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晚餐

这天,基督山伯爵坐到了维尔福夫人的客厅里,他此次来访的目的是要回拜检察官的那次拜访。当仆人通报伯爵驾临的时候,维尔福夫人正在书房里教儿子识字,她立刻把儿子抱了下来,以便重新向伯爵道谢。爱德华异常兴奋,倒不是服从他母亲的命令,而是完全出于好奇心,对小孩来说,伯爵这种大人物的吸引力是难以言说的。

经过一番通常的寒暄之后,伯爵问:“夫人,听说您还有一个女儿,是吗?”

“是维尔福先生的女儿,”维尔福太太回答说,“是他前妻生的,已经长成一个大姑娘了。”

“但有抑郁病。”小爱德华插嘴说,他正在拔一只美丽的长尾小鹦鹉的羽毛,想把它插在帽子上当花翎,弄得那只栖在镀金架子上的小鸟不停乱叫。维尔福夫人不得不斥责他:“不许乱说话,爱德华!”

“在那个街上的事件之前,我们好像见过面,”基督山说,“您最近曾去过意大利吗,夫人?”

“去是去过,但并没有有幸遇见您呀。”维尔福夫人诧异地说。

“啊,夫人,您真的忘了吗?”基督山伯爵说,“在一个葡萄藤搭成的凉棚下,您坐在一条石凳上,当维尔福小姐和您的小儿子不在的时候,您曾和我谈了很久呢!”

“您是说——”年轻太太的脸马上变得非常红,“我是记得和一个身穿羊毛大氅1的人聊过天,他好像是一个医生,那竟然是您?”

“完全正确,夫人,那个人就是我。我在那家旅馆住了整整两周,在那期间,我治好了旅馆老板的黄疸病,所以那里的人都称我为妙手回春的医生。哦,夫人,我们当时好像谈到了著名的‘托弗娜毒水’,我记得您和我说——我并不确定——您说有人至今保存着那种毒水的秘方。”

可怕的晚餐 - 图1

“是的,阁下,”维尔福夫人不安地回答,“我想起来了。”

“我想不起那次谈话的具体内容了。”伯爵歉意地说。

“我问您毒药对于南方人和北方人是不是能产生同样的效果,而您回答我说,二者对毒药的感受性是有些不同的。”

“没错,”基督山说,“我曾亲眼见过俄国人吃某种植物素,吃了后毫无反应,就像在吃一些作料。但如果是一个那不勒斯人或阿拉伯人,吃下去一定会丧命。”

“听说木鳖精是从番木鳖的皮和果实中提炼出来的,是吗?”维尔福夫人又问。

“一点没错,夫人,”基督山回答,“您渊博的知识的确令我钦佩不已,这种知识实在是太太们很少懂得的。”

“噢,谢谢,”维尔福夫人说,“我对于神秘学非常感兴趣,它们就像诗歌一样,是艺术的化身,又像一个代数方程似的可以还原。请您继续说,我很感兴趣。”

“好的,”基督山回答说,“那么,如果您有一些这种木鳖精,您可以在第一天吃一毫克,第二天吃两毫克,就这样吃下去。到了第十天,您可以吃十毫克,到了第二十天,又添了一倍。也就是说,您吃通常剂量的这种药已经毫无妨碍了。但如果没有经过这种预防步骤的人吃了,却非常危险。好,一个月之后,您要是和别人同时喝放了木鳖精的水,您就可以把这个人毒死,而您自己却连哪怕一点点不适的感觉也没有,就像喝最常见的水一样。”

“噢!它真是一种可怕的毒药!”

“不,夫人,事实上,毒药这两个字是不存在的,因为即使是最毒的毒药,最初也是当做药制造出来的,如果按照一定的用法,它就是一剂良药。我的朋友,也就是可敬的阿特尔蒙长老可以配置这种药,我所知的用法也是他教我的。”

“噢,”维尔福夫人说,“那么它能治疗什么病症呢?”

“它是一种妙极了的镇定剂,效力十分可靠,”伯爵回答说,“我偶尔会使用它,但要非常小心。”

“那是一定的。”维尔福夫人回答说,“我本人有一些神经质,容易头晕,恐怕哪一天我会把自己闷死。我很想请阿特尔蒙长老替我配一副您说的那种可以使我镇定的药。真可惜,这种东西在法国很难找到,而那可敬的长老又不会为了我到巴黎来一趟。”

“但是我,”基督山站起身来,说,“我却愿意把它送给您。”

“噢,阁下!”

