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 判

这天是星期一,是大审开庭的日子。早晨的天气分外阴沉,维尔福看见那昏暗的灰白色的光线照到他用红墨水写成的文件上。女儿的死让他心痛如绞,只有疯狂地工作才能减轻这种疼痛。

就在这时,门开了,维尔福夫人带着爱德华走了进来。“噢,你的脸色多么苍白啊!你工作了一整夜吗?你为什么不下来用早餐呢?一会要开庭了,你是带我去呢,还是让我在家里带爱德华?”

维尔福夫人连着提出了许多问题,却没有得到哪怕是一个答复。

“爱德华!”维尔福厉声对孩子说,“到客厅去玩,我要和你妈妈谈话。”

孩子跑了出去。检察官走到门口,等那孩子一出去就插上了门闩。

“我的上帝!”女人说,竭力想猜出她丈夫的想法,她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但这微笑却无法融化维尔福冰冷的表情。“到底什么事呀?”

“夫人,你常用的那种毒药放在什么地方?”维尔福站在他妻子与房门之间,直截了当地说。

维尔福夫人这时的感受就如同百灵鸟1看到鹞鹰2在它头顶上渐渐缩小紧逼的飞行圈一样。她的喉咙里发出一种既不像喊叫又不像呻吟的嘶哑破碎的声音。她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噢,”她说,“我想——我没明白你的意思。”在恐怖的促使下,她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却没成功,又重重地跌了回去。

“我在问你,”维尔福用他时常审问犯人的口吻说,“你用来害死我岳父圣·米兰先生、我的岳母圣·米兰夫人、我父亲的老仆人以及我女儿凡兰蒂的那种毒药,它放在什么地方?”

女人的脸色变得更白了,她浑身颤抖着,“啊,阁下!”她吞吞吐吐地说,“啊,阁下。”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这么说,你是一个懦夫啰?”维尔福带着鄙视的口吻说,“我曾注意到,下毒犯都是懦夫。不过,你像一个懦夫吗?——你杀害了两个老人和一个年轻姑娘,还有勇气旁观着他们的死。”

维尔福夫人搓着双手,跪了下来。

“看起来,”他说,“你认罪了,在最后无可否认的时候认罪,这是不能减轻惩罚的!”

“惩罚!”维尔福夫人喊道,“阁下!惩罚!”

“当然啰。你杀了四个人,还想逃避惩罚吗?你以为你丈夫是检察官,就能为所欲为吗?不,夫人,不!断头台等着下毒犯,不论她是谁。除非,正如我刚才所说的,那下毒犯事先有所准备,为她自己保存着几滴最致命的毒药。”

维尔福夫人绝望地举起双臂,然后痉挛地把双手拍在一起。“不,不!”她嚎叫着,“不——我不能那样!”

“那正是你希望的,夫人,你不想把自己送上断头台,是吧?”

女人叹息了一声,她的神经已经要崩溃了,她伏在地毯上。检察官似乎生出了一些怜悯心,他以温和一些的目光看着她,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缓慢地说:“永别了,夫人!永别了!”

这一声“永别了”像刽子手的刀一样砍在了维尔福夫人的神经上。她昏了过去。检察官锁上房门,出去了,他要赶着出席审判。

这是一个轰动了整个巴黎的暗杀案,杀手名叫贝尼台多,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赖。

法庭里发出一阵骚动声,司仪走了出来,他用博马舍时代以来干他这一行的人所独具的尖锐的嗓音喊道:“开庭了,诸位!”

法官在寂静中安然入座,陪审官也都坐到了各自的座位上,维尔福先生总是大众瞩目的,而且几乎成了人们的偶像。他坐在圈椅里,以镇定的目光向四周环顾了一下。每一个人都抬头望着他那张庄重严厉的面孔,私人的悲伤并不能干扰法律的公正,大家看到的是一个斩断了七情六欲的人,不禁由心底产生了一种恐怖。

“宪兵!”审判长喊道,“带被告上庭!”

听到这一声喊,听众的注意力更紧张了,所有的眼睛都转向被告就要进来的那扇门。门很快就开了,被告出现了。在场的人都得到了相同的印象,谁都毫无保留地看出了被告脸上的表情。

“被告,”审判长说,“你的姓名?”

贝尼台多站起身来。“很抱歉,审判长阁下,”他用清澈的嗓音说,“我无法遵从您通常的审问程序。我要求——您会知道我的要求是正当的——开一个例外。我恳求您允许我在回答的时候遵从一种新的程序,但我愿意回答所有的问题。”

审判长望着陪审官,陪审官望着检察官,整个法庭都非常惊奇,但贝尼台多依旧坚持着他的意见。

“你不愿现在说出你的姓名,好吧,”审判长说,“那么,你的年龄?”

