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二伯
有二伯的性情
我家的有二伯,性情有些古怪。
有东西,你若不给他吃,他就骂。若送给他吃,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家里买了东西,如落花生、冻梨之类的,若不给他,除非让他看不见;若让他看到了一点儿的影子,就一定大骂起来。骂得也难听,平日里,他骂出的词句,我们是很难为情说出口的。
若送给他吃,他就说“你二伯不吃这个,你们拿去吃吧。”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常常和天空的家雀说话,也喜欢和大黄狗聊天。可他一和人在一起,就一句话也没有了。就是有,也是非常奇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要挠起后脑勺的。
夏天的晚饭后,大家通常都会坐在院子里乘凉。这时候,大家嘴里少不了要说一些闲话,说得很热闹,就连蚊子也嗡嗡地过来凑趣,远处的蛤蟆也呱呱叫着想加入这闲谈中来。只有有二伯一声不响地坐着。他手里拿着蝇甩子1,东甩一下,西甩一下,全神贯注的。
若有人问他,那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要胡说起来:“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那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的,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扳指。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人家要笑话的……”
小时候我心中一直有个疑问,并常常要拿来问祖父的——传说那天上的大卯星,就是灶王爷骑着毛驴飞上天空的时候,他手里打着的那个灯笼。因为毛驴跑得太快,一不小心就把这灯笼丢在天空了。于是我常常问祖父:“那灯笼为什么要丢在天空?是长久地丢在那里了,还是说不好哪天要掉下来?”
这疑问,我看祖父也回答不出的,但因为我总要缠着问,所以祖父也就不得不回答。
他说,夜空里有一个灯笼杆子,那才高呢,大卯星就挂在那灯笼杆子上。并且这万丈高的灯笼杆子,寻常人是看不见的。
我说:“骗人,我不相信……”
我说:“没有灯笼杆子,若是有,我怎么就看不到呢?”
祖父只好回答说:“天上有一根隐形的细线,大卯星就被那线系着,挑在灯笼杆子上。”
我说:“骗人的,天上是没有线的。如果有,我怎么看不见呢?”
祖父说:“那线是细的,是隐形的嘛,你哪能看见?就是谁也看不见的。”
于是我就问:“谁也看不见,你怎么看见啦?”
这时乘凉的人都要笑了,直说我厉害。祖父被我问得说不上来了,就东拉西扯地胡诌2起来,连我也听出他完全是说不清楚的了,只是在胡诌。不过我越看他胡诌我就越问他。
到后来连大卯星是灶王爷的灯笼这回事,我也不信了。我追问祖父大卯星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别人看我越问越起劲了,就出主意,让我问在一旁的有二伯去。
我就跑到了有二伯的旁边去,还没有开口,刚一抓住了他的蝇甩子,他就把我吓了一跳。他把蝇甩子一抖,模糊地说:“你这孩子,上远处玩去吧……”
我不得不听了他的话,站得远一点儿,但站远了也还是要说:“有二伯,你说那天上的大卯星,到底是个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好像还是要想一想的。半天才说:“穷人不观天象。那是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
我以为他没有听准,就又问:“大卯星是灶王爷的灯笼吗?”
