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难

被困在呼啸山庄的第五天下午，我终于获得了自由。我急急忙忙地往画眉山庄跑去，因为我不知道这几天埃德加先生怎么样了，不知道他还能熬多久。我刚出门就碰到了肯尼兹医生，他说刚刚给埃德加做完检查，他认为埃德加还能活一天。我四下里张望着，想找个人问问关于小凯瑟琳的消息，可是眼前一个人都没有。我正犹豫着不知是马上走好呢，还是回去找我的女主人好，忽然一声轻微的咳嗽声把我的注意力引到了炉边。小林顿躺在躺椅上，一个人待着，以冷漠无情的眼光望着我。“小凯瑟琳在哪儿？”我严厉地问他，我以为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可以吓唬吓唬他，以便得到点情报。而他却像个呆子似的望着我发呆。

“她走了吗？”我说。

“没有，”他回答，“她在楼上。她走不了，我们不让她走。”

“你们不让她走？白痴！”我叫，“马上带我到她屋里去，不然我不会放过你。”

“要是你到那里去，爸爸也不会放过你，”他回答，“他说我不必温和地对待小凯瑟琳。她是我的妻子，她离开我就是可耻的行为。爸爸说小凯瑟琳恨我并且愿意我快点死，她好得到我的钱。哈哈，恐怕她是拿不到了，因为她根本就回不了家！她哭呀，生病呀，那都随她的便！”

他闭上了眼，好像睡着了。

“希斯克利夫少爷，”我又开始说，“你忘了去年冬天小凯瑟琳对你的所有恩情了吗？那时候你说你爱她，她还给你唱歌。最难得的是有多少次她是冒着风雪来看你的，有一天晚上她不能来，她就哭，唯恐你会失望。那时候你觉得她比你好几百倍。可是现在你却相信你父亲告诉你的谎话，虽然你明知你爸爸憎恨你们两个人，你却还和他一起伤害她。这可真是好样儿的感恩报德，是不是？”

小林顿的嘴角撇下来。

“她到呼啸山庄来是因为她恨你吗？”我接着说，“你自己想想吧。至于你的钱，她甚至还不知道你会有什么钱。而你知道她病了，却还丢下她一个人，在一个陌生人家的楼上！你也受过这样被人忽视的滋味呀，你能怜悯你自己的痛苦，她也怜悯你的痛苦，可是你就不能怜悯她的痛苦！我都掉眼泪了，希斯克利夫少爷。你看，我这样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而且还是个仆人，我都受不了了。可是你却用你假装的温情和爱她的理由，把每一滴眼泪都存下来为你自己用。就现在，你还挺安 ¹ 逸地躺在那里。啊，你是个没良心的、自私的孩子！”

“我不能跟她待在一起，”他烦躁地回答，“我又不愿意一个人守在那里。她哭得我受不了。虽然我说我要叫我父亲了，可她还是没完没了的。我真叫过他一次，他吓唬她，要是她还不安静下来，他就要勒死她。可是他一离开那屋，她又哭开了，虽然我烦得大叫，但她还是整夜地哭哭啼啼。”

“希斯克利夫先生出去了吗？”我看出来小林顿没有力量安慰小凯瑟琳，便盘问他。

“他在院子里，”他回答，“肯尼兹医生告诉爸爸，埃德加终于要死了。我很高兴，因为我要继承他，作画眉山庄的主人。小凯瑟琳一说起那儿总把它当做是她的房子。那不是她的，那是我的！爸爸说她拥有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她所有的好书是我的，她说如果我肯拿给她我们房子的钥匙，放她出去，她情愿把那些书都给我，还有她那些漂亮的鸟，还有她的小马敏妮。但是我告诉她，她并没有东西可给，那些全是我的。后来她就哭啦，又从她脖子上拿下一张小相片，说我可以拿那个，那是两张放在一个金盒子里的相片，一面是她母亲，另一面是她父亲，都是在他们年轻的时候照的。那是昨天发生的事。我说那也是我的，想从她手里夺过来，小凯瑟琳却不让我拿，她把我推开，把我弄痛了，我就大叫，她害怕极了，因为她听见爸爸来了，她拉断铰链，打开盒子，把她母亲的相片给我，而另一张她打算藏起来，可是爸爸问怎么回事，我就说出来了。他把我得到的相片拿去了，又叫她把她的给我，她拒绝了，爸爸就把她打倒在地，从项链上把那盒子扯下来，用他的脚踩烂。”

