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晚年生活
孤独的晚年生活
米开朗基罗就这样地与那些卑微的朋友们交往着,他们是他的助手和他的开心果,而且,他还同另一些更卑微的朋友生活在一起,那是他心爱的母鸡和猫咪。
但他的内心仍旧是孤独的,而且越来越厉害。“我总是孤独得很,”1548年,他写信给他侄儿时说,“我同谁都不说话。”
米开朗基罗不仅渐渐地与人类社会隔绝,而且与人类的利害、需求、快乐、思想也都分隔开来了。把他与他那个时代的人们维系在一起的那个最后的激情,也就是共和热情,也熄灭了。
1544年和1546年,在米开朗基罗两次重病染身时,他的被放逐的共和党人朋友里乔把他接到斯特罗齐家中时,他那股激情还放射了最后的一道闪电似的光芒。
米开朗基罗的身体好转后,便派人到法国的里昂去请法国国王,希望他能够履行诺言。他对使者说:“如果弗朗索瓦一世前来佛罗伦萨恢复自由的话,我保证自己出资为他在市政议会广场建一尊骑在马上的青铜像。”
1546年,为了感激他留自己在他家养病,米开朗基罗把两尊《奴隶》雕塑送给了斯特罗齐,后被斯特罗齐转赠给弗朗索瓦一世了。
但这只是政治狂热的最后一次迸发,米开朗基罗在1545年与贾诺蒂的说话录的一些片断中,表达了斗争无用论和不抵抗主义相同的思想。
米开朗基罗说:“敢于杀害某个人是一种妄自尊大,因为你无法肯定地知道死是否能产生善,而生就产生不了善。因此,我无法忍受那些人,他们认为如果不以恶,也就是以杀戮为开始的话,就不可能产生善。时代变了,一些新的情况出现了,欲望也转变了,人也厌倦了。总而言之,总是有人们从未预料到的事情发生的。”
米开朗基罗从前是大肆颂扬弑君的,而今在冷峻地对待那些想以行动改变世界的革命者了。他很清楚,他也曾是这些革命者中的一员,而他此时此刻痛苦地谴责的正是他自己。
如同莎士比亚笔下的哈姆雷特一样,现在的米开朗基罗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的思想、仇恨他以前所相信的所有一切,他背向行动了。
“这个勇敢的人,”米开朗基罗写道,“在回答某人时说: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正直的人,一个有良知的人。此人说的是真话。要是我在罗马干的那些活儿像国家事务似的让我少操点心就好了!”
其实,米开朗基罗这时不再憎恨了。他无法再憎恨了。一切都为时晚矣。他说:“我好不幸,因久久地期待而精疲力竭,我好不幸,那么迟才达到自己的欲望!现在,难道你不知道吗?一颗慷慨大度的、高傲而伟大的心在宽恕,在向冒犯他的人奉献着爱。”
米开朗基罗住在特拉扬广场一带的马塞尔·德·柯尔维街。他那儿有一所房子,带有一个小花园。他同一名男仆、一个女佣和一些家畜住在那儿,他同他的男仆、女佣不太协调。
据米开朗基罗的弟子瓦萨里说,他们全都是马马虎虎的,脏兮兮的。他常换仆人,老是痛苦地抱怨他们。他同贝多芬一样,跟仆人老有矛盾。在他的笔记中,仍留有这些主仆争吵的痕迹。1560年,他把女佣吉罗拉玛辞退之后写道:“啊!要是她从没来过这里该多好!”