他说:“你二伯虽然也长了眼睛,但一辈子也没看见什么。你二伯虽然也长了耳朵,但一辈子也没听见什么。你二伯又聋又瞎,怎么能答出你的问呢?比方那亮亮堂堂的大瓦房吧,你二伯是看见了的,可看见了又怎么样呢?房子是人家的,看见了也不能就成了自个的,看也白看。听也是一样的,听见了又不能成了你的,与你不相干……你二伯就只是活着,与这些不相干……星星、月亮、刮风、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情,你二伯是不知道的……”
有二伯的性情真古怪。他走路的时候,若不慎踢到了一块砖头,那脚一定要很疼很疼的。他就忍着疼,小心地弯下腰去把砖头拾起来,好像托着个宝贝似的托在手中,细细地端详那砖头。看看那砖头长得是否瘦胖合适,是不是很顺眼。看完了,还要和这砖头讲话的:“你这小子,我看你也是没有眼睛,也跟我一样,瞎摸糊眼的,不然你为啥要往我脚上撞呢?你有撞我的胆子,就去撞那些个耀武扬威的,那些脚上穿着靴子穿着鞋的……你撞我是白撞的,再撞也撞不出什么花样来,臭泥子滚石头,越滚越臭……”
他和砖头谈完了话,就顺手把它抛开去。临抛开的时候,还要最后嘱咐一句的:“下回你往那穿鞋、穿袜的脚上去碰啊。”
等他说完这话,砖头也就啪嗒一声落在地上了。他是没有抛多远的,那块砖头好像又落回了它原来的地方。
有二伯是常在院子里走动的,走得久了,不免就会有天空飞着的家雀或是燕子的粪落在他身上。每当这时,他就停下脚来,站在那里不走了。他就站在原处,仰起头,骂着那早已飞过去了的家雀。因为常常要骂,所以骂的内容是多样的,大概的意思是:那家雀怎样怎样不该把粪落在他身上,要落也应该落在那穿绸穿缎的人的身上才对。也许还有一些,不外乎是骂那家雀糊涂瞎眼之类。
可那家雀是不听他在那里站着骂的,它们敏捷地落了粪之后,就很快飞得无影无踪了。有二伯见没有了骂的对象,便转移了目标,骂起他头顶上那块瓦蓝3瓦蓝的天空。
有二伯说话很奇怪的,一定要把“这个”说成是
“介个”。
“那个人好。”
“介个人坏。”
“介个人是狼心狗肺的。”
“介个物不是物。”
“家雀也往人身上落粪,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介个……”
还有,有二伯是不吃羊肉的。
有二伯的来历
如今有二伯六十多岁了。
他的乳名叫做有子,他已经六十多岁了,还是叫着乳名的。祖父叫他就说“有子做这个”“有子做那个”。
他到北街头的烧锅去,人家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到油房去提油,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下到房户、地户那里去,他们就叫他二东家。
我就叫他二伯。
老厨子叫他有二爷。
他到肉铺子去买肉,人家也叫他有二掌柜的。
他极喜欢听人叫他“二掌柜的”,一这样叫,他就喜笑颜开。而叫他有二爷,叫他有二东家,叫他有二伯,也一样地喜笑颜开。
祖父说,有二伯是在三十年前来到我们家里的,那时候他才三十多岁。
他是很不愿意听到有人叫他乳名的。有时街上的孩子们,那些讨厌的,常常在他背后扔一颗石子、撒一把灰土,嘴里边不住地喊着“有二子”“大有子”“小有子”。
一有人胆敢这样冒犯起来,有二伯是要立刻就打过去的。他手里若是拿着蝇甩子,就用蝇甩子去打。手里若是提着烟袋,就用烟袋锅子去打。
他气得跳了起来,好像老母鸡似的,眼睛也气得通红。
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一看他动了真格的,就立刻说:“有二爷,有二东家,有二掌柜的,有二伯。”并且弯下腰,抬起手来,大大地作揖,向他朝拜着。
有二伯一见他们这样子,马上就喜笑颜开了,也顾不得打了,又走起自己的路来。
可是不等他走太远,那些讨厌的孩子们就又在背后吵起来了,什么:
“有二爷,兔儿爷。”
“有二伯,打桨杆。”
“有二东家,捉大王八。”
就算他加快脚步走,孩子们也还是要在后边追着喊的。一边喊着,一边扬起街道上的灰土。尘土飞扬的,一会儿工夫,街上就闹成个小旋风似的了。
有二伯不知道是否真的听见了,但孩子们相信他是听见了的。
这时候,有二伯就很庄严地、连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了。
“有二爷。”
老厨子总是一开口“有二爷”一闭口“有二爷”地叫着。
“有二爷的烟袋锅子……”
“有二爷的蝇甩子……”
“有二爷的烟合包……”
“有二爷的烟合包疙瘩……”
“有二爷吃饭啦……”
“有二爷,天下雨啦……”
“有二爷快看吧,院子里的狗打仗啦……”
“有二爷,猫上墙头啦……”
“有二爷,你的草帽顶落了家雀粪啦……”
“有二爷,你的蝇甩子掉了毛啦……”
老厨子向来是叫他“有二爷”的。但他们两个也有吵起来的时候,每当这时,老厨子就说:“我看你这个‘二爷’一丢了,就只剩下个‘有’字了。“
“有字”和“有子”是差不多的,有二伯一听,这不正好是他的乳名吗?