“只是千万要记住:少量是良药,大量是毒药,一滴可以救命,五六滴就可以致死。最可怕的是,如果你把它倒进一杯酒里,那酒的气味丝毫都不会变化。我不能多说了,夫人,您小心就是了。”

时钟敲响了六点半的鸣声,仆人进来通报,有一位太太来访,他是来请维尔福夫人和她一起吃饭的。基督山起身告辞,并向维尔福夫人鞠了一躬。伯爵走后,检察官夫人依旧沉浸在思索中。“这个人太奇怪了,”她说,“依我看来,他就是那个阿特尔蒙。”

当然,第二天早晨,基督山就信守诺言,差人送来了那致命的药方。

几周之后,基督山伯爵在他乡下的别墅中设宴,宴请了邓格拉司及其夫人,维尔福及其夫人,还有倒霉的弗南及其夫人。当维尔福同邓格拉司夫人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都吃了一惊,他们的秘密情谊是绝对不能在这种场合显露出来的。

晚宴极为丰盛,基督山把巴黎式的情调一扫而空,而准备了一席东方式的酒席,这种美妙的酒席好像只有在阿拉伯童话里才会有。中国碟子和日本瓷盘里盛放着世界各地的四季鲜果,大银盆里有一条无比巨大的鱼,各种珍禽的身上还留有一两根它们最美丽辉煌的羽毛,再加上各种各样的美酒,都在这酒桌上闪闪发光。

基督山看到了来宾的惊愕,便笑谈起来。“诸位,”他说,“鄙人认为,一个人,如果有了相当程度的财产,那么生活的奢侈也就成了必须。”

可怕的晚餐 - 图2

“的确,”邓格拉司说,“就像您把一座老宅子改造成一座新屋一样。这座房子曾经非常古老而阴沉。我记得在两三年前,当圣·米兰先生把这房子登报出售的时候,我曾来看过一次。”

“圣·米兰先生!”维尔福夫人说,“您是说这房子曾属于圣·米兰先生?”

“恐怕是的。”基督山伯爵接过了话。

“这房子至少有十年没人居住了,”弗南说,“它看上去好像笼罩在阴森的雾气中,百叶窗都关着,门锁着,庭院里满是野草。假如这房子不是曾属于检察官的岳父,别人或许会以为这里发生过什么神秘的命案呢!”

到目前为止,维尔福对于放在他面前的美酒佳肴还一点没有动过,这时,他突然拿起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基督山伯爵暂时让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真是奇怪,我头一回进这房子的时候,也有过这种感觉,它看起来是如此阴郁。要不是我的管家已经签了合同,我是决不会要它的。”

“也许吧,”维尔福好像很痛苦,但正努力开着玩笑,“如果真有那种案子,那可和我无关。这座房子是凡兰蒂嫁妆的一部分,圣·米兰先生倒想把它卖掉,因为当时看起来,它就要倒塌了。”

可怕的晚餐 - 图3

“特别是一个房间,”基督山伯爵说,“那个房间十分残破,挂着红缎的窗帷,可我站在里面,总是觉得有些异样。”

“怎么会呢?”弗南问。

“我也不能说得很清楚,”基督山说,“在那个房间里,我好像能呼吸到抑郁的气息。既然我们已经吃完了,我就领你们去看看吧,吃过饭应该多走一走才对。”

基督山伯爵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的客人们。维尔福夫人首先站起来,接着是弗南夫妇,基督山伯爵也站起来,接着是邓格拉司。只有维尔福和邓格拉司夫人像是生根在他们的座椅上似的。他们用呆滞的目光凝视着对方,好像在互相询问。

“你听见了吗?”邓格拉司夫人说。

“我们不得不去。”维尔福回答,然后便伸手搀她起来。

其他人已经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到各处参观去了,因为他们觉得这次参观当然不局限于一个房间。他们品评着,看基督山伯爵如何把一个老宅子变成一座宫殿。基督山伯爵留下来等着他们两个,当他们慢吞吞地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他就对他们报以微笑。检察官和邓格拉司夫人当然不明白这个微笑的含义,如果他们了解的话,一定会觉得这比让他们去那个房间更加可怕。他们穿过一个又一个房间,大多数房间都装饰着东方式的饰物,椅垫和靠背长椅代替了床,各种各样的烟管比家具更瞩目。客厅里摆放着数不清的古代大师的杰作,女宾休息室里挂满了来自中国的刺绣,质地极其名贵。最后,他们走到了那个伯爵提到的房间,只有这里仍是旧物,房间里还没来得及点灯,更衬托出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天哪!”维尔福夫人嚷道,“这里真阴冷!”

