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出生天

逃出生天 - 图1

爱德蒙用拥抱来迎接这位仰慕已久的朋友,然后拉着他来到窗口,以便借着铁栅栏间微弱的光线把这位朋友看得清楚些。这是一个瘦小的人,头发已经灰白,这大抵是因为他经常受苦而不是因为年龄的关系。他眼睛非常有神,一把长长的、还是黑色的胡须垂到他的胸际。他显得很疲惫,脸上满是忧虑的皱纹,再加上他那种坚毅的轮廓,一看就知道他是个脑力劳动者。他的额头上正挂着大滴的汗珠,衣服如破布一样悬挂在身上,你穷尽想象也无法在脑中复原这衣服的样子。

这人看起来有六十五岁左右,但从他行动的灵活上可以看出,他的实际年龄应该要小一些。他显然很高兴地接受了这位年轻朋友的热情与敬意,他那冷却了的心似乎因为接触到炽热的灵魂而又燃烧起来了。他真诚地感谢这种亲切的欢迎,虽然他原本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他本以为挖到这里可以获得自由,却只找到了另外一间牢房。

“看起来,我虽然算出了两个房间之间的距离,却把转弯弄错了,因为缺少必要的几何仪器来进行精确的计算。我本来想挖到外墙,把那堵墙挖穿,然后跳进海里去。但是,我却顺着你房间对面的走廊挖,没有挖对方向。我这几年的劳动都白费了,因为这条走廊是通向天井的,而天井里只有哨兵。”

“没错,”爱德蒙说,“但你说的走廊只在我房间的一面,还有另外的三面呢?那三面的情况你都清楚了吗?”

“这一面明显是用实心的岩石筑成的,要有个经验丰富的矿工,带着他用着顺手的各种工具,再花上好几年的工夫才能挖穿它。另外一面直通堡长住宅的下部,如果我们冒失地挖过去,只能钻进一间没人住的地牢里,到那里就会被那些兵抓住。你这间地牢的第四面,也是最后一面——等一下,我还真不知道,它朝向哪里呢?”

给这老人带来好奇的是,这一面开着窗洞,从窗洞投进来的光线把这间小牢房照得明亮了一些。这个窗洞向外渐渐缩小,而外面的小孔连一个小孩都钻不过去,最后还装着三条铁栅栏作进一步的保障,所以再多疑的狱卒也不必担心,因为犯人是绝不可能从这里逃走的。老人想了想,把桌子拖到窗口底下。“上去看看。”他对爱德蒙说。

年轻人听话地爬上桌子,揣度着老人的意思,然后将后背牢牢地靠住墙壁,伸出双手。爱德蒙到目前为止只是知道这位怪客的牢房号码。怪客以他意想不到的敏捷一纵身就跳上了桌子,像一只猫或一条蜥蜴1那样迅速地窜到爱德蒙伸出的手上,从手爬到他的肩头,然后弯下腰。他勉强把头往窗口挪去,以便把外面看个仔细。

看了一会儿,他赶紧缩回头,说:“我早料到是这样!”于是用刚才那样灵巧的身形从爱德蒙肩上溜下来,敏捷地跳到地面上。

“你看到了什么?”年轻人焦急地问。他也从桌上跳了下来。

怪客沉思了一下,说:“是这样的。你房间的这一面是一条露天走廊,每天都有很多哨兵在这里走来走去,日夜不断。”

“怎么办呢?”爱德蒙问。

逃出生天 - 图2

“看来,上帝的意志是应该服从的。”老人说。一种听天由命的神色又重新布满了他那满是忧愁的脸。爱德蒙凝视着这个瞬间消失了希望的人,眼神中混合着惊异和钦佩。

“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人吗?”爱德蒙说。

怪客凄然地微笑了一下,说:“很久以前,他们都叫我法利亚长老。”

“你就是那位有病的长老?”爱德蒙说。

“好吧,如果你也这么认为的话。我承认我就是那个可怜的疯病犯人。一直以来,他们都把我当成酒席间的笑料,并常常把我指给参观监狱的来宾看,反复说我的那些事迹,而且,还极有可能地抬举我一下,叫我变魔术给孩子们看——假如这个见鬼的地方能有孩子们来的话。”

爱德蒙一声不吭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说:“现在你放弃逃走了吗?”