于是他就和老厨子骂起来了,他骂他一句,他回他两句,越骂声音就越大,有时候甚至打了起来。
但虽然骂过了,打过了,过了不久,他们两个还是会照旧好起来。又是“有二爷这个”“有二爷那个”。
老厨子一高兴起来,就说:“有二爷,我看你的头上去了个‘有’字,不就只剩个‘二爷’了吗?”
这时候有二伯的嘴都要笑得合不拢了。
只有祖父叫他“有子”,他是不生气的。他说:“同皇上说话,还要称自己是奴才呢!总要分个尊卑的。宰相大不大?可是他见了皇上也得跪下,也得称自己是奴才。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
有二伯的胆子是很大的,据说他什么也不怕。我曾问他,怕狼不怕?
他说:“狼有什么好怕的!你二伯小的时候上山放猪去,那山上就有狼。”
我问他敢走夜路不敢?
他说:“走夜路怕啥的!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
我问他夜里独自一个,敢过那东大桥吗?
他说:“有啥不敢的!你二伯什么事都敢做,就是亏心事不做。”
有二伯常常就讲起,跑毛子4的时候,日俄战争的时候,他是怎样怎样地胆大。全城都跑空了,我们家也跑空了,只剩那毛子拿着大马刀在街上跑来跑去,骑在马身上,那真是杀人无数。
那毛子见了关着大门的就敲,敲开了,抓起人就杀。有二伯说:“毛子在街上跑哇,那大马蹄子呱呱地响。我正自己煮面条吃呢,毛子就敲起大门来了,在外边喊着‘里边有人没有’,有人的话,要赶快把门打开,不然毛子就要拿刀把门劈开的。劈开门进来,那就没有好,非杀不可……”
我就问:“那有二伯你怕吗?”
他说:“你二伯正烧着一锅开水,往里下面条。那毛子在外边敲,你二伯还在屋里吃面呢……”
我依旧问他:“那你怕吗?”
他说:“怕什么?”
他听我问他,就开始骂我了:“没心肝的,走一边去吧!不怕,不怕那还叫人吗?”
他说:“杀了又怎么样!你二伯可不怕杀!”
我说:“毛子要冲了进来,不拿马刀杀你?”
这时我问他:“你不是说过,你不怕吗?”
可是他要跟祖父说起往事的时候,就不再这么说了。他说:“谁不是肉长的呀!谁不是爹娘养的呀!谁没有五脏六腑……不怕,怎么能不怕!都是吓得抖抖乱颤,眼看着那大马刀,一刀劈上来,一条命可就没了。”
不知怎么的,有二伯一和祖父提起跑毛子来,他就胆小了,说着说着,自己先害怕起来了。有的时候他还哭起来,说那大马刀闪光湛亮的,那毛子就骑在马上,拿着大马刀乱砍。
有二伯的行头
有二伯的行李,有些零零碎碎的。一掀起他的被子,就从被角往外流着棉花。一掀起他的褥子,褥子下面铺的毡片就一片一片地散开,好像活动地图似的,一省一省地割据了。
有二伯的枕头,里面塞满了荞麦壳,他间或地一轮,那枕头可能是角上或肚子上漏了馅了,花花地往外流起荞麦壳来。
有二伯对他的这套行李是格外爱护的,闲着的时候,他就拿起针来缝它们。缝缝枕头,缝缝毡片,缝缝被子。
可是不知为何,他的东西就是那样不结实,每隔两三天有二伯就要动手缝一次。
有二伯的手是很粗糙的,因此他要拿一根大一点儿的针,他说太小的针他是拿不住的。可他的针也太大了,迎着太阳,好像一只女人头发上的银簪子似的。
有二伯往针鼻子里穿线的时候,那才好看呢!他迎着亮光,把针线举得高高的,睁着一个眼睛,闭着一个眼睛,好像是在瞄准,又好像是在空气里看到了一样东西,想要快快地抓住它,又怕抓不准跑了,想要酝酿一会儿再去抓,可又怕过一会儿要自己跑了。于是他开始着急,手也跟着哆嗦起来,那才好看呢。
有二伯的行李,早晨起来,是要卷起来的。卷起来之后,用绳子捆上,好像他每天早晨都要出门去旅行似的。
有二伯睡在哪里,是不确定的。今天住在那房架子咯咯响着的粉房里,明天住在养猪的那家小猪倌的炕边上,后天也许就睡到那后院磨房里的冯歪嘴子的炕上去了。
反正哪里的炕有空,他也许就睡到哪里了。
有二伯的行李总是自己背着。
老厨子一看他背起行李,就大嚷大叫地说:“有二爷,又赶集去了……”
只听有二伯远远地回答着他:“老王,我正去赶集呢,你有啥要捎的没有啊?”