“你喜欢看她挨打吗？”我有意地问他。

“我闭上眼睛，”他回答，“我看见我父亲打狗或打马，我都闭上眼睛，他打得真狠。但是一开头我是挺喜欢的，她推我，就活该受罪。可是等爸爸走了，她叫我到窗子前面，给我看她的牙齿撞破了，她满口是血。然后她把相片的碎片都收集起来，走开了，脸对着墙坐着，从此她就再也没跟我说过话。我有时候以为她是痛得不能说话。她不停地哭，而且她看起来是那么苍白，疯疯癫癫的样子，我都怕她啦。”

“要是你愿意的话，你能拿到钥匙吧？”我说。

“能，只要我在楼上，”他回答，“可是我现在不能走上楼。”

“在哪间屋子？”我问。

“啊，”他叫，“我才不会告诉你在哪儿。那是我们的秘密。没有人知道，你快走开，走开！”他把脸转过去，靠在他的胳膊上，又闭上了双眼。

我想我最好不要看到希斯克利夫先生，我得先逃回画眉山庄，再从山庄带人来救小凯瑟琳。

一到家，仆人们看见我，都非常惊喜。我走到埃德加的房间，想告诉他我回来了。埃德加带着悲哀的、听天由 ² 命的神情躺着等死。他看起来还很年轻，实际年龄只有39岁。他想着小凯瑟琳，因为他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我摸着他的手说：“小凯瑟琳就要来了，亲爱的主人！”我低声说，“她活着，而且挺好，就要来了。”

他撑起半身，热切地向这屋子四下望着，跟着就晕了过去。等他恢复过来，我就把我们被扣留在呼啸山庄的事儿告诉了大家。埃德加推测希斯克利夫的目的之一就是取得他私人的财产以及田地，好给他的儿子。但埃德加疑惑不解的是希斯克利夫为什么不能等自己死后再动手。无论如何，他觉得他的遗嘱最好改一下，他决定把这财产交到小凯瑟琳手里，供她生前使用，如果她有孩子，在她死后给她孩子用。依这方法，即使小林顿死了，财产也不会落到希斯克利夫手里。

我接受了他的吩咐后，就派一个人去请律师，又派了四个人，配备了可用的武器，去把小凯瑟琳从呼啸山庄救回来。两批人都很晚才回来，不过小凯瑟琳还是没回来，他们捎回口信说小凯瑟琳病了，病得离不开她的屋子，希斯克利夫不许他们见她。我骂了这些笨家伙一顿，因为他们听信了希斯克利夫的那套瞎话。我并没有把这话传给埃德加先生，我决定天亮带一群人上山庄要人去，并准备大闹一番，埃德加一定要见到小凯瑟琳。然而就在下午三点钟左右的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破了宁静，我打开门一看，原来是小凯瑟琳，她急忙搂住我，问道：“丁太太，爸爸还活着吗？”

“是啊，”我叫着，“是的，我的天使，他还活着，谢谢上帝，你平平安安地回来啦！”

她已经喘不过气来，却还是想要跑到埃德加先生的屋子里去。我强迫她坐在椅子上，叫她喝点水，又洗洗她那苍白的脸，用我的围裙把她的脸擦得微微泛红。然后我对她说：“我必须先去说一声你回来了，不过要记住，你一定要告诉你爸爸，就说你和小林顿在一起很幸福。”她愣住了，可是马上就明白我为什么要劝她说假话，她向我保证她不会诉³苦的。

我不忍待在那儿看他们见面。我在卧室门外站了一刻钟，简直不敢走近床前。但是，一切都很安宁，小凯瑟琳的绝望如同她父亲的欢乐一样不露声⁴色，表面上，她镇静地扶着他，他睁大了眼睛紧紧地盯住她的脸。

埃德加先生死得有福气，洛克伍德先生，他是这样死的：他亲亲她的脸，低声说：“我去你妈妈那儿了，宝贝孩子，将来你也要到我们那儿去的！”说完，他就再也没动，也没说话，但他明亮的眼睛一直凝视着小凯瑟琳，直到他的脉搏停止，他的灵魂离开。没有人知道他去世的准确时间，他的离开没有一点儿痛苦。

也许小凯瑟琳把她的眼泪都耗尽了，也许是她的悲哀太沉重，以致哭不出来，她就这么眼中无泪地坐在那里直到日出。

丧事办完后的那天晚上，我们几个仆人聚到一起，共同研究了一下，我们认为对小凯瑟琳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继续住在画眉山庄，至少是在小林顿活着的时候，当然也允许小林顿和她住在一起，而我还是这里的管家。

