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礼上的悲剧
正当他们在酒馆里说话的时候,爱德蒙和美茜蒂丝手拉着手从窗前经过,最后消失在圣·尼古拉堡的一个拐角后面。邓格拉司表情冷漠,而弗南已经瘫倒在椅子上,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卡德罗斯却在结结巴巴地唱着祝酒歌。
“那么,你想怎么办呢,迦太兰人?”邓格拉司面无表情地说。
“我真想冲上去,一刀杀了那个爱德蒙。”弗南恨恨地说,“只有死才能拆开他们。”
“那倒不必,为什么要杀了他呢?爱德蒙可是个好小伙子。”
“也许是这样,但你还有其他的办法吗?你能让他们永不相见吗?”
“我这人最不缺的就是办法——见鬼的办法,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呢?”
“我不管这和你是不是相干,”弗南盯着邓格拉司的眼睛说,“但我知道,你对邓蒂斯也带着一种怨恨,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
“我?恨邓蒂斯?不,我不恨他,我只是想帮你。既然你认为我是别有目的,那么对不住,我的朋友,我只好和你说再会了,你自己想办法解决这件事吧。”邓格拉司站起来,佯装1要走。
“不,别走,”弗南拉住他,哀求道,“你恨不恨邓蒂斯,这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恨他,这就足够了!我恨不得立刻杀死他,可是美茜蒂丝说过,假如邓蒂斯出了意外,她就自杀。”
卡德罗斯本来已经醉倒在桌子上,却突然抬起头来,用他那醉汉的目光望着弗南说:“杀害邓蒂斯!谁要杀害他?我不允许——我不许!他是我的朋友,我的好邻居,我借钱给他,他也借钱给我!杀邓蒂斯——我不许!”
“我们只是开开玩笑,老伙计,”邓格拉司说,“喝杯酒祝他健康吧。”他站起来又把酒倒满卡德罗斯的酒杯。
“没错,要祝邓蒂斯和他的老爹身体健康!”卡德罗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就又瘫倒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办法,你有办法吗?”弗南说。
“好吧,我就帮你一次,”邓格拉司说,“叫侍应生拿纸和笔来。”
“纸和笔?”弗南疑惑地说。
“没错,我是一个书记员,纸和笔就是我的武器,有了它们我就无所不能。”
“拿纸和笔来!”弗南大声喊道。
侍者马上把纸笔送了过来。
“好了,现在我们有了武器,”邓格拉司继续说,“邓蒂斯刚刚远航归来,途中又在厄尔巴岛停靠过,在这样的一次旅途之后,假如有人向检察官告发,说他替拿破仑党通风报信——”
“告发他的那个人就是我!”弗南连忙嚷道。
“很好,检察官会让你在告发书上签名,叫你和爱德蒙对质。我可以给你提供告发的资料——我对这件事知之甚详。但这种罪行无法把邓蒂斯置于死地,有一天他还会出来,他一出来,必定会对告发他的人展开疯狂的报复。”
“让他来吧,我等着呢!”
“不,不!”邓格拉司说,“如果你采取我的这个方法,就会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只要拿这支笔,蘸上一点墨水,用左手写一封告密信就行了,这样的笔迹不会被人认出来。”邓格拉司一面说一面写,用左手写出一篇歪歪扭扭的文字,他写完后拿给弗南,弗南低声读道:
“尊敬的检察官阁下,鄙人乃拥护王室及教会之人士,特此报告——有爱德蒙·邓蒂斯,即埃及王号之大副,私自往厄尔巴岛看望逆贼2,并奉贼命送信与巴黎拿破仑委员会。罪证将于其被逮捕时即可获得,该信如不在其身上,则必在其父家中,或在埃及王号的船舱内。”
“好了,”邓格拉司说,“这就是你报仇的利器,谁也想不到这封信是你写的。我们现在把它折起来,写上‘送皇家检察官阁下’,好,大功告成。”邓格拉司一面说,一面把写好地址和收信人姓名的信交到弗南手上。
“你们要遭报应的!”卡德罗斯突然跳了起来,叫道,“邓蒂斯是我的朋友,我不允许你们陷害他!我不允许!”
