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有善报
快艇在海面上乘风破浪,乔装1过的爱德蒙站在船板上,看着久违2的马赛城,海风拂过他的脸庞——马赛还是那个马赛,而爱德蒙已经不是那个爱德蒙了,经过岁月的洗礼,他的容貌已经大为改变。
他爱的人们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老邓蒂斯病死了,美茜蒂丝失踪了。爱德蒙孤独地走上岸去,镇静的表情下是难以压制的痛苦:因为他父亲的死是多少可以料到的,但美茜蒂丝到底怎么样了呢?
当看到一个宪兵向他走来的时候,爱德蒙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战,但他凭借着与法利亚相处时所培养出的定力,冷淡地拿出一张他在里窝那买来的英国护照,在当时,这种护照比法国的护照更受尊敬。凭着这张小纸片,爱德蒙毫无困难地上了岸。
老熟人已经所剩无几了,这个刚刚登岸的“陌生人”最先想到的是他的邻居卡德罗斯,据说他开了一间小客栈。
此时,卡德罗斯正站在门前,无精打采地看着几只家禽在草地上啄食。当他听到了妻子的尖声叫唤,便很不情愿地上楼去。可是,如果他再在门前多留几分钟的话,他大概可以看到一个并不清晰的轮廓从比里加答的方向过来,那是一人一马。马是匈牙利种的,一路踏着它特有的安闲的小步子跑来。马上骑着一位教士,整个身体都罩在黑袍子里,虽然中午的阳光很灼热,但这一人一马的速度并不慢。
客栈的看守——一条大黑狗很快就叫了起来。这时候,他听到楼上的木头楼梯发出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店主亲自跑了下来,带着谄媚的微笑连连鞠躬,把教士请进屋里去。
教士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客店的老板,然后用一种带着强烈意大利口音的声调说:“我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卡德罗斯先生吧?”
“是的,”店主回答,他感到很惊奇,“我就是卡德罗斯,请问您有何指教?”
“你以前是做裁缝生意的?”
“是的,先生,可后来那一行衰败了,简直难以糊口,我就不得不转行了。”卡德罗斯诚惶诚恐地回答着,可教士接下来的话把他吓得不轻。
“在1814年或1815年的时候,你是否认识一个姓邓蒂斯的年轻水手?”
“邓蒂斯?你是说那个可怜的爱德蒙?当然,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卡德罗斯嚷道,他的脸上浮现出两朵红云,就像是听到了情人消息的年轻姑娘,“尊敬的先生,你认识他吗?他还活着吗?已经自由了吗?”
“他至死都是一个囚徒,比那些在矿山里干活的黑奴命运更凄惨3。”
一层死灰色代替了卡德罗斯脸上的红色,这个小客栈的老板转过身去,教士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脏手帕,抹掉了眼角的一滴眼泪。
“他在狱中结识了一个同伴,”教士继续说,“那是一个英国贵族,后来他幸运地被放了出来。这位贵族有一粒非常珍贵的钻石,在出狱的时候,他把这钻石送给邓蒂斯当作纪念,因为年轻人曾在他生病的时候照顾过他。”
“那么,”卡德罗斯热切地说,“那是一颗很值钱的钻石喽?”
“也许吧,大概价值五万法郎。”
“天啊!”店主嚷道,“这是多么大的一笔财产!五万法郎!它一定和一颗胡桃那么大!”
“也许吧,”教士说,“到底有多大,你可以自己判断,因为我把它带来了。”
卡德罗斯那急切的目光立刻射向教士的衣服,似乎要穿透它,看到宝物的踪迹。
教士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黑鲛皮的小盒子,盒子打开后,就露出一颗被精致地镶嵌在一枚戒指上的、光彩夺目的宝石。
“可这是爱德蒙的东西呀,怎么到了您手中呢,长老阁下?”
“不,它并不属于我,我只是他遗言的执行人而已。在临终的时候,那个不幸的人嘱咐我,他让我把这颗钻石卖了,送给曾和他订婚的那位姑娘,和另外四位忠实的朋友。”
客栈老板打了一个寒战。
“他们的名字是,”长老好像想了一下,接着说,“第一个就是你,卡德罗斯。姑娘叫美茜蒂丝。还有邓格拉司,那是他在船上的朋友。还有一个叫弗南,以及他亲爱的老爹。”
“哦!”卡德罗斯说,“还有谁能比我更清楚呢?是的!他的儿子被抓走还不满一年,那可怜的老人就死了。”
“他是病死的吗?”