米开朗基罗的卧室暗得像一座坟墓。蜘蛛肆虐,到处是蛛网。在楼梯中间,他画了一幅《死神》,肩上扛着一口棺材。
现在米开朗基罗活得像个穷苦人,吃得很少,而且夜间因难以入睡,常常爬起来,拿着剪刀干活儿。他给自己做了一顶硬纸壳帽,戴在头上,中间插上一支蜡烛,这样一来,他的双手便腾了出来,借着烛光干他的工作。
随着年岁增大,米开朗基罗越发地形单影只。当罗马万籁俱寂时,他隐藏在自己的夜间工作中,这对于他来说正是一种需要。寂静对他是一件好事,而夜晚则是他的朋友。
米开朗基罗在诗中表达了对于夜晚的赞美:
噢!黑夜,
噢!暗黑却恬静的时光,
一切努力终将达到平和,
激越你的人仍看得清楚,弄得明白,
而赞美你的人仍具有其完整的判断。
你用你的剪刀剪断一切疲惫的思想,
那被潮湿的阴影和歇息深入的思想,
从尘世,你常把我在梦中带入天国,那是我希望去的地方。
噢!死亡的阴影,
通过它,心灵的一切敌对的灾难都停止了,
痛苦的灵丹妙药啊,你使我的病残的肉体恢复健康,
你擦干了我们的眼泪,你消除了我们的疲劳,你替好人涤净了仇恨与厌恶。
一天夜晚,瓦萨里前去看望米开朗基罗,瓦萨里敲了下门,于是,米开朗基罗手里拿着烛台前去开门。瓦萨里对他说,他想看看他的雕塑,但米开朗基罗不小心把烛台弄掉在地上熄灭了。
瓦萨里看见米开朗基罗一个人孤单地待在那所空荡荡的屋子里,在面对着他那凄切的《哀悼基督》沉思默想。
当乌尔比诺去找蜡烛时,米开朗基罗转向瓦萨里说:“我已经垂垂老矣,有一天,我的躯体会像这个烛台似的摔落,我的生命之光也就像它一样地熄灭了。死神老来拉我的裤腿,让我与它一起走。”死的念头缠绕着米开朗基罗,缠得越来越紧,越来越挥之不去。他对瓦萨里说:“我心中的每一个念头都被死神紧紧地缠着。”
现在,对于米开朗基罗来说,死是他一生中的唯一幸福。在他的一首诗中,表达了米开朗基罗对死亡的赞美之情:
当往昔浮现在眼前时,
我经常出现这种情况,
噢!虚假的世界,
我这才清楚地了解到人类的谬误与过错。
终于相信你的谄媚和你那虚妄的快意的那个人,
正在为他的灵魂准备剧痛般的悲伤。
经历过这些的那个人,
他清楚地知道你常常许诺平和与幸福,
但你却根本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最失意的人是那个在尘世羁留得最久的人,
而生命越短的人,却更容易回返天国。
拖了年年岁岁才到我的最后时刻,
噢!世界,我承认你的欢乐太迟太迟。
你许诺平和,但你却没有。
你应允憩歇,但除非是胎死腹中。
我这么说,我知道这一点,凭的是经验:
生下来便夭折者是天国的选民。
有一次,米开朗基罗狠狠地训了他侄儿一顿,原因是他侄儿因为添了个儿子而大肆庆贺。米开朗基罗认为为了一个刚诞生的孩子而大肆铺排是不懂事的表现,他很不喜欢这种排场。他觉得应该把欢乐留给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死的那一天,那样的时刻才值得庆贺。
等到第二年,米开朗基罗侄儿的第二个孩子小小年纪便夭折了,他倒写信去向他祝贺。
被他的狂热和天赋一直忽视的大自然,在他的晚年却是他的一大慰藉。
1556年9月,当罗马受到西班牙阿尔贝公爵大军威胁时,他逃出罗马,途经斯波莱特,在那儿待了5个星期,成天在橡树和橄榄树林中,让秋日的晴朗充满心田。
10月末,米开朗基罗被召回罗马,他是非常遗憾地回去的。
米开朗基罗曾对瓦萨里说,他把自己的一大半青春和才华都留在了那里,但是如果想追求平和的生活,那么只有在树林中去寻找。
回到罗马后,米开朗基罗已经是一位82岁的老人了,为了纪念自己的田园与乡间生活,他作了一首漂亮的诗,这是他最后的一篇诗作,充满了青春的朝气,在诗中,米开朗基罗把田园和乡间生活与城市的谎言作了对比。
如果说他不受神甫、僧侣、善男信女的骗,而且一有机会就狠狠地嘲讽他们,那他好像对信仰却是从未产生过怀疑的。但是,在大自然中,如同在艺术中,如同在爱情中,他寻找的是上帝,他每天都在更加靠近上帝。他一向是虔诚的。