自然是没有的,于是有二伯又自己走自己的路,到房户的家里的方便地方睡大觉去了。
有二伯的衣着
有二伯从头到脚,都是很奇怪的。
有二伯的草帽没有边沿,只有一个帽顶。他的脸焦黑焦黑,他的头顶雪白雪白。黑白分明的地方,正是那草帽边沿露出的溜齐的脑盖的地方。只要他一摘下帽子来,就是上一半白,下一半黑,就好像那后园里的倭瓜,被太阳晒得半边是绿的,背阴那半边就是白的一样。
只要他一戴起草帽来,这黑白分明的就看不见了。他戴帽的尺度是很准确的,一戴就一定要把帽边很准确地切在了那分出黑白的线上,不高不低,不歪不斜,就正正地在那条线上。略高一点的时候也是有的,但是这种时候非常少,不仔细看也是看不出的。仔细看的话,那草帽与脑盖之间,就好像镶了一道窄窄的白边。
有二伯穿的是大半截子的衣衫,不是长衫,也不是短衫,就是到膝盖那么长的衣裳。这衣裳是用鱼蓝色竹布做成的,带着四方的大尖领子,袖子宽宽的,怀前带着大麻铜纽扣。
这衣裳本是前清的旧货,压在祖父的箱子底。祖母死了后,就和其他衣衫一起陆续地穿在有二伯的身上了。
所以有二伯一走到街上,都不知道他是哪个朝代的人。
所以老厨子常说:“有二爷,你这宽衣大袖的,和尚看了要叫你和尚,道人看了要叫你道人了。”
有二伯是很喜欢卷着裤脚的,所以耕田种地的庄稼人看了,又以为他是一个庄稼人,说不定要喊他一起插秧呢。
有二伯的鞋子,总是残缺不全的,不是前边掉了底,就是后边缺了跟。
他自己还是很爱惜的,常常前面掌5掌,后边钉钉,可是钉也钉不好,掌也掌不好,过了几天仍然掉底缺跟的,照旧那么穿着,走路的时候也是拖拖拉拉的。前面掉了底,那鞋就张开了嘴,他的脚就好像舌头似的,迈起步来,就在那大嘴里边活动着。后边缺了跟,每一抬脚,就脚跟打着鞋底,发出踢踢踏踏的响声。
有二伯的脚,总是在地面上拖着,母亲说他的脚下了千斤闸。
老厨子说有二伯的脚上了绊马索。
有二伯自己也经常说:“你二伯的脚上挂了绊脚丝了。”
绊脚丝是人临死的时候挂在两只脚上的绳子。怎么能这么说呢?可有二伯就这样地说着自己,一点也不在乎的。
虽然有二伯把自己打扮成一个耍猴不像耍猴的,讨饭也不像讨饭的,可是他一走起路来,却是端庄、沉静的。他的两个脚跟非常有力,震得地面咚咚地响,而且总是慢吞吞地迈着步,好像一位大将军似的。
有二伯这走路的震动可是不寻常的,他常常一进了祖父的屋子,摆在桌上的那口黑色的座钟里面的钟摆,格棱棱、格棱棱地响了一阵就停下来了。
有二伯的脚步的确过于沉重了点儿,好像大石头似的打着地板,地板上的所有东西,也随着这脚步跳了起来。
有二伯的秘密
有二伯偷东西被我撞见了。
深秋的时候,后园里的大榆树也落了叶子,整个园子都荒凉了,没有什么好玩的了。
生长在前院的蒿草,也都发黄倒了下来。房后菜园上的各种蔬菜都挂满了白霜。老榆树全身的叶子已经快要掉光了,可是秋风还不知足,来回摇动着它。天空灰蒙蒙的,云彩也没了形状,好像洗了砚台6的水一样,混沌沌的。这样的云彩是说不准的,有时带来了雨点,有时就带来了细雪。
这样的天气,外边是绝然没有什么好玩的,我就在储藏东西的后房里玩着。玩着玩着,我就爬上了装旧东西那个房屋的屋顶。
我是踩着箱子上去的,我在上面胡乱摸着,摸到了一个小玻璃罐,那里面装满了黑枣。
等我抱着罐子要下来的时候,却下不来了。因为我方才踩着上来的那箱子,正被有二伯蹲在那里开着呢。
他不是用钥匙开,而是用铁丝开。
