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伯乐——熊庆来教授
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宝剑锋自磨砺出”!华罗庚几年来呕心沥血的自学之路上,终于第一次响起了令人振奋的掌声。
一天,邮差送来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华罗庚抚摸着略微有些粗糙的封皮,心里“怦怦”直跳。撕开封口,里面正“躺着”刚刚出版的上海《科学》杂志第十五卷第二期。他的手激动得有些发抖,急急地翻到目录:《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的大标题后面,清晰地印着“华罗庚”三个字。一瞬间,华罗庚想起了小木屋里无数个雪花飞舞、滴水成冰的日子,无数个热浪扑面、挥汗如雨的日子;无数个讥讽、嘲弄,无数的打击和怜悯……最后,他想到了王维克老师的鼓励,论文寄出前的一幕幕往事也随之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时候,他还没有生病。每天风风火火的上班,记账,讲课,读书。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位朋友那里借到一本《学艺》杂志第七卷第十号,上面刊登了苏家驹教授的一篇论文,题目是《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读了两遍之后,他想写一篇文章阐述一下自己的观点。可是,刚写了没几行,他就停笔了,数学史上一个几乎人人皆知的故事使他陷入了犹豫和矛盾之中。
故事是这样的:十九世纪二十年代,一位热爱数学,并且对数学很有研究的挪威青年,提出了一个具有创造意义的观点,就这一观点,他写了一篇题为《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可能存在》的论文。可是当他把这篇论文送给数学大师高斯看时,高斯只看了题目,就怒气冲冲地说:
“你怎么能写出这样的论文,你的观点是根本不可能成立的!”那位挪威青年吓的呆愣了半天,然后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他的伟大发现也就此被久负盛名的数学权威的一句话打入了科学的冷宫。直到这位叫阿贝尔的青年离开人世十二年之后,他的论文才得到世人的公正评价。
华罗庚想起这个故事不是没有道理的:苏家驹教授大名鼎鼎,成就卓著;而自己只是个无名之辈,万一教授怪罪下来,自己岂不是连“饭碗”都要砸掉吗?
王维克老师一如既往的鼓励他:
“罗庚,我们中国有句古语,叫‘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就是圣人也难免有错,只要你讲得有道理,苏教授会赞同的。你不必担心,认真去做吧!”
于是,过了没多久,华罗庚写出了《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这篇论文。写好之后,他又送给王维克看,王维克被他严密的逻辑性、翔实的理论和巨大的勇气所折服,大加赞扬后,要他立即寄给上海的《科学》杂志。论文寄出后数日,华罗庚就病倒了。
病魔的折磨,生活的重担愈来愈使华罗庚感到压抑和茫然,他只不过是天性倔强,不肯向命运低头罢了!现在,这本杂志的编辑冒着使著名的大学教授难堪的风险,把自己这个无名晚辈的论文全文刊登出来,这怎么不使他感动和兴奋呢!自己的研究成果得到了确认,也就等于这个世界承认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华罗庚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家时,父亲、姐姐、妻子都为他高兴地落了泪。当天晚上,姐姐莲青特意多做了两个小菜,以示庆祝。华罗庚看着一家人难得的欢乐和满含期待的目光,心里觉得沉甸甸的,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责任,有多少是酸楚……
金坛小城中的生活,像清河桥下的流水一样,不急不缓,没有什么动荡,也没有太大的波澜。可是,1930年“华罗庚”这个名字在美丽的清华园里仿佛是一粒石子,落尽平静的水面,荡起了一层层涟漪。
发现华罗庚这匹千里马的第一位伯乐应属王维克老师,要说起第二位伯乐,著名的数学家熊庆来则当之无愧。
熊庆来教授早年曾赴美国芝加哥大学留学,后来又到法国留学,回国后,致力于中国数学科学的开拓工作。先后在南京东南大学、北京清华大学等学校创办了数学系。培养数学人才,讲课,编写教材,批改作业,还不到一年时间,他就累的吐血了。
熊庆来曾在清华大学做过长达八年的数学系主任。为了改变中国的落后状况,他和竺可桢等一些从科学技术发达国家归来的留学生,又约了几位志同道合的科学家,成立了中国科学社,创办了一个名叫《科学》的刊物。杂志社设在上海。编辑们以发现人才,追求真理为宗旨,细心、慎重地处理每一份来搞,凡是认为重要的文章都推荐给熊庆来教授等人审阅。
