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歪嘴子
冯歪嘴子的营生
冯歪嘴子是住在磨房里的。
那打着梆子的就是冯歪嘴子,半夜半夜地打,整夜整夜地打。冬天还稍微能好一点,夏天就打得厉害多了。
那磨房的窗子紧贴着我家的后园。我家后园围墙的墙根上都种着倭瓜、西葫芦1或是黄瓜等会爬墙的植物。倭瓜慢慢地爬上墙头,在墙头上就开起花来,有的时候还要越过了高墙爬到街头上去,向着大街开了一朵大黄色的花。
这些爬藤子的植物到处生长着,就连那厨房的窗子上也爬满了那最会爬藤子的黄瓜了。黄瓜的藤蔓是很细的,细得好像银丝一样,太阳一露出脸来,就把那小藤蔓照得闪眼湛亮,那蔓梢干净得好像用黄蜡抽成的丝子,一棵黄瓜秧上能伸出来无数这样的丝子。每个丝蔓的尖顶都转过头来向回卷曲着,好像是在说,它们能够爬上大树、野草、墙头、窗棂,到处乱爬,好像很勇敢的样子,但它们到底还是怀着恐惧的心理。
只要太阳一出来,那些夜里哆哆嗦嗦的丝蔓马上就温暖起来了。它们在阳光下更加迅速地生长着,好像眼看着那丝蔓就变长了,就向前生长去了。那种在窗根下的黄瓜秧,竟然一天就爬上了窗台,两天就爬上了窗棂,第三天就在那窗棂上开花了。
如果不管它,过了几天,那黄瓜梗就要越过了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上去了。
后来那些黄瓜秧就都有了表率,好像彼此商量好了似的,成群结队地都向上爬着,一齐把那磨房的窗子给蒙住了。
从此在那磨房里拉磨的人就见不到天日了。那磨房只有一张窗子,如今却被黄瓜秧子遮掩得风雨不透。从此,这磨房里就黑乎乎的,园里、园外好像是两个世界。冯歪嘴子也和磨房一起,一并被分隔到园外头去了。
但若离远了看去,那窗子实在好看,开花的开花,结黄瓜的结黄瓜,不久,就满窗是黄瓜了。
有一棵倭瓜秧也来凑热闹,也顺着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顶上去了,还在房顶上结了一个大倭瓜。这倭瓜那么大,并不像是从秧子上长出来的,好像是有人特意把它搬到那屋顶的瓦片上晒太阳似的,实在好看。
夏天,我在后园玩的时候,冯歪嘴子就在窗子里喊我,他朝我要黄瓜。
我就去摘根黄瓜,从窗子递进去。那窗子已经被黄瓜秧子完全封闭起来了,严密得很。冯歪嘴子就用手扒开那满窗的叶子,扒开一个小缝来,伸出手把黄瓜拿进去。
有时候,他停下来,不打梆子了,只问我,黄瓜长了多大了,西红柿红了没有。他与我只隔了一张小窗子,却好像隔得很远似的。
祖父若在这园子里,他就和我祖父聊天。他说那拉磨的小驴,驴蹄子坏了,走路一瘸一拐的。祖父说请个兽医给它看看。冯歪嘴子说,兽医来过了,也没看好。祖父就问给驴开的什么药。冯歪嘴子就说吃的黄瓜籽拌高粱醋。
冯歪嘴子在窗子里面,祖父在窗子外面。祖父看不见冯歪嘴子,冯歪嘴子也看不见祖父。
也有时候,祖父自顾自就走开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磨房的墙根底下坐着玩,但冯歪嘴子不知道,还说着:“老太爷今年没下乡去看看哪?”