我看他开了很长时间,用牙齿咬着他手里的那块小东西……他歪着头,咬得牙齿咯咯直响。咬了一会儿,又放在手里扭着它,扭着扭着,再触到箱子上去试一试。
我就在屋顶上看着他,他显然是不知道的。他自己在那里摆弄着,不一会儿,箱子就开了。他见箱子开了,就把那没有边沿的草帽拿下来,把那块咬了半天的小东西压进帽顶里面了。
他就在这开了的箱子里翻着,我看到里面有红色的坐垫,蓝色粗布的绣花围裙,女人的绣花鞋子,还有一团滚乱的花色的丝线。在箱子底还躺着一只黄得发亮的铜酒壶。
有二伯用他那满是脉络的粗手把绣花鞋子、乱丝线抓到一边去,只把铜酒壶从那乱乱的一堆中抓出来了。
抓出来之后,他又把那太师椅上的红垫子放在地上,用腰带捆了起来,再把铜酒壶放在箱子盖上,然后就把箱子锁了。
我以为他要把这些带出屋子去,奇怪的是,他没有拿东西,自己就出去了。
我见他走了出去,就赶快蹬着箱子下来了。
我才下来,有二伯就回来了。这一下子可给我吓坏了,因为我是在偷黑枣,若让母亲晓得了,必定要打我的。平常我偷着拿了鸡蛋馒头出去,分给邻居家的孩子吃,有二伯看见了必要到我母亲那里告状的,母亲知道了,就把我抓回来打。
有二伯走进来,先提起门旁的红垫子,然后又来拿箱子盖上的铜酒壶。等他掀起衣裳,把酒壶压在肚子上边,才看见墙角上站着的是我。
他的肚子前压着铜酒壶,我的肚子前压着一罐黑枣。他偷,我也是偷,所以两边都怕。
有二伯见了我,立刻脸上就冒出了很大的汗珠。
“你不说吗?”
“说什么……”
“不说,好孩子……”他拍着我的头顶说。
“那么,你让我把这玻璃罐拿出去。”
他说:“拿吧。”
他果真一点也没有阻拦我。我看他不阻拦我,就又在门旁的篮子里抓了四五个大馒头,就跑了。
家里人都知道有二伯偷东西的。
他在粮食仓子里边偷米,用大口袋背着,背到大桥东边的粮米铺子卖了。
他还偷各种东西,锡火锅、大铜钱、烟袋锅……只要是家里边一丢了东西,大家就说是有二伯偷去了。有的东西是老厨子偷去的,也就赖上了有二伯。有时候我偷着拿了东西出去玩,也赖上了有二伯。比方一个镰刀头,其实没有丢,只不过忘了放在哪里了,可用的时候找不到,就又赖到有二伯头上去了。
有二伯带我上公园的时候,什么也不买给我吃。公园里卖小吃的是很多的,油炸糕、香油饼、豆腐脑,他一点也不买给我吃。
我要是稍稍在那卖东西的旁边一站,他就推我,说:“快走吧,快走。”
他把逛公园弄得像赶路似的,一步也不让我停。
公园的花样多着呢,变把戏的、耍熊瞎子的、敲锣打鼓的,可热闹呢。可这些有二伯是不让我看的,我若是稍稍在那变把戏的前边停了一停,他就说:“快走吧,快走。”
他时时在追着我,真是莫名其妙。
等走到一个卖冰水的白棚子前边,我看见那玻璃瓶子里边泡着两个焦黄的大佛手7,当时这东西我是第一次见的,就问有二伯那是什么。
他只说:“快走吧,快走。”
好像我若再多站上一会儿,人家就要来打我似的。
若来到了演马戏的跟前,那里边连喊带唱的,实在热闹,我就闹着非要进去看不可。可有二伯是一定不进去的,他说:“没有什么好看的……”
他说:“你二伯不看介个……”
我若再闹,他就说:“家里边吃饭了。”
他还说:“你再闹,我打你。”
到了后来,他才说了真话。他说:“你二伯也愿意看,好看的谁不愿意看呢?可你二伯没有钱,没有钱买票人家是不让进去的。”
在公园里边,我当场就拉了有二伯的口袋,对他施以检查,检查出几个铜板来,买票似乎是不够的。有二伯又说:“你二伯没有钱。”
我急了,就说:“没有钱你不会偷?”
