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叙述描写范文阅读

1.一件小事

鲁迅

我从乡下跑到京城里,一转眼已经六年了。其间耳闻目睹的所谓回家人事,算起来也很不少;但在我心里,都不留什么痕迹,倘要我寻出这些事的影响来说,便只是增长了我的坏脾气,——老实说,便是教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义,将我从坏脾气里拖开,使我至今忘记不得。

那是民国六年的冬天,大北风刮得正猛,我因为生计关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路几乎遇不见人,好容易才雇到了一辆人力车,教他拉到S门去。不一会,北风小了,路上浮尘早已刮净,剩下一条洁白的大道来,车夫跑得更快。刚近S门,忽而车把上带着一个人,慢慢地倒了。

跌到的是一个女人,花白头发,衣服都很破烂。伊从马路边上突然向车前横截过来;车夫已经让开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没有上扣,微风吹着,向外展开,所以终于兜着车把。幸而车夫早有点停步,否则伊定要栽一个大汗斗,跌到头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车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这老女人并没有伤,又没有别人看见,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误了我的路。

我便对他说,“没有什么的。走你的罢!”

车夫毫不理会,——或者并没有听到,——却放下车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来,挽着臂膊立定,问伊说:“你怎么啦?”“我摔坏了。”

我想,我眼见你慢慢倒地,怎么会摔坏呢,装腔作势罢了,这真可憎恶。车夫多事,也正是自讨苦吃,现在你自己想法去。

车夫听了这老女人的话,却毫不踌躇,仍然挽着伊的臂膊,便一步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诧异,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驻所,大风之后,外面也不见人。这车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是向那大门走去。

我这时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感觉,觉得他满身灰尘的后影,刹时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须仰视才见。而且他对于我,渐渐的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我的活力这时大约有些凝滞了,坐着没有动,也没有想,直到看见分驻所里走出一个巡警,才下了车。

巡警走近我说,“你自己雇车罢,他不能拉你了。”

我没有思索的从外套袋里抓出一大把铜元,交给巡警,说,“请你给他……”

风全住了,路上还很静。我走着,一面想,几乎怕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搁起,这一大把铜元又是什么意思?奖他么?我还能裁判车夫么?我不能回答自己。

这事到了现在,还是时时记起。我因此也时时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几年来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时候所读过的“子日诗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独有这一件小事,却总是浮在我眼前,有时更加分明,教我惭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长我的勇气和希望。

2.鸭的喜剧

鲁迅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

这应该是真实的,但在我却未曾感得;我住得久了,“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只以为很是嚷嚷罢了。然而我之所谓嚷嚷,或者也就是他之所谓寂寞罢。

我可是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老于北京的人说,地气北转了,这里在先是没有这么和暖。只是我总以为没有春和秋;冬末和夏初衔接起来,夏才去,冬又开始了。

一日就是这冬末夏初的时候,而且是夜间,我偶而得了闲暇,去访问爱罗先珂君。他一向寓在仲密君的家里;这时一家的人都睡了觉了,天下很安静。他独自靠在自己的卧榻上,很高的眉棱在金黄色的长发之间微蹙了,是在想他旧游之地的缅甸,缅甸的夏夜。

“这样的夜间,”他说,“在缅甸,遍地是音乐。房里,草间,树上,都有昆虫吟叫,各种声音,成为合奏,很神奇。其间时时夹着蛇鸣:‘嘶嘶!’可是也与虫声相和协……”他沉思了,似乎想要追想起那时的情景来。

我开不得口。这样奇妙的音乐,我在北京确乎未曾听到过,所以即使如何爱国,也辩护不得,因为他虽然目无所见,耳朵是没有聋的。

“北京却连蛙鸣也没有……”他又叹息说。

“蛙鸣是有的!”这叹息,却使我勇猛起来了,于是抗议说,“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

“哦……”

过了几天,我的话居然证实了,因为爱罗先珂君已经买到了十几个蝌蚪子。他买来便放在他窗外的院子中央的小池里。那池的长有三尺,宽有二尺,是仲密所掘,以种荷花的荷池。从这荷池里,虽然从来没有见过养出半朵荷花来,然而养虾蟆却实在是一个极合适的处所。

蝌蚪成群结队的在水里面游泳;爱罗先珂君也常常踱来访他们。

有时候,孩子告诉他说,“爱罗先珂先生,他们生了脚了。”他便高兴的微笑道,“哦!”