邓格拉司夫人无力地倒在维尔福的臂弯里,维尔福本人也不得不靠在墙壁上,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不至于倒下。

“事实上,外面的院子比这个房间更可怕,”基督山说,“我曾在一棵树下挖出了一只箱子,那箱子里是一具婴儿的骸骨。”

“啊,邓格拉司夫人!”弗南喊道,“您怎么啦?脸色那么苍白!”

“怎么啦?”维尔福夫人说,“当然是让伯爵的恐怖故事给吓到啦!”

“是啊,”维尔福面无表情地说,“伯爵,您把太太们吓坏啦。”

“噢,真抱歉,”基督山伯爵说,“邓格拉司夫人,我扶您到院子里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吧。”

“不,不!”她嚷道,“我情愿在这儿!”

“这没什么好怕的,”基督山伯爵微笑着说,“恐怖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我们为什么不能想一想,这是一个贞节的良家妇女的房间,这张挂红帐子的床上,曾经诞生了一个可爱的小生命,而那座神秘的楼梯,是为了免得打扰孩子的安眠,供医生和护士进出,或者是方便父亲来抱那安睡着的孩子的呢?”

听到这好像是生机勃勃2的画面,邓格拉司夫人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呻吟一声,昏了过去。

“邓格拉司夫人病了,”维尔福说,“还是让她去别的房间休息吧。”

病人很快被搀扶到隔壁的房间里,基督山伯爵把一种红色的药水滴了非常小的一滴到她的嘴唇上,她的知觉很快就恢复了。“天啊!”她喊道,“多可怕的一个梦!”

维尔福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这并不是梦。有人去找邓格拉司先生,但他对这种无聊的想象并不感兴趣,已经到花园里去和弗南谈论里窝那到佛罗伦萨的铁路计划去了。基督山伯爵好像很失望。

当房间里只剩下维尔福和邓格拉司夫人的时候,检察官趁机对她耳语说:“我必须和您谈一次。”

“什么时候?”

“明天。你到我的办公室来,那里很安全。”

“我一定去。”邓格拉司夫人虚弱地说,“我想我好多了,我们出去吧。”

此时在庭院里,弗南的夫人美茜蒂丝来到基督山伯爵的面前,说:“伯爵,您可以陪我在院子里走走吗?”

对于这样一个简单的请求,伯爵几乎踉跄了一下,他向美茜蒂丝瞥了一眼。这一瞥几乎是一瞬间,但伯爵夫人却似乎觉得有一个世纪之久。基督山伯爵把手臂递给伯爵夫人,她则用纤细的小手轻轻挽着它,于是他们一同走下那两旁排列着山茶3花的石级。

可怕的晚餐 - 图4

伯爵望了一眼美茜蒂丝,但她只是默默无言地向前走着,于是基督山伯爵也不说话。他们走到那美丽的葡萄藤下,伯爵夫人放开基督山伯爵的手臂,摘下一串紫葡萄。“看,伯爵,”她微笑着说,但在伯爵看来,那微笑是如此哀伤,简直是带着泪水——“瞧,这葡萄多美,要吃一个吗?”

伯爵拘谨地鞠了一躬,后退了一步。

“您不吃吗?”美茜蒂丝颤抖着说。

“请原谅我,夫人,”基督山伯爵答道,“我从不吃葡萄。”

美茜蒂丝让葡萄从她的手里滑落到地上,叹了一口气。另一边的墙头上有一只美丽的桃子,美茜蒂丝走过去,摘下那只果子。“那吃这个吧。”她说。

伯爵还是不吃。

“您一定要拒绝我吗?”她的声音是这样的凄婉,似乎马上就要哭了,“您太让我伤心了。”

于是,那桃子也落到了地上。

“伯爵,”美茜蒂丝用一种恳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说:“我听说阿拉伯有一种美丽的风俗,凡是在一个屋顶下一同吃过面包和盐的人,就会成为永远的朋友。”

“是的,夫人,”伯爵回答,“但这是法国,不是阿拉伯。在法国,永远的友谊是很难存在的。”

“但是,”伯爵夫人鼓起很大的勇气盯住基督山伯爵,双手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紧张地说,“我们是朋友,是不是?”

