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山岛上的探险

爱德蒙上船不到一天，就和船上的水手们搞得很熟了。这天，船长到甲板上散步的时候，发现爱德蒙正斜靠在船舷上，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眼神望着一座被朝阳染成玫瑰色的花岗石¹小岛，那正是基督山岛。宙纳·阿米里号绕过这小岛，向科西嘉驶去。

爱德蒙觉得这个岛的名字和他的命运是联系在一起的，当帆船从它近旁驶过的时候，他心里想，他只要跳进海里，在半个小时之内，他完全有把握站在那块他朝思暮想的土地上。但没有工具来挖掘宝藏，又没有武器来防身，他又能做什么呢？看着他跑到岛上去，水手们会怎么说，船长又会怎么想呢？他必须等待。还好，他已经习惯等待了。他为了自由能够等上十四年，为了财富，他愿意再等上六个月甚至一年。如果让他在自由和财富之间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由。可是现在，这些财富已经不是幻想。在法利亚长老给他的材料之中，有一封红衣主教斯巴达的信件，爱德蒙已经把它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现在仍然记忆犹新²。

很快，他在这艘船上已经两个半月了。爱德蒙本来就是一个优秀的海员，现在又成了一个熟练的沿海航行者。他认识了许多著名的走私贩子，并学到了这些类似海盗的家伙之间的秘密讯号。他无数次地经过了基督山小岛，但没有一次他能得到一个机会上去。于是他下定了决心：只要他同船长定的合约一满，他就自己花钱，租一艘不大的帆船——他航海的工钱已经可以胜任这件事了。有了船，他就找个借口在基督山小岛登陆，那时他就可以尽情地进行寻宝了——也许并不自由，因为会有人陪伴他到岛上来。但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总该冒一些险的。十四年的监牢生活已经使爱德蒙学会了谨慎，他很希望能够不冒险，安全地找到宝藏。他的想象力虽然还在，但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了一番之后，依然毫无收获。他想不出好的计划，可以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基督山岛上去。

有一天，船长突然提出，建议把基督山岛作为装货的地点，因为它是一个完全无人居住的小岛，没有宪兵，也没有税吏，似乎从商人和盗贼的始祖麦考莱的那个时代起，它就已经孤立在大海中了。商人和盗贼这两个职业，在我们的时代，并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名称总是不同的，而在古代，那好像就是同一个职业。听到基督山，爱德蒙异常欢喜，为了掩饰这种情绪，他站起身来，在这条烟气缭绕的独桅船上走了一圈儿。当他再次回到船长身边的时候，事情已经决定了，他们决定以基督山岛为装货地，并在第二天晚上就出发。他们问爱德蒙的看法，他说那个岛看起来确实要比其他地方安全，但这是件大事，要想做得好，就要抓紧时间。所以船长的建议就定了下来，大家同意在第二天夜里出发，假如风向和天气都不错的话，就一定要在下一天的傍晚到达基督山小岛附近的海面。

他们如期地登上了小岛。而当爱德蒙拿起一支猎枪，带了一点火药和弹丸，准备去打几只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的野山羊的时候，大家都认为他只是爱好运动或想要享受片刻的孤独而已。但是，水手贾可布坚持要跟他去，爱德蒙一口答应了。因为他若反对，就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他们还没走多远，就已经猎杀了一只小山羊，于是他请贾可布把它送到船上去，请他们用火烤起来，烤好之后，就鸣枪通知他。这只肥嫩的小山羊，再加上一些干果和一瓶葡萄酒，就是一顿美味的早餐了。爱德蒙继续前进，并四处察看。他爬到了一块岩石顶上，看见他的同伴们已经在他的脚下。贾可布正和水手们一起，忙碌地准备着食材，把他猎杀的那只小山羊变成一道好菜。

随后，爱德蒙就沿着一条两侧是岩石的道路前进，这条小路曾是一条小河的河床，看起来，这条路上大概从未有过人类的足迹，他认为在这一带能找到岩洞，就坚定地向前走去。他一直顺着海滨走，一边走，一边注意观察着那些微小的东西，他固执地认为在岩石上的某些东西就是前人留下的记号。

由于地面有几个起伏的山包，所以水手们看不到他。当他追踪到离港口很远的地方时，记号不见了，但记号消失的地方并没有什么岩洞，只有一块圆形的巨石稳稳地蹲在那里，似乎是一个路标。爱德蒙想到，也许这是一个起点而不是终点，所以他又折返回去，循着自己的足迹走着。