然而养成池沼的音乐家却只是爱罗先珂君的一件事。他是向来主张自食其力的,常说女人可以畜牧,男人就应该种田。所以遇到很熟的友人,他便要劝诱他就在院子里种白菜;也屡次对仲密夫人劝告,劝伊养蜂,养鸡,养猪,养牛,养骆驼。后来仲密家里果然有了许多小鸡,满院飞跑,啄完了铺地锦的嫩叶,大约也许就是这劝告的结果了。

从此卖小鸡的乡下人也时常来,来一回便买几只,因为小鸡是容易积食,发痧,很难得长寿的;而且有一匹还成了爱罗先珂君在北京所作唯一的小说《小鸡的悲剧》里的主人公。有一天的上午,那乡下人竟意外的带了小鸭来了,咻咻的叫着;但是仲密夫人说不要。爱罗先珂君也跑出来,他们就放一个在他两手里,而小鸭便在他两手里咻咻的叫。他以为这也很可爱,于是又不能不买了,一共买了四个,每个八十文。

小鸭也诚然是可爱,遍身松花黄,放在地上,便蹒跚的走,互相招呼,总是在一处。大家都说好,明天去买泥鳅来喂他们罢。爱罗先珂君说,“这钱也可以归我出的。”

他于是教书去了;大家也走散。不一会,仲密夫人拿冷饭来喂他们时,在远处已听得泼水的声音,跑到一看,原来那四个小鸭都在荷池里洗澡了,而且还翻筋斗,吃东西呢。等到拦他们上了岸,全池已经是浑水,过了半天,澄清了,只见泥里露出几条细藕来;而且再也寻不出一个已经生了脚的蝌蚪了。

“伊和希珂先,没有了,虾蟆的儿子。”傍晚时候,孩子们一见他回来,最小的一个便赶紧说。

“唔,虾蟆?”

仲密夫人也出来了,报告了小鸭吃完蝌蚪的故事。

“唉,唉!……”他说。

待到小鸭褪了黄毛,爱罗先珂君却忽而渴念着他的“俄罗斯母亲”了,便匆匆的向赤塔去。

待到四处蛙鸣的时候,小鸭也已经长成,两个白的,两个花的,而且不复咻咻的叫,都是“鸭鸭”的叫了。荷花池也早已容不下他们盘桓了,幸而仲密的住家的地势是很低的,夏雨一降,院子里满积了水,他们便欣欣然,游水,钻水,拍翅子,“鸭鸭”的叫。

现在又从夏末交了冬初,而爱罗先珂君还是绝无消息,不知道究竟在那里了。

只有四个鸭,却还在沙漠上“鸭鸭”的叫。

一九二二年十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十二月上海《妇女杂志》第八卷第十二号。)

3.从孩子的照相说起

鲁迅

因为长久没有小孩子,曾有人说,这是我做人不好的报应,要绝种的。房东太太讨厌我的时候,就不准她的孩子们到我这里玩,叫作“给他冷清冷清,冷清得他要死!”但是,现在却有了一个孩子,虽然能不能养大也很难说,然而目下总算已经颇能说些话,发表他自己的意见了。不过不会说还好,一会说,就使我觉得他仿佛也是我的敌人。

他有时对于我很不满,有一回,当面对我说:“我做起爸爸来,还要好……”甚而至于颇近于“反动”,曾经给我一个严厉的批评道:“这种爸爸,什么爸爸!?”

我不相信他的话。做儿子时,以将来的好父亲自命,待到自己有了儿子的时候,先前的宣言早已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我自以为也不算怎么坏的父亲,虽然有时也要骂,甚至于打,其实是爱他的。所以他健康,活泼,顽皮,毫没有被压迫得瘟头瘟脑。如果真的是一个“什么爸爸”,他还敢当面发这样反动的宣言么?