伯爵的脸瞬间变得苍白,血液涌进他的心脏,然后又向上涌,把他的两颊染得通红。他好像要晕倒了一样。“当然,我们是朋友,”他说,“这是理所应当的。”

这个答复并不是美茜蒂丝所希望的,她背过身去,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谢谢您。”她说。接着,他们又开始散步。“伯爵阁下,”在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几分钟之后,伯爵夫人突然说道,“您见过很多东西,旅行到过很远的地方,但也一定受到过很深的伤害。”

伯爵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远方。

夜渐渐深了,维尔福夫人提出要回巴黎,这正是邓格拉司夫人此时最强烈的愿望,但她却感到不安。维尔福听到妻子的要求,便起身告辞。他请邓格拉司夫人坐他的马车回去,以便他的妻子可以在途中照顾。至于邓格拉司先生,他与弗南谈得正欢,好像两人是第一次见面似的。

在基督山别墅中参加完晚宴的第二天,邓格拉司夫人早早就出了门。她在清晨时就吩咐套马,匆匆吃了早饭就乘着马车出了门。她驱车沿着圣·日耳曼路转入码柴林街,在奈夫港口下了车,然后匆匆穿过那条小巷。她穿着非常朴素的衣服,就像是一个在早晨出门谋生的普通女子。她在路旁叫了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把车驾到哈莱路。刚坐进车厢,她就从口袋中拿出一块非常厚的黑色面纱,并把它麻利地绑在草帽上。最后她戴上帽子,拿出一面小镜子一照,发觉只能看见她那雪白的皮肤和一对明亮的眼睛,心中对自己的打扮很满意。出租马车越过奈夫大道,从道芬广场转入哈莱路。车门刚被拉开,车钱就已经放在了车夫手里,邓格拉司夫人轻快地迈上石阶,很快就到了高等法院的大厅里。

这天早晨要审问一件大案子,法院里的办事员来来去去地忙碌着,但没人注意女人。所以当邓格拉司夫人穿过大厅的时候,并没有引起更多不必要的询问与注意。维尔福先生的候见室里挤着满满的人,但邓格拉司夫人甚至连她是谁都不必通报。她刚一出现,维尔福的秘书立刻起身向她走来,问她是不是和检察官约好了要见面,她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于是秘书就领着她从一条秘密甬道走到维尔福检察官的公事房去。受人尊敬的检察官正坐在一张靠椅里,背向着门,正在奋笔疾书,从纸上传来沙沙的声音。他听到开门的声音,听到秘书说了句“请进,夫人。”,然后又听到门关起来的声音,他一直都没有动。但一等到秘书的脚步声越来越远的时候,他立刻跳了起来,插好门闩,拉好每一个窗帘,检查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然后,当他确定不会有人看见或听到这个房间里的谈话时,才放下心来。他说:“谢谢,夫人,谢谢您能准时到来。”他搬了一张椅子给邓格拉司夫人,她轻轻地坐下了,因为她的心脏怦怦地跳着,几乎就要跳出来了,她不得不把动作放轻。

“邓格拉司夫人,”检察官把椅子转了过来,使自己和紧张的邓格拉司夫人面面相对,“夫人,我们很久都没有单独谈谈了,而这次匆忙的相见,却注定要进行一番痛苦的谈话,对此我深感抱歉。”

“我并不认为这次谈话会比让我到那个房间或者那个院子里去更让我害怕。”

“哦,我必须说清楚,您这么认为,完全是因为您还没走完那条路。”

“老天!”邓格拉司夫人惊慌地说,“还能有什么更可怕的呢?”

“只回顾过去是不好的,过去都是一些不愉快的回忆。的确是这样,可您得为未来画一幅更加恐怖的画面。那会更可怕,更凄惨!”

