这都是些小蘑,看样子,也吃不得,不知长着做什么。

在槽子的旁边,靠着一柄满是铁锈的铁犁头。

这是很有些奇怪的,我家里的东西好像都是成双的、成对的,没有单个的。

砖头在太阳底下晒着,就有泥土来作伴;有破坛子,就有破大缸;有猪槽子,就有铁犁头。它们就像是配了对、结了婚。结了婚之后,居然也有新生命送到这世界上来。比方缸子里那些像鱼的生物,大缸下边的潮虫,猪槽子底上的蘑菇等等。

就只有一样,这铁犁头,就看不出有什么新生命来,而是整个儿地腐烂下去了,什么也不生,什么也不长,通体都是黄橙橙的,用手略微一碰,就会掉下末儿来。虽然它本来是铁的,但沦落到今天,就完全像黄泥做的了,好像要瘫痪了的一样。比起它的同伴——在旁边的猪槽子——真是远差千里了,惭愧惭愧。这犁若能开口说话,一定要大哭着说:“没道理啊,我的体质原本比你们都好哇,怎么今天腐坏到这个样子了。”

它不但自己发黄、腐坏,要下了雨,它那满身的黄色的色素,还混着雨水流到别人的身上去,那猪槽子的半边已经是黄乎乎的了。

这黄色的水流,要一直流到很远,它经过的一切地方,都被它染得焦黄。

我家的房子

我家是荒凉的。

进了大门,靠着大门洞子的东边是三间破房子,而大门洞子的西边仍是三间破房子,再加上一个大门洞,看起来七间连着串,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很威武的。这些房子都很大,架着很粗的木头房架。都是一律的瓦房盖,房脊2上还有用瓦做成的花。大花是很粗的,一个小孩抱不过来,迎着太阳看去,是很好看的。房脊的两边,一边有一个鸽子,好像也是瓦做的,静静地停在那里。这房子若从远处看起来,似乎不坏。

但我知道,它内里是空虚的。

西边的三间,我们自家用来装粮食,粮食其实没有多少,耗子可是成群的。

耗子就在粮仓里面乱跑着,把粮仓子底下也咬出了洞来,全家大小的耗子都钻进去大吃着粮食。耗子在下边吃,麻雀在上边吃,搅得满屋都乌烟瘴气的。窗子坏了,用门板钉起来。可门因此也坏了,每一开就上下晃动着,好像随时要倒下来。

另外的三间房,是租给一家养猪的。从租给他们起,屋里屋外没有别的,都是猪了。大猪小猪,猪槽子,猪粮食。就连来往的人也都是猪贩子。于是连房子带人,都弄得气味非常之坏。

我荒凉的家 - 图2

事实上那家也并没有养了多少猪,顶多也就十个八个的。一到了黄昏的时候,他家叫猪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都听得到。有打猪槽子的声音,也有敲猪圈棚顶的声音。叫几声,停一停;再叫几声,又停一停。就这样反复地叫着,声音有高有低,在黄昏的庄严的空气里,好像是说他家的生活是很寂寞的。

除了这一连串的七大间之外,还有六间破房子——三间破草房,三间碾磨房。

因为三间碾磨房靠近那家养猪的,就一起租给他们了。

三间破草房就在院子的西南角上,它们单独地跑得那么远,孤零零地,缩头缩脑地,歪歪斜斜地蹲在那里。

草房的房顶上长满了青苔,从远处看去,一片青绿,很是好看。下雨的时候,房顶上就生出蘑菇,人们就上房采蘑菇,就好像上山采蘑菇一样,收获也是颇多的。这样出蘑菇的房顶实在是珍奇少有,我家的房子共有三十来间,单这草房会出蘑菇,其余是不能的。所以那住在草房里的人一提着筐子上房去采蘑菇,全院子的人都会羡慕起来,直说:“这蘑菇是新鲜的,那干蘑菇可不能比。若是杀一个小鸡炒上,那真是太美了。”

“蘑菇炒豆腐,嗨,真新鲜!”

“雨后的蘑菇嫩过了炖鸡。”

“蘑菇炒小鸡,吃蘑菇而不吃鸡。”

“蘑菇下面,吃汤而忘了面。”

“吃了这蘑菇,就忘了自己的姓了。”

“清蒸蘑菇加姜丝,能吃八碗小米饭!”