华罗庚不断地把自己写的论文寄给这本杂志。他的出色论证终于引起了主编柳大纲的注意。1930年的一天,柳大纲亲自把一篇刚刚收到不久的论文,送到了熊庆来教授的书桌上。论文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五次方程式经Abel, Galois之证明后,一般算学者均认为不可以代数解矣,而《学艺》七卷十号载有苏君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之解法’一文,罗欣读之而研究之……惟自思若不将Abel言论驳倒,终不能完全此种理论,故罗沉思于Abel之论中,凡一月阅,见其条例精严,无懈可击……遂从事于苏君解法确否之工作,于六月中遂得其不能成立之理由,罗安敢自秘,特公之于世,尚祈示正焉。”接下去是解法简述,然后指出了苏家驹教授论证中的谬误所在。
这就是华罗庚第一篇引起数学界瞩目的论文《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
熊庆来一口气读了好几遍,他反复地推敲,发觉华罗庚的论证与当年阿贝尔的论述是同样的精严缜密、无懈可击。合上厚厚的文稿,熊庆来陷入了沉思。他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明朗、愉悦、兴奋和欣慰。温暖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散落在他的桌子上、眼睛里,一切是那么的温暖,那么的和谐。
良久,他环视了一下办公室里其他几位数学教师,微笑着问:
“你们知道华罗庚是做什么的吗?他是哪的人?”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
等到几个人把论文传看一遍后,有的老师肯定地说:
“这个华罗庚一定是留学生。”
“我看,也可能在哪个大学里教书,他写的这篇论文的水平远远超过了大学教授!”又一位老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可是,谁又能想到,华罗庚只不过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在一个偏僻的县城中学干杂务,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被病魔折磨得奄奄一息,全家人生活在饥寒交迫之中,他本人正在和死神做着殊死搏斗呢?!
熊庆来爱才如命,他连夜查看了清华的“归国学生联合会”会员名单,没有“华罗庚”这个名字。他不肯就此放弃,经过一番苦苦的追寻,终于查到了一个了解华罗庚身世的人。这个人叫唐培经,在清华大学做助教,他是华罗庚的同乡。
唐培经没有夸张,没有渲染,他把华罗庚十几年坎坎坷坷的人生历程原原本本地讲述给了熊庆来。
熊庆来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梗在心头:祖国,你什么时候才能富强?什么时候才能让你的儿女不再为衣食而挣扎!什么时候才能让所有人有机会读书、上学、去学他们想学的东西!去干他们想干的事业!
就在二人谈话的过程中,熊庆来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把这个意志顽强、才学过人的青年请到清华任教。华罗庚的惨痛遭遇深深地打动了他,同时华罗庚在数学研究中表现出来的非凡才能也牢牢地吸引了他。
第二天,他找到了清华大学的校长,把这一切讲给校长听,然后又奔走于各个部门之间,亲自交涉每一处细节。天道酬勤,经过熊庆来一番苦苦“游说”,学校方面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决定接纳华罗庚到清华大学工作。
熊庆来兴高采烈地找到唐培经:
“请你假期回家乡时,一定去看望一下华罗庚,告诉他,如果他愿意的话,我们打算聘请他到清华来当助理员。”
1932年暑假,唐培经从北京回到金坛。他立刻赶到华罗庚家中,把熊庆来教授的心意转达给仍旧在疲惫中挣扎、求索的华罗庚。最后,他又强调似的补充了一句:
“熊教授很欣赏你,他希望你能尽快赴京。”
夕阳的斜晖随意涂抹着华罗庚破旧的小木屋,他一个人默默地坐在清水河岸边,看着细细碎碎的金光在河面上闪动,听着不远处低矮的房子里传出无休止的争吵和咒骂声,他的心里非常难受。一个多么好的机会,他可以离开这个喧嚷、闭塞、困顿的地方,去那个他只有在梦中才敢想一想的人才荟萃的最高学府,去聆听博学的大师的教诲,去畅游浩淼如烟的书海——这一切,对他来说,曾经是多么的遥远。如今,国内外久负盛名的大数学家熊庆来教授,竟愿意为他这样一个无名青年辛苦地奔走,并且热情地邀请他即刻起程。华罗庚却没有办法接受熊庆来的好意,因为家中已无隔夜之粮,让他到哪儿去弄进京的路费呢?想到可能就此与自己一生的理想失之交臂,华罗庚心痛的浑身发抖。这一天,他一个人在河边整整坐了一夜。
去清华大学的事就这样暂时搁置起来了。
熊庆来教授怎么也想不到华罗庚是因为没有路费才没能来北京,他见金坛方面一直没有消息,就亲自写了一封言辞恳切的信,催促华罗庚,他在信中说:
“华先生,如果你不能到清华来,我将专程赴金坛拜访你!”