“逃走几乎成了天方夜谭2,而且我认为,硬要去尝试上帝反对的事情会遭天谴的。”

“哦,别灰心。你刚刚尝试一次就指望成功,那不是太奢望了吗?为什么不再想想别的办法,去找另外一个出口呢?”

“看起来,你把我的准备工作看得太容易了,你是否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做的?首先,我用四年的时间来制造我挖墙的工具,然后又花了两年的时间来挖掘这坚硬得像花岗岩一般的泥土,然后我又得费力地搬开那些我曾认为是不可能被撼动的大石头。我一天一天地做着这种人类不可能完成的工作,要是晚上能挖下一小块这种坚硬的水泥,就值得庆祝了。你不知道,这种水泥,由于时间太过久远,简直比石头还难挖。然后,我又得把挖出来的大量泥土和碎石头藏起来,我不得不挖通一条楼梯,把它们塞到楼梯下面的空隙里。如今那块地方已经塞得满满的了,要是再多投一点灰尘进去,都会被狱卒察觉。你再想想看,我本来已经确信自己已经完成了我的目标,达成了我的目的,为了这件工作,我把自己几乎所有的精力都投入了进去,使它恰巧能用到我的计划成功之时。而正当我准备迎接阳光与自由的时候,希望却拍拍翅膀,从我身上飞走了。不,我再说一遍,想叫我把这些再干一遍,那显然是和上帝作对,是根本不可能的。”

爱德蒙垂下头,他对于长老计划的失败并不感到有什么遗憾,而他实在不愿意让他的同伴看出他的这种表情。说实在的,这个年轻人心里现在只有无尽的欢喜,因为他知道,自己孤独的日子终于结束了,他不会再冷冷清清地独自度日了。

年轻人沉思了片刻,然后说:“我倒是想出了一个办法。”

法利亚大吃一惊。“真的吗?”他抓住了爱德蒙的手,嚷道:“快告诉我你发现了什么。”

“你从你住的牢房挖到这里的地道,是不是和外面这条走廊朝一个方向?”

“没错。”

“而走廊离你的地道不过十五步吧?”

“是的,最多也就是十五步。”

“那么好,我来告诉你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吧!我们要在地道的中部挖开一条像丁字形的路。这一次你要进行精确地测量。我们可以跑出去,到你讲过的那条走廊边上,把看守走廊的哨兵干掉,然后逃走。要想成功,我们需要的只是勇气,我想你是不缺乏勇气的。还要力气,这个我有。至于说忍耐,这是我们都具备的美德——现在你就瞧我的吧。”

爱德蒙的话又给老人带来了希望,他愉快地与爱德蒙计划起来。接着,爱德蒙又开始讲述自己的身世,他把他从前的航行和他入狱的经过一股脑儿3地讲给老人听。法利亚长老边听,边点头,他在青年的讲述中听出了另外的东西。

“我听出一些头绪了。你入狱就是因为那个邓格拉司。这件事像现在是白天一样清楚,”他说,“你一定是天性就爱相信人,而且心地善良,所以直到今天也没想到事情的关键。”

“这是真的吗?啊!那真是太恶毒了。”

“现在我要问你另外一些问题。有谁想阻止你和美茜蒂丝的婚事吗?”

“有的,有一个青年人和我一样爱上了她。那是个迦太兰人,名叫弗南。”

“哦,稍等。邓格拉司认不认识弗南?”

“我不知道。在我举行结婚典礼的前一天,我看到他们两个人一同坐在邦费勒老爹的一个凉棚里,他们好像在激烈地交谈。邓格拉司的脸上满是笑容,好像在开着某种玩笑,而弗南脸色苍白,看上去既愤怒又无奈。”

“当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吗?”

“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我是很熟悉的,而且多半是他把弗南介绍给邓格拉司的。哦,那是一个名叫卡德罗斯的裁缝,但他已经醉成一滩烂泥了。等一下,哦,等一下,真奇怪,以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在他们中间的桌子上,有笔、墨水和纸。噢!这些没有心肝的坏蛋!”爱德蒙用手拍着他的额头嚷道。

紧接着,爱德蒙又讲述了关于维尔福和他烧那封信的事情。这时,长老突然说:“那个诺梯埃就是他的爹呀!”

