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 恕
不久后,有着基督山“无限透支账户”的邓格拉司收到了一份虚假的电报,他为追求暴利,把所有的债券都抛了出去,结果赔掉了所有的钱财,还欠下了还不完的债款。一天,失意的银行家正在街上走着,却被几个蒙着脸的大汉挟持了,然后被扔进一个黑漆漆的山洞中。
邓格拉司被捆在石凳旁,又困又饿,而这山洞的空气一定是非常刺激食欲的。饿倒是可以忍受的,但他觉得口渴了,这种口渴的感觉是他从前不曾想到的。他与这种干渴的感觉一直斗争到他的舌头粘住他的上颚,然后,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便大喊起来。看守的大汉走了进来,那是一张新面孔。他觉得还是与刚把他抓进来的那个人打交道比较好一些,他知道那是个小头目,名字叫庇庇诺。他让这个家伙去把他们的头儿叫来,大汉瞪了他一眼,但还是走了出去。
庇庇诺果然来了,邓格拉司很满意自己的坚持,因为他这次不仅得到了吃的喝的,还被同意松了绑,这样他的手脚都自由了。强盗们给了他这些恩惠之后,就走了出去。
邓格拉司茫然地往那张羊皮床上一倒。这些家伙是什么人呢?可以看出,这些人,包括那个庇庇诺,都是小喽啰,那个躲在幕后的首领是谁呢?他已经许诺要给强盗们赎金,可他们为什么还不放了他呢?噢,也许,这些残忍的强盗既然用这种不可理喻1的手法来折磨他,那么,一次突如其来的自杀,也算是报复他们的好办法,反正自己的人生也完了,他想。但死?在邓格拉司的一生中,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带着恐惧和希望的杂乱心绪想起了死。这时,他好像在自己的身体里找到了一个幽灵,这个幽灵通常会深藏在每个人的心中,而且随着每一次心跳都要提醒他:“你要死了!”
邓格拉司像一头逃避猎杀的胆怯的野兽。野兽在被追逐的时候,最初是飞逃,然后是绝望,最后,凭着绝望所刺激出来的力量,有时也能幸免于难。邓格拉司幻想着逃脱的方法,但石洞的四壁都是岩石,唯一的出口有一个人坐在那儿看书,那个人的后面还不时有背枪的匪徒走过。看起来,能活着就不错了,逃跑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从那时起,邓格拉司就决定听天由命了。他已经受了如此多的痛苦,他决定不再让自己受苦,强盗的任何要求他都可以答应,他用自己那仅有的五百万法郎以高价向强盗买食物。在他大吃大喝地享受了十二天之后,他算了算账,发现那五百万法郎只剩下五万了。于是就发生了一种奇怪的反应,放弃了五百万的他,现在要来拯救那仅剩的五万法郎了。他宁愿再受苦,也不愿意动那笔钱,他希望这仅有的五万法郎,能让他逃出去后还能生活。他哀求强盗让他保存这笔钱,他一面哀求一面哭泣。三天过去了,在这三天里面,即使他心里没有上帝,但那个名字总是在他口中挂着。有时他神志不清,好像看到一个幻象,看到一个老人躺在一张破床上,那老人也已经饿得奄奄一息了,就如同他现在这样。
到了第四天,他已经同一具尸体没有两样了。他捡起了以前进餐时掉下的每一颗面包屑,然后就张嘴咬那地上的草席。他恳求庇庇诺,就像恳求一个神灵一般要求给他东西吃,他说他肯出一千法郎向他买一块面包。但庇庇诺没理他。到第五天,他只能在山洞里爬着走了。他想起了在他昏迷状态时看见的那个躺在床上呻吟的老人。他用头撞着地面,也呻吟起来,大声叫着:“我忏悔了!”他说,“虽然有人比我受过更大的痛苦,但至少他们死后还能上天堂!”