有二伯听了我说这话,脸色立时煞白,可一转眼之间又变成通红的了。他通红的脸上,小眼睛眨着,故意地笑着,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好像又要照着他的习惯,一串一串地说上一大堆的话。但是这次却没有说。
“回家吧!”
他想了一想之后,憋出这么一句来。
我还看见过有二伯偷一个大澡盆。
我家的院子里,从早到晚,都是非常静的。父亲不在家里,祖父常常睡觉,母亲只是在屋子里忙这忙那的,屋外的事情,她不大看见。
到了夏天睡午觉的时候,全家都睡了,不光是老厨子,就连大黄狗也找个有阴凉的地方睡去了。所以前院、后园,都是静悄悄的,一个人也不会有,一点声音也不会有。
就在这样的夏天的正午,一个大澡盆被一个人扛着从后园里边走了出来。
那大澡盆是白洋铁8的,在太阳底下闪闪地发着亮光。大澡盆有一人多长,有二伯扛着它,边走边哐啷哐啷地响。看起来,有二伯是很害怕的,好像背着连环画上的白色的大蛇。
那澡盆太大了,背着背着,就扣在了有二伯的头上,忽然就没有了有二伯,只剩下大澡盆了,好像大澡盆自己长了脚,走起路来了似的。
再一细看,才知道是有二伯顶着它。
有二伯顶着这大澡盆,好像是没有眼睛似的,东倒一倒,西斜一斜,往两边歪着。我怕他撞到了我,就向后退,靠在了墙根上。
这大澡盆是很深的,扣在有二伯的头上,一直扣到他腰间。所以他看不见路了,只好摸着向前走。
有二伯偷了这澡盆,也和偷了那铜酒壶一样的。被揭穿之后,老厨子就天天戏弄他,用各种话来戏弄有二伯。
那一次有二伯偷了铜酒壶之后,每当他一拿起酒壶喝酒的时候,老厨子就问他:“有二爷,喝酒是用铜酒壶好呀,还是用锡酒壶好?”
有二伯说:“用什么还不都一样,反正喝的是酒,又不是壶……”
老厨子说:“不见得,我觉着还是铜的好……”
有二伯说:“铜的有啥好?”
老厨子说:“这就对了嘛,有二爷。咱们就是不用铜酒壶喝酒的,铜酒壶拿去卖了也没有几个钱。”
旁边的人听到这里都要笑了,可是有二伯好像还不知道。
有二伯说:“没卖过,不知道。”
到后来,老厨子就说那铜酒壶值钱,又说五十吊,又说七十吊。
有二伯说:“哪里能值那么多钱呢?好大一个铜酒壶还卖不上三十吊呢。”
于是大家笑得更厉害了。
可自从有二伯偷了那大澡盆,老厨子就不再提酒壶,而常常问起有二伯洗澡不洗澡,问他一年洗几次澡,问有二伯一辈子能洗几次澡。老厨子还问有二伯死了到阴间也洗澡吗?
有二伯说:“活人死人都一样,阳间阴间也一样。活着是个穷人,死了是个穷鬼。穷鬼阎王爷也是不愿见的,不下地狱就是造化了,还洗澡呢!别弄脏了那洗澡水。”
于是老厨子就说:“有二爷,照你说的穷人是用不到那澡盆的喽。”
有二伯可算是有些听出来了,说:“阴间没去过,不知道用不用。”
“不知道?”
“不知道。”
“你明明是知道的,你这不是昧着良心说瞎话吗……”老厨子说。
于是两个人就打起来了。
有二伯追着问老厨子,问他哪里昧过良心。
有二伯说:“我一辈子没昧过良心的。我走得正,行得端,一步两脚窝……”
老厨子说:“两脚窝吗,看不出……”
有二伯正颜厉色地说:“你有什么看不出的?”
老厨子说:“说出来怕你羞死!”
有二伯说:“死不了的!你别看我穷,穷人还有个穷活头!”
