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进展的任务

毫无进展的任务

佛罗伦萨重归美迪奇家族控制之后,执政的新教皇兄弟并没有给这个城市带来什么好运气,尤里乌斯二世陵墓的计划再次缩小,这是由于罗维尔家族接受了新教皇为代表的美迪奇家族劝告,米开朗基罗可以同时为两大家族效劳。

然而动荡的政局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了米开朗基罗的天才创作。

1521年11月,列奥十世得了感冒,几十天后驾崩了。米开朗基罗参加了列奥十世举行的安灵弥撒,但他并不感到悲哀,因为这位教皇无法与他的父亲老美迪奇亲王相比。

继任教皇职位的是出生于荷兰的阿德里安六世,他对于买卖圣职、族阀主义等腐败行为感到厌恶,但也无能为力。

同时人们也传闻阿德里安六世可笑的另一面,说他从教廷中放逐出去诗人和演员,轻蔑地把《奥拉孔》雕像叫做古人的偶像。人们甚至担心他会下令把古代雕像烧成石灰用于建筑圣彼得大教堂。

不可一世的美迪奇家族在罗马的势力被削弱,一直忍气吞声的罗维尔家族报复的机会来了,他们向阿德里安六世告状。灾难再次降临到米开朗基罗的身上,因为他未能履行合同建造尤里乌斯二世的陵墓,新教皇已同意罗维尔家族向法院控告。

米开朗基罗无法为自己辩解,法院的大门也拒绝他进入。他只有被迫承受,承受并不属于他的可怕责任。他被卷进了尔虞我诈的政治纠纷里,天才美术家的自尊被残酷地践踏。

命运之神对他是极不公平的,总是把他逼上绝路,并把一大堆的懊丧和烦躁重重地压在他的心上。

幸好阿德里安六世在执政的第二年就被上帝召唤去了。红衣主教尤里乌斯·德·美迪奇不久便当上了教皇,名为克雷蒙七世,至1534年,他将一直主宰着米开朗基罗。

米开朗基罗,一生只是从一个枷锁落入另一个枷锁,不停地更换主人,这就是他的自由。克雷蒙七世下达谕旨,米开朗基罗必须立即恢复美迪奇家族墓室的建造工作,以及耽搁的罗伦佐图书馆的设计。

人们对克雷蒙七世颇多微词。无疑,他同所有的教皇一样,总想让艺术和艺术家成为他光宗耀祖的奴仆。

但米开朗基罗没有什么太多的东西可抱怨他的,没有一个教皇像克雷蒙七世对他那么恩爱有加,没有一位教皇比他对米开朗基罗的作品表现出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的兴趣,没有一位教皇像他那么了解米开朗基罗的意志脆弱,必要时鼓励他振作,阻止他枉费精力。即使在佛罗伦萨发生骚乱和米开朗基罗反叛之后,克雷蒙对他的爱护也一如既往。但米开朗基罗只要两个字:自由。

要医治这颗伟大心灵的烦躁、狂乱、悲观和致命的忧愁,靠教皇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他已受尽了侍奉教皇的各种折磨,一个主人的个人仁慈又有何用?那毕竟是个主人啊!不再被诱人的工作室和稳定收入的条件所吸引。他毕竟是50岁的人了。即使重新拿起锤子,也不像过去那样兴奋不已。

“我曾为诸位教皇服务过,但那都是被逼无奈的。”米开朗基罗后来说道。

一点点荣耀和一两件佳作又能怎样?这同他所梦想的相去甚远!

可老已将至,而一切都在他周围黯淡下来。文艺复兴正在覆灭,罗马即将遭受蛮族的蹂躏,一个悲哀的神的可怕阴影即将重压在意大利的思想上。米开朗基罗感觉到悲惨时刻的来临,他为一种令人窒息的焦虑苦恼着。

米开朗基罗几乎天天哀叹自己又老又丑,干一天,要休息4天。以往疯狂的工作带来的过度劳累,严重损坏了他的身体。眼睛经常发炎,琥珀色的瞳孔已有混浊的现象,看东西时间稍稍长了,眼睛就疼胀得难受。他的牙齿也开始拒绝冷硬的食物,有时疼得直吸冷气,发出“丝丝”的声音。

失眠则成了对他最残酷的折磨,脆弱的脑神经无法安宁下来,总是好像被哪个魔鬼的手指使劲地拨弹着,引起震颤的频率时快时慢,给他带来难以入睡的百般折腾。

孤独忧郁的心情带来了悲观迷乱的状态,各种蛊惑人心的传闻,令他忧心忡忡。罗马城外的地平线上烟雾弥漫,好像是非洲热风阴郁地笼罩着上空。先见先知的隐士出现在街头和广场上,预言意大利将陷入一场可怕的灾难。

克雷蒙七世把米开朗基罗从深陷其中的焦头烂额的工作中拉了出来之后,决定把他的天才投向一条新的道路,他可以密切地注视他。他委托他建造美迪奇家族的小教堂和坟墓,他想让他一心为他效劳。