“这蘑菇是小看不得的,这叫意外之财!”

那些看着、说着、羡慕着的人,都恨自己为什么不住在那草房里。若早知道租了房子能连那蘑菇一起租来,就非租那房子不可。天下怎么能有这样的好事呢?租房子还带蘑菇的!于是感叹起来,半日也不能忘记。

提着筐,站在这房子顶上采蘑菇,在多少人的眼睛中,真是一种光荣的工作。那人知道下面都羡慕着,于是也就慢慢地采,本来一袋烟工夫就可以采完的,就非要延长到半顿饭的工夫。有时还故意选了几个大的,从房顶上得意地抛下来,就像是说:“你们看吧,你们见过这样干净的蘑菇吗?这样好的房顶!哪个房顶能够长出这样的好蘑菇来?”

我荒凉的家 - 图3

站在下面的,根本看不清到底房顶上的蘑菇都有多大,以为一律是这样大的,于是就更增加了别样的惊异。赶快弯下腰去拾起来,拿回家里,晚饭的时候,卖豆腐的来,怎么也要破费二百钱捡块豆腐,把蘑菇烧上。

那在房顶上采蘑菇的因为得意,忘记了那房顶有许多地方是不结实的,甚至漏了洞了,一不小心就把脚掉下去了。把脚往外一拔,脚上的鞋子不见了。

鞋子从那洞落下去,一直就落在锅里。锅里正是刚开了锅的滚水,鞋子就在滚水里边煮上了。看着那锅的人越看越有意思,越觉得好玩,有一只鞋子在开水里煮着、翻滚着,还从鞋底上滑下一些泥浆来,弄得那锅里的粉条都是黄乎乎的了。他们只是看着笑,并不把这鞋子从锅里拿出来,他们说,反正这粉条是要卖的,并不是自己吃。

这房顶虽然产蘑菇,但在避雨上是有缺陷的。一下起雨来,整个屋里就像小水罐似的,这个是湿的,那个也是湿的。

好在这里边住的都是粗人,他们不在乎的。

有一个歪鼻歪嘴的名叫“铁子”的孩子,整天手里拿着一柄铁锹,蹲在一个长槽子旁边往下切着。切些什么呢?头一次来这屋子的人是看不清的,因为这屋里满是白色的蒸气。仔细一看,才能看出来他切的是马铃薯,槽子里满满的都是马铃薯。

草房是租给一家开粉房的。漏粉的人都是些粗人,都很邋遢3,没有好鞋袜,没有好行李,一个个脏得跟小猪差不多。他们住在这房子里是极适当的,好房子让他们一住就会给住坏了。更何况一下雨还有蘑菇吃。

粉房里的人吃蘑菇,总是把蘑菇和粉一起做:蘑菇炒粉,蘑菇炖粉,蘑菇煮粉。没有汤的叫做“炒”,有汤的叫做“煮”,汤少一点儿的就叫做“炖”了。

这蘑菇的料理做好了,常常还端着一大碗来送给祖父,多是那歪鼻歪嘴的孩子来送的。等这孩子一走了,祖父就说:“这可吃不得,万一吃到有毒的就吃死了。”

但那粉房里的人,是从来没吃死过的,天天在里边唱着歌,漏着粉。

有几个好几丈高的架子搭在粉房的门前,亮晶晶的粉,好像瀑布似的挂在上边。

他们往架子上挂粉的时候,也是要唱的。等粉条干了,他们一边收着粉,一边高声唱着。那歌里边好像并没有怎样的愉快,好像含着泪在笑似的。就好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亮,就越凄凉。

正月十五正月正,

家家户户挂红灯。

人家的丈夫团圆聚,

孟姜女的丈夫去修长城。

每每晴天的时候,粉丝就挂起来了,这歌声也随之出现。因为那破草房远在西南角上,所以那歌声听起来也比较遥远。有时竟有装成女人的嗓子在唱“五更天”。

这草房实在是不行了,只要下起大雨,草房的北头就要多加一只支柱,到现在,那支柱已经有七八只之多了,但那房子还是天天往北歪着。歪着歪着,就歪得厉害了,我一看了就害怕,怕从房下走过时,恰好它就要倒下来,砸在我身上。这房子实在是破得有些过分了,窗子本来是四四方方的,都歪斜成菱形的了。不光是窗子,连门也歪斜着,已经快要关不上了。墙上的大柁好像要掉下来了,往一边翘出来。房脊上的大梁一天一天地往北走,已经脱离了拘束,自由自在地晃动起来了。那些钉在房脊上的椽杆子4,能够跟着它晃的,就跟着一路往北边晃动起来。不能够跟着它晃的,就挣断了钉子,而垂下头来,因为另一头是压在房檐外,所以不能够掉下来,只是在那里垂头丧气地吊着。

