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堂到地狱

两个宪兵押着爱德蒙穿过一条死气沉沉的、好像笼罩在雾气中的走廊,走廊的尽头就是紧挨着法院的阴森的监狱。当兵的把他推到一个铁门前,然后在门上敲了三下。门开了,爱德蒙被推进了门,然后门就在他身后发出一个很大的响声后,关上了。水手爱德蒙终于被关进了班房。这屋子被完全封闭了,门和窗都装着坚固的铁栏,但还算整洁。爱德蒙就一声不吭地坐在牢房里,等待着他的命运。

到了夜里十点左右,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然后就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门终于再次被打开了。爱德蒙看见四个武装到牙齿的宪兵站在门口,他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你们是来带我离开的吗?”他问。

“是的。”领头的宪兵回答,然后就是一阵无声的沉默。

当兵的押着爱德蒙,把他推进了停在监狱门口的黑色马车。爱德蒙没有作任何反抗,好像已经听天由命了。过了很长时间,马车终于停了下来,几个声音命令他下车,然后宪兵们就推着他向一条小船走去。

宪兵们用一种冷漠的表情望着爱德蒙。好像是一瞬间,他就已经被这些当兵的推到了船尾,那个领头的坐在船头。一篙下去,船就离了岸,四个健壮的大汉划着它迅速地向皮隆方向驶去。大汉们发出了一声呐喊,封锁港口的铁索就被解开了,再一转眼,他们已经在港口之外了。

爱德蒙很高兴,因为他又呼吸到了清新的空气,这是自由的空气啊!他足足吸了一大口那灵动的微风吹来的来自大海之上的芳香。但紧接着他又叹了一口气,因为小船刚刚经过了里瑟夫酒馆,早晨的时候他还在那儿尽情欢乐,而现在,从那敞开的窗口里,传来了他熟悉的朋友们唱歌跳舞的喧哗声。爱德蒙摊开他的双手,仰面朝天向上帝祈祷着。

小船乘风破浪地前进着。它已经穿过了穆德峡,现在正在灯塔下面,正要绕过炮台。爱德蒙不知道他们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

一个十分奇怪的想法进入了他的脑中。这条不大的船是不可能做长途旅行的,港口外面也没有大的帆船等待出发。他想,他们或许是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放走自己。他没有被绑起来,这些当兵的也没有任何要给他戴上枷锁的预兆,这似乎是个不错的开始。而且,那个对他态度非常好的代理检察官曾经告诉过他,如果他不提到诺梯埃这个可怕的名字,他就不必担心任何事。维尔福——那个代理检察官——已经当着他的面,把那封作为证据的信烧毁了啊,那他不就没有被控告的理由了吗?他沉默着,等待着,想努力在黑暗中辨认航向。

他一声不吭,眼睛直视着那个灯光。小船继续前进着,他脑子里全是美茜蒂丝那曼妙的身影。一片隆起的小小山峦拦断了那个灯光。爱德蒙转过头来,发现他们正在海面上前行。当他还回想着白天的快乐时光时,宪兵们早已把风篷放了下来。

爱德蒙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极力向远处望去。他看到离他一百码开外,在那黑黝黝的岩石上,竖立着伊夫堡1。三百多年来,这座阴森的城堡中,传出了无数可怕的故事,所以当它横在爱德蒙面前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就像一个死刑犯被推到断头台之前一样。“伊夫堡?”他大喊着,“我们是要去那里吗?”

从天堂到地狱 - 图1

宪兵笑了笑,没有回答。

“不是要把我关到那里吧?”爱德蒙说,“那里是关押政治犯的,可我是被冤枉的啊!那城堡里有法官吗?”