即使一个霹雳轰在爱德蒙的身上,或是地狱在他脚下裂开那吞噬一切的大口,也不会使他比听到这样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几个字更令他害怕了。这几个字让他洞悉了只有魔鬼做得出的恶毒行为,而他就是因为这种行为而在一个监狱的黑地牢里熬了许多年,这无异是把他埋进了一个活的坟墓。他猛然惊醒,用双手紧紧地抱着头,好像要防止他的脑袋裂开一样。同时,他用一种窒息的、几乎无法听清楚的声音喊道:“他的爹,他的爹!”

逃出生天 - 图3

“那正是他的亲爹,”老人答道,“他的名字正是诺梯埃·维尔福。”

就在这一刹那间,一道明亮的光线射进爱德蒙的脑子里,照亮了他曾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一切。维尔福在审讯时态度的忽然改变啦,那封被烧毁的信啦,坚持让他做出的承诺啦,代理检察官那种几乎是恳求的口吻啦,还有他那简直不像是宣布罪状倒像是祈求宽恕的语气啦——这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他的记忆中。爱德蒙的嘴唇里透出一声好像是从心灵中发出来的痛苦的呻吟,他踉踉跄跄地坐到墙角上,几乎像一个烂醉如泥的醉汉。然后,当这种激烈的情感消失之后,他急忙对老人说:“哦,长老,我要独自把这一切想一想。”

第二天清晨,当爱德蒙进入到法利亚长老的牢房里的时候,他看见长老坐在床上,神色看上去非常安宁。他的左手在射进地牢的小窗口的那道阳光中高高举起,手中拿着一张小片纸,这张纸因为一直被卷着塞在一个小地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圆柱形,几乎没法打开。长老没说话,只是把这张纸拿给爱德蒙看。

“这是什么呀?”爱德蒙问。

“看呀。”长老微笑着说。

“我已经好好地看过啦,”爱德蒙说,“而我认为它只是一张烧了半边的纸,上面有些岁月久远的字迹,好像是用一种不同寻常的墨水写的。”

“没错,我的朋友,这片纸,”法利亚长老说,“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对你发誓,因为你已经亲眼看到它了——这片纸,就是我的宝藏。从今天起,这宝藏的一半就归你所有了。”

爱德蒙的额头冒出一层冷汗。在他与长老的所有谈话中,他始终避免谈起长老的宝藏,因为这是他那疯病的病根。天生的谨慎使爱德蒙处处留意,以免触及让他朋友发疯的关键,而法利亚在这点上也同样保持着沉默。他把老人的这种沉默认为是一种克制,是一种值得高兴的恢复。而现在,法利亚在经历了痛苦的心理折磨之后又说出了他的宝藏,这似乎是在宣布他的疯病并没有好转。

“你的宝藏?”爱德蒙小心地问。

法利亚从心底发出了一个微笑。“没错,”他说,“你是一个善良的年轻人,爱德蒙。此时我从你脸色的苍白和你发抖的手看出了你的想法。不,你放心,我的朋友,我没有疯。这个宝藏是真实存在的,爱德蒙。假如我不能去占有它,你就去吧。是的,你。没有人肯听我的解释,没有人相信我,因为他们都认为我是疯子。但是你,我想你会明白,我没有疯,假如你肯相信我。不,你一定要相信我。”

“明天吧,我亲爱的法利亚长老,”爱德蒙说,他还不愿向老人的疯狂让步,“我们明天再好好地谈谈你的宝藏。”

逃出生天 - 图4

但是爱德蒙没有想到,当他终于肯相信长老的话的时候,长老却病了。这病来得如此突然,这是一种痉挛4,一种精神疾病。长老病了很久,爱德蒙一直照顾他。

在长老生病的时候,时间过的即使不算很快,但至少已经不难熬了。法利亚长老的手脚虽然没有恢复活动,但头脑已经清醒了过来,他给了爱德蒙许多为人处世的人生指导,并逐渐教导这个好学的年轻人。他教给他一个囚徒应该拥有怎样的忍耐和高尚,如何去学习在无所事事中充实自己。正因为如此,爱德蒙几乎感到每时每刻都是有事情做的。法利亚借此来忘却他的病,忘却他的衰老;爱德蒙却借此避免回想他噩梦般的、如今仍在黑夜的某处飘荡着的他记忆中的往事。日子就在平静中慢慢度过,就像那种没有任何灾祸来打扰,只是在苍天的庇佑之下理所应当的、悄悄走掉的日子一样。