老厨子说:“我看你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有二伯说:“死不了!”
老厨子说:“死不了,老不死,我看你也就是个老不死。”
他们两个就这样来回骂,骂来骂去能连续骂上一两天的。可每次到最后,都是有二伯打了败仗。老厨子骂他是个老“绝后”。
有二伯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甚于一切别的字,比“见阎王”更坏,甚至比“有子”还要坏。他听了这两个字就哭起来,他说:“可不是嘛!死了连个给坟上添土的人都没有。活了一辈子是个白活,到死了都是一场空……一辈子无家无业的,死了连个打头幡的人也没有。”
因为有二伯哭了,于是他们两个就又变回和和气气的,笑笑嘻嘻地照旧过着他们的和平日子。
有二伯寻死
后来我家在五间正房的旁边,造了三间东厢房。
新房子刚刚造好,有二伯就搬回家里来住了。
我家向来是静的,尤其是深夜里,鸡鸭都上了架,房头的鸽子、家雀也都回到自己的窝里去睡觉了。
这时候就常常听到厢房里传来了哭声。
有一回父亲把有二伯给打了。
父亲三十多岁,有二伯六十多岁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看见他站起来就被父亲打倒下去,他再站起来,又被父亲打倒下去。最后终于起不来了,就直挺挺地躺在院子里边,也不知是他的鼻子里边还是嘴里边,流了一些血。
院子里那些人都站得远远的,想要看热闹,却不敢向前。大黄狗也吓跑了,鸡也吓跑了。老厨子依旧收他的柴,担他的水,装作没有看见。
有二伯就这么孤零零地躺在院子中间,他那没有边的草帽子也被打掉了,所以看得见他头顶的上一半是白的、下一半是黑的,还能看见那分开黑白的线,好像西瓜的“阴阳面”。
有二伯就在那里一动不动地躺着,躺了许多时候,才有两个鸭子来啄食流在有二伯嘴边的那些血。
那两个鸭子,一个是花脖,一个是绿头顶。
就在这个夜里,有二伯要上吊了。他先是骂,后来就只是哭,到后来不哭也不骂了。又过了一会儿,老厨子一声大喊,好像是发现了什么怪物似的大叫起来:“有二爷上吊啦!有二爷上吊啦!”
祖父赶忙穿起衣裳来,带着我,一起跑到厢房去。进厢房一看,有二伯不在了。
正找着,只听老厨子在外边招呼着我们。我们一看,南房梢上挂了根绳子。其实在黑夜里,我们根本看不见的,老厨子打了灯笼我们才看见。
南房梢上有一根两丈多高的横杆,绳子就垂在那根横杆上,来回晃荡着。
有二伯在哪里呢?等我们拿灯笼一照,才看见他在旁边的墙根底下,好好地坐着。就在那坐着,也没有哭,也没有骂。
我走过去,拿灯笼向他脸上一照,看到他用哭红了的小眼睛瞪了我一下。
几天之后,有二伯又跳了井。
是在同院住的挑水的来报的信,他又敲门又打窗户的。我和祖父跑到井边一看,有二伯并没有沉在井里边,也没有在井旁边,而是在离开井口五十步之外的柴堆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我们就又挑起灯笼来,看到他在那里拿着小烟袋抽烟呢。
起初他是一动不动,后来他看来的人全了,就站起来往井边上跑,于是众人就把他抓住了。这么多人,哪能眼看着他去跳井呢。
有二伯去跳井,还带着烟合包、小烟袋。人们推着劝着他回家的时候,那柴堆上还丢下了一枝小洋蜡,他说:“把那洋蜡给我拿着。”
后来有二伯“跳井”“上吊”这些事,都成了笑柄,街上那些讨厌的孩子还编成了一套歌在唱着:“有二爷跳井,没那么回事。”“有二伯上吊,白吓唬人。”
老厨子说他死不了,因为他贪生怕死,别人也都这样说。
今后有二伯再“跳井”“上吊”,也不再有人看他了。
有二伯还是活着。
我家的院子依然是荒凉的,冬天一片白雪,夏天一片蒿草。风来了,蒿草发出声响;雨来了,蒿草梢上就冒出了烟。
若没风也没雨,就关上大门安静地过日子去。