邓格拉司夫人知道维尔福一向镇定稳重,但现在这种兴奋的目光让她感到异常害怕,她想张开嘴呼喊,但这个喊声刚到她的喉咙里就消失不见了。

“听我说,夫人,”维尔福说,“依我看来,基督山伯爵的晚宴就是专为你我两人而设的,由于一个未知的原因,他想让我们名声扫地。”

“怎么可能呢?”邓格拉司夫人惊讶地说,“不,他只是碰巧发现了那箱子。”

“碰巧?”维尔福嚷道,“不,天真的夫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碰巧这种东西。”

“怎么会没有呢?这种事情不都是碰巧才发生的吗?难道基督山伯爵不是碰巧买下了那座宅子?难道他不是碰巧去挖掘园地?难道他不是碰巧挖到了那个可怜的孩子?噢,我可怜的孩子,我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但为了他,在这些年中,我偷偷地流了多少眼泪!啊,当伯爵提到那个从花丛中挖到那箱子中的小骸骨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他去了。”

可怕的晚餐 - 图5

“哦,没错,夫人!事实上,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那个最可怕的消息,”维尔福用一种镇定而深沉的语调说,“他在花丛下面不可能挖到任何东西,那儿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孩的尸体。哦,您先不要哭泣,也不要唉声叹气,我们应该一起发抖!”

“您的意思是?”邓格拉司夫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小心地问。

“我的意思是,基督山先生在花丛中向下挖掘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什么箱子或骸骨,因为那里根本不会有这两样东西!”

“没有这两样东西!”邓格拉司夫人恐惧地睁大了眼睛,双手都握成了拳头,死死地盯住了维尔福。“你是说,没有这两样东西!”她又重复了一遍,像是要虚空地抓住这句话,恐怕它逃走似的。

“是的,”维尔福把他的脸埋在手里,说,“没有,那里什么都不可能有。”

“你是说,”邓格拉司夫人低声说,“那只箱子早就不见了?”

“是的,我不止寻觅了一次,”维尔福继续说,“不,我简直把整个树丛都挖遍了,我想,一定是有人看到我埋箱子,以为那是一箱宝藏,就把它偷走了。如果他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就会另外挖一个洞把它埋起来,但整个院子里什么也没有。我又想到,他是不是粗心大意,只是把它丢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去了?如果是这样,我就要等到天亮之后再去搜索,我便又回到房间里去等候。”

“我的上帝!”

“是的,天刚放亮,我就走了出去。我先去察看了整个树丛,并期盼着能找到一些在黑暗里没有被处理的痕迹。我挖开了一个非常大的地面,这是一个工人一整天也做不完的工作,可我一小时就完成了。即使是这样,我也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有。于是我依然假定那个箱子被扔在某个角落,开始去搜寻。如果它真的被扔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那也许就在通往小门去的路上,但我找遍了那里也是毫无收获。我带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回到树丛,但树丛已经让我彻底绝望了。”

“天啊,”邓格拉司夫人说道,“我想当时你都快发疯了!”

“我当时的确快疯掉了,”维尔福说,“但我还保留着理智。总之,当我休息了一会儿之后,就开始想:‘那个人为什么要偷走死尸呢?’”

“难道说,”邓格拉司夫人回答,“他是要把他当成某种证据,是吗?”

“噢,不是的,夫人,那是不可能的。尸体无法保存到一年,这一年中,只要他把尸体提供给法官,一切就全明白了。但这种事情从来都没发生过。”

“那这个人到底是要做什么呢?”男爵夫人发着抖问。

“我想,我们要遭遇一件更可怕、更致命、更值得惊慌的事情。那个孩子也许还活着,而那个把他挖走的人救了他。”

男爵夫人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她抓住检察官的衣服。“我的孩子还活着!”她说,“您活埋了我的孩子!您!您还没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就把他埋了!老天——”

邓格拉司夫人激动得站了起来,带着一种近乎于威胁的表情站在检察官面前,而检察官的双手依然抓在她那颤抖着的手掌里。

“我怎么会知道他没死呢?这也只是我的假定,我也可以想到别的可能。”维尔福一边说,一边直愣愣地看着墙壁,这说明他那强有力的头脑已经快到了发疯的边缘了。

“天啊,我的孩子,我可怜的孩子!”邓格拉司夫人喊道。她无助地跌倒在椅子里,用手帕捂着嘴巴哭泣起来。

“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办了,”维尔福喃喃地说,“从现在开始,在一个星期之内,我一定要查清这位基督山先生的身份,他的来历,他的目的,他为什么要对我们说他在花园里挖到了我们孩子的尸体。”