“不,我几乎是看着他死的,别不相信,他的死因是——饥饿。”
“什么?”长老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喊道,“胡扯,最卑贱的畜生也不会饿死,即使那些在街上讨饭的乞丐,那些无家可归的狗也会遇到一只怜悯的手扔给它一口面包,而一个善良的老人,竟然会饿死?这不可能!”
“我是实话实说。”卡德罗斯答道。
“别乱说,”楼梯上传出一个尖利的声音,“何必要干涉别人的事呢?”两个人回过头去,看到病恹恹4的店主夫人斜靠在楼梯的栏杆上,然后她慢慢走了下来。
“好心的女人,”长老说,“您尽可安心,祸事是不会降临到你们这种好心人身上的,我向您保证。”
“老邓蒂斯并没有被人舍弃,”卡德罗斯说道,“因为那个美茜蒂丝和摩莱尔先生都时常来照顾他,可老人不知为什么就是厌恶弗南,哦,就是您刚才称他为爱德蒙忠实的朋友之一的家伙。”
“难道他不是吗?”长老问。
“就是他害了可怜的邓蒂斯。”卡德罗斯忿恨地说。这时店主夫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就不得不垂下头,沉默了。
“好了,我的朋友,”长老回答说,听起来这件事倒是与他无关,“说不说是你的自由。我看这件事就算了吧,我的任务只是处置这颗钻石。”说着,长老又把口袋里那只可爱的小盒子拿了出来,打开盒盖,把那颗闪着灿烂光芒的钻石展现在卡德罗斯面前,这让卡德罗斯的眼睛都看直了。
“哦,老婆!”他嚷道,“看看,这是颗多么值钱的珍宝啊!”
“钻石!”女人一面喊,一面冲过来,盯着那个小盒子里的宝贝。
“天哪,我们说的话难道你没听到吗?”卡德罗斯说,“这是可怜的爱德蒙的遗物,他要卖了它,分给他的朋友们。这颗钻石至少要值五万法郎!”
“噢,这真是一颗稀世的珍宝!”女人嚷道。
“你们可以得到它价值的四分之一,”长老说,“既然老邓蒂斯已经死了,那就只剩四个人了。”
“那些出卖他,让他倾家荡产的人,也能称为他的朋友吗?”卡德罗斯的妻子好像在自言自语。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长老不解地问。
“我要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您。”卡德罗斯回答。
“这是至高无上的英明之举,”教士说,“倒不是我非要知道你本来不愿意说的事,我并没有打探人隐私的癖好。您若能帮助我按照爱德蒙生前的愿望来分配遗产,那就可以了。”
“我希望是这样,”卡德罗斯回答,他的脸上闪耀着贪欲的红光。
“那现在就来说吧,”长老微笑着说,“我一定洗耳恭听。”
“等等,”卡德罗斯答道,“我们得谨慎一些,说不定我正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会有人来打扰我们,那就太扫兴了。而且您的这次光临,我想还是保密为好。”他嘟嘟哝哝地说着这些话,一面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口,悄声关上门。为了更加保险,还插上了门闩,就像他每天睡觉前做的一样。于是,长老选了一个可以舒舒服服听人讲述的座位,把自己隐藏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在那里,家具的阴影笼罩着他,而所有的光线都照射到讲话人身上。长老低下头,紧握着双手,准备全神贯注地倾听卡德罗斯的诉说。而小店主卡德罗斯则坐在他对面的一张小小的矮凳上。
“我说老头子,可不是我逼你把这些说出来的呀。”店主的老婆在楼上用颤抖的声音说,她就像是一个能看穿地板的女巫,可以轻松地看到楼下在干什么似的。
“得啦,得啦!”卡德罗斯答道,“别再唠叨了,要是有什么后果的话,我一个人来承担。”于是他开始了自己的讲述……
从小客栈里走出来的时候,教士面色阴沉,因为他刚刚证明了法利亚长老的推测是准确无误的。这个教士,当然就是乔装过的爱德蒙·邓蒂斯。
好人没好报,坏人乐陶陶。在爱德蒙被逮捕的这十多年中,好心的船主摩莱尔,因为生意上的失败而陷入绝望。埃及王号在一次海难中沉没了,还带走了他所有的投资希望,从那一天起,摩莱尔就开始走上了下坡路,以至于债务缠身,被逼到不得不自杀的地步了。
时钟滴滴答答地走着,手枪的保险机已经打开。他伸出手去,拿起了乌黑的手枪,口中不住地念叨着女儿的名字。这时,他犹豫了,又放下这致命的武器,拿起笔,写了几个字。他对他心爱的女儿是依依不舍的。然后他死死地盯着时钟,那上面的分钟已经不够用了,因为他现在的时间应该以秒来计数。他再次拿起了那把枪。他的嘴半张着,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个时钟,当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要扳动扳机的那一刻,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这时,他额头上的冷汗已经不是一滴一滴,而是连成一片了,一阵要命的剧痛咬紧了他那痛苦的心。他听到楼梯口那扇门开动的声音,时钟就在此时诡异地响了几声,那预示着就要到十一点了。办公室的门开了,摩莱尔没有转身,他在等待着意料之中的几个字:“汤姆生·弗伦奇银行代表到。”他刚把那致命的武器放在牙齿中间,突然听到一声大喊——这正是他女儿的叫喊。摩莱尔转过身来,看见了裘丽。他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
“亲爱的爹爹!”年轻的姑娘大声叫嚷着,带着满心的欢喜,“得救啦!我们得救啦!”她扑到他的怀里,一只手高高地举着一只红丝带织成的钱袋。
“你说得救?”摩莱尔说,“我的孩子,这是什么意思?”