在年轻人的心中,哦,或许在老人的心中也是一样的吧,在表面的宁静之下,压制着许多激烈的渴望,许多被忍耐住的叹息。这些愿望和叹息,当法利亚一人坐在床边,当爱德蒙静静地站在他那地牢里的时候,就会毫无保留地奔放出来。有一天半夜,爱德蒙突然惊醒,他好像在梦中听到有一个人在呼唤他。他睁开眼睛,尽力在黑暗中倾听着,就像当初倾听挖洞的声音一样。确实有人在喊他的名字,或者更确切地说,是一种凄惨的声音在叫着他的名字。“老天!”爱德蒙不敢相信地说,“难道真的发生了?”

他迅速挪开他的床,搬开那块石头,进入地道,走到法利亚长老的那一侧。那个秘密的出口已经被打开,凭借着走廊里那盏可怜的摇曳5的灯光,爱德蒙模糊地看见老人脸色苍白地抓住了床脚,但好像还有一 些精神。老人的脸上不住地抽搐着,爱德蒙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他曾经看到过,并为之惊慌失措。

爱德蒙想都没想,立刻走到门前,大声喊道:“救命啊!谁来救救他!救命呀!“

“嘘!不要找他们来,”垂死的长老低声说,“要想救的话,你就独自救我吧,不能让他们把我们分离了。”

“你说得对。噢,没错,当然!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救过来的。看起来你很难过,但你似乎比上次发病要好一些。”

“你误会了,我的朋友。我之所以没有那样难过,只是因为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来对抗这痛楚了。在你这样的年龄,对生命是有信心的。自信和希望是青年特有的品德,而老年人更容易看到死亡。噢!来了!来了——那是死神的影子吗?我看不到东西了,我的理智也慢慢消退了。你的手呢?爱德蒙,再会!——再会了!”长老终于倒在床上。这一场发作是如此突然和猛烈,长老倒在床上,四肢扭曲着,眼皮肿胀,嘴角满是带着血的白沫,还有一个不再动弹的身体——他已经不是刚刚还在说话的聪明人了。

半个钟头,一个钟头,一个半钟头过去了。这时,被悲痛占据了身心的爱德蒙斜靠在他朋友的身上,用手按着他的心脏,能清楚地感觉到,长老的身体正逐渐变冷,心脏的跳动也越来越慢了,最后竟然停止了。那心脏跳了最后一下之后,长老的脸就变成了青灰色,眼睛依旧睁着,但目光显得呆滞。这时候正是早晨六点,天刚放亮,并不明媚的晨曦6射入黑牢,把那快要熄灭的灯光染成了苍白色。死人的脸上本来浮动着奇怪的阴影,看上去好像还活着,但现在连这种阴影都不见了。在这日夜交接的时刻,爱德蒙还带着疑惑,但当太阳完全升起的时候,他才醒悟,自己原来是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感抓住了他,他不敢再去握那垂在床边的手,不敢再去望那一对无神的眼睛。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让它们合上,但没有用,它们还是睁着。他简单地把他来过的痕迹清除掉,然后就走了。走的时候,他尽可能地把他进入秘密地道的那块大石头盖好。

真是太危险了,因为他离开的下一刻,狱卒正好过来了。这时候,他先检查了爱德蒙的牢房,然后关上门,向法利亚的牢房走去,手里端着早餐和一件衬衣。看起来,这个狱卒还不知道发生了多么恐怖的事情。他就像往常一样走过去。

爱德蒙从心底产生一种难以言说的焦躁情绪,迫切地想知道可怜的法利亚长老的牢房里,究竟会发生一种什么样的情形。他小心翼翼地回到地道里,当他靠近长老的牢房时,恰巧听到狱卒的连声惊叫,他在喊人来帮忙。很快有几个狱卒赶来了,紧接着又传来了那种整齐有力的步伐,一听就知道是来了卫兵,他们即使是在不放哨的时候也会用这种步伐走路,紧接着就来了堡长。

爱德蒙听到隔壁的床上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这是他们在挪动尸体,又听到堡长在说话,他命人在长老脸上洒水,看到这种办法并没有让老人醒来,他让一个兵去找医生。然后堡长离开了,爱德蒙听到几个人说了几句怜悯的话,中间还有几声残酷的哄笑。

“这个疯老头一定是去找他的宝藏啦,愿他一路顺风!”