万物都有自个的家。狗有狗窝,鸡有鸡架,鸟有鸟笼,都是各得其所的。唯独有二伯,他在夜里不好好睡觉,只在厢房里边,深更半夜地就自言自语起来。
“说我怕死,我可不是吹,叫过三个两个来看!问问他们可曾见过‘死’!那俄国毛子的大马刀闪闪亮亮,说杀就杀,说砍就砍。那些自己说自己胆大、不怕死的,一听说俄国毛子来了,就连家业也不要了,只顾逃起命来。那时候,若不是没逃命的在家里给他看守着,怕是等毛子走了再回来,家里连条裤子都找不到了。到了如今,吃得饱,穿得暖,因为什么想也不想,早就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良心长到肋条上,黑心荔,铁面人……”
“……说我怕死,我可不是吹,兵马刀枪,劈雷、黄风,我都是见过的。就说俄国毛子的那大马刀吧,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更别说是人了,可是我也没有怕过。说我怕死……介年头是啥年头……”
有二伯就在这东厢房里,有一套没一套地讲着,又是河沟涨水了,又是什么时候着了一次大火了。那水涨得多么大,别人没有敢过河的,只有他有二伯敢过。那大火,别人都逃了,只有有二伯冲上去,抢了不少东西出来。
还说他小时候,上山去打柴,遇见了狼,那狼是怎样地凶狠啊,他说:“狼心狗肺,介个年头,人都是狼心狗肺的,吃香喝辣的。好人在介个年头,是个兔羔子,没人理的……”
“兔羔子,兔羔子……”
有二伯夜里不睡,有的时候就走到院子里来,“兔羔子,兔羔子”地自顾自说着话。
半夜三更的,人们都睡觉了,鸡鸭猫狗也睡了。有二伯是不睡的。
祖父的窗子上了帘子,什么也看不到的。看不见天上的星星月亮,看不见大卯星落了没有。只见到白色的窗帘子在星光、月光的照耀下变得发白通亮。
半夜里我突然就醒了,只听见有二伯“兔羔子,兔羔子”地在和自己说话。我爬起来,想要掀起窗帘往院子里看一看他。祖父不让我起来,他说:“就睡着吧,明天早晨早早起来,咱们烧包米吃。”
祖父安慰着让我又躺下了,他怕我起来。
等我又睡着了,就做起梦来,梦中听到了呼兰河的南岸,传出阵阵狗叫声来。接着我又梦见了一个大白兔,那兔子的耳朵那样大,和磨房里的小驴耳朵一样。我听见有二伯说“兔羔子”,就梦到这大白兔;我听见了磨房的梆子声,就梦到了磨房里的小毛驴,于是就梦见了白兔长了毛驴那么大的耳朵。
我抱着那大白兔,越看越喜欢,一喜欢我就笑了,一笑就笑醒了。
醒了,就又听见有二伯依旧“兔羔子,兔羔子”地坐在院子里。后边那磨房里的梆子还是梆梆地打着,声音很响。
我想起梦见的大白兔,就问祖父它是否就是有二伯说的那“兔羔子”?
祖父说:“快睡觉吧,三更半夜不好讲话的。”
说完了,祖父憋不住,自己也乐了。他笑着说:“快睡吧,夜里不好多讲话的。”
我就又想睡去,可还没睡着呢,就听到那远处的狗叫,慢慢地由远到近,于是近处的狗也叫了起来。院墙外面,已经稀稀落落地有车马经过了。原来天已经快要亮了。可是有二伯还没有睡,还在骂着“兔羔子,兔羔子”,后边的磨房里还在很响地打着梆子。
第二天早晨,我赶忙起来,跑去问有二伯,“兔羔子”是否就是大白兔?
有二伯立刻就生气了,他说:“你们家里没有好东西,都是些耗子,从大到小,都是良心长在肋条上,大人是大耗子,小孩是小耗子……”
他说的什么我是不懂的,听了半天,也一句都没有听懂。
注解:
1【蝇甩子】用来驱赶蚊蝇的用品,与拂尘类似。
2【胡诌】随口瞎编。
3【瓦蓝】蔚蓝。
4【毛子】旧时对西洋人的蔑称。
5【掌】修补。
6【砚台】用来研磨的文具,有石头的,有瓦的。
7【佛手】常绿小乔木或灌木。果实黄色,像手指,有香气,可供观赏,也可入药。
8【白洋铁】 即镀锌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