但那健康和活泼,有时却也使他吃亏,九一八事件后,就被同胞误认为日本孩子,骂了好几回,还挨过一次打——自然是并不重的。这里还要加一句说的听的,都不十分舒服的话:近一年多以来,这样的事情可是一次也没有了。

中国和日本的小孩子,穿的如果都是洋服,普通实在是很难分辨的。但我们这里的有些人,却有一种错误的速断法:温文尔雅,不大言笑,不大动弹的,是中国孩子;健壮活泼,不怕生人,大叫大跳的,是日本孩子。

然而奇怪,我曾在日本的照相馆里给他照过一张相,满脸顽皮,也真像日本孩子;后来又在中国的照相馆里照了一张相,相类的衣服,然而面貌很拘谨,驯良,是一个道地的中国孩子了。

为了这事,我曾经想了一想。

这不同的大原因,是在照相师他所指示的站或坐的姿势,两国的照相师先就不相同,站定之后,他就瞪了眼睛,伺机摄取他以为最好的一刹那的相貌。孩子被摆在照相机的镜头之下,表情是总在变化的,时而活泼,时而顽皮,时而驯良,时而拘谨,时而烦厌,时而疑惧,时而无畏,时而疲劳……。照住了驯良和拘谨的一刹那的,是中国孩子相;照住了活泼或顽皮的一刹那的,就好像日本孩子相。

驯良之类并不是恶德。但发展开去,对一切事无不驯良,却决不是美德,也许简直倒是没出息。“爸爸”和前辈的话,固然也要听的,但也须说得有道理。假使有一个孩子,自以为事事都不如人,鞠躬倒退;或者满脸笑容,实际上却总是阴谋暗箭,我实在宁可听到当面骂我“什么东西”的爽快,而且希望他自己是一个东西。

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又因为多年受着侵略,就和这“洋气”为仇;更进一步,则故意和这“洋气”反一调:他们活动,我偏静坐;他们讲科学,我偏扶乩;他们穿短衣,我偏着长衫;他们重卫生,我偏吃苍蝇;他们壮健,我偏生病……这才是保存中国固有文化,这才是爱国,这才不是奴隶性。

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为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这是必须拿它回来——恢复过来的——自然还得加一番慎重的选择。

即使并非中国所固有的罢,只要是优点,我们也应该学习。即使那老师是我们的仇敌罢,我们也应该向他学习。我在这里要提出现在大家所不高兴说的日本来,他的会摹仿,少创造,是为中国的许多学者所鄙薄的,但是,只要看看他们的出版物和工业品,早非中国所及,就知道“会摹仿”决不是劣点,我们正应该学习这“会摹仿”的。“会摹仿”又加以有创造,不是更好么?否则,只不过是一个“恨恨而死”而已。

我在这里还要附加一句像是多余的声明:我相信自己的主张,决不是“受了帝国主义者的指使”,要诱中国人做奴才;而满口爱国,满身国粹,也于实际上的做奴才并无妨碍。

八月七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四年八月二十日《新语林》半月刊第四期,署名孺牛)

4.端午节

鲁迅

方玄绰近来爱说“差不多”这一句话,几乎成了“口头禅”似的;而且不但说,的确也盘踞在他脑里了。他最初说的是“都一样”,后来大约觉得欠稳当了,便改为“差不多”,一直使用到现在。

他自从发见了这一句平凡的警句以后,虽然引起了不少的新感慨,同时却也得到许多新慰安。譬如看见老辈威压青年,在先是要愤愤的,但现在却就转念道,将来这少年有了儿孙时,大抵也要摆这架子的罢,便再没有什么不平了。又如看见兵士打车夫,在先也要愤愤的,但现在也就转念道,倘使这车夫当了兵,这兵拉了车,大抵也就这么打,便再也不放在心上了。他这样想着的时候,有时也疑心是因为自己没有和恶社会奋斗的勇气,所以瞒心昧己的故意造出来的一条逃路,很近于“无是非之心”,远不如改正了好。然而这意见,总反而在他脑里生长起来。

他将这“差不多说”最初公表的时候是在北京首善学校的讲堂上,其时大概是提起关于历史上的事情来,于是说到“古今人不相远”,说到各色人等的“性相近”,终于牵扯到学生和官僚身上,大发其议论道:

“现在社会上时髦的都通行骂官僚,而学生骂得尤利害。

然而官僚并不是天生的特别种族,就是平民变就的。现在学生出身的官僚就不少,和老官僚有什么两样呢?‘易地则皆然’,思想言论举动丰采都没有什么大区别……便是学生团体新办的许多事业,不是也已经难免出弊病,大半烟消火灭了么?差不多的。但中国将来之可虑就在此……”