在他寻找线索的时候，水手们已经把美餐准备好了，他们从一处泉水那儿弄了一些清水，摆开干果和面包，然后烤那只小山羊。当他们把那只香气扑鼻的小兽从铁叉上取下来时，就看见爱德蒙像另一只小山羊般在远处的岩石上跳来跳去，于是他们按照约定好的信号，朝天开了一枪。爱德蒙立刻改变了他的方向，向他们跑来。正当他们看着爱德蒙那敏捷的跳跃，并感叹他的大胆时，爱德蒙脚下一滑，随后就不见了。水手们向他冲去，虽然爱德蒙比他们要高明，但却因此得到了他们的尊敬，跑在最前面的当然就是贾可布。

他们看到爱德蒙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身上流着血，已经昏了过去。他是从很高的岩石上滚下来的。水手们撬开他的嘴，向里面滴了几滴甜酒，这种药总是那么有效，这次也不例外。爱德蒙睁开眼睛，说他的膝盖非常疼，头也抬不动，并且感觉腰快断了。他们想把他扶到船上去，但水手们一碰到他，他就大声地呻吟，说他无法移动。

“他一定是跌断肋骨了，”船长低声说，“但没关系，他是个不错的水手，我们不能把他丢在这里。我们想想办法，把他弄到船上去。”然而，爱德蒙说他情愿死在岛上，也不愿意经受哪怕是最轻微的晃动而带来的痛苦。

“可是你会饿死的。”船长说。

“我情愿那样。”爱德蒙回答。

水手们根据他的要求，给他留了一些工具，然后和他分别，但仍然不停地回头看着，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爱德蒙只是无力地挥了挥手，好像除了手他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动不了了。最后，当看不到水手们的身影时，他微笑着说：“没想到，在这种人中我竟找到了友爱的证明。”随后他小心地爬到一块可以看到海面的岩石上，并居高临下地看见那条熟悉的独桅船已经完成了出航的准备，拉起锚，像一只海鸥般灵巧地摆动了一下它的身体，扬帆开走了。

许久之后，它终于驶出了他的视线之外，至少，爱德蒙已经无法再瞭望到它。于是，年轻人欢叫一声，一跃而起，简直比土生土长的、在金娘花和灌木丛中蹦蹦跳跳的小山羊更加敏捷轻快。他一手拿枪，一手握着鹤嘴锄，心急火燎地向那块记号尽头的岩石走去。“现在，”他想起法利亚长老给他讲的阿拉伯的民间故事，高声喊道，“现在，芝麻开门！”

太阳几乎和子午线重合了，它那耀眼的光芒直射到岩石上，岩石似乎就在热浪中呻吟。数不清的纺织娘躲在草丛里，吱呀吱呀地唱着单调又无聊的老歌。金娘花和橄榄树的叶子在风中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爱德蒙每前进一步，都会惊走几只像绿宝石一样闪着光芒的蜥蜴。远处，几只成年的野山羊在岩石上跳来跳去。看起来，这小岛上还是有居民的，可是爱德蒙却没来由地感到了孤独，也只有上帝才会向他伸出援助之手。他有一种莫名其妙³的感觉，那感觉好像是恐怖——是那种即使在阳光之下，即使在沙漠中也被人窥视的恐怖。这种情绪如此强烈，导致他在即将动手的时候，又不得不放下鹤嘴锄，抓起他的枪，爬到最高的石顶上，谨慎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爱德蒙根据法利亚长老那些如在耳边的教导，用心地推敲着手中的线索。他想，那个红衣主教，为了不让别人看到他的行动，一定到过这条小溪。他把小帆船藏在溪流深处，然后在山峡中一边留着记号一边往这里走，然后在记号尽头的大石下埋好了他的宝藏。如此想着，爱德蒙又回到了圆形大石的附近。有一件事情困扰着他，让他迷惑不解——这块巨石有好几吨重，假如没有几十个人的帮助，怎么可能被扛到这个地方呢？

突然一个神奇的想法击中了他的脑子。“不是扛上来的，”他想，“它是被推下来的。”他欢叫着离开岩石，想要寻找它原来的位置。很快他就看到了一道斜坡，很明显，岩石就是顺着这条斜坡滚下来，一直滚到这个地方的。圆形大石的旁边，还有一块巨石，这一定是用来阻挡大石继续往前滚的。岩石四周撒了许多石片和鹅卵石来掩饰洞口，周围又被巧妙地盖上了泥土，随着时光流逝，野草已经从土里长了出来，石头上也长满了苔藓，金娘花也在这里生根开花，于是这块大石就像本来就在这里一样了。