可是刚过了几天，希斯克利夫就来要人了，他要小凯瑟琳跟他回呼啸山庄，他说那天是小林顿看小凯瑟琳可怜才放她回来了，可是今天他一定要把她带回去。他要给画眉山庄找一个房客，把画眉山庄租出去。

“我会回去的，”小凯瑟琳说，“现在小林顿就是我在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知道他爱我，我也爱他。希斯克利夫先生，没有一个人爱你，无论你混得多好！”

“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吧，这不关你的事。”希斯克利夫说道。很显然希斯克利夫想到了什么，但他没说。

后来小凯瑟琳就和希斯克利夫回到了呼啸山庄，我也曾去过，但是自从她离开以后我就没有再看到过她。

后来我遇见了呼啸山庄里的泽拉，从她那里我打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否则，我将对那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她告诉我，小凯瑟琳在到达山庄的头几个星期中，曾有事求山庄中的人帮忙，但是大家都不敢违抗希斯克利夫先生的命令，所以对小凯瑟琳的求助只能不闻不问。这显然激怒了小凯瑟琳，因此，从那以后她面对他们所有人都是一副孤傲、冷漠的态度。以后我们就叫她小林顿太太吧。

“她甚至从来都不会跟我们这帮仆人问声晚安。”泽拉有些不屑地说。

（下面是泽拉的叙述）

突然有一天，小林顿太太打着哆嗦来到饭厅，对正在用餐的希斯克利夫先生说，是否可以请位医生来，因为躺在房里的小林顿快要死了。

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回答却彻底摧毁了小林顿太太的希望。他说他根本不会请什么医生，因为小林顿的命根本不值得为他请一位医生。

小林顿太太还要和希斯克利夫先生争辩几句，但她显然看出了希斯克利夫先生的态度是何其坚决和严肃，她别无他法，只好愤然转身，回到了楼上她和小林顿的房间。后来，她又找到我，说她一个人实在应付不来，需要我的帮助，但我明确地告诉她，我自己也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做，而照顾小林顿，本来就是她的分内之事，所以别再来麻烦我了。从那以后，就再不见她向任何人求助了。我们都不知道小林顿还活着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是如何度过的。只能看见她的脸庞日渐消瘦，越显苍白起来。她很少能安心地休息一会儿，我们也难得见到她，只是偶尔能在厨房碰巧遇见，但看到她神情恍惚的样子，一定是很想得到别人的帮助，但一想到老爷发疯的样子，我们也就不敢再跟她多说一句话了。

虽然我也很想找个医生来帮忙，但我实在不敢违背老爷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我可不想因为一时的多管闲事而丢了自己吃饭的差事。

有那么一两次，当我准备睡觉，走到门前去关门的时候，却看到她一个人坐在楼梯上靠着扶手低声哭泣。于是我赶紧关上了门，因为我怕自己看得久了，心会软下来，不自觉地去帮她。说实在的，当时，我也觉得很为难，我真的想去帮她，但终究还是没有鼓起勇气。

终于有一天，她敲开了我的房门。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把我吓得没了主张。她让我去告诉老爷，说他的儿子小林顿就要死了。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她就咆哮起来：“快去！说他的儿子就要死了！立刻起来，告诉他去！”我吓得直哆嗦，但她一转眼就不见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她说的话。

我把小林顿太太的话告诉了老爷，没过几分钟，他就拿了一支蜡烛骂骂咧咧地朝楼上走去。我也跟在了后面。他走进屋子，来到床边，只用蜡烛照了照小林顿的脸，又用手碰了碰，并没有更多的举动了。而小林顿太太就蜷缩了身体躲在角落里痴痴地流着眼泪。

就这样过了两个星期，这期间她甚至没怎么进食，不知什么原因，小林顿死后所有的财产都归到了老爷的名下，小凯瑟琳一分也没有得到。

从那以后她连老爷本人也敢顶撞，有的时候简直是在激怒老爷撵走她，她越是受到伤害，就越是怀恨在心。她说她从认识这个世界开始就面临死亡，从她妈妈、爸爸，再到自己的丈夫。她开始变得冷酷无情，对所有事物都提不起兴趣。