就在这时,小船好像撞到了什么,剧烈的震动让爱德蒙险些摔倒。一个水手跳上了岸,顺便让一条铁索拖过滑轮。爱德蒙知道,他们此行的终点已经到了。

宪兵粗鲁地抓住他的双臂,把他从小船中拉起来,推着他走上石阶,向城堡的大门走去,领头的宪兵跟在后面,给他那把乌黑的马枪上了刺刀。

爱德蒙依旧没有挣扎,他像在做着一个不醒的梦,而宪兵们就簇拥在他的身边。他知道石阶的存在,双脚只是麻木地向前走。他记得他过了一道门,那门在他们进去后就轰的一声关上了。他感觉自己就在云雾中,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彻底地看清。他有些想念身后的大海,而那浩瀚的海洋在囚徒的眼中剩下的只有沮丧,他只能痛苦地回忆着那蔚蓝色的大洋,却很明白地知道自己不能再在上面自由航行了。

当宪兵稍微停了一下时,他趁这个间歇努力集中他的思想。他看看四周,才知道他是在一个四面高墙的正方形的天井里。他听到哨兵那整齐的步伐,当他们在灯光下巡逻而过的时候,他看到他们的毛瑟枪的枪筒在闪着怕人的光。

他又跟着那个引路人前进了,那个带着冷笑的家伙把他带进一个有一半埋在地下的房间,斑驳的墙壁发出刺鼻的臭味,像是在流泪哭泣;长凳上放着一盏灯,勉强地照亮了房间,这昏暗的灯光让爱德蒙看清了为他引路的人的面貌,这是一个助理狱卒,衣服穿得很不搭调,拉着长长的脸。

“今天晚上你就在这里,”他说,“时候不早了,堡长先生已经休息了。等他明天早晨醒来,看到关于处置你的命令的时候,也许会给你换一个住的地方。现在,这里有面包、水和稻草,这几乎是一个犯人的天堂了。晚安。”爱德蒙还没来得及张嘴说话,还没问清楚那面包和水放在什么地方,还没有搞清楚稻草究竟在哪里,那狱卒已经提着灯出去,把房间中唯一的光亮带走了。

爱德蒙孤身一人站在黑暗中,四周寂静无声。他头顶上的圆形拱顶发出冰冷的寒气,侵袭到他像燃烧着一团火一样的额头上,而他就好像和那拱顶对立一般,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站着。天刚刚放亮,狱卒就开门进来了,告诉他这就是他最后的房间。狱卒发现囚徒还站在原地,好像钉在那儿了似的。他的双眼肿肿的,满是泪痕。他就在那里站了一整夜,片刻都没有合眼。狱卒走过去,爱德蒙好像没有看见他。他碰了碰他的肩头,爱德蒙这才吃惊地望向他。

“你没睡觉吗?”狱卒问。

“也许吧。”爱德蒙回答。这毫无感情的回答让狱卒发了一会儿呆。

“想吃饭吗?”他又问。

“我不知道。”

“你有什么要求吗?”

“我想见一见堡长。”

狱卒耸了耸肩膀,转身走了出去。

爱德蒙看着他出去,突然向那半开着的门伸出手去,但那道门很快就关上了。他压抑的情感顿时爆发出来——他摔倒在地,痛苦地哭着,不停地问自己,究竟犯了什么罪过,要受这样的惩罚。

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他没有吃任何东西,只是在小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最让他痛苦的就是,在这次莫名其妙的旅行中,他竟是这样的平静,像一个蠢货,他有十次跳海逃命的机会,而他从小就已经是个游泳高手了。他可以游上岸,找个地方藏起来,等到有热那亚或西班牙船驶过的时候,坐上船,逃到西班牙或意大利去,然后通知他的父亲和美茜蒂丝到那儿与他相聚。他不必担心以后的生活来源,好的海员是非常抢手的。无论是意大利语还是西班牙语他都是张口就来,那里的人会误以为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那时他就会幸福了。但现在他却被囚禁在这阴森的城堡里,再也无法得到他父亲和美茜蒂丝的消息。这一切都是因为他轻信了代理检察官维尔福的许诺。他越想越生气,悔恨得在稻草上滚来滚去。第二天早晨,狱卒又出现在他面前。

“小子,”狱卒说,“今天想通了吗?”