我一听这话,就故意不出声,要听听他往下还说什么。
我就不出声地忍着,心里觉得可笑。后来忍也忍不住,我就跳了起来,用手敲打着窗子,不住地笑着跳着,把窗子上挂着的黄瓜都敲打掉了。然后我就一溜烟地跑进屋里去,把这情形告诉了祖父。祖父听了,也和我一样的,笑得不行,一笑就不能停了,还要笑出眼泪来。祖父一边笑,还一边说,不要笑啦,让他听见。有的时候祖父拼命忍住笑,把后门关上才大笑起来。祖父怕冯歪嘴子听见了不好意思。
但不是每个人都和祖父一样的,比如老厨子。有的时候,他和冯歪嘴子聊天,故意聊到一半就溜掉了。冯歪嘴子被搁在爬满了黄瓜藤的窗子后边,看不到他走了,就自己独自说了大半天的话,说完了窗外却并没有回应。
老厨子提着筐,来到后园摘茄子,一边摘着,一边跟冯歪嘴子谈话。正谈到半路,老厨子就蹑手蹑足的,提着筐子溜了,回到屋里做饭去了。
老厨子已经溜走了,冯歪嘴子还是说:“西公园来了跑马戏的,我还没空去看。你去看过了吗,老王?”
其实后园里已经完全没有人了,蜻蜓、蝴蝶悠闲地飞着。冯歪嘴子的话声,从窗子里飘到这花园里来,便空空地消失了。
烟消火灭了。
他自个儿说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老厨子早已不在花园里,这才又打起梆子来,看着小驴拉磨。
常和冯歪嘴子谈话的还有有二伯,他是从来没有偷摸溜掉的。他要问冯歪嘴子,下雨天磨房的房顶漏得厉害不厉害,磨房里的耗子多不多。
他这么问的时候冯歪嘴子是很高兴的,他也问着有二伯,今年后园里雨水大吗?茄子、芸豆3都快罢园了吧?
他们两个没完没了地说话,好容易说完了,有二伯就让冯歪嘴子到后园里来走走,冯歪嘴子让有二伯到磨房里去坐坐。
“有空到园子里来走走。”
“有空到磨房里来坐坐。”
有二伯于是告别后,走出这园子来。冯歪嘴子也就依旧打着他的梆子。
到了秋天,大榆树的叶子黄了,墙头上的狗尾巴草枯萎了,园子里一天一天变得荒凉了。
这时候,冯歪嘴子的窗子终于露了出来,因为那些曲曲卷卷的黄瓜秧也都枯萎了,舍弃了窗棂而脱落下来了。
终于站在后园里也能看到了冯歪嘴子,趴在窗前甚至能看到正在拉磨的小驴。那小驴戴着眼罩,竖着耳朵,走了三五步就要响一次鼻子,抬起脚来的时候,有只后腿就有点儿瘸。若一停下来,就用三条腿站着。
冯歪嘴子说过,小驴的一条腿坏了。
这窗子上的黄瓜秧一枯萎得落下去了,磨房里的冯歪嘴子也就可以天天见到了。
冯歪嘴子喝酒了,冯歪嘴子睡觉了,冯歪嘴子拉胡琴了,冯歪嘴子打梆子了,冯歪嘴子唱唱本了,冯歪嘴子摇风车了……只要一靠近那窗台,就什么都可以看见的。
秋天,新鲜黏米2一下来的时候,冯歪嘴子就三天一拉磨,两天一拉黏糕。黄米的大黏糕,撒上大芸豆,一层黄,一层红。黄的光闪闪,红的红彤彤。三个铜板一条,两个铜板一片,就用刀切着卖。愿意加白糖的有白糖,愿意加红糖的有红糖。虽然加糖,却是不另外要钱的。
冯歪嘴子推着小车在街上一走,小孩子们就在后边跟了一大帮,有的花钱买,有的围着看。
我家的人都很喜欢吃这黏糕的,祖父最喜欢,母亲也喜欢,而我更喜欢。母亲有时候让老厨子去买,有时候就让我去买。
不过要买也不会买很多的,一个人只能吃手掌那么大的一片,不准吃多,吃多了怕不能消化。
祖父拿了一片吃着,边吃边说,够了,够了,意思是怕我多吃。母亲吃着,也说够了,意思也是怕我还要闹着去买。其实我真的觉得不够,依我的意思,再吃两块也还不够呢!不过经祖父和母亲这样一说,我也没有什么办法了,更不好意思再喊着去买,但是说实话,真的是没有吃够。
有时候我自己在大门外跑着玩,冯歪嘴子推着小车子走过来,就在那块大黏糕上切下一片来送给我吃,于是我就接受了。
有时候我自己在院子里玩,冯歪嘴子一喊着“黏糕”“黏糕”地从大墙外头经过,我就爬到墙头上去了。
西南角上的那段土墙,因为年头久了没人修,就出了一个豁,我就扒着那墙豁,伸出小脑袋来。果然,冯歪嘴子就推着小车从街的那一头走来了。来到了我的旁边,就问:“要吃一片吗?”