“没人想要陷害他,我的朋友,”邓格拉司说,“我们再来些酒吧,一起祝爱德蒙和他那可爱的美茜蒂丝身体健康!”
“不,不,我们喝得够多了,我要回去了。”卡德罗斯踉踉跄跄地站起来,邓格拉司连忙上前搀扶住他,一起走到街上。他们向前走了几步,邓格拉司回过头来,看见弗南正把那张纸塞进他的口袋,然后冲出酒馆,飞奔而去。
“哼,”邓格拉司心想,“这件事有一个很好的开端,现在只需要坐等看戏就成了。”
明亮的朝阳把天空染成了一片金色,吐着白沫的海浪冲刷着沙滩。
里瑟夫酒馆从来就没有如此热闹过。摆着酒席的大厅宽敞明亮,并排地开着几扇大窗,在窗口底下,是一条和这个大厅一样长的豪华走廊。婚宴预定在正午十二点开始,但十一点的时候走廊上就已挤满了各位宾客,他们有的是埃及王号上的船员,有些是新郎的好友,更有些是美丽新娘的闺蜜3。每个人都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前来道贺,大家纷纷传说,埃及王号的船主也会赶来参加婚宴,大家都不敢相信邓蒂斯能有这样大的面子。
不一会儿,卡德罗斯和邓格拉司一同走了进来,并证实了这个消息,他们说摩莱尔先生亲口说要来参加爱德蒙的婚礼。
人们正议论纷纷,摩莱尔先生却已在门口出现。水手们齐声向他欢呼致敬,船主的光临让他们确定了传闻的真实性——新郎官爱德蒙不久就要担任埃及王号的船长,而邓蒂斯又是水手们最喜欢的大副,这些热血的汉子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在一阵嘈杂与亲热的祝贺声中,有一群人走进了大厅。前面是穿着结婚礼服的爱德蒙和美茜蒂丝,新娘的旁边是邓蒂斯的父亲,新郎的后面跟着弗南。这个新娘的表哥看起来并不高兴,嘴角上挂着一种难以察觉的阴险的微笑。
爱德蒙和美茜蒂丝都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妥,他们太欢乐了,所以他们除了对方的眼睛之外,就只能看见他们头上那明朗而美丽的天空。
邓格拉司在弗南走近的时候,饶有深意地望了他一眼。弗南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地跟在新郎新娘后面。他的脸上偶尔会突然涨得通红,并用一种焦躁不安的眼神向大路的方向一瞥,好像在期待某件惊人的大事发生。
就在这时,好像为了印证弗南的那个眼神一样,楼梯上发出一阵嘈杂声,夹杂着军人整齐的步伐和刀剑的撞击声,整个大厅马上安静了下来。
“奉法院命!”一个声音喊道,这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显得尤为响亮。门开了,一个佩着绶带的警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四个士兵,来宾们开始不安地交头接耳起来。
“现在,我奉命抓人,”警官高声说,“谁是爱德蒙·邓蒂斯?”
爱德蒙非常不安,但还是挺起胸膛,用坚定的口吻说:“我就是。”
“爱德蒙·邓蒂斯,”警官严肃地说,“我以法律的名义逮捕你!”
“逮捕我!”爱德蒙叫了一声,说,“我能知道原因吗?”
“我不知道,但我相信法官会让你知道的。”
爱德蒙知道抗拒也是无用,便主动束手就擒。老邓蒂斯急忙向警官走去,拼命地恳求着,但警官面似寒霜,丝毫不为所动。
邓蒂斯淡定地同他的朋友一一握手,然后走回警官身边,说:“朋友们,我相信这只是一点小误会,我很快就会回来,那时婚礼将继续举行。”
“噢,那是当然了!”邓格拉司挥舞着双手,大声说,“我也相信这不过是一点小误会。”
邓蒂斯被警官和士兵簇拥着走下楼去,门口有一辆黑色的马车正在等候。他被推进车里,接着进去了两个兵和那个警官,马车随后就向马赛方向疾驰而去。
“我等着你回来,亲爱的爱德蒙!”美茜蒂丝在马车后面大喊着。
“你们在这儿等我!”摩莱尔先生喊道,“我要跟到马赛去,打听到消息再回来告诉你们。”
“没错,”宾客们异口同声地喊道,“船主先生,快去快回!”