米开朗基罗对于祈祷是绝对相信的,他相信祈祷的好处甚于所有的药物,他把自己所得到的一切幸运与没有轮到的灾祸全部都归功于祈祷。在他父亲及兄弟们患病或死的时候,米开朗基罗首先关心的是领圣事的问题。
米开朗基罗在孤独时,有着神秘的崇拜狂热。一次,这位西斯廷英雄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在罗马的他家花园里祈祷,痛苦的双眼在哀求地仰望着星斗满天的苍穹。
有人说米开朗基罗对圣贤们与圣母的信仰是很淡漠的,这种说法很不正确。他把自己的最后20年用来建造使徒圣彼得大教堂,而且他的最后的那件因其亡故而未竟之作也是一座圣彼得的雕像,所以把他视作新教徒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人们不会忘记他多次想去远处朝圣,1545年,想去朝拜科姆波斯泰雷的圣雅克;1556年,想去朝拜洛雷泰,而且他还是圣·让·巴蒂斯塔兄弟会的成员。
但是,正如一切伟大的基督徒一样,米开朗基罗的生与死都和基督在一起,这一点也是千真万确的。
1512年,米开朗基罗曾写信给父亲说:“我同基督在一起过着清贫的生活。”
临终时,米开朗基罗请求人家让他回忆基督的苦难。自从与维多莉娅·科洛娜交友之后,特别是在她去世之后,他的这种信仰更加具有强烈的色彩。
在米开朗基罗把自己的艺术几乎完全奉献给基督的激情之荣光的同时,他的诗作却浸满了神秘主义。他否定了艺术,而躲进受难的基督张开的双臂之中。
米开朗基罗在一首诗中这样写道:
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我乘着一叶扁舟,我的生命旅程到达了共同的港口,人们都在此登岸,以汇报并说明自己的一切虔敬的与亵渎的作品。
使我把艺术视为一种偶像和君王的那份激烈的幻想,
今天看来,我发觉它充满着多少的错误啊!
我清楚地看到人人都在希冀的东西其实都是苦难。
爱情的思念、徒然的快乐的念头,
当我此刻已临近二者均已死亡的时刻,它们现又如何呢?
对其中的一个我是确信无疑,
而那另一个却在威胁着我。
无论绘画还是雕刻都无法再平静我的心灵,
我的心灵已转向在十字架上向我们张开双臂欲搂抱我们的那份神圣的爱了。
虽然米开朗基罗的很多仇敌都指责他是一个吝啬的人,但是,实际上米开朗基罗一生从未停止去帮助那些他认识或不认识的贫穷的人。因为,在米开朗基罗的那颗不幸的衰老的心灵中,信仰和痛苦绽放出了最纯洁的花朵,那就是神圣的仁慈。
米开朗基罗一生都在对自己的老仆们和他父亲的老仆们始终施以恩惠,其中有一个叫莫娜·玛格丽塔的女佣,在布奥纳洛蒂死后,被他收留,而且她的死使他比死了亲姐妹还要伤心。
还有一个普通的木匠,米开朗基罗对他也爱护备至,这个木匠曾在西斯廷教堂的脚手架上干过活儿,他女儿出嫁时,米开朗基罗为她置办了嫁妆。
而且,米开朗基罗还经常不断地接济穷人,特别是困难的穷人。他常喜欢让自己的侄儿、侄女参与布施,培养他们这方面的感情,让他们代为布施,而又不道明他这位施主,因为他不想让人知晓他的这种仁慈。
米开朗基罗喜爱行善而不喜欢显摆,出于一种温柔细腻的情感,他特别想到穷苦的女孩子,他想方设法地暗中为她们置办嫁妆,使她们能够婚配或进入修道院。
“你想法去结识一个有女待嫁或要送去修道院的穷市民,我指的是没钱而又羞于启齿的人。”在1547年8月写给侄儿利奥那多的一封信中,米开朗基罗这样说:“把我寄给你的钱送给她,不过,要悄悄地去送,但千万摸清楚了,别让人家给骗了。”
1550年12月20日,在写给利奥那多的信中,米开朗基罗又说:“你若还认识什么急需用钱的高贵的市民的话,立即告诉我,特别是有女待嫁的。我若能为她做点什么的话,我会很高兴的,那样我的灵魂就可以得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