散坐在讲堂里的二十多个听讲者,有的怅然了,或者是以为这话对;有的勃然了,大约是以为侮辱了神圣的青年;有几个却对他微笑了,大约以为这是他替自己的辩解:因为方玄绰就是兼做官僚的。

而其实却是都错误。这不过是他的一种新不平;虽说不平,又只是他的一种安分的空论。他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无用,总之觉得是一个不肯运动,十分安分守己的人。总长冤他有神经病,只要地位还不至于动摇,他决不开一开口;教员的薪水欠到大半年了,只要别有官俸支持,他也决不开一开口。不但不开口,当教员联合索薪的时候,他还暗地里以为欠斟酌,太嚷嚷;直到听得同寮过分的奚落他们了,这才略有些小感慨,后来一转念,这或者因为自己正缺钱,而别的官并不兼做教员的缘故罢,于是也就释然了。

他虽然也缺钱,但从没有加入教员的团体内,大家议决罢课,可是不去上课了。政府说“上了课才给钱”,他才略恨他们的类乎用果子耍猴子;一个大教育家说道“教员一手挟书包一手要钱不高尚”,他才对于他的太太正式的发牢骚了。

“喂,怎么只有两盘?”听了“不高尚说”这一日的晚餐时候,他看着菜蔬说。

他们是没有受过新教育的,太太并无学名或雅号,所以也就没有什么称呼了,照老例虽然也可以叫“太太”,但他又不愿意太守旧,于是就发明了一个“喂”字。太太对他却连“喂”字也没有,只要脸向着他说话,依据习惯法,他就知道这话是对他而发的。

“可是上月领来的一成半都完了……昨天的米,也还是好容易才赊来的呢。”伊站在桌旁,脸对着他说。

“你看,还说教书的要薪水是卑鄙哩。这种东西似乎连人要吃饭,饭要米做,米要钱买这一点粗浅事情都不知道……”

“对啦。没有钱怎么买米,没有米怎么煮……”

他两颊都鼓起来了,仿佛气恼这答案正和他的议论“差不多”,近乎随声附和模样;接着便将头转向别一面去了,依据习惯法,这是宣告讨论中止的表示。

待到凄风冷雨这一天,教员们因为向政府去索欠薪,在新华门前烂泥里被国军打得头破血出之后,倒居然也发了一点薪水。方玄绰不费举手之劳的领了钱,酌还些旧债,却还缺一大笔款,这是因为官僚也颇有些拖欠了。当是时,便是廉吏清官们也渐以为薪之不可不索,而况兼做教员的方玄绰,自然更表同情于学界起来,所以大家主张继续罢课的时候,他虽然仍未到场,事后却尤其心悦诚服的确守了公共的决议。

然而政府竟又付钱,学校也就开课了。但在前几天,却有学生在总会上一个呈文给政府,说“教员倘若不上课,便不要付欠薪。”这虽然并无效,而方玄绰却忽而记起前回政府所说的“上了课才给钱”的话来,“差不多”这一个影子在他眼前又一幌,而且并不消灭,于是他便在讲堂上公表了。

准此,可见如果将“差不多说”锻炼罗织起来,自然也可以判作一种挟带私心的不平,但总不能说是专为自己做官的辩解。只是每到这些时,他又常常喜欢拉上中国将来的命运之类的问题,一不小心,便连自己也以为是一个忧国的志士:人们是每苦于没有“自知之明”的。

但是“差不多”的事实又发生了,政府当初虽只不理那些招人头痛的教员,后来竟不理到无关痛痒的官吏,欠而又欠,终于逼得先前鄙薄教员要钱的好官,也很有几员化为索薪大会里的骁将了。惟有几种日报上却很发了些鄙薄讥笑他们的文字。方玄绰也毫不为奇,毫不介意,因为他根据了他的“差不多说”,知道这是新闻记者还未缺少润笔的缘故,万一政府或是阔人停了津贴,他们多半也要开大会的。

他既已表同情于教员的索薪,自然也赞成同寮的索俸,然而他仍然安坐在衙门中,照例的并不一同去讨债。至于有人疑心他孤高,那可也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他自己说,他是自从出世以来,只有人向他来要债,他从没有向人去讨过债,所以这一端是“非其所长”。而且他最不敢见手握经济之权的人物,这种人待到失了权势之后,捧着一本《大乘起信论》讲佛学的时候,固然也很是“蔼然可亲”的了,但还在宝座上时,却总是一副阎王脸,将别人都当奴才看,自以为手操着你们这些穷小子们的生杀之权。他因此不敢见,也不愿见他们。这种脾气,虽然有时连自己也觉得是孤高,但往往同时也疑心这其实是没本领。