摩莱尔先生走后,留下来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老邓蒂斯拥抱着惊慌失措的美茜蒂丝,瘫倒在一张长椅上。这时,弗南出现了,他双手颤抖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大口地喝下去,然后也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突然从街口传来一阵嘈杂声。
“好消息,好消息!”有人大声喊道,“摩莱尔先生回来了,他带回来的一定是个好消息!”
美茜蒂丝和老人急忙冲过去,在门口撞见了摩莱尔先生。船主面色苍白,不知道如何开口。
“爱德蒙怎么样了?”大家焦急地问。
“事情比我们预料的要严重得多。”摩莱尔先生摇着头回答说。
“不,不!”美茜蒂丝哭泣着说,“我相信他是无罪的!”
“我也相信,”摩莱尔先生回答说,“可是他被人指控为——”
“指控为什么?”老人问。
“有人指控他是一个拿破仑党的专使!”
美茜蒂丝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而心碎的老邓蒂斯瘫倒在一张椅子上,奄奄一息——在那个时代,这样一个罪名是非常可怕的。
“邓格拉司!”卡德罗斯低声说,“你欺骗了我,这就是你昨天晚上和弗南密谋的那件事情。我不忍心看着一个可怜的老头子和一个美丽的姑娘让你毁了,我要告发你们!”
“住嘴,你这白痴!”邓格拉司抓住他的手臂,狠狠地说,“你能说邓蒂斯真的无罪吗?船的确在厄尔巴岛停靠,他在岛上待了一天半的时间。如果真的从他那里搜出了有关信件,凡是帮他说话的人都要一并处理。”
胆小的卡德罗斯被吓住了,他恐惧地望着邓格拉司,嘟哝4着说:“那么,我们等着瞧吧。”
“否则又能怎么样呢?”邓格拉司回答,“我们快走吧,别被卷进这场可怕的阴谋。”
他们走后,弗南扶着伤心欲绝的美茜蒂丝,向迦太兰村走去,他如今成了这位美丽姑娘的依靠了。而水手们则护送着老邓蒂斯回家去。
爱德蒙被指控为拿破仑党专使而被捕的消息很快在城里传开了。
“你相信邓蒂斯的罪名是真的吗,我亲爱的邓格拉司?”摩莱尔先生追上了他的书记员和卡德罗斯后说,“你相信这种事情的真实性吗?”
“尊敬的摩莱尔先生,我已经告诉过您,”邓格拉司低声说,“我认为他在厄尔巴岛停靠这件事是非常可疑的。”
“你的这种疑虑有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
“绝对没有!”邓格拉司对摩莱尔先生低声耳语道,“如果这是真的,您也会蒙上很大的嫌疑。我很明白,像我这样做下属的人,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都要先通知船主,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做的不做。”
“很好,邓格拉司,很好!”摩莱尔先生说道,“我不能让埃及王号一直处于没有船长的状态之中。如果你能——”
“噢,摩莱尔先生,”邓格拉司回答说,“您知道,我管理船只的经验,并不比可怜的爱德蒙要差。假如您让我暂时接替他的位置,到邓蒂斯获得释放的时候,埃及王号也不用再做麻烦的人事调动,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
“你想得很周到,我的朋友,这样我们的难题就解决了——我立即授命你担任埃及王号的代理船长,暂时接管船上的一切事务。”
“请您毫无保留地信任我,摩莱尔先生,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代理检察官维尔福面无表情地走进了法庭的外客厅,此时房间里已经挤满了警察局和宪兵司令部的人,他们把那个犯人围在中间,好像他随时会逃跑一样。犯人虽然受到这样的“照顾”,却依然镇定,面带微笑地坐着。维尔福脚步匆匆地走过去,向邓蒂斯瞥了一眼,从一个大兵手中接过一包东西,并对他说:“把犯人带进来。”
虽然只是急促地看了一眼,但维尔福已经对犯人有了一个初步的判断,他看出他聪明、勇敢和无比的坦诚。维尔福对他的印象不错,但他的职业素养使他抑制住心头的怜悯,板起面孔,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很快,犯人就被带了进来。他面色苍白,却从容微笑着对法官鞠了躬,那表情好像是来到了一个朋友家的客厅里似的。
“姓名,职业。”维尔福面无表情地问,并低头看着犯人的资料。
“爱德蒙·邓蒂斯,”青年从容地回答,“我是埃及王号的大副。”
“年龄?”