我不说吃,也不说不吃,就若无其事地扒在那墙豁上,只看着他。
于是冯歪嘴子就把小车停下来,切好一片黏糕送给我。
若是冬天的时候,冯歪嘴子差不多每天都要推车出去卖一锅黏糕的。
做黏糕其实是很复杂的,需要很大的一口锅,里面烧上开水,锅口上坐着竹帘子,再把碾碎了的黄米粉撒在竹帘子上,撒一层粉,撒一层豆子。冯歪嘴子就在这磨房里撒着,弄得满屋里热气蒸腾。这时若有人进去买黏糕,刚一开门,只能听见屋里柴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竟看不见人了。
我去买黏糕的时候,总要去得早一些,站在那等着,等着刚一出锅,好买热的。
那屋里的蒸气实在大,根本看不见人的。我一开门,就大声说:“我来了。”
冯歪嘴子一听我的声音,赶忙说:“这边来,这边来。”
磨房里的怪事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买黏糕,我磨蹭着,略微去晚了一点儿,黏糕已经出锅了,我急忙买了就回家了。回到家里一看,买错了。母亲让我买的是加白糖的,可我记错了,买的是加红糖的。当时着急,回到家一看,才知道不对了。
不对了,我赶忙回去换。于是冯歪嘴子又切了几片,撒上白糖。
我把黏糕拿在手里,刚想走,一回头,看见了冯歪嘴子那张小炕上搭着一个布帘。
我好奇地走过去,把布帘子掀开一看,呀!里边怎么有一个小孩儿呢?
我转身就往家里跑,冲进屋里就和祖父讲,说那冯歪嘴子的小炕,不知是谁家的女人睡在那里呢,女人的被窝里边还有一个小孩儿,露着通红的小脑袋呢!
祖父听了,也觉得纳闷,就和我说,快吃黏糕吧,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可任凭黏糕再好吃,我也吃不下去了。我觉得这事情真好玩,那磨房里边,不单有一个小驴,还有一个小孩儿呢。
这大早晨的,我连黏糕也没有吃,又戴起皮帽子来,跑去看那小孩儿。
这一次,冯歪嘴子不在屋里了,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推黏糕的车子还在磨盘的旁边停着,看起来做好的黏糕也没有去卖。
我一开门,带进一阵风来,把那小炕上的布帘子吹开了,那女人仍躺着不动,小孩儿也一声不哭。我走进屋子里,四面观察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太大的变动,只是磨盘上放着一个黄铜的小盆,盆里泡着一张破布,盆里的水也结冰了。其余的没有什么变动。
小驴一到冬天就躲进了磨房的屋里,这时候还是站在那屋里,还和每天一样舒舒服服地眨巴着眼睛。磨房里的风车、柜子、磨盘,都还在它们原本的地方摆着,就是墙根底下那些窜来窜去的耗子,也和往日一样乱跑,一边跑还一边吱吱地叫着。
我看了一会儿,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来,倒觉得没意思了。正想转身回家去,却发现了一个瓦盆,这瓦盆就放在炕沿上,已经冻得像小冰山似的了。于是我想起这屋里好冷,立刻就要打起冷颤来,脚也要不听使唤了。我仔细一看,原来通到我家后园去的那扇窗子也破了大洞,瓦房的房盖也透着青天。
我推开门就往家跑,跑进家里,家里的火炉正烧得通红,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
我扑到祖父怀里,正要问他磨房里那是谁家的小孩儿。这时冯歪嘴子就从外边进来了。
他戴着他向来戴着的那顶四耳帽子,他那还没说话就先笑的样子,一看就是冯歪嘴子。
他走进屋来,坐在祖父旁边的太师椅4上,那太师椅就垫着红彤彤的红垫子。
冯歪嘴子就在那太师椅上坐着,想说话,可又好像不敢说,右手不住地摸着椅垫子,左手不停地摸着他的左耳朵。他仍然是那没说话就先笑的样子,笑了好几阵也没说出话来。
我们家里的火炉仍然烧得通红的,于是他的脸也变得通红的了。他说:“老太爷,我摊了点事儿……”
祖父就问他,摊了什么事呢?