“你忏悔了吗?”一个庄严低沉的声音问道。邓格拉司听了之后,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他用那模糊的视力仔细辨认着,在强盗们的后面,他隐约看见有一个裹在披风里的人站在石柱的阴影里。
“你让我忏悔什么?”邓格拉司颤抖着说。
“忏悔你从前的罪过。”那个声音说。
“噢,当然!我忏悔了!真心地忏悔了!”邓格拉司说,然后用他那无力的拳头,捶着他的胸膛。
“那么我可以给你宽恕。”那个人说着就甩掉了他的披风,走到有阳光的地方。
“是你!”邓格拉司说,“基督山伯爵!”
“不,我不是基督山伯爵。”
“你不是他,又是谁呢?”
“我就是那个被你出卖和诬陷的人。他的未婚妻在你的怂恿2下失节改嫁,他成了你升官发财的垫脚石,他的父亲被你害得饿死。他本来想让你也死于饥饿,但他突然心软了,决定宽恕你。他就是爱德蒙·邓蒂斯。”
邓格拉司先是半张着嘴,然后发出一声大喊,倒在地上缩成一团。
伯爵离开的时候,邓格拉司仍然躺在地上,当他颤抖着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影在甬道的尽头消失的时候,两旁的强盗都对他鞠躬行礼。庇庇诺遵照主人的指示,让邓格拉司饱餐了一顿,然后用马车送他离开,把他放在路上,让他靠着一棵树干。他在树下坐了一整夜,头脑里一片浑浊。天亮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爬到一条小溪岸边,他口渴了,当他俯下身来喝水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
晚上六点半左右,一片猫眼石色的薄雾笼罩在蔚蓝的海面上。透过这片薄雾,秋天的太阳洒出它那金色的光芒。灼热的烈日已经下山了,海面上升起一阵微风,就像大自然午睡醒来后发出的呼吸一样。一阵清爽的微风沿着地中海的海岸吹拂,把夹杂着清新的海洋气息的花草香味传到各处。
一只小船划了过来,有一个青年跟着水手登上陆地。那青年在地上跺了一下脚,抖掉身上的水,然后向四面观望,想找到那个要见他的人,可天已经黑了,他并不能看得很清楚。正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一只手落到他的肩头上,一个让他惊喜莫名的声音说:“晚安,马西米兰!”
“噢,伯爵,是你吗?”那青年用一种喜悦的声音说,然后双手就紧紧握住基督山伯爵的手。
摩莱尔跟着伯爵向小岛的深处走去,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置身于一个岩洞。他觉得好像踩到了地毯上,一扇门开了,各种馥郁的香气包围了他,一片灿烂的灯光让他不能视物。摩莱尔的脚步迟疑了,基督山轻轻地拉了他一把,带他来到一个餐桌前,让他坐在椅子上。这个时候,伯爵用一只悬在他的金项链上的钥匙打开了一只碗柜,从里面拿出一只雕镶得很美丽的银质小箱子,箱子的四角雕刻着四个屈着身子的女人,好像是要飞天而去的天使。
箱子被打开了,里面装着一种半固体的油质的东西,伯爵用一只镀金的汤匙把这种东西取了一点儿,把它递给摩莱尔,然后对他点点头。摩莱尔看到,那种东西发着淡绿色的光。
摩莱尔没有说话,他按住伯爵的手,慢慢地,却毫不犹豫地吞下了基督山给他的那种神秘的东西。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了,基督山的仆人哑巴阿里小心地拿来烟管和咖啡后就退了出去。渐渐地,摩莱尔觉得屋子里的香气没有从前那样强烈了,石像手里的灯光也暗淡了。基督山坐在他对面的阴影里,摩莱尔只看到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种莫名的郁闷压倒了青年,他的手渐渐放松,房间里的东西也都失去了它们的形状与颜色,他缓缓地伏在了餐桌上。
摩莱尔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一张大床上,伯爵就站在床边,慈祥地看着他。
他想张嘴说话,但伯爵轻轻地摆了摆手,然后打开了一扇门。
那门后也是一间卧室——说得更准确些,那是一座神奇的宫殿——马上有一片灿烂的灯光射进摩莱尔的眼中。随后他就看见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出现在那隔开两个房间的门槛上。她面色苍白,却带着甜蜜的微笑,就像是一位化身为复仇天使的爱之天使一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堂之门吗?”摩莱尔自言自语地说,“这位天使真像是我失去的那一个。”基督山把那美丽的天使扶进房间,她双手合拢着,嘴上挂着一个微笑向摩莱尔走来。
“凡兰蒂!凡兰蒂!”摩莱尔从他的灵魂深处喊道,但他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来。他浑身激动得颤抖不止,然后叹息了一声,闭起了他的眼睛。凡兰蒂向他快跑过来,他的嘴唇又动了几下。
在这之后,凡兰蒂一直默默无言地凝视着摩莱尔,终于,她感觉到他的心跳又恢复了,他的嘴唇中吐出一丝微弱的气息,这气息宣布他的生命又回来了。然后他的眼睛张开了,最初,那一双眼睛是呆滞3而没有感情的,但很快就放出了光彩。
“我的爱人!”凡兰蒂带着她那可爱的微笑喊道,“醒一醒,是我呀!”