“哦,是啊,看他的破衣服,我们应该赐他一只布袋。”

爱德蒙专心地听着,但他却听得非常勉强。不一会儿,说话声就停止了,那些人似乎都离开了牢房。但爱德蒙仍然不敢进去,因为他们完全有可能留下一个狱卒看管尸体。他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一个小时之后,他听到一阵轻微的声音,然后慢慢变响。看来是堡长带着医生回来了。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寂,那医生一定在检查尸体。不久,牢房里又开始了对话。

终于,脚步声渐渐远去了,门链响了一声,接着是上锁的声音,然后就没有声音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爱德蒙小心翼翼地推开那块大石,看着法利亚长老的牢房。没有人。爱德蒙于是离开地道,一跃身就跳了上来。

借着从窗洞里透进来的微弱光线,可以看到床上有一只很长的粗布口袋,在那大口袋里面,就是没有呼吸的法利亚长老。

爱德蒙呆呆地站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有一个惊人的想法进入了他的脑中。他猛地跳了起来,双手捂住额头,好像脑袋已经晕眩了似的。他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最后在床前停了下来。“啊!”他对自己说,“是谁把这个想法送进我脑中的?是上帝吗?既然只有死人才能安然离开这个黑暗的监牢,那就让我来装死吧!”

他不让自己有空闲的时间来考虑这个决定的可行性。如果他再想一想,坚定的决心可能会动摇的。他弯下身子,用小刀把布袋割开,把尸体从口袋里拖出来,再把它拖到自己的地牢里,然后把它抱到自己的床上,用自己晚上包头的破布给他包了头,然后吻了一下那冰冷的额头。他把尸体的头转向墙壁,这样狱卒来送晚餐的时候,会以为他睡着了。紧接着,他折回地道,把床拖过来靠着墙壁,然后回到长老的地牢中,脱掉衣服,钻进口袋,然后拿出针线把口袋缝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脚步声终于在门口响起来了,爱德蒙猜测这可能是两个掘墓人。这个想法很快被证实了,因为他听到了他们放尸架的声音。门开了,一片并不明亮的光透过粗布,射进爱德蒙的眼睛里。他看到两个黑影向他走来,第三个就留在门口。这两个人走到床前,一同扛起了布袋。

“真重呀,不是说是个瘦老头子吗?”扛头的那个人说。

“我听说,人的骨头每年都要重半磅。”扛脚的人说。

爱德蒙感到他被扛到外面去了,因为有风在吹着布袋。“天气真坏!”一个扛夫说,“这要泡在海里可不好受。”

他们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爱德蒙觉得他被举起来了,一个抬头,一个抬脚,把他荡来荡去。“一!二!三!再见吧!”这时,爱德蒙觉得自己飞了起来,就像一只受伤的鸟穿过空气,向云层下面掉去,在用一种让他血液都几乎冰冷的速度往下掉。虽然麻袋的前面拴着一块石头,加快了下降的速度,但他感觉,这下落的过程好像有一百年。终于,随着骇人的一个冲击,他掉进了冰冷的水里,当他落水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尖叫,可这并不大的喊叫声很快被浪花冲散了。

爱德蒙被扔进了海里,被遗弃到了大海的深处,布袋上是一块大石头。海就是伊夫堡的墓场。

爱德蒙感到头晕目眩,喘不过气,但还是尽力地屏住呼吸。他的右手本来死死地攥着一把张开的小刀,所以他很快就划破了口袋,先把他的手臂伸出了口袋,紧接着是身体。他竭尽全力要挣脱那石块,但身体还是不断下沉。于是他弯下身体,用尽全身的力量把绑住双脚的绳索一割,这时他已经渐渐窒息了。他奋力一跃,升到了海面,那石块带着几乎成为他棺材的布袋沉入了海底。

