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米兰夫人
几天之后,维尔福先生的家里发生了一幕悲剧。维尔福夫人带着凡兰蒂参加舞会去了,她们虽然竭力劝说维尔福同去,但劝说并没有成功,检察官还是像平常一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他的面前堆着小山一样的文件,这一堆文件谁看了都会望而却步,但对维尔福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而这一次,这些文件只是摆摆样子,维尔福坐在这里的目的不是攻克这座小山,而是反省。门已经从里面锁上,仆人那里也吩咐过,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就不要打扰他。于是他在圈椅里坐下来,开始细细思索近来让他不安与痛苦的那些事情。他并不去碰那高高的文件堆,而是打开写字台的抽屉,按了几个密码,拿出一包宝贵的文件,这是包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文件,里面是一些人名和记录,都是在他的仕途上,在他的金钱事务上、法庭上甚至是他的恋爱事件上的敌人。他们的数目如此惊人,有厚厚的一摞,这让他有些害怕起来。这些名字虽然是一种威胁,但也能让他满意地微笑,就像一个登山者到达顶峰之后,回头去看脚下那些他曾经历经艰险爬上来的参差的峰峦、可怕的悬崖以及难以通过的险径。他凭着记忆把这些名字默诵了一遍,又参照文件的记载重读了一遍,然后逐个研究。他摇摇头。“不!”他突然对自己说,“这些敌人没有任何一个会辛辛苦苦地忍耐这么久的时间,直到现在才用这个秘密来打垮我。有时候,真如哈姆雷特1所说:‘事实总会升起在人们眼前,即使用全世界的泥土压住它也是枉然。’”
维尔福先生陷入了痛苦的思索,他问自己:“这位基督山先生究竟是谁呢?他是一个马耳他船商的儿子,曾在塞萨利发现一个银矿,如今是初次来巴黎。既然如此,他为何非要查究这样一个悲惨、神秘但无用的事件呢?布沙尼长老和威玛勋爵——噢,他们给我的消息虽然不尽符合,但有一点是可以明确地断定的——就是不论在哪一个时期,不论在哪一件事情上,不论在哪一种环境里,我和这位基督山伯爵都没有过任何接触。”
他的这番推论连他自己都不相信。检察官所恐惧的并不是事实被揭发出来,因为他可以辩护并否认它的真实性。他并不十分担心那些暗中的危险,他真正急于知道的是,这些危险究竟是谁一手造成的。他竭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开始幻想起来。他从前常常会想到自己的政治前途,这是他的野心与梦想所在,但今天他没有去想哪怕与政治相关的任何事件,他深怕惊醒了沉睡了如此之久的敌人,他只是为自己想象了一幅只有天伦之乐2的远景。他正沉浸在幻想中的时候,庭院里传来一辆马车轮滚动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个老年人上楼梯的脚步声,后面跟随着许多哭泣般的悲叹,这是仆人们在做作地关心着主人的伤心事。他从里面打开门,立刻就看到了一个老太太,肩上披着披肩,手里拿着帽子,她是不需要仆人通报的。她黄色的额头往上满是白发,她的眼睛已经因岁月的侵蚀而深陷下去,现在几乎消失在因不断哭泣而发肿的眼皮之下了。“噢,阁下,”她说,“噢,维尔福,多么的不幸啊!噢,我要死了,我一定是要死去了!”
她就瘫倒在离门最近的椅子上,突然哭泣起来。仆人们簇拥在门口,不敢进来。诺梯埃的老仆人在他主人的房间里听到了喧闹声,也跑出来站在后面,大家都向里面望着。维尔福站起来,轻轻地走近他的岳母。“发生什么事啦?”他镇定地问道,“您为什么要难过呢?圣·米兰先生没有陪您来吗?”
“他已经死啦!”老侯爵夫人直截了当地说,脸上没有因这个回答而增添悲痛的表情,她对这些似乎已经麻木了。
维尔福踉跄地后退几步,两只手紧紧地交在一起,叫道:“死了?怎么会?”