爱德蒙小心地扒开泥土，来窥视红衣主教的巧计。很快，他开始用鹤嘴锄来挖掘这个被时间的手封闭了的障碍。十分钟之后，这个障碍就屈服了，露出一个可以把手臂伸进去的洞。爱德蒙砍断了一棵他自认为最结实的橄榄树，削去树枝，把树干整个放入洞里，准备把它当杠杆用。但那岩石实在太重了，非常结实，假如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搬它，那就是大力士赫克里斯也是无能为力的。爱德蒙知道必须攻破这个障碍，但该怎么办呢？他放眼四顾，看到了他的朋友贾可布为他留下的那一点火药。他大笑了几声，认为这种魔鬼发明的东西可以帮他达到目的。爱德蒙举起鹤嘴锄，在大圆石和那块顶住它的大石之间挖了一个好像工兵开路时想要节省人力那样的坑洞，然后把火药填满在洞里。随后，他用手帕卷了一些硝石作为导线，点燃它，然后迅速跑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他身后传来，大圆石被火药的威力震动，底部终于松动，而那块顶住它的大石已经碎成了数块，分散在附近。数不清的小虫从爱德蒙挖开的那个洞口里逃出来，一条也许是宝藏守护者的大蟒蛇也迅速窜了出来，爬到树丛里去了。

爱德蒙再次走到大圆石的旁边，它已经失去了支撑，斜着面向大海。这位勇敢的冒险者绕着大石转了一圈，选了一处他认为是大石的弱点处，把他的杠子插入了那道裂缝，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来撬它。大石受过火药的洗礼之后，本来已经松动，这时就连根摇晃起来。爱德蒙看到了希望，立刻加了力道，他就像是一个古代拔起大山的泰坦的子孙。大石畏惧了，后退了，它连翻着跟斗，向下滚去，最后发出一声巨响，消失在大海里。

巨石原本所处的位置出现了一个圆形，圆形的中央是一块正方形的石头，上面有一个铁环，爱德蒙顿时发出一声欢快的喊声。

从寻宝开始，我们的冒险家都没有吃过一点东西，但在这样激动人心的时刻，饥饿已经被忘在脑后了。他急匆匆地吞了几滴甜酒，然后把石门拉开。本来他已经没有力量再挥动鹤嘴锄了，可它现在在他手里却好像比鹅毛还要轻。他抓着它对石壁发起了进攻，很快他就发现里面并没有砌死，只是一层一层地覆盖着，在外面抹了一层涂料而已。他把鹤嘴锄的尖头插进去，然后一撬，立刻很高兴地看到那块石头竟然转了起来，最后落在他的脚下。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只要用鹤嘴锄把石头一块一块地挖下来就可以了。最初出现的洞口只能让一个人通过，但进去之后，他又找到了第二个洞窟。第二个洞窟比第一个要低，光线也更加阴暗，空气几经转折才能吹进来，所以他周围满是腐臭的气味。爱德蒙只好走出来，在外面等上一会儿，让新鲜的空气去代替那污浊的空气，然后再进去。在洞口的左边，是一个漆黑的角落，但在爱德蒙的眼睛里是没有黑暗的，它像第一个洞窟一样，空无一物，但又好像不是那样。

宝藏若是真的存在，一定是埋在某个黑暗的角落里。爱德蒙锲而不舍⁴地寻找着，终于找到了一个极为可能的地方。时机终于来了，只要再挖开两尺的泥土，他的命运就可以被确定。他向那个角落走去，用了吃奶的力气，用鹤嘴锄猛击地面。挖到第六下的时候，锄头的尖好像碰到了一个铁的东西，这个声音在爱德蒙耳中听起来，简直比那敲响的大钟还要响亮。要是他真的什么都没挖到，他的脸色也要比现在要好上许多。