爱德蒙在海面上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马上又潜入海底,以免被人看到。他第二次浮上来的时候,已经离刚才换气的地方有五十步远了。他看到天空中一片黑暗,这是大风暴来临的预兆。风在追逐着漫天的云雾,时而能看到一颗并不明亮的星星。在他的前面,是一片没有边际、阴森可怕的海面,浪头吐着白沫,狂吼着,带着风暴的力量。在他的后面,是一座比海更黑,比天更黑,像妖怪一样的花岗岩,它那突出的部分好像是要抓人的手臂。在那最高的岩石上,有两个拿着火炬的人影。他知道这两个人是在望海,这两个掘墓人也许听到了他的喊声。爱德蒙赶快潜到水下去,并且尽力停留了很长的时间。这种程度的潜水是难不住他的,他过去在马赛灯塔前的海湾游泳的时候,常常有很多人围观,他们称赞他为港内最好的游泳家和潜水员。当他再次露出头来的时候,灯光已经看不到了。

恐惧是一个毫不留情的追逐者,它给了爱德蒙前进的力量。他努力听着,试图听到什么声音。每一次浮出海面的时候,他的目光就在地平线上搜索,尽力让自己望得远一些。每一个大一些的浪头都像是来追赶他的小船,于是他就拼命游,试图增加他和这浪头之间的距离,但这样反复几次之后,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麻木地游着,那可怕的黑色城堡已经消失在黑暗里。但他能感觉到,它还在那儿。

当爱德蒙的力气就要耗尽的时候,他看到一条小帆船像一只鸟儿掠过海面似的,从远处驶过。只有熟练水手的眼睛才能辨认出,那是一艘热那亚的独桅船。它从马赛港向海外疾驶,那尖尖的船头很适合乘风破浪。“上帝啊!”爱德蒙喊道,“半个小时候我就能登上那条船,我还怕什么盘问呢?我也许会被押送回马赛!我该如何是好呢?捏造一个事故好了。这些人假装在沿海贸易,却更可能是走私贩子,他们也许会出卖我,作为他们是好人的证明。我应该等一等。但我还能等下去吗?我饿极了,再等下去的话,我的力气就要用尽了。也许,伊夫堡里还没发现我已经失踪了吧?我可以冒充昨天那个沉船上的水手。这正好,不会有人来拆穿我。”

逃出生天 - 图5

爱德蒙说着,就向那小船残骸里张望,他吃了一惊。岩石上有一顶水手的红帽子,岩石下面是几块帆船龙骨7的碎片。爱德蒙的计划顿时就形成了。他向那帽子游去,拿来戴在自己的头上,然后抓住一块龙骨的碎片,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帆船航行的方向游去。“我要得救了!”他开始自言自语。这个信念好像给了他无穷的力量。

爱德蒙对那艘独桅船的航向了如指掌,但仍不眨眼地注视着它,直到它向他折返回来。他拼命向前游着,但还没有让船上的人看见,帆船就又改变了方向。他拼命一跳,就有半个身体露出了水面,用力摇着那红帽子,发出水手所特有的一声大喊。这一次,船上的人不但看到了他,而且也清楚地听到了。独桅船立刻向他驶来。同时,他看到几个水手正把小艇放下来,不一会儿,小艇就由两个人划着,快速地向他驶来。爱德蒙觉得那条龙骨已经没用了,就放弃了它,游着向小艇迎了过去。但他对自己剩余的力量估计错了,没了那条龙骨,他的手几乎僵硬了,他的腿也失掉了弹性,他就要沉下去了。

他大叫一声,两个水手更加用力地划过来,其中一个用意大利语喊道:“加油!”

他得救了。

逃出生天 - 图6

注解:
1【蜥蜴】爬行动物,多生活在草丛中,捕食昆虫和其他小动物。
2【天方夜谭】阿拉伯民间故事集,内容荒诞离奇。这里比喻荒诞离奇的言论。
3【一股脑儿】通通。
4【痉挛】肌肉紧张,不自主地收缩。
5【摇曳】摇荡。
6【晨曦】晨光。
7【龙骨】船只、飞机、建筑物等的像脊椎和肋骨那样的支撑和承重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