华罗庚的父亲听儿子讲述了这位远在北京的大教授几番热诚的邀请,对儿子说:
“罗庚,去吧,路费的事阿爸帮你想办法,这可能是你一生中唯一的机会了,错过了,也许你就一辈子待在这个学校里干干杂活,待在这个小县城里为了一口饭,为了活命而劳碌、奔波,去吧,阿爸知道你从小喜欢读书,家里的事不用你惦记,我们会照顾好自己的。”
年逾花甲的华老祥开始一家挨一家地求告,可是,三十年代初的中国乡镇,又有多少百姓能有衣食之余呢!几乎借遍了所有亲友,又变卖了家中仅有的几件东西,好不容易才凑齐了所需的路费。
一个深秋的早晨,风轻云静,华罗庚穿着他那件仅有的白布长衫,告别了故乡,告别了亲人,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向往,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当列车一阵长鸣,驶进北京站台时,出站口前,熊教授派来迎接华罗庚的一位老师,正握着一张照片,目不转睛地盯着移动的人流,他焦急地东张西望,生怕漏掉了自己要找的人。当华罗庚拄着拐杖一摇一晃地出现在他面前时,那位教师脱口说道:
“哎呀,原来你是个瘸子,如果早知道,我就不用费那么大的劲儿了,一眼就能认出你来了!”
华罗庚没有介意他的话,抱歉地笑了笑说:“真是太感谢您了,如果不是您来接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走呢。”
走进清华园,华罗庚觉得自己整个精神为之一振,高大的树木隔开了墙外的喧闹;静谧、肃穆的气氛中,流动着对生命深处的思考;古朴、凝重的建筑上,悬挂着进入科学殿堂的钥匙。初见清华园的感觉一直深深地铭刻在华罗庚的心里,直到多年以后,他又见清华园的那一时刻,仍然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生命在这个美丽的校园里,是怎样的充盈和自由。
关于华罗庚的工作,熊庆来教授早在邀请发出之前,就颇费了一番思忖,让他做助教吧,没有大学毕业的资格,又是不合格的教员;不让他做教师吧,又违背了自己请他来的初衷,怎么办呢?最后,他只好想了一个权宜之策:
“华先生,实在抱歉,暂时还不能请你讲课,你就先在数学系当个助理吧,管管公文,管管图书,打打字,可以吗?”
华罗庚没有过高的要求,有书读,能听课,遇到难题可以向教授们请教,这对他已经足够了。他开始兢兢业业地干起了助理员的工作。给各位教授领教学用品、抄写材料,通知各种事宜,一个人干着几个人的工作,每月工资40元,只相当于助教的一半薪水,可他仍然很高兴,一个月省俭下来,还可以给家中寄回几十元钱。
一天,他见熊庆来没有课,忙走过去,腼腆地问:
“熊先生,您能允许我听您讲的高等数学分析吗?”华罗庚以前多次读到过熊庆来写的关于函数和亚纯函数方面的精彩论文,对其非常钦佩。
“你还是由浅入深系统地从头学起吧,先去听听初等微积分,争取通过大学考试,不然,将来的事也不好办,你看行吗?”熊庆来坦诚地劝道。
“可是,我连高中文凭都没有,怎么参加大学考试呢?”华罗庚默默地在心里说。
华罗庚并没有按照熊教授的意见去做,因为他觉得一个人的生命实在是太短暂了,从头学起,不是太慢了吗,等到自己听完了基础课程,教授们的研究可能已经走得更远了,自己永远跟在后面亦步亦趋,什么时候才能有独创的理论成就呢?他不甘心,于是,从这一天起,工作之余的全部时间,他一头钻进了图书馆。
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华罗庚仍然觉得时间不够用。为了赶上别人,他付出了数倍的心血和汗水。无数个深夜,他在宿舍的灯下攻读厚厚的理论,每当疲倦时,他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父亲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妻子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女儿华顺可爱的小模样,还有为了能让自己读书,不知吃了多少苦的姐姐莲青,还有因为自己而远走他乡的王维克老师,除了女儿,这些人哪个不是对他恩重如山呢?想起这一切,华罗庚觉得有无穷的力量支撑着他,不断地跨越科学上的障碍,不断地冲破科学的谜团,他决定一往无前地走下去,到中流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