“一个星期之前,”圣·米兰夫人说,“我们用过午餐就乘着马车出门。圣·米兰先生已经有好几天感到不舒服了,但他又想到要去看看我们心爱的凡兰蒂,他就鼓起勇气,不顾自己的身体,照常启程。当我们刚驶出马赛城,他吃了一些常服的药之后,就沉沉睡去。我觉得他睡得有些不对头,可我又不敢叫醒他,我好像觉得他的脸变得非常红,他太阳穴上的血管不住地跳着。但是他还没有醒过来,我就不得不让他去睡。突然,他发出一种含糊不清的痛苦的叫声,就像是一个人在梦中受到了折磨,然后他猛然向后一倒。我喊住车夫,呼叫着圣·米兰先生的名字,并拿出嗅盐3给他闻。但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已经完全没有呼吸了。”
维尔福半张着嘴,一动不动地站着,已经吓呆了。“您立刻去请医生啦?”
“立刻就去了,但是,我已经说了,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是的,但医生至少能说出侯爵的死因。”
“是的,他的确说了,他告诉我,那好像是一种中风。”
“那您怎么办了呢?”
“圣·米兰先生常常和我说,假如他死在巴黎之外的地方,就把他的尸体搬到家墓来。我把他装进一具棺材里,托人送回来,然后就先回来了。”
“噢,我可怜的妈妈!”检察官说,“您到了这样的年龄,经过了如此大的打击,竟然还要完成这种可悲的责任!”
“只有对上帝的信仰才能支持我做完这一切。而且,如果死的人是我,我为侯爵所办的每一件事他也会替我办的。不错,自从我独自回来之后,我似乎已经失去知觉了。我不能哭,医生说,到了我这样的年龄,已经不该再流眼泪了。可是,我以为当一个人遇到灾难的时候,是应该有权利哭的。凡兰蒂在家吗,阁下?我是特意来找她的,我想见见她。”
检察官觉得,如果回答凡兰蒂去参加舞会会让圣·米兰夫人伤心,所以他只说她和她的继母一起出门去了,可以随时把她找回来。
“马上就去吧,阁下!马上,我求求你!”可怜的老太太说。
维尔福扶起他的岳母,把她领到房间里。“休息一下吧,妈妈。”他说。
侯爵夫人听到这个亲切的字,就抬起头来。眼前的这个人让她想起了她日夜怀念的女儿,她觉得凡兰蒂就是她女儿的化身,她被这个字感动了,眼泪终于流了下来,跪倒在一张椅子前面,把她那白发苍苍的头埋在椅子里。维尔福让用人好好照顾她,而诺梯埃的老仆人连忙去报告他的主人去了——因为最让老年人恐惧的事情,正是死神暂时放松对他们的威胁,而去收割另外一个老年人的生命。当侯爵夫人还跪在地上,在那里不停地祷告的时候,维尔福叫人备好马车,亲自到舞会去接他的妻子和女儿。当他在舞厅门口走下马车的时候,他的脸色是这样苍白,当凡兰蒂听到通报,连忙奔出来的时候,问:
“噢,我的爸爸,什么事让您如此伤心?”