大家左索右索,总算一节一节的挨过去了,但比起先前来,方玄绰究竟是万分的拮据,所以使用的小斯和交易的店家不消说,便是方太太对于他也渐渐的缺了敬意,只要看伊近来不很附和,而且常常提出独创的意见,有些唐突的举动,也就可以了然了。到了阴历五月初四的午前,他一回来,伊便将一叠账单塞在他的鼻子跟前,这也是往常所没有的。

“一总总得一百八十块钱才够开消……发了么?”伊并不对着他看的说。

“哼,我明天不做官了。钱的支票是领来的了,可是索薪大会的代表不发放,先说是没有同去的人都不发,后来又说是要到他们跟前去亲领。他们今天单捏着支票,就变了阎王脸了,我实在怕看见……我钱也不要了,官也不做了,这样无限量的卑屈……”

方太太见了这少见的义愤,倒有些愕然了,但也就沉静下来。

“我想,还不如去亲领罢,这算什么呢。”伊看着他的脸说。

“我不去!这是官俸,不是赏钱,照例应该由会计科送来的。”

“可是不送来又怎么好呢……哦,昨夜忘记说了,孩子们说那学费,学校里已经催过好几次了,说是倘若再不缴……”

“胡说!做老子的办事教书都不给钱,儿子去念几句书倒要钱?”

伊觉得他已经不很顾忌道理,似乎就要将自己当作校长来出气,犯不上,便不再言语了。

两个默默的吃了午饭。他想了一会,又懊恼的出去了。

照旧例,近年是每逢节根或年关的前一天,他一定须在夜里的十二点钟才回家,一面走,一面掏着怀中,一面大声的叫道,“喂,领来了!”于是递给伊一叠簇新的中交票,脸上很有些得意的形色。谁知道初四这一天却破了例,他不到七点钟便回家来。方太太很惊疑,以为他竟已辞了职了,但暗暗地察看他脸上,却也并不见有什么格外倒运的神情。

“怎么了?……这样早?……”伊看定了他说。

“发不及了,领不出了,银行已经关了门,得等初八。”

“亲领?……”伊惴惴的问。

“亲领这一层,倒也已经取消了,听说仍旧由会计科分送。可是银行今天已经关了门,休息三天,得等到初八的上午。”他坐下,眼睛看着地面了,喝过一口茶,才又慢慢的开口说,“幸而衙门里也没有什么问题了,大约到初八就准有钱……向不相干的亲戚朋友去借钱,实在是一件烦难事。我午后硬着头皮去寻金永生,谈了一会,他先恭维我不去索薪,不肯亲领,非常之清高,一个人正应该这样做;待到知道我想要向他通融五十元,就像我在他嘴里塞了一大把盐似的,凡有脸上可以打皱的地方都打起皱来,说房租怎样的收不起,买卖怎样的赔本,在同事面前亲身领款,也不算什么的,即刻将我支使出来了。”

“这样紧急的节根,谁还肯借出钱去呢。”方太太却只淡淡的说,并没有什么慨然。

方玄绰低下头来了,觉得这也无怪其然的,况且自己和金永生本来很疏远。他接着就记起去年年关的事来,那时有一个同乡来借十块钱,他其时明明已经收到了衙门的领款凭单的了,因为恐怕这人将来未必会还钱,便装了一副为难的神色,说道衙门里既然领不到俸钱,学校里又不发薪水,实在“爱莫能助”,将他空手送走了。他虽然自己并不看见装了怎样的脸,但此时却觉得很局促,嘴唇微微一动,又摇一摇头。

然而不多久,他忽而恍然大悟似的发命令了:叫小厮即刻上街去赊一瓶莲花白。他知道店家希图明天多还账,大抵是不敢不赊的,假如不赊,则明天分文不还,正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莲花白竟赊来了,他喝了两杯,青白色的脸上泛了红,吃完饭,又颇有些高兴了。他点上一枝大号哈德门香烟,从桌上抓起一本《尝试集》来,躺在床上就要看。

“那么,明天怎么对付店家呢?”方太太追上去,站在床面前,看着他的脸说。

“店家?……教他们初八的下半天来。”

“我可不能这么说。他们不相信,不答应的。”

“有什么不相信。他们可以问去,全衙门里什么人也没有领到,都得初八!”他戟着第二个指头在帐子里的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方太太跟着指头也看了一个半圆,只见这手便去翻开了《尝试集》。

方太太见他强横到出乎情理之外了,也暂时开不得口。

“我想,这模样是闹不下去的,将来总得想点法,做点什么别的事……”伊终于寻到了别的路,说。

“什么法呢?我‘文不像誊录生,武不像救火兵’,别的做什么?”