他再次把鹤嘴锄向那铁的东西砸去，却遭到了同样的阻力，但却得到了另一个声音。他想：“看来是一只包着铁皮的木箱子。”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掠过洞口，爱德蒙抓起枪，窜出洞口，几步追上去。一只野山羊跳到了岩石后面，毫不畏惧地吃着草。饥饿的爱德蒙如果想获得食物，这本来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但他深怕枪声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他想了一下，然后跑下山去，砍下一条顺眼的树枝，在水手们准备早餐的火堆上把它点燃，然后举着这火炬进到洞窟里去。他想借着火光，把那一切看得清楚些。他拿着火炬来到他刚才挖成的地洞前面，看到地上的确露出了铁皮和木头。他把那支火炬插在地上，再次开始了他的工作。很快，他就挖开了很大的一块地面。他看到一只橡木钱柜，外面是已经被挖破的铁皮。他看到，在箱盖的中央，镶着一块银片，在火光之下依旧闪闪发光，上面雕刻着斯巴达家族的武器，也就是一面椭圆形的盾牌，样子和意大利古代武器的式样非常相似，那盾牌上还插着一把宝剑，在剑和盾上是一顶红衣主教的帽子。爱德蒙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法利亚长老常常把它画给他看。现在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这就是红衣主教的宝藏，不会有人费尽心机来设置一个空箱子的。他用最快的速度清除了每一样障碍物，看到在两把挂锁之间，稳稳地挂着一把大锁，箱子的两头各有一只铁环，这所有的东西上都有那个时代的雕刻，在当时，艺术可以使最平凡的金属变成宝贝。爱德蒙抓住两个铁环，想把这钱柜提起来，可它纹丝不动。他想打开它，可那大锁却紧得夸张，就好像它们是这宝藏的守卫者，不愿让后来人看到那些无价之宝。爱德蒙用鹤嘴锄尖利的一头插入箱盖的缝隙里，想把它撬开。这一次，只听一声脆响，箱子被打开了，外层的铁皮也碎裂了，掉在了地上，但还依依不舍地连着箱板，然而任何阻碍都没有了。

突如其来的幸福让爱德蒙感到天旋地转，他拿起枪，扣上扳机，把它放在身边。然后他闭上眼睛，就像小孩子在星光璀璨的夜晚闭上双眼，想在他们自己的脑海中看到比天上更璀璨的星星一样，然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景象让他惊喜莫名。这钱柜被分成了三格。在第一格中，堆放着数不清的金币；在第二格中，整齐地排列着不曾磨光的金块，除了它们的价值以外，倒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地方；第三格里，爱德蒙抓起了满把的钻石、珍珠和红宝石，它们从他的指缝中滑落，发出悦耳的撞击声，就像是冰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在摸过，闻过，拥抱过这些宝物之后，爱德蒙像一个发了疯的人冲出了山洞，跳到一块可以俯瞰大海的岩石上。这里只有他自己，只有他自己陪伴着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数也数不清的宝物！这是一场梦吗？真是难以置信⁵！

过了许久，他突然在基督山的岩石间狂奔起来，他狂野的喊声和疯狂的动作惊起了海鸟，吓坏了野山羊。直到他回来，心里还是不相信他曾亲眼所见的一切，再次冲进山洞，看到那些黄金和珠宝确实就在他的眼前。这一次，他双膝跪下，作了一个只有上帝才知道含义的祷告。渐渐地，他觉得自己平静了下来，也更快乐了一些，直到现在他才感觉到幸福是真的降临在他的头上。

他很快就开始工作——计算他的财产。金条有一千块，每块重两磅到三磅，接着他数出了两万五千个金埃居，每个埃居大概要值八十法郎，上面刻有亚历山大六世和历代教皇的肖像，可他看到那一格还只是空了一半。最后他又量了十大捧宝石，其中有许多是那个时代最有名的匠人镶嵌的，就算不看宝石的价值，单是这种完美的艺术加工就已经极为名贵了。爱德蒙看到外面的光线渐渐变暗，恐怕在洞里发生危险，就拿了枪走出来，一片饼干和几口甜酒就填饱了他的肚子。他就在洞口睡着了，睡了几小时。

这是无比甜蜜的一夜，也是最让人害怕的一夜，就像他从前在监狱中经过的那些夜晚一样。

注解：

1【花岗石】火成岩的一种，在地壳上分布最广，是岩浆在地壳深处逐渐冷却凝结成的结晶岩体。

2【记忆犹新】过去的事情仍然留在脑海里，就像新发生的一样。

3【莫名其妙】指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奥妙。表示很奇怪，不明白怎么回事。

4【锲而不舍】不停地刻镂。比喻坚持不懈。

5【难以置信】很难让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