“你的外婆刚才来了,凡兰蒂。”维尔福先生颤抖着说。
“外公没有一起来吗?“凡兰蒂浑身颤抖,马上有了不祥的预感。
维尔福先生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扶住了他的女儿。凡兰蒂预料到了可怕的不幸,感到头脑发晕,她的脚步也开始摇摇晃晃了。维尔福夫人立刻追出来,扶住可怜的姑娘,然后帮助她的丈夫把她拖到马车里,接着说:“真是奇怪!谁能预料到呢?啊,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于是,这不幸的一家人离开了舞厅,留下一片莫名其妙的愁云笼罩着其他参加舞会的人。
凡兰蒂发现祖父的老仆人在扶梯下等她。“诺梯埃先生希望您晚上去找他。”他低声说。
“告诉我祖父,我见过我的外婆后就去。”她回答,觉得现在最需要她的体贴与帮助的人是圣·米兰夫人。
凡兰蒂走进屋,看到她的外祖母躺在床上。在这一场伤心的会见里,只有沉默的爱抚、心痛的哭泣、不间断的叹息、火热的眼泪。维尔福夫人靠在她丈夫的肩膀上,保持着应有的怜悯与敬意,至少对这个刚成为寡妇的侯爵夫人。过了一会儿,她就对她的丈夫耳语说:“我想,假如你允许的话,我还是走开的好,因为我在这儿会加深你岳母的难过。”
侯爵夫人听到了她的话。“是的,是的,”她轻轻地对凡兰蒂说,“让她离开吧,但你不要走,就在这儿吧。”
维尔福夫人出去了,检察官感到不知所措,也跟了出去。只有凡兰蒂留在床边,陪着她的外祖母。
圣·米兰夫人太疲倦了,她虚弱地向凡兰蒂倾诉了一会儿,就因疲乏过度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在她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有一张精美的小桌子,桌子上放着一只玻璃杯和一瓶橙汁,这是老侯爵夫人喜爱的饮料。
凡兰蒂看到她的外祖母睡熟后,就离开床边去看诺梯埃先生。年轻的姑娘吻了这瘫痪的不能说话的老人一下,老人则带着无限怜惜的眼神望着她,这让凡兰蒂那已经流干了的眼泪又充满了眼眶。瘫痪的老先生依旧带着同样的表情凝视着她。
“噢,我的祖父,”凡兰蒂说,“您的意思是,我还有一位可以依靠的祖父,是不是?”
老人微微点头,表示他的意思正是如此。
“噢,幸而我还有您,”凡兰蒂答道,“如果我连您都没有了,那可怎么办呢?”
这时已经是凌晨一点钟了。老仆人觉得经过了这种伤心的事件之后,家里的人都需要休息,他也困得眼皮发沉了。诺梯埃不能说话,他不想休息,只想看着他的孙女儿,但他还是让她走了,因为哀伤和疲乏已经让她看起来像是病了。
凡兰蒂回到外祖母身边,很快就在沙发上睡着了。过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圣·米兰夫人惊声尖叫起来,她说她看到了一个幽灵。凡兰蒂连忙大声喊叫,她的父亲马上赶来了。
“一定是您发烧的缘故,夫人。”维尔福说。
“信不信由你,但我知道我说的不是胡话。我看到一个白色的影子。而且,像是怕我没有确定,好像要证明我只是看得还不够,我又听到我的玻璃杯被移动的声音,就是放在旁边桌子上的那一只。”
“噢,我的外婆,您做梦了。”
“我绝没有做梦,因为我还要伸手取拉铃呢!但我刚刚伸出手去,那个幽灵就不见了,接着一个婢女就提着一盏灯进来了。”
凡兰蒂颤抖着把橙汁倒进玻璃杯里,端给她的外祖母,心里有些害怕,因为这就是幽灵碰过的那只杯子。侯爵夫人一口就把橙汁喝干,然后在枕头上辗转反侧,不住地喊道:“公证人!公证人!”
维尔福先生出去了,凡兰蒂就在圣·米兰夫人的床边坐下来。这个可怜的姑娘说她的外祖母需要医生,但现在看来她自己更需要。她的脸颊绯红,呼吸也有些困难,心脏怦怦地跳着。她心里想,要是马西米兰知道她的外祖母反对他们的事情,那会多么失望。她有好几次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外祖母,假如马西米兰是一个贵族的话,她一刻都不会犹豫,但摩莱尔是平民出身,而凡兰蒂知道眼高于一切的圣·米兰侯爵夫人是多么看不起一切非贵族出身的人。每当她要把自己的小秘密说出来的时候,就马上能想到后果,便又伤心地把它咽了下去。如果这个秘密一旦被维尔福发觉了,就全完了。
两个钟头很快就过去了。圣·米兰夫人已经睡着了,但公证人到了。通报的婢女虽然不敢大声通报,侯爵夫人却立即抬起头来。“公证人到了吗?”她问,“快让他进来!”