（下面是丁太太的叙述）

泽拉的话讲完了，我的心情也越加地沉重。本来我下定决心，辞了工作，然后在乡下买个房子，从此和她安静地生活。可是我却忽略了希斯克利夫，因为要指望得到他的同意简直是异想天开的事情。他既不会放过小凯瑟琳，让她过自己的生活，也不会让恩肖另立门户。

后来听说小林顿死了，希斯克利夫没在小林顿医治疾病上花一分钱，可以说小林顿是不治身亡的。小凯瑟琳在小林顿死后整整有一个月的时间没出门，也没怎么吃东西。她对任何人都不尊敬，也包括希斯克利夫。并且她也不怕希斯克利夫打她，她越挨打，就变得越狠毒。就目前来看，我没有任何可以补救的方法，除非小凯瑟琳再嫁，剩下的我也无能为力了。

丁太太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

我很快就恢复了体力，并打算一两天内骑马到呼啸山庄，去通知我的房东——希斯克利夫，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要再在这里过一个冬天了。

我照我的计划来到了呼啸山庄，丁太太拜托我捎封信给她的小姐，我没有拒绝，因为她是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我进去后，发现小凯瑟琳正在为午饭准备蔬菜。我很灵巧地把丁太太的短笺丢在她的膝盖上，并没让哈顿注意到，可是她却大声问：“那是什么？”然后又冷笑着把它丢开。

“是丁太太给你写的信。”我回答，她急忙捡起信，热切地读了起来。然后她呆望着远处的小山，喃喃自语着：“我多想骑着敏妮到那边去！我多想爬上去！啊！我已经厌倦了。”

“小林顿夫人，你也给丁太太写点什么吧，不然她会很失望的！”

“你告诉她，”她接着说，“我想回她信，可是我没有写字用的东西，连可以撕下一张纸的书都没有。当我有书的时候，我总是看书，而希斯克利夫从来不看书，所以他就起了念头把我的书毁掉。好几个星期我都没看到一本书了。我很怀念有书读的日子，我可以在书中寻求心灵的安慰，不用管现在这样的生活是否安逸、是否幸福。我好想念画眉山庄，那里有爸爸、有妈妈、有丁太太、有我的小马，还有一柜子一柜子的书……”

希斯克利夫回来了，哈顿的脸上立刻呈现出一种不安的、焦虑的表情，这是我以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小凯瑟琳一看见他回来了，就马上逃到厨房去，我只好一个人站在门口等着他进屋。

“我很高兴看见你又出门了，洛克伍德先生。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这么愿意光临这里，很明显这里不欢迎你。”他说。

“是这样的，希斯克利夫先生，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下星期要到伦敦去，你可以把画眉山庄租 ⁵赁给其他人了，我已经无意再留在画眉山庄了。”这是我的回答。

“啊，真的！那太好了，你终于可以离我们远点儿了。不过即使你不再租赁画眉山庄了，我也不会把剩下的钱还给你的。在这方面我从来都不讲情面。”

“我根本就不在乎那些钱。”我叫起来，已经大为恼火了。

“哈哈，别急嘛！坐下来，跟我们一块吃午饭吧，一个保证再也不会来的客人我是很欢迎的。小凯瑟琳！开饭啦，你在哪儿？”

小凯琴琳又出现了，端着一盘刀叉。

“你可以在厨房吃，” 希斯克利夫小声地说，“等他走了你再出来。”

她服从了他的指示，也许她现在已经没有了想违抗他的心思。我坐在希斯克利夫的旁边，另一边是哈顿。他们谁都一声不吭，我吃了一顿多少有点不愉快的饭，就早早地辞别了。我本想从后门走，以便最后再看小凯瑟琳一眼，可是哈顿奉命牵了我的马来，而希斯克利夫则陪我到门口，因此我没能如愿。

“这是多么痛苦的人生啊！”我骑着马在大路上边走边想。

阅读思考

1.小凯瑟琳和小林顿结婚了吗？

2.埃德加先生临去世之前见到小凯瑟琳了吗？

词语积累

安逸 听天由命 诉苦 不露声色租赁

阅读笔记 自从凯瑟琳死后，希斯克利夫就活在了仇恨当中，他不仅憎恨埃德加，也将这种憎恨转移到了下一代人的身上，甚至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曾得到他的关爱，他的内心在扭曲的道路上与正常的伦理观念背道而驰，并且越离越远了。

注解：

1安闲舒适。

2任凭事态发展变化，不做主观努力，有时也用来比喻碰机会或听其自然。

3向人诉说自己所受的苦难。

4不动声色。

5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