我很想进到粉房去,看一看那漏粉到底是怎样一个漏法。但又不敢细看,怕那椽子掉下来打了我。

只要刮起风来,哪怕是再小的风,这房子也喳喳地大响——大柁响,横梁响,门框窗框一齐响。

一下了雨也是喳喳地响。

就算是不刮风,不下雨,在夜里也是会响的。因为夜深人静了,哪怕一点点声音都是响的,何况这个本来就会响的房子,哪能不响呢。

它是夜里那些响声的领袖。别的东西响,也是围绕它而响的,就算它们再响,也是极微小的,不十分可靠的。也许是因为一个人的耳鸣而引来的错觉,而猫、狗、虫子之类的响叫,却是因为它们本就是生物,就该那样叫的。

可是有人听过夜里房子会叫的吗?谁家的房子会叫?叫得好像个活物似的,喳喳的,带着奇异的能量,常常会把睡在这房子里的人吵醒的。

我荒凉的家 - 图4

被吵醒了的人,只是翻了一个身,说:“房子又走了。”

多么活灵活现,听了他这话,好像房子要搬了地儿似的。

房子都要搬地儿了,为什么睡在里边的人还不起来?这人是不起来的,他翻个身就又睡了。他对房子要倒了,是毫不在意的,好像他们已经和这房子商量好了,住着是非常安全的。

就算这房真的倒了,也不会压到他们;就算是压到了,也不会压死的,绝对不会有生命的危险。他们这样过度的自信,不知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敢于住这样半夜会叫的房子里,要不然他们就都是敢死队,把生命置之度外了。

若不是敢死队,哪里能这么勇敢呢?被砸死了也不怕。

若说他们生死不怕,那也是不对的。有一次我看见那晒粉条的人,从杆子上往下摘粉条的时候,那杆子倒下来了,就吓得他一哆嗦。粉条掉地上碎了,他就把粉条收起来,仍看着那杆子,思索起来。他说:“莫不是……”

他越想越不明白了,怎么粉条打碎了,而人却没事呢?他把那杆子扶了起来,然后走得远远地看着,用眼睛思索着,越想就越觉得后怕。

“呀!这要是落到头上呢?”

那真是想都不敢想了。于是他摸着自己的头顶,觉得万幸万幸,下回要小心些了。

本来那杆子还没有小树粗呢,可是他再一看见,就害怕起来了,今后再晒粉条的时候,就躲着那杆子,好像老鼠躲着猫一样,连在它旁边走也不敢走,路过的时候就用眼睛溜着它,过了许多天才算把这回事忘了。

到了下雨打雷的时候,他就把灯灭了,他说雷扑火,怕雷下来把他劈了。

这些人过河的时候,也要抛两个铜板到河里去。他们说河是馋的,常常要淹死人,把铜板一扔到河里,河神就高兴了,就不会把他们淹死了。

他们虽然敢于住在这半夜喳喳叫的要倒了的房子里,但胆子还是很小的,也和其他人一样是战战兢兢地活在这世界上的。

可明明这房子就要塌了,他们为什么不怕呢?

据卖馒头的老赵头说:“他们要的就是这个要倒的嘛!”

据粉房里那歪鼻歪嘴的孩子说:“这是住房子嘛,又不是娶媳妇,要那周周正正5的做什么呢?”