公证人正等在门口,立刻走进来。“你出去吧,把门关上,凡兰蒂,”侯爵夫人说,“让我同这位先生好好谈谈。”
“但是,外婆——”
“出去,快!”年轻的姑娘只好吻了她外祖母一下,流着眼泪走开了。她在房间门口遇到了维尔福先生的贴身跟班,他告诉她医生已经在餐厅里等着了。凡兰蒂立刻下楼去。那个医生是她家里的朋友,也是非常有智慧的一个人,很喜欢和凡兰蒂交谈,她刚出生的时候,他就在旁边见证。他自己也有一个与凡兰蒂差不多年龄的女儿,他的妻子却患肺病死了,所以他一见到凡兰蒂就想到他的女儿。
“噢,”凡兰蒂轻声说,“我们一直在等您,亲爱的阿夫里尼先生。请您告诉我,梅蒂兰和安妥妮蒂好吗?”
梅蒂兰就是阿夫里尼医生的女儿,安妥妮蒂则是他的侄女,她们都是凡兰蒂的好友。阿夫里尼医生灿灿地笑了一下。“安妥妮蒂很好,”他说,“梅蒂兰的状况也还算可以。但你让人叫我来,我的好孩子,莫非是你的爸爸或妈妈病了吗?至于你,虽然我们不能不用思考,但你千万不要总是胡思乱想,这对你不好,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凡兰蒂的脸变得通红。阿夫里尼的诊断本领非常神奇,因为他总是能从身体的状况研究到脑子中去。“不,”她答道,“是圣·米兰夫人,我那可怜的外祖母。您已经听说我们所遭遇的不幸了吧?”
“是的,但你外祖母的病症是怎样的呢?”
“精神兴奋,但又混乱,睡的时候总是说胡话,不正常。她今天凌晨睡觉的时候说她看到了一个幽灵,在她的头顶上盘旋,而她说她看得很清楚。她一定是精神错乱了。她说那个幽灵走进房间来,甚至还听到那个幽灵碰触她的玻璃杯的声音。”
“噢,真是怪事,”医生说,“据我所知,圣·米兰夫人通常是很理智的。”
“我也是头一回见她这样,”凡兰蒂说,“今天早晨她把我们吓坏了,我以为她完全疯了。而我的父亲,他是一个坚强的人,可他也几乎就要失控了。”
“光说是没用的,”医生说,“我们去看看吧,你讲给我的事情似乎非常奇怪。”
这时门开了,公证人走了出来,凡兰蒂知道她祖母的房间里没有其他人了。
“走吧,”她对医生说,“上楼去。”
“你不一起吗?”
“噢,我不去——事实上,外祖母不让我去找您。而且,正如您所说,我现在心中有些乱,还有点发烧,很难受。我要到花园里去透透气,让我的头脑能清醒一下。”
医生握了握凡兰蒂的手。他上楼去看望圣·米兰夫人,而姑娘走下了楼梯。至于她想到花园的哪一个地方去散步,这不用猜就能知道。
根据她通常的习惯,她必定会在窗下的花坛间逗留一会儿,把一朵玫瑰花插在发鬓上,然后折回那条通往后门的阴暗的走廊。
这一次,凡兰蒂也在美丽的花丛间漫步了一会儿,但并没有摘花。虽然她并不想把她自己打扮成沮丧的样子,可她内心中的哀痛禁止她做哪怕一点点的修饰。她转身向那条笼罩在大树阴影下的走廊踱过去。当她迈步的时候,好像听到有人呼唤她的名字。她很吃惊地停下脚步,于是那声音就更清晰地传来了,那无疑是马西米兰的声音。
注解:
1【哈姆雷特】莎士比亚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的主人公。
2【天伦之乐】指家庭亲人之间团聚的欢乐。
3【嗅盐】是一种由碳酸铵和香料配置而成的药品,给人闻后有恢复或刺激作用,特别用来减轻昏迷或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