克雷蒙七世甚至劝米开朗基罗加入教派,并赠与他一笔教会俸禄。米开朗基罗拒绝了,但克雷蒙七世仍然给他一笔月薪,是他所要求的3倍,而且还把与圣洛朗教堂毗邻的一幢房子赠给了他。这些都表明了克雷蒙七世的慷慨与仁慈。

但是,没想到米开朗基罗放弃了那幢房屋,他拒绝了克雷蒙七世每个月按时给他发放的工资。虽然表面上看来,似乎一切都顺顺当当,教堂的工程也积极地在开展,可是,他的内心正经历着一个巨大的危机。

尤里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威胁米开朗基罗说要控告他,指责他为人不老实,不能饶恕他放弃已开始的工作。米开朗基罗一想到打官司便吓得发疯,他的良心认为他的对手们言之有理。他不停地受到良心的折磨,他不停地责怪自己爽约,他觉得只要不退还他从尤里乌斯二世那儿拿到的钱,他是不可能收受克雷蒙七世的钱的。

“我不再干活儿了,我不再活了。”他说。

米开朗基罗恳求教皇在尤里乌斯二世的继承者们面前疏通,帮他偿还他欠他们的全部的钱,他想把自己的一切都卖掉,并尽一切可能把这钱还上。要么就允许他全身心地投入尤里乌斯二世纪念碑的建造:“我更渴望摆脱这笔债务,这胜过我对生的渴求。”

虽然罗维尔家族最终在教皇劝告下放弃了对米开朗基罗的控告,但是一想到克雷蒙七世假如突然去世,他就会受到他的敌人们的追逼,他像个孩子似的绝望地哭泣着说:“如果教皇撇下我,我就无法再在这个世上待下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写些什么,我完全头昏脑涨的了。”

克雷蒙七世对这种艺术家的沮丧并不看得太严重,他坚持要他别中断美迪奇家族小教堂的修建。米开朗基罗的朋友弄不明白他的种种顾虑,劝他别出洋相,拒绝月薪。有的朋友认为他做事不加考虑而狠狠地敲打他,请求他今后别再这么由着自己的性子来。

有的朋友给他写信说:

有人告诉我说您拒绝了您的薪俸,放弃了那幢房子,并停止干活儿,我觉得这纯粹是疯癫行为。我的朋友,我的伙伴,您这是在使亲者痛仇者快。您别再去管尤里乌斯二世的陵寝了,收下您的薪俸,因为他们是真心诚意地给您的。

米开朗基罗仍执拗着,教廷司库抓住他的话把儿戏弄他,取消了他的月薪。可怜的人穷途末路,几个月后,被迫又要求得到他先前拒绝了的钱。

一开始,米开朗基罗只能羞惭地、怯生生地在要求:

亲爱的乔凡尼,既然笔总是比舌头更加大胆,那我就把我这几天来一再想向您开口可又没有勇气启齿的话写给您吧:我还能得到月俸吗?如果我确信我已不能再得到的话,我也丝毫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我仍将尽我之所能为教皇干活儿,但我将算清我的账。

后来,迫于生计,米开朗基罗又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在仔细考虑之后,我看出圣洛朗的工作是多么牵动着教皇的心。既然教皇考虑到我不为生计所累,更好地为他效劳而亲自决定赏赐我以月俸,那我要是拒绝就会耽误工作的。因此,我改变了初衷,我此前一直不要这份月俸,现在,出于种种难言之隐,我要求得到它了。

您愿否给我,并从曾答应我的那一天算起?请告诉我您希望我何时去取。

人家想教训一下他,人家在装聋作哑,都两个月了,他还是一分钱也没拿到,最后,他不得不一再地要求月俸。

米开朗基罗苦恼不堪地干着活儿,他抱怨说这些烦恼阻塞了他的想象力。他说:

烦恼使我大受其害,人无法手在干一件事而脑袋又在干另一件事,特别是在雕塑方面。人家说这一切有利于刺激我,可我却认为这是要刺坏我,会使人倒退的。

我已一年多未得到月俸了,我在同贫困进行着斗争:我形单影只地处于艰难之中,而且我的艰难已经够大的了,使我已无心于艺术了,我没有办法雇人来帮助我。

米开朗基罗的痛苦甚至让克雷蒙七世都为之动容,他让人友爱地转达他的同情。克雷蒙七世对米开朗基罗说,虽然教皇也不可能比凡人活得更有激情和更长久,教皇也会死去的,可是,只要他活一天就会恩宠他一天。

教皇还让米开朗基罗负责修建教堂和陵墓,“你只要想着怎么样才能尽快让图书馆完工,我们让你来做这些工作,是因为你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热情。除此之外,我们也正在耐心地向上帝祈祷,让你有足够的灵感,好让你能够一次性地完成自己的工作。你不要担心自己的工作和奖赏,只要我还在世,这一切都不会少的,向上帝祝福吧!”教皇恳切地说。