“二十一岁。说得确切些,再有几天就要满二十一岁了,因为我是在1817年9月27日晚上出生的。”

维尔福先生正低头写着什么,听到这里,他抬起头来。

“那么你的出生地是?”审判长继续问。

“在巴黎附近的小乡村——阿都尔。”

维尔福再次抬起他的头,望向贝尼台多,就像是看到了美杜莎3的头,他的脸苍白了。至于被告,他用一块质地很好的手帕抹了抹他的嘴唇。

“你的职业?”

“刚开始,我是一个伪币制造者,”贝尼台多平静地答道,“然后我就成了一个贼,现在我是一个暗杀犯。”

轰的一声,法庭里爆发出愤慨的说话声。法官们也呆住了,陪审官露出了厌恶的表情,想不到一个年轻人竟然会这样厚颜无耻。维尔福用手压着他的额头,然后突然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向四面望着,他想透一透气。

“你丢了什么东西吗,检察官阁下?”贝尼台多带着他招牌式的微笑问。维尔福先生并不回答,只是向后一倒,坐回了他的椅子上。

“那么,被告,现在你肯讲出你的姓名了吗?”

审判长说。

“我不能把我的姓告诉您,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父亲的姓名,我可以把它告诉您。”

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使维尔福看不清东西,大滴的冷汗滚下他的脸颊,落在桌案上的公文纸上。

“好吧,说出你父亲的名字来。”审判长说。

如此大的法庭里竟然听不到一丝耳语或一声呼吸,每个人都屏着呼吸在等待。

“我的父亲是检察官。”贝尼台多平静地回答。

“检察官?”审判长愣住了,并没有注意到维尔福脸上那种焦急的神色。

“是的,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他的名字——他叫维尔福。”

审 判 - 图1

旁听席上听众们压制了许久的激动情绪,在这一刻像雷鸣似的从每一个人的胸膛里爆发出来,法官也无法约束众人的骚动。群众对那正在微笑的贝尼台多喊叫、辱骂、讥诮4,对他挥着拳头。这种骚动持续了五分钟,法官和宪兵才恢复了肃静。在这种骚乱中,审判长的声音传了出来:

“被告,你在藐视5法庭吗?”

在这乱哄哄的法庭中,贝尼台多始终微笑着面对大家,然后,他一手靠着被告席的橡木栏杆,态度优雅地说:“诸位!他们问我的年龄,我说了。他们问我的出生地,我也说了。他们问我的姓名,我无法回答,因为我的父母遗弃了我,所以我根本没有姓名,我却能把我父亲的姓名告诉他们。现在,我再重复一遍,我的父亲就是维尔福先生,而我很愿意来证明这一点。”

这个年轻人的态度中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使骚动渐渐平息下来。这时,整个法庭的人都注视着检察官,检察官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像是一个霹雳已经把他变成了尸体一般。

“诸位!”贝尼台多说,“我现在就给你们证据和解释。”

“好吧,”审判长镇定地说,“那么说吧。”

“我再重复一遍,”贝尼台多舔了舔嘴唇说,“我是在1817年9月27日晚上在阿都尔出生的,我是检察官维尔福先生的儿子。你们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吗?我可以讲出来。我降生的地点是芳丹街28号,在一个挂着红缎窗帷的房间里,我的父亲把我抱起来,欺骗我母亲说我已经死了,然后把我包在一个餐巾里,抱我到后花园,在那里活埋了我。”

法庭里就如刮进来一阵冰霜,人们看见被告的信心和检察官先生的恐怖正在成比例地增加。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呢?”审判长问。

“噢,审判长阁下,有一个人要找我父亲报仇,那天晚上,他偷偷爬进我父亲埋我的那个花园,然后躲在一个树丛里。他看见我父亲把一件东西埋在花丛下的土里。他以为我父亲埋了某种宝物,便等他走后挖开了地面,却发觉我还活着。那个人抱我到孤儿院里,在那里,我被编为五十六号。三个月之后,那个人赶到巴黎来,声称我是他的儿子,把我带走了。”

“说下去!”审判长说。

“当然,”贝尼台多继续说,“我慢慢长大,越变越坏,最后犯了罪。一天,我的继父对我说:‘不要亵渎神明,倒霉的孩子!上帝在赐你生命的时候并无恶意,罪孽是你父亲的,他连累你遭到不幸,他带你步入地狱。’自从那时起,我不再诅咒上帝,而诅咒我的父亲了。为了这个原因,我才让法庭中充满了恐怖。”

“这都是你的一面之辞,”审判长说,“但这种恐怖的话必须要有最清楚的证据来支持。”

“证据?”贝尼台多大笑着说,“看看维尔福先生,然后再来问我要证据。”

每一个人都看向检察官,后者正踉踉跄跄地走到法庭中心,头发散乱,脸上满是指甲的痕迹。全法庭的人发出一种持续良久的惊奇的低语声。

“爸爸,”贝尼台多说,“他们向我要证据,你希望我给他们吗?”