“十九岁。”
“你被捕时在做什么?”
“我是在我的结婚典礼上被捕的,先生。”
“你是说你正要结婚,却被抓到了这里?”代理检察官有些不敢相信,但看到他那真诚的眼神时,禁不住又对犯人怜悯起来——因为他自己也要结婚了,他即将获得宝贵的幸福,却无意间破坏了另一个人的幸福。检察官自己都没有察觉,他对犯人说话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小伙子,”维尔福的语气更和缓了,“你有很多仇人吗?”
“仇人!”邓蒂斯显得很吃惊,“我的地位让我还够不上有仇人。尽管我脾气暴躁,但我善于自我克制。我手下有十来个水手,假如您问他们,他们会告诉您,他们都是我的好兄弟。”
“听说你即将做船长了,而你才十九岁,我想你或许引起了别人的嫉妒。”
“您说得对,可若您说的都是事实,假如这些嫉妒来自我的朋友,那我宁愿不知道是谁告发了我,免得我对他们产生无比的痛恨。”
“不,小伙子,我愿意帮你找出写这封告密信的人。就是这封信,你认识这种笔迹吗?”维尔福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抽出那封信,把它递给了邓蒂斯。邓蒂斯读了信,犹疑地说:“不,先生,这笔迹明显是伪装过的,但写得却很好。”
“那么,这信里写的有多少是真的呢?”检察官接着问。
“全是假的。船长临终前嘱咐我把一封信带给厄尔巴岛上的大元帅,然后拿着回信前往巴黎,我只是照着船长的话去做。”
“等一等,让我先看一看这封信。”维尔福说。维尔福拆开信,低下头读着,脸色却越来越阴暗,他那雪白的嘴唇和紧闭的牙齿使邓蒂斯增添了心中的恐惧。这信居然是写给检察官在巴黎5的父亲——诺梯埃·维尔福的,他曾经是拿破仑的拥护者。读完信后,维尔福用双手遮住了他的脸,问:
“这封信你有没有给谁看过?”
“从没有,我可以发誓。”
“你确实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
“不知道,我发誓。”
维尔福费了很大的力量,极力使他的声音镇定。“很可惜,”他说,“这次审问让你的嫌疑更重了,我暂时无法恢复你的自由,我必须公事公办。”
“噢,检察官先生,”邓蒂斯焦急地说,“您刚刚倒像是我的朋友。”
“我烧毁了它,”他说,“这样你自由的唯一障碍就消除了。”
“我衷心地感谢您,先生,您有什么吩咐,我一定惟命是从。”
“听着,我只有一个忠告——在今天晚上以前,你依然要被关在法院里,如果有人来审问你,关于这封信你不要泄露一个字。”
“我保证。”
“从来就没有出现过这样一封信。”
“是的。”
维尔福拉了铃,进来一个士兵,很快把犯人带了出去。
门刚刚关上,维尔福就再也支撑不住了,他摇摇晃晃地倒在了椅子上。
注解:
1【佯装】 假装。
2【逆贼】指拿破仑。
3【闺蜜】即闺中密友,指的是女性要好的、无话不谈的女性朋友,也可称为手帕交、姐妹淘。
4【嘟哝】连续不断地自言自语。
5【巴黎】法国的首都和最大城市,也是法国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