我荒凉的家 - 图5

据住在同院的周家的两个少年绅士说:“他们那种粗人,住这等房子是最合适不过了。”

据我家的有二伯说:“他们是贪图便宜。在这呼兰城里,好房子有的是呢,为啥他们不搬家呢?好房子也是要好钱的呀,不像咱们家这房子,一年送来十斤二十斤的粉条就完事,好像白住一样。你二伯我是没有家眷,要不我也住到这样的房里了。”

有二伯说的也是有道理的。

这草房子祖父是早就想拆了的,是因为他们几次的全体挽留才留下来的。

若说这房子将来倒与不倒,或是发生什么幸与不幸,大家都以为这太远了,没必要着急想的。

我家的院子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这边住着几个漏粉的,那边住着几个养猪的。养猪的那厢房里,还住着几个拉磨的。

那拉磨的,夜里也要打梆子6,整夜地打。

养猪的那一家,也是有几个闲散杂人的,他们常常聚在一起唱着秦腔7,拉着胡琴8

噢,也不能忘了西南角上那勇敢的漏粉的,他们就喜欢在晴天的时候唱一个“叹五更”。

他们虽是打梆子、唱秦腔、拉胡琴、叹五更,但并不是很精彩的,也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并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不会在乎什么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是阳光照在了瞎子的眼上了,他是看不见太阳的,但实实在在也感到温暖了。

他们就是这类人,永远也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却实实在在感到寒冷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这寒冷,可又见不到光明,于是就来了悲哀。

他们自从降生到这个世上,就不知道何谓希望,只知道吃饱了、穿暖了,就是好的。但也吃不饱,穿不暖。

逆来的,顺受了。

顺来的事情,却是一辈子也没有的。

在磨房里打着梆子的,夜里往往就打得更响起来。他打得越响,人们就越说那声音凄凉,因为只听到单单的响音,是没有回声的。

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

在粉房旁边还有一个小偏房,里面住着一个赶车的,这家是很喜欢跳大神的,常常就打起鼓,喝喝咧咧地就唱起来了。鼓声照旧是要打到半夜才停,那大神和二神一对一答,神神叨叨的,苍凉,幽眇9,真不知今世何世。

他家的老太太终年都病着,跳大神就是为她跳的。

在这院子里边,这家算是很丰富的。他家有老少三辈,家风也是很好的,干净利落,为人谨慎,兄弟和睦,父慈子爱,家里也是绝对没有闲散杂人的。不会像那粉房和磨房,说唱就唱,说哭就哭。他家向来是安安静静的。跳大神不算。

他家有个祖母,就是那个终年生病的老太太。她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赶车的,二儿子也是赶车的。一个儿子都有一个媳妇。大儿媳妇胖胖的,有五十岁了。二儿媳妇瘦瘦的,也有四十了。

再有的,就是老太太还有两个孙儿,大孙儿是二儿子的,二孙儿是大儿子的。

因此,他家里还是有一丁点儿不睦的,那两个媳妇之间,有时也会拌起嘴来,不过也不很激烈,只是两人之间各自晓得。做嫂子的总觉得兄弟媳妇对她有些不恭敬,或者就是因为她的儿子大的缘故吧。兄弟媳妇总觉得嫂子是想欺压她,凭什么就欺压起来呢?自己的儿子小,看了别人的儿子还眼气。

可老太太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已经十分满意了。人口这样整齐,将来的家业,还有个不兴旺吗?不用说别的,就算是都出去赶大车,这把力气也是够用的。看看,谁家的车上能是爷四个!扬鞭子的,坐在车后尾巴上的都是姓胡,没有外姓。在家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我荒凉的家 - 图6

所以尽管她终年病着,但很高兴,顶多是跳一跳大神之类的去一去心疑也就是了。她觉得就算马上死了,也是死得心安理得,何况还活着呢,还能够看见儿子们忙忙碌碌的。

况且媳妇们也极为孝顺,总是隔三差五地张罗着给她花几个钱跳一跳大神。

大神一跳起来,老太太就坐到炕里去,靠着枕头,挣扎着坐了起来,向那些来看热闹的姑娘媳妇们讲:“这回是我大媳妇给我张罗的。”或者“这回是我二媳妇给我张罗的。”

老太太说的时候是非常得意的,可说着说着就坐不住了,赶快招媳妇们来把她放下了。因为她患的是瘫病,是不能够长时间坐着的。就算是放下了,也还要喘上一袋烟的工夫才能好。

来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不说老太太慈祥的,没有一个不说媳妇们孝顺的。

所以一跳大神,远远近近的人都来了,东院的,西院的,前街的,后街的,全都来了。只有一个,这是不能预先订座的,来得早的就有凳子,晚一些的还有炕沿坐,再晚一些,就要站着了。