“是的,爹爹,你看!”年轻的姑娘说。
摩莱尔接过那沉甸甸的钱袋,微微地吃了一惊。他好像记得,这只钱袋曾经是属于他的。钱袋的一端绑着那张二十八万七千五百法郎的期票,但这期票已经被签收了。另一端系着一颗榛子大小的钻石,还附着一张羊皮纸的字条,上面写着:裘丽的嫁妆。
“摩莱尔先生!”楼下有一个声音高声嚷道,“摩莱尔先生!”
“噢,瞧这是谁!”裘丽欢呼道。这时艾曼纽已经走了进来,他的脸上满是兴奋与幸福的光彩。“埃及王号,”他高喊,“我们的埃及王号!”
“你说什么?”摩莱尔猛地抬起头来,“你说埃及王号?你疯了吗,艾曼纽?你知道那艘船已经沉没很多年了!”
“是的,先生!就是埃及王号!港口发来的讯号正是埃及王号,它正在进港呢!”
摩莱尔带着不可置信的神情倒回了他的椅子。他的精神经不起这反复的冲击,快撑不住了。他的理智拒绝接受这种闻所未闻、不可能发生的怪事。但他的儿子进来了。
“我亲爱的爹!”马西米兰喊道,“你怎么能说埃及王号已经沉没了呢?瞭望塔收到了它发出的信号,街上的人说它现在正在进港。”
“我的亲人们!”摩莱尔说,“假如这一切是真的,那一定是上天的恩赐,可这是不可能的!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但真实的情况就在他手中,他手中那略有些熟悉的钱袋,那已经签收了的期票,还有那颗光彩夺目的钻石。
“好吧,既然如此——”摩莱尔站起来说,“我们就去港口看看吧,如果这个消息只是一个蹩脚的玩笑,那就愿上帝保佑吧!”
他们一起走了出去,在楼梯上遇到了摩莱尔夫人,可怜的夫人实在不忍心看到丈夫伤心的样子,但她看到的却是满怀希望的几个人冲下楼来。他们穿过街道,看到码头上挤满了人。人们纷纷给摩莱尔让路。“埃及王号!埃及王号!”周围响着无数这样的呼喊声。
真是奇怪,在圣·琪安瞭望塔前面,正是一艘尾部漆着白漆的帆船,那白漆上写着:埃及王号(马赛摩莱尔父子公司)。它简直就是那艘沉没的埃及王号刚刚下水时的样子,而且是满载着货物的,大概里面仍然是洋红和靛青。这艘美丽的船抛下锚,收起所有的帆,甲板上一个摩莱尔熟悉的身影在发号施令,那正是这艘船沉没之前的船长,而另一个他熟悉的水手正在向这边打旗语。没有什么可怀疑的了!眼前所见到的一切,即便再不可能,也是活生生的证据!而且有一万多人都涌到了港口上来充当证人。摩莱尔父子在堤堰上拥抱在一起,市民们都在鼓掌欢呼。
这时,有一个满脸都是黑胡子的男子躲在一个不起眼的哨兵岗亭里。“好了,”无名男子说,“永别了,仁慈与感激!永别了,高贵和温暖的情谊!我已经报答了善人,现在复仇之神将授予我权力,命我去惩罚恶人!”
注解:
1【乔装】改换服装以隐瞒自己的身份。
2【久违】好久没见。
3【凄惨】凄凉悲惨。
4【病恹恹】病体衰弱无力、精神萎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