听祖父问,冯歪嘴子马上就变得扭扭捏捏,在太师椅上也坐不住了,接着摘下那狗皮帽子来,放在手里玩弄着。还没说话,他又笑了,笑了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他说:“我成了家啦。”
他说着,眼里居然就流出眼泪来,他说:“请老太爷帮帮忙,他们如今就住在磨房里呢,他们没地方住了。”
我听到了这里,赶忙拉着祖父的衣角说:“爷爷,那磨房里可冷啊,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用手推着我,好像不让我打扰他思考的样子。
我又说:“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儿呢!”
祖父最后点点头,答应让冯歪嘴子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道谢,道谢。”
他一边谢着,一边抹着眼睛里流出来的眼泪,然后戴起那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地走了。
冯歪嘴子刚开门出去,祖父就回头对我说:“你这孩子当着别人面不好乱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于是我就问祖父:“为什么就不能说?为什么不能说?”
祖父说:“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就快掉下来了吗?他难为情了。”
我想:“能有什么可难为情的呢?”我不明白。
到了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可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就垂着手站在那磨房的旁边,一声不响,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呲牙瞪眼地骂着。掌柜的太太也帮着骂,她一边拍着风车子,一边说:“破了风水了,我这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岂是女人可以冲的!”
“冯歪嘴子,如果从今我没了财运,就要跟你算账;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要不要脸了,你若要脸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众人的眼皮底下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我马上就叫他们搬,马上就叫他们搬……”
掌柜的太太说:“快叫他们搬走,他们是什么东西!你赶快滚蛋,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向炕上看去:“哎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的吗?赶快给我拿下来。冯歪嘴子啊,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在面口袋里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叠在一处,压着他的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不住地喊:“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就慢吞吞地走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一没了遮盖,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那小手还不住地摇动着,摇着摇着,小孩儿就哭起来了。
他哭的时候,就从嘴里冒出雪白的白气。
冯歪嘴子把面口袋放到掌柜的太太的手里,掌柜的太太碰到这口袋,一缩手,说:“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吧,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就开了门,哆嗦着就回到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请我祖父到上屋去喝茶,他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
我和祖父坐在王四掌柜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着磨房里那小孩儿的哭声。
祖父抱着我,问我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
祖父说:“烤暖了,就回家吧。”
于是,我们就出来往家去,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回家暖暖再过来看吧。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
我问祖父:“爷爷,你说磨房那么冷,温度能有多少呢?”
祖父说在零度之下了。
我问:“零度之下是多少?”
祖父说:“没有寒暑表,是看不出的。”
我说:“那到底是零下多少度呢?”
祖父看了看天色,说:“有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说:“哎呀,这么冷!那和屋外不就一样了吗?”