爱德蒙没有说话。

狱卒走了出去,不一会儿,一个伍长与四个兵跟着他进了牢房。

“堡长命令,”他说,“把这个犯人押到下面一层去。”

“要让他进黑牢吗?”伍长说。

“是的,我想疯子们需要搞个聚会。”紧接着,士兵们过来抓住爱德蒙,可怜的囚犯已经陷入了一种虚弱状态,没有挣扎就让他们抓去了。

他被推搡2着,向下走了十五级楼梯。一扇黑色的门已经为他打开,他走了进去,口里不停地说:“他说得没错,疯子就应该和疯子在一起。”门关上了,爱德蒙伸出双手向前摸去,直到他碰到了冰冷的墙壁。他就在角落里坐了下来,等着眼睛适应这无边的黑暗。那狱卒说得非常对,爱德蒙离发疯已经不是很远了。

从天堂到地狱 - 图2

路易十八复位一年之后,负责巡察监狱的官吏到伊夫堡来进行了一次例行巡察。爱德蒙从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听到了狱卒准备迎接官吏的嘈杂声音。这种声音,在他所住的阴暗的地牢中,是只有听惯了蜘蛛在寂静的黑夜中织网,以及每小时凝聚在黑牢墙壁上的水珠间歇的滴水声的囚徒的耳朵才能听到的。他猜到这枯燥的生活也许要有一些改变了。他已经有太久没有和现实的世界发生接触,以至于他已经把自己看成一个幽灵了。

在黑牢中,狱卒奉命打开了一间牢房的门,于是那个官员好奇地向“疯长老”的房间里探视。在这个牢房的中央,有一个用从墙壁上挖下来的石灰所画成的圆圈,圆圈里坐着一个衣衫破烂、几乎赤裸的人。他正在这个圆圈里画着几何图形,就好像当年阿基米德3在马赛鲁斯的士兵来杀他的时候那样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些图形。他并没有因为门开了而稍微走一走神,只是安静地演算他的问题,直到火炬的光以这里难以见到的闪耀照亮了地牢那潮湿的墙壁,他才抬起头来,不可置信地发现他的地牢中竟然聚集了这么多人。他急忙从床上扯过被单,把身体裹了起来。

从天堂到地狱 - 图3

“他在干什么啊?”

“在计算他的宝藏。”堡长回答。

法利亚长老以一个极为蔑视的眼神作为对这句讽刺话的回答。

他们走了出去,狱卒立刻把那扇门锁上了。

法利亚长老不可多得的冒险就这样结束了。他还是照旧住在他的地牢中,这次访问令人更加确认——他是个疯老头。

但这种外人的访问又唤醒了爱德蒙的生命,因为他向巡察官陈诉了他的事情,巡察官答应给他帮助。自从住进了这黑暗的地狱,他早已忘记了日期。但趁这次巡察的机会,他向那个官吏问了一个新的日期,他把它牢牢地记在心里。他用一块从墙壁上抠下来的石灰在墙上写道:1816年7月30日。从这一刻起,他每天都要做记号,恐怕把这珍贵的日期忘掉。日子就这样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又一个星期地过去,紧接着又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但爱德蒙的心中依然充满了期待。刚开始,他认为在两个星期之内他就会被释放,结果两个星期过去了。他最后想,那个巡察官在回到巴黎之前还要巡察其他地方,所以他又把自己获得自由的期限放宽为三个月。可是三个月的希望又破灭了。于是爱德蒙开始幻想,幻想那个巡察官只是一个幻象。

爱德蒙在地牢中受尽了各种各样的痛苦。开始的时候,他很高傲,因为他认为自己无罪,并且满怀希望;后来,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愿望,这种怀疑刚好证实了堡长认为他是精神错乱的这个意见;最后,他从高傲的山巅上跌落下来,开始恳求,向上帝和他遇到的一切人恳求。

日子还是无可阻挡地流逝过去了。爱德蒙觉得精神恍惚,胃里面那种虫咬般的疼痛已经停止,口渴的感觉也减轻了。一闭上眼睛,他就能看到万道金光,就像无数流星在脑海中划过。这也许就是神秘的“死”之曙光吧!