“不,不,”维尔福先生用嘶哑的嗓音说,“不,不必了。”

维尔福完了,彻底地完了。他受着上天的驱使,走出了法庭,回到家中,打开了锁着他妻子的门。然而,房子里已经没有活人了,只有两具冰冷的尸体——他妻子的,还有他儿子爱德华的。

维尔福已经不再是那个坚忍的伪君子了,他像一头受伤将死的老虎,他的牙齿已经在最后的痛苦中磨碎了。他不再怕现实,只怕鬼。他颤抖着跳过尸体,把它看成是一座火炉。他把爱德华抱在怀里,搂着他,摇晃他,喊着他的名字。但那孩子并不回答。他用他那火热的嘴唇去亲那孩子的脸颊,但那个脸颊是冰冷的。他抚摸他僵硬的四肢,把手压在他的心上,但那心已经许久不跳了,孩子确实死了。维尔福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跪了下来,那孩子从他手上落下来,在地板上滚到母亲的身边。

这时,门开了,基督山伯爵走了进来。看到检察官脸上那种痛苦和凶蛮的目光,他知道开庭的闹剧已经结束了,但他不知道此外的事情。

“基督山伯爵!”检察官喊道,“你来干什么?看我的笑话?”

“你还认为我只是基督山伯爵?”

“天啊,那你是谁?”

“检察官阁下,你必须想得更远一点。”

“你的口音,你的口音!我记得我在哪儿听到过这种口音啊!”

“你是在马赛第一次听到的,在二十三年前,就在你与圣·米兰小姐举行婚礼的那一天。好好查查你的文件吧。”

“你不是基督山伯爵?你就是那个躲在暗处要置我于死地的死对头?我在马赛的时候一定在什么地方错待了你。噢,你是谁?”

“你说的没错,”伯爵把双手交叉在那宽阔的胸前,说,“想想看,你能想起来的。”

“你是谁,究竟是谁?”维尔福嚷道,他的脑子在幻想与现实之间搜索着,这让他几乎疯狂,“我怎样错待了你?亲口告诉我吧,说呀!”

“你把无辜的我陷于牢狱,你杀死了我的父亲,你剥夺了我的自由、爱情和幸福。”

“你究竟是谁?”

“我是被你埋在伊夫堡黑牢里的一个阴魂。但这个阴魂已经从他的坟墓里爬出来,上帝赐给他一个基督山伯爵的面具,用金银财宝遮盖着他,所以到今天你才能认出他。”

“啊!”检察官喊道,“你是——”

“我是爱德蒙·邓蒂斯!”

“爱德蒙·邓蒂斯!”维尔福抓住伯爵的手腕,“那么你跟我来!”他拖着基督山伯爵走到房间里面。伯爵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吃惊地跟着他走,心里预见到发生了某种新的灾祸。“看吧,爱德蒙·邓蒂斯!”他指着他妻子和孩子的尸体说,

“看!你还没报复够吗?”

审 判 - 图2

基督山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的脸色苍白了,他觉得已经超过了报复的范围。他不再说“上帝助我,上帝与我同在”的话了。他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扑到孩子的尸体上,拨开他的眼睛,摸摸他的脉搏,然后抱着他冲进了凡兰蒂的房间,把门从里面锁上了。

“我的孩子!”维尔福叫道,“他抢走了我的孩子!噢,你这该死该杀该下地狱的东西!”他想跟着基督山伯爵过去,但一直像是在做梦一样,脚却像已经钉在了地上,一步也动不得。他的眼睛里满是血丝,像是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似的。他不断抓着自己胸膛上的肉,直到十个指甲上都染了血。他太阳穴上的血管鼓胀得好像随时要爆裂开了,他脑子中好像烧着一团火。这种状态持续了几分钟,直到他的理智完全被破坏了。他突然发出一声高喊,紧接着又是一声大笑,冲下楼梯去了。

不一会儿,凡兰蒂的房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走出来,带着一种迟钝的目光和一颗沉重的心。他面色苍白,他那一向宁静高贵的面容已经被这种悲哀打乱了。他抱着那个即使是用东方的秘药也救不活的孩子,跪下一条腿,虔诚地把他放在维尔福夫人的身边,让他的头躺在她的胸脯上。然后他起身走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了一个仆人。他问道:“维尔福先生到哪里去了?”

那个仆人没有说话,只是指一指花园。基督山冲下楼梯,向仆人指的那个方向跑过去。只见维尔福被其他的仆人围绕着,他的手中拿着一把铲子,正在疯狂地挖掘泥土。“这里没有!”他喊道,“这儿也没有!”他又踉跄地向前走了几步,又开始挖掘起来。

他已经疯了。

审 判 - 图3

注解:
1【百灵鸟】鸟,比麻雀大,飞得很高,吃害虫,能发出很多叫声。
2【鹞鹰】一种猛禽,捕食鼠类和小鸟。
3【美杜莎】希腊神话中的妖怪,谁要是对上了她的目光就会变成石头。
4【讥诮】冷言冷语地讥讽。
5【藐视】轻视;小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