我高兴着,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囱——我就一溜烟地跑起来,跑的时候,看它们都是跑着的了,它们跑着向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它们也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是房子和大烟囱在跑似的。
我感觉自己跑得像风一样快,都有些眩晕了。
我想着,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之下,这不就等于在院子里了吗?这太好笑了,房子和院子一样。我越想越高兴、越觉得可笑。
我一顿疯跑,就回到家了。
不久后,冯歪嘴子就把小孩儿搬到磨房南头的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儿扬着嗓子哭着,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似的。
那草房子里吵吵闹闹的,我又想去看看。
后来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背后垂着很长的辫子,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摆弄着什么。她一听门响,就回过头来。我很吃惊,因为我是认得她的,她就是住在我们一个院里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这真奇怪,怎么会是她呢?她这一回头,可真是吓我一跳。
我转身就想往家里跑。要跑到家里问问祖父,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看是我,就先冲我一笑,她的脸孔是很大的,鼻子却很尖,这样她的鼻梁上就皱了一堆的褶。今天她的笑法还是和从前一样,鼻梁处多了很多的褶。
有时,我们家的后园的菜多得吃不了,就招呼她来摘。这时,她就提着筐到我们家的后园来摘些茄子、黄瓜之类的回家去。她能说能笑,声音也很响亮,总是问别人:“你吃饭了吗?”
那声音才大呢,好像房顶上落了喜鹊似的。
她父亲是赶车的,她就常牵着马到井上去饮马。她打水的时候,比她父亲还要熟练,三绕两绕就是一桶。
别人看了都说:“这姑娘将来保准能兴家立业的。”
她在我家后园里摘菜,摘着摘着,常常就折了一朵马蛇菜花戴在头上。
她那辫子梳得光光亮亮的,红辫根,绿辫梢,干净着呢。又加上一朵大花戴在鬓角上,很是好看。她提着筐子向前走着,后边的人就指指划划地评论着她的好处。
老厨子说她那双大眼睛生得怪好的。
有二伯说她膀大腰圆地带着福相儿。
母亲说她:“我要有这么大的儿子,一定就娶了她,这姑娘真响亮。”
同院住的老周家的三奶奶说:“哟哟,这姑娘好像一朵大葵花,又高又大,不知今年十几啦?”
周三奶奶每一次见到王大姐就要问她十几了,已经问了无数遍,好像约好了一样,不这么问就没有别的话似的。
每当有人这么问,王大姐就回答说:“二十了。”
“二十了,可该给说一个媒了。”要不就是“谁家能有这样的福气呢?
看吧,将来看吧。”
邻居杨家的老太太,扒着墙头,一看见王大姐就说:“这姑娘脸红得好像一盆火呀。”
现在王大姐一笑还是照例一皱鼻子,不过她的脸有些消瘦了,颜色也变白了许多。
小孩儿就在她怀里抱着。我一看她,她也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了。我的不好意思是因为好久不见的缘故,我想她也是和我一样吧。我想要走,又不好意思刚进来就走开。想要多待一会儿,又找不到话题来说。
我就在那里静静地站着,看她用草把小孩儿盖了起来,再把小孩儿放到炕上去。其实那炕是很难分辨的,乌七八糟的都是草,地上是草,炕上也是草,草捆子都堆到房梁上去了。那炕本来是极小的,又都叫草捆子给占满了。那小孩就在炕上偎了个草窝,铺着草盖着草就睡着了。
我看着很有趣,好像那小孩儿是睡在喜鹊窝里似的。
到了晚上,我就把我白天看到的一股脑儿全告诉了祖父。
祖父什么也没说。但他应该知道的比我多得多,这是我看出来的。
我说:“那小孩睡在草堆里呢!”
祖父说:“嗯。”
我说:“那不是王大姐吗?”