维尔福说这些话时的冷漠语气,要是基督山伯爵听到了,一定会打一个大大的冷战。维尔福轻轻地吻了一下男爵夫人不太情愿伸给他的那只手,小心地把她送到门口。男爵夫人重新雇了一辆出租马车到巷口,在那条小巷的阴影里找到了自己的马车,那个车夫正悠闲自得地睡在座位上等她。

在男爵夫人痛苦地坐在马车上回家去的时候,维尔福的女儿凡兰蒂正在花园里同一个男子约会。那个男子,正是我们熟悉的马西米兰·摩莱尔。也许是命运的相遇,两个年轻人一见钟情4,很快就进入热恋。然而,检察官维尔福打算把凡兰蒂嫁给一个贵族,以获得政治上的支持,于是就有了这花园中两人生离死别般的谈话。

“我的天啊,”凡兰蒂带着一种祈求般的表情把双手伸向天空,说,“为了做一个孝顺的女儿,我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不住地祈求、恳请、哀告,可是父亲对这些毫不在意。”“算了,”她抹掉眼角的泪水,恢复了坚决的态度,喊道,“我不想做一个愁苦而死的女人,我情愿忍受耻辱。你可以活下去,马西米兰,我只属于你一个人。几点钟?什么时候?还是说你立刻就把我带走?下命令吧,我的长官,我已经准备好了。”

摩莱尔本来已经放弃了希望,灰心地往回走着,这时立刻转过身来,他的面孔因为高兴而发白,把双手从栅栏的缝隙向凡兰蒂伸过去。“凡兰蒂,”他说,“我的凡兰蒂,你别这样,还是让我去死吧。为什么我要用不正当的方式来获得你呢?如果我们的爱是相互的,你以为只从安慰我的角度着想才叫我活下去的吗?如果是那样,我情愿死去。”

“我发誓,”凡兰蒂眼泪汪汪地说,“如果你不关心我,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关心我呢?除了你以外,谁曾在我伤心的时候来安慰过我呢?我这颗受伤的心能在谁的怀里得到安息呢?你,你,永远是你!我想你是对的,马西米兰,我愿意跟你走,我愿意离开这个家,我情愿放弃一切。”“噢,我真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啊,”她哭得连话都说不清了,“我愿意放弃一切,这包括我那亲爱的老祖父,噢,天啊,我差点把他给忘了。”

可怕的晚餐 - 图6

“不,”马西米兰说,“你不会和他分离的。你曾对我说,诺梯埃先生曾夸赞过我。好吧,在我们离开之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假如他同意,那我们的事情就得到了上帝的认可。我们一结婚,就把他接来同我们住在一起,那时,他不仅要有一个孩子,而且要多上一个了。你曾告诉我如何同他无声地对话,我想我很快就能学会这种神奇的语言,凡兰蒂。噢,我庄严地发誓,我们的未来不是绝望,而是快乐。”

“噢,马西米兰,看你有多大的决心!这让我几乎信以为真了,可你说的这些都是疯话,因为我的爹爹会诅咒我。他非常固执,根本不会宽恕我。现在听我说,马西米兰,假如凭我的哀求、我的机谋或是由于意外事件,让我家里推迟这件婚事,你是否愿意等我?”

“我愿意,我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这魔鬼一般的婚事千万不能成为事实,即使你已经被硬拖到法官或教士面前,你也一定要坚持。”

“我可以以我母亲的名义向你发誓。”

“那么,我们就等等看吧。”摩莱尔说。

“我不得不走了。再见吧,我的爱人,下次再见。”凡兰蒂不舍地说。

“你要给我写信。”

“好的。”

“噢,谢谢,亲爱的妻子,再见!”摩莱尔深深地看了姑娘一眼,凡兰蒂就飞也似的跑回去了。

摩莱尔一直听到她的脚步声消失,然后带着一种感激的微笑望着天空,感谢上帝对他的恩赐,然后他也离开了。

可怕的晚餐 - 图7

可怕的晚餐 - 图8

注解:
1【大氅】大衣。
2【生机勃勃】形容充满生命力并富有朝气。
3【山茶】常绿小乔木或灌木,叶子卵形或椭圆形,有光泽,花红色或白色,蒴果球形,种子球形,黑色。是一种著名的观赏植物,花很美丽,通常叫做茶花。
4【一见钟情】指男女之间一见面就产生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