于是这胡家儿子儿媳的孝顺,就在这大街小巷里传颂起来。两个儿媳也成为妇女们的楷模。

不止妇女,就连男的也说:“老胡家人丁旺,将来财也一定旺的。”

“天时、地利、人和,最要紧的还是人和。人和了,天时不好也好了,地利不利也利了。”

“走着瞧吧,今天人家是赶大车的,五年后再看,不开是二等户,也是三等户了。”

我家的有二伯说:“看着吧,看着吧。别看今天人家就一辆车,过不上几年,就能够骡马成群了。”

虽然外头这样夸着,但他家大儿媳妇和二儿媳妇的不睦,虽然没有新的发展,却也没有就此消灭了。

大孙子也是有媳妇的,他的媳妇通红的脸,又能干,又温顺,人长得不肥也不瘦,不高也不矮,说起话来声音也是不大不小,嫁到他们这样的人家,真是再合适不过了。车马回来了,大孙媳妇就牵着马到井边去饮马;车马出去了,就给马的槽子里填草。从她的长相看来,可并不是做这类粗活的人,可要真做起来,比男人也是不差的。

我荒凉的家 - 图7

大孙媳妇果然是贤惠的。

抛下外边的事情不说,就说屋里的各种活计,也样样拿得起来。剪、裁、缝、补,做什么都像样。她家里虽然没有什么绫罗绸缎,但就只做个粗布衣服,也要做个四六见线、平平板板。一到过年的时候,就算要忙到脚打后脑勺,也要偷空给奶奶婆婆、自己的婆婆、大娘婆婆,各自做上一双花鞋。虽然没有什么好的鞋面,但就做青水布的,也要做个精致。没有丝线,就用棉花线,但那颜色却一定调配得水灵灵地新鲜。

奶奶婆婆的花鞋上,绣的是桃红的大朵莲花。婆婆的那双,绣的是素素雅雅的绿叶兰。大娘婆婆绣的是鲜鲜艳艳的一朵牡丹花。

这孙子媳妇回了娘家,娘家的人要问她婆家怎样,她就说都好都好,将来一定要发财的。大伯公是如何的兢兢业业,公公是怎样的吃苦耐劳,奶奶婆婆是怎样的好,大娘婆婆是怎样的照顾,凡是婆家的人无一不好,完全顺心,这样的婆家实在难找。

虽然她也挨过丈夫的打,但她说,哪个男人不打女人呢?嘴上说着,心里也想着,越想越觉得心满意足,并不以为那是缺陷了。

奶奶婆婆拿了绣好的花鞋,看她绣了这么一手好花,便感到对这个孙子媳妇有无限的惭愧,觉得她有这样一手好针线,却每天都要去外边,又是喂猪,又是打狗,真是难为她了。

奶奶婆婆伸手接住那鞋,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是轻轻地托着,脸色越发苍白起来,笑盈盈地点着头。

大孙子媳妇当然是顶好的。然而二孙子媳妇也订好了,可是二孙子还太小,不能马上娶过来。

事实上,大儿媳妇同二儿媳妇间的摩擦,都是为了这没有娶过来的二孙子媳妇。二儿媳妇主张把她接过来,做团圆媳妇;大儿媳妇就不主张接来,说她太小还不能干活,只吃白饭,能有啥好处。

我荒凉的家 - 图8

每天就这样争来争去的,但来与不来,还没有决定,就等下回给老太太跳大神的时候,顺便问一问大仙家再说吧。

我家周围的地方

我家是荒凉的。

天还没亮,鸡就等不及了,一定要先叫起来的。院子后边磨房的梆子声还没有停止,天就发白了。天一发白,黑压压的乌鸦群就来了。

我在祖父怀里睡着,祖父一醒,我就缠着他念诗,祖父就念:

春眠不觉晓,

处处闻啼鸟。

夜来风雨声,

花落知多少。

“在春天睡觉,不知不觉就醒来了。醒了一听,周围都是鸟叫着。回想昨夜的风雨,可不知要把窗外的花吹落了多少。”