祖父说:“嗯。”
祖父虽然答应着,但好像并不关心的样子。
这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聚在了煤油灯的下边,那才热闹呢!连说带讲的。这个说王大姐这样,那个说王大姐那样……说来说去,就不成样子了。
后来就只是说,王大姑娘这样坏,王大姑娘那样坏,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说她说话声音那样大,一定不是好东西。姑娘家家,哪有那样大说大讲的。
有二伯说:“好好的一个姑娘,看上了一个磨房干活的,介个年头是啥年头。”
老厨子说:“男要粗壮,女要秀气。一个姑娘家家,长得和一个扛麻袋的扛工似的。”
有二伯就附和说:“就是介样!老爷像老爷,娘娘像娘娘。你看四月十八那庙会,那老爷庙上的老爷,威风八面;娘娘庙上的娘娘,温柔典雅。”
老厨子又说:“姑娘家家的,打起水来,比个男子大丈夫还有力气。没见过,姑娘家家怎会有这样大的力气。”
有二伯说:“这还没完呢,她就是一身穷骨头穷肉,那穿绸穿缎的她不去看,非要看上个灰秃秃的磨倌。介就是武大郎玩鸭子,啥人玩啥鸟……”
第二天,全院加上邻居都知道王大姑娘生了小孩儿了。
周三奶奶来到我家打听一番,母亲说就在那草棚子里,让她去看。
她说:“哟哟!我可没那闲工夫去看,什么好勾当!”
西院的杨老太太听了风也来了。她穿了一身洗得闪光发亮的蓝布衣衫,头上扣着银扁方5,手上戴着白铜的戒指。
刚进屋,母亲就告诉她冯歪嘴子得了儿子了。杨老太太赶忙就说:“我可不是来探听他们那些猫三狗四的,我是为打听那广和银号的利息来的,是大加一呢,还是八成?昨天西荒上的二小子送信来说,他老丈人要给一个亲戚拾几万吊钱。”
说完了,她就异常庄严地坐在那里。
我家那火炉子总是烧得通红的,杨老太太一进屋也就把脸热得通红。母亲见了,赶忙打开了北边的通气窗。这窗子一开,那草棚子里小孩儿的哭声就传出来了,那哭声很有些震耳。
“听听,听听,”父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我早就看出来啦,那王大姑娘原本就不是个好东西。我断定,这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这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大姑娘上哪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可去了许久还不见回来,我就觉着有些不好。”
母亲说:“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眼圈总是红红的,她妈说她脾气大,是和人吵架气成那个样子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再看吧!怎么没气死呢?她就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俩眼睛,多么大!我早就看出来,这姑娘好不了。”
然后,杨老太太在母亲的耳朵上叽叽喳喳了一阵儿,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她是为了探听广利银号利息的问题来的,这个她倒是忘了,一直到走她也没提起半句和广利银号有关的来。
周三奶奶、杨老太太,还有同院里那些粉房里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王大姑娘坏。
说她眼睛长得不好,说她力气太大,说她辫子也长得太长了。
冯歪嘴子完了?
四五年后,冯歪嘴子的老婆为他生了第二个儿子,就死了。人们说,这样的女人死了,大庙不收,小庙不留,终归要成为游魂的。
我要到草棚子去看,祖父抱住我,不叫我去。
我就在大门口等着。
我看见了冯歪嘴子的大儿子,打着灵头幡6送他的母亲。
灵头幡在前,棺材在后,而冯歪嘴子在灵头幡的前边,他在前边领着路,向东大桥那边走去。
这灵头幡是用白纸剪的,剪出不少轻飘飘的穗子,然后用一根杆子挑起,扛在那孩子的肩上。
那孩子也不哭,只是很吃力地扛着那灵头幡,并不表示什么。
这一队人往东边走着,越走越远了。我在大门外看着,一直看着他走过了东大桥,然后就看不见了。虽说看不见了,我还是在那里看着。
乌鸦在头上呱呱地叫着。
乌鸦呱呱地叫着飞过去了,过了一群,又过一群,等我们回到了家里,那乌鸦还是在天空里叫着。
冯歪嘴子的老婆一死,大家都说这回冯歪嘴子算完了。婆娘走了,扔下了两个孩子,一个四五岁,一个刚生下来。
看吧,看他怎么办!