摩莱尔发出一声解脱似的大喊,他有些癫狂,有些怀疑,目眩神迷好像是看到了天堂景色似的跪了下来。
第二天清晨,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凡兰蒂和摩莱尔手挽着手在海边漫步,凡兰蒂在讲述基督山伯爵为她所做的一切,他如何揭露罪恶和拯救善良,以及他如何让她假死来救她的命。
这时哑巴阿里走了过来,递给他们一封信。摩莱尔拆开信,大声念道:
“我亲爱的马西米兰,在海岛的岸边有一艘小帆船,阿里会带你们到里窝那去,在那里,诺梯埃先生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孙女儿,他希望在他领她到圣坛去之前,能够提前为你们祝福。我的朋友,凡是这个岩洞里的一切,我在香榭丽舍大街的房子,以及我在黎港的别墅,都是爱德蒙·邓蒂斯赠给他的老主人摩莱尔的儿子的结婚礼物。维尔福小姐将与你分享这些财产,因为,她的父亲现在已经成了一个病人,她的弟弟已经在九月里和她的继母一同去世,而我要求她把她从她父亲和她弟弟那儿继承来的那笔财产赠给穷人。摩莱尔,告诉那位将分享你未来命运的天使,请她时时为一个人祈祷,那个人,像撒旦一样,一度曾自以为可与上帝匹敌。但现在,他已带着基督徒的自卑承认只有上帝拥有最高的权力和无穷的智慧。或许那些祈祷可以溶解掉他心里所感到的悔恨。至于你,摩莱尔,我对你说一句知心话:世界上没有快乐或痛苦,只有一种状况与另一种状况的比较,只是如此而已。只有曾感受过最深切的悲哀的人,才能体会最大的快乐。摩莱尔,我们必须经历过死的痛苦,才能体会到生的快乐。
所以,我心爱的孩子呀,享受生命的快乐吧!永远不要忘记,在上帝揭露人的未来以前,人类的一切智慧是包含在这四个字里面的:‘等待’和‘希望’ ——你的朋友基督山伯爵爱德蒙·邓蒂斯。”
摩莱尔不安地看着四周。“可是,”他说,“伯爵太慷慨啦,他在哪儿?我想见他。”
哑巴阿里走了过来,指了指大海尽头的地平线。
“你是什么意思?”凡兰蒂问道,“伯爵在哪儿?那个美丽的希腊公主在哪儿?”
阿里只是抬着他的手指,微笑着。
两人的眼睛顺着阿里所指的方向,在那水天相隔的地方,他们看见一张白色的大帆。
“他离开了!”摩莱尔说,“再会,我的朋友!再见了!我的父亲!”
注解:
1【不可理喻】不能够用道理使之明白。形容人不讲道理。
2【怂恿】鼓动别人去做(某事)。
3【呆滞】迟钝;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