但是,无可救药的美迪奇家族的无聊占了上风,他们非但不减轻他的一部分任务,反而又提出新的要求:其中就要求他完成一件荒唐的巨人雕像,巨人头上要顶着一座钟楼,而胳膊上要托着一个壁炉。米开朗基罗不得不为这一怪念头花费了一段时间。

此外,米开朗基罗还不得不经常地解决他与他的工人们、泥瓦匠们、车夫们的问题,因为他们受到8小时工作制的先驱们的蛊惑宣传。

与此同时,米开朗基罗的家庭烦恼也有增无减。他父亲随着年岁增大,脾气越来越坏,蛮不讲理,有一天,他竟然从佛罗伦萨逃走,说是被他儿子赶走的。

米开朗基罗真是痛心不已,他很快给父亲写了一封感人至深的信。信中这样说:

亲爱的父亲,昨天回家,不见您在家,吓得我不知所措。现在,我得知您在埋怨我,说是我把您赶走的,我对此更加惊愕不已了。自我出世到今天,我深信我从未做过任何无论大小让您不开心的事。我所忍受的一切痛苦,始终是出于对您的爱去忍受的,我一直是站在您的一边的。

就在前几天,我还跟您说,并答应您,只要我活一天,我就把我全部的精力奉献给您,我现在再一次地这么答应您。我很惊诧您这么快就把这一切全都给忘记了。

30年来,您是很了解我的,您和您的儿子们都知道,我一直是尽自己所能对你们很好的,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行动上。您怎么可以到处去说我把您赶走了呢?您看不出这对我的名声有多大影响吗?我现在的烦心事已经够多的了,而且,我的烦心事全都是因为爱您的缘故!您就这么回报我呀!

不过,该怎么就怎么吧,我想让自己确信,我从未给您丢过脸,从未让您受到损害,而我想请您原谅我,就当我真的做了对不起您的事吧!

请原谅我吧,就当作是在原谅一个一贯放荡不羁、给您干尽了坏事的儿子吧!我再一次地恳求您原谅我这么一个悲苦之人。别把那所谓撵走您的恶名加在我的头上,因为名声对于我来说比您所认为的要重要得多,不管怎样,我可总归是您的儿子呀!

这么多的爱、这么多的谦卑只是片刻地平息了老人那尖酸刻薄的思想。一段时间过后,他又指责儿子偷了他的钱。米开朗基罗被逼无奈,就又给他写了一封信。米开朗基罗在信中这样说:

我也不知道您到底要我怎么样,如果我活着让您受累的话,那您已经找到摆脱我的办法,您很快就可以掌握您认为我拥有的财宝的钥匙了。

而您这样做很好,因为佛罗伦萨每个人都知道您是一个无比富有的人,知道我老在偷您的钱,知道我该受到惩罚,您将被人大加颂扬!您想要我怎么样就尽管说尽管喊吧,但就是别再给我写信了,因为您让我无法工作了。

您迫使我向您提及您25年来从我这里得到的所有一切,我不想说,但最终我不得不说!您得当心,人只能死一回,死了就不能回来补赎自己所干的错事了,您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愿神保佑您!

这就是米开朗基罗从他家人那儿得到的帮助,他只能自己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所有的压力。

“忍耐吧!”他在给一位友人的信中叹息道,“愿上帝绝不要允许使他高兴的事却让我不快!”

人处于这么多的愁苦之中,工作自然不会有进展。至1525年10月底,米开朗基罗仅仅设计出了4座雕像的图样,也就是《四季寓言》。他一直不停在思考着尤里乌斯墓的问题,他在试图简化自己的工作,他想尽快完成这个工程,他觉得自己还有这个能力按时完工。如果那样,他就可以集中精力为克雷蒙七世服务了,再也不用受现在这种痛苦的折磨。

可是事实上,米开朗基罗现在已经不是年轻的时候了,他这样做着一件事,又想着另一件事,结果一件也没有做好。他经常不由自主地发出感叹:“我是不应有这些烦恼的,可是它们却在影响着我。人是不能做着一件事,而头脑中却想着另外一件事的,对于雕刻更是这样的。”

在重重困难和压力之下,米开朗基罗的工作可以说是毫无进展,有时甚至不得不完全停下来。

在1526年的时候,他曾经在给别人的信中提到,一位首领的雕像还有那《四个寓言》雕像已经开始进行,事实上完全不是这样。直至1527年,他连一个最小的雕像也没有完成。至于那个图书馆还有教堂,更是根本没有任何动静。

当1527年把意大利弄得天翻地覆的那些政治事件突然而至时,美迪奇家族小教堂的雕像一个都还没有做成。因此,1520年至1527年这段时期只是在米开朗基罗前一阶段的幻灭与疲惫上又增添了新的幻灭与疲惫。对于米开朗基罗来说,10多年来,没有任何一件完成之作,没有任何一项实现了的计划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