老厨子说:“瞧好儿吧!冯歪嘴子又该喝酒了,又该坐在磨盘上哭了。”
邻居们都说冯歪嘴子这回非完不可了。那些探访员们,那些好看热闹的人,都在预备着,预备着看冯歪嘴子的热闹。
可冯歪嘴子又叫他们失望了,他照常活在世界上,照常负着他那份责任。
他自己动手喂他那刚出生的孩子,用筷子喂他,他不吃,他就调了羹喂他。
他喂着小的,要是带着大的,该担水就担水,该拉磨就拉磨。
早晨一起来,要是在水井旁碰到他,他总要对你说:“来挑水吗?”
若遇见了卖豆腐的,他也说一声:“豆腐这么早就出锅啦!”
人们都用绝望的眼光来看他,他好像是完全不知道的,他处在怎样艰难的一个境地,他好像并不自觉。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完了,他没有想过。
他也并不是铁石心肠。他也有悲哀,也常满含着眼泪,但是他一看到自己的大儿子会拉着小驴去饮水了,就含着眼泪笑了起来。
他说:“我儿子慢慢就中用了。”
他的小儿子,也一天天地喂着,可是越喂眼睛越大,胳膊、腿,都是瘦瘦的。
在别人看来,这孩子非死不可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这孩子却还活着,大家都觉得惊奇了。
到后来,大家简直都莫名其妙了,对于这孩子的不死,众人都起了恐惧的心理,都想着,这是可能的吗?这是世界上应该有的吗?
可是,冯歪嘴子不管这些,他一休息下来,就抱着他的小儿子。天若冷了,他就燃起一堆火给他烤着。那孩子若咧嘴笑,那笑得才难看呢!笑不像笑,哭不像哭的,就是介乎两者之间的那么一咧嘴。
但这一咧嘴,冯歪嘴子就欢喜得不得了了。
他说:“这小东西会哄人了。”
或是:“这小东西懂事儿了。”
那孩子长到七八个月大,才会拍一拍巴掌,可是别人家的孩子到七八个月都会爬了,会坐着了,就要学说话了。冯歪嘴子的小儿子都不会,只是拍一拍巴掌,别的都不会。
可冯歪嘴子一看见他的孩子又拍巴掌,就又高兴起来。
他说:“这孩子眼看着就长大了。”
那孩子在别人看来,是一点都没有大的,甚至一天比一天小了。那孩子好像是泥巴捏成的,两个月之后和两个月之前,完全一样。
但是冯歪嘴子并没有这样的看法,他高兴地看着他的孩子,看着他一天比一天长大。
大儿子会拉着小驴到井边上去饮水了。小的会笑了,会拍手了,会摇头了。给他东西吃,他居然也会伸手来接。而且小牙也长出来了。
微微地咧嘴一笑,小白牙就露出来了,竟没有先前那么难看了。
尾 声
在呼兰河这小城里,从前住着我的祖父,如今埋着我的祖父。
我出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已经快七十了。
我还没到二十岁,祖父就快到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岁,就死了。
那后花园曾经的主人,就此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照旧飞着,也许就再也瞧不见了。
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攀爬着,也许完全就荒凉了。
那清晨的露珠是否还落在花盆架上?那正午的太阳是否还照着那大向日葵花?那黄昏时候的晚霞是否还会前一秒钟变出一匹马,后一秒钟就成了一条狗了呢?
这些已经不得而知了。
听说有二伯也死了。
老厨子呢?不知道。就算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如何了。
至于那磨房里的冯歪嘴子如今怎样,也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是我所写的并不怎样幽美的故事,只因为它们充满了我童年的记忆,忘却不了,就记在这里了。
注解:
1【西葫芦】一年生草本植物。果实长圆筒形,通常深绿色间黄褐色,是常见蔬菜。
2【黏米】黄米。
3【芸豆】菜豆的通称。
4【太师椅】一种扶手椅。样子庄重严谨,用料厚重,宽大夸张,装饰繁缛。
5【扁方】满族妇女梳旗头时所插饰的特殊大簪,均作扁平一字形。
6【灵头幡】旧时安葬死者时用的白幡,由死者的儿子或亲人举在棺前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