这天,大概在晚上九点的时候,爱德蒙突然听到他旁边的一面墙上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地牢里有许多惹人讨厌的小动物,他对它们的响声已经习惯了。可是现在,也许是因为长久的绝食使他的感官更灵敏了,也许是因为那声音格外的响,也许是因为他在步入天国之前,能听到活人听不到的声音,总之,爱德蒙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是一种连续的抓挠声,像是一只巨爪,或是一副强有力的大牙齿,更可能是铁器在吞噬石头。

虽然已经很勉强,但这年轻的囚徒的脑中立刻浮现出一切犯人都追求的念头——自由!他感到,上帝似乎在怜悯他,所以让他听到这个声音来警告他。或许是那些他日夜思念的、那些他爱的人之中的一个也在思念着他,正在努力缩短着两人心灵间的距离。

那声音断续地响着,后来就没有了。第二天,他又开始全神贯注地倾听。终于,那声音又响了,而且这次是那样地清晰,他已经能清晰地听到了。

“已经可以确认了,”他想,“是有一个犯人正在追求他的自由。噢,假如我能帮上忙的话,那该多好呀!”

最后,有一天晚上,那个狱卒来对他进行了最后一次检查之后,当爱德蒙第一百次把他的耳朵贴到墙上去的时候,终于听见了石块之间有一种轻轻的声响。他离开墙,在房间中走来走去,集中思想之后,又尝试着把耳朵贴上去。

终于,爱德蒙也开始挖了,他连着挖了三天,加着万倍小心。这个墙壁是用碎石筑成的,为了加固,还用粗糙的大石把石头与石头之间的空隙填满。他正在挖这些大石中的一块,决定把它弄出来。起初,他用指甲去挖,可是指甲太软了。后来他用一个瓦壶的碎片,可这碎片一撬就碎了。他就这样不断地尝试着,成功也越来越近了。

“啊!”他几乎喊出声来,“我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了!”这四五年来,除了那个熟悉的狱卒之外,他简直没有同其他人讲过话。而在一个囚犯眼中,狱卒与牢房的门没有什么区别,只是会说话而已,对,就像是一道血和肉的障碍物。

“看在上帝的分上,”爱德蒙喊道,“请再说句话吧,虽然你的声音让我害怕。你是谁?”

“你是谁?”那声音问。

“一个不幸的囚徒。”爱德蒙回答,他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句话。

从天堂到地狱 - 图4

随后,爱德蒙站起身来,把那碎石和残片小心地埋藏起来,把床推回去靠紧墙壁。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沉浸在幸福里,他不再孤独了,他就要重新获得自由了。就算倒退一万步,就算他还是不得不做一个囚徒,而有了这样一个能交流的伙伴,囚徒的痛楚也就被分担了一半了。

爱德蒙整天在他的牢房里走来走去,心中禁不住欢喜。他有时欢喜得发呆,他坐在床上,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一有轻微的响动,他就跳到门口去。他脑中突然来了恐惧,唯恐那隔壁的未知的朋友会与他分离。

他下定了决心,假如发生了这种事情,当狱卒移开他的床,弯下身来看那个洞口时,他就用那个瓦壶砸死他。他会被绞死4,但若他失去了希望,那就比死亡还难受。这个不可思议的声音已经让他找到了活着的感觉。

从天堂到地狱 - 图5

从天堂到地狱 - 图6

注解:
1【伊夫堡】伊夫堡是马赛的门户,地理位置险要,是兵家必争之地,后改为国家监狱。
2【推搡】 推来推去。
3【阿基米德】古希腊哲学家、数学家、物理学家。
4【绞死】吊死或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