这是每念必讲的,是我们约定好的。

祖父给我讲诗的时候,我家的老厨子就起来了。

他起来,咳嗽着,担着水桶到井边挑水去了。

井口离我家的房子是很远的,他摇着井绳,那井绳就哗啦啦地响起来,但这在白日里是听不见的,可是在这样的清晨,就听得分外清明。

老厨子挑了水回来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然后就听见老厨子刷锅的声音,刷拉拉的。这刷拉拉地响完了之后,就烧好一锅洗脸水了,家里还没有人起来。

我和祖父在被窝里念诗,一直要念到太阳出来。

祖父说:“起来吧。”

“再念一首。”

祖父说:“再念一首可得起来了。”

于是再念一首。朗朗地念完了,我又撒起赖来,说过的话也不算了,说还念一首。

于是就这么纠缠不清地闹着,每天早晨都是如此。等一开了门,到院子里去,院子里边已经是金光万道了。大太阳晒在头上,滚热滚热的。太阳有两丈高了。

祖父起来,就到鸡架里去放鸡,我也跟着去放鸡。祖父到鸭架里去放鸭,我也跟着去放鸭。

我跟着祖父,大黄狗在后边跟着我。我蹦蹦跳跳的,大黄狗就摇着尾巴。

我荒凉的家 - 图9

大黄狗的头像盆那么大,又胖又圆。我常常把它当匹马来骑着,祖父说骑不得。

但大黄狗明显是喜欢我的,我也明显是喜欢大黄狗的。

鸡从架里放出来了,鸭子从架里放出来了,它们抖擞着毛,一个接一个地从架子上蹦下来,连跑带叫的,吵的声音很大。

祖父就把高粱粒撒在地上,再把谷粒子也撒在地上,弄得满地红彤彤、金黄黄的。

于是鸡鸭啄食的声音,咯咯地响成群了。

喂完了鸡,向天空看去,太阳已经三丈高了。

于是我和祖父就顶着这三丈高的太阳,一起回屋去。走到屋里来,祖父摆上小桌,吃一碗浇白糖的饭米汤。我则不吃,我是要吃烧包米的。祖父吃完了米汤,就领着我到后园去,踩着露水到包米林中为我掰一个包米来。

从包米林走出来,袜子、鞋都湿了。

祖父把包米交给老厨子,叫他给烧上。等包米烧好了,我却已经吃了两碗以上的饭米汤浇白糖了,小肚子撑得鼓鼓的。包米拿来,我吃了一两个粒,就说不好吃。我实在已经吃饱了。

每到这时,我就把包米拿在手里,到门外喂大黄去。

那大黄狗的名字,就叫“大黄”了。

不一会儿,街上,在墙头外边,各种叫卖声音都有了,卖豆腐的、卖馒头的、卖青菜的。

只听那卖青菜的一路喊着:“茄子,黄瓜,荚豆10,小葱子!”

一挑喊着过去了,又走来一挑。这一挑不喊“茄子,黄瓜”了,高喊着:“芹菜,韭菜,白菜……”

街上毋庸置疑地热闹起来了,可我家仍是静悄悄的。

院子里长满了蒿草,草里面,各种虫子叫着,破东西东一件西一件地扔着。

似乎因为是清早,我家才这样冷静。其实不是的,缘故是我家的院子大、房子多,而人是很少的。哪怕是到了中午,也还是静悄悄的。

到了秋天,在那密密的蒿草丛中,也往往开了蓼花11,所以引来了不少的蜻蜓和蝴蝶,在那原本荒凉的蒿草丛里闹着。这样一来,非但没觉得繁华,反而更显得荒凉寂寞了。

我荒凉的家 - 图10

我荒凉的家 - 图11

注解:
1【潮虫】又称鼠妇,是一种身体呈长卵形的甲壳虫。
2【房脊】房顶相对的斜坡或相对的两边之间的交汇线。
3【邋遢】不整洁;不利落。
4【椽杆子】放在檩上架着屋顶的木条。
5【周周正正】端庄;端正大方。
6【梆子】又名梆板,打击乐器。
7【秦腔】流行于西北各省的地方戏曲剧种,由陕西、甘肃一带的民歌发展而成,是梆子腔的一种。
8【胡琴】一种弦乐器,在竹弓上系马尾毛,放在两弦之间拉动。
9【幽眇】精深微妙。
10【荚豆】豆类的一种。
11【蓼花】一年生或多年生草本植物。花小,白色或浅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