“你不是给上海的书铺子做过文章么?”

“上海的书铺子?买稿要一个一个的算字,空格不算数。你看我做在那里的白话诗去,空白有多少,怕只值三百大钱一本罢。收版权税又半年六月没消息,‘远水救不得近火’,谁耐烦。”

“那么,给这里的报馆里……”

“给报馆里?便在这里很大的报馆里,我靠着一个学生在那里做编辑的大情面,一千字也就是这几个钱,即使一早做到夜,能够养活你们么?况且我肚子里也没有这许多文章。”

“那么,过了节怎么办呢?”

“过了节么?——仍旧做官……明天店家来要钱,你只要说初八的下午。”

他又要看《尝试集》了。方太太怕失了机会,连忙吞吞吐吐的说:

“我想,过了节,到了初八,我们……倒不如去买一张彩票……”

“胡说!会说出这样无教育的……”

这时候,他忽而又记起被金永生支使出来以后的事了。那时他惘惘的走过稻香村,看见店门口竖着许多斗大的字的广告道“头彩几万元”,仿佛记得心里也一动,或者也许放慢了脚步的罢,但似乎因为舍不得皮夹里仅存的六角钱,所以竟也毅然决然的走远了。他脸色一变,方太太料想他是在恼着伊的无教育,便赶紧退开,没有说完话。方玄绰也没有说完话,将腰一伸,咿咿呜呜的就念《尝试集》。

一九二二年六月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二年九月上海《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九号。)

5.腊叶

鲁迅

灯下看《雁门集》,忽然翻出一片压干的枫叶来。

这使我记起去年的深秋。繁霜夜降,木叶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枫树也变成红色了。我曾绕树徘徊,细看叶片的颜色,当他青葱的时候是从没有这么注意的。他也并非全树通红,最多的是浅绛,有几片则在绯红地上,还带着几团浓绿。一片独有一点蛀孔,镶着乌黑的花边,在红,黄和绿的斑驳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视。我自念:这是病叶呵!便将他摘了下来,夹在刚才买到的《雁门集》里。大概是愿使这将坠的被蚀而斑斓的颜色,暂得保存,不即与群叶一同飘散罢。

但今夜他却黄蜡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复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过几年,旧时的颜色在我记忆中消去,怕连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夹在书里面的原因了。将坠的病叶的斑斓,似乎也只能在极短时中相对,更何况是葱郁的呢。看看窗外,很能耐寒的树木也早经秃尽了;枫树更何消说得。当深秋时,想来也许有和这去年的模样相似的病叶的罢,但可惜我今年竟没有赏玩秋树的余闲。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一月四日《语丝》周刊第六十期)

6.野草

鲁迅

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

过去的生命已经死亡。我对于这死亡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曾经存活。死亡的生命已经朽腐。我对于这朽腐有大欢喜,因为我借此知道它还非空虚。

生命的泥委弃在地面上,不生乔木,只生野草,这是我的罪过。

野草,根本不深,花叶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陈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夺取它的生存。当生存时,还是将遭践踏,将遭删刈,直至于死亡而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我自爱我的野草,但我憎恶这以野草作装饰的地面。

地火在地下运行,奔突;熔岩一旦喷出,将烧尽一切野草,以及乔木,于是并且无可朽腐。

但我坦然,欣然。我将大笑,我将歌唱。

天地有如此静穆,我不能大笑而且歌唱。天地即不如此静穆,我或者也将不能。我以这一丛野草,在明与暗,生与死,过去与未来之际,献于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之前作证。

为我自己,为友与仇,人与兽,爱者与不爱者,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与朽腐,火速到来。要不然,我先就未曾生存,这实在比死亡与朽腐更其不幸。

去罢,野草,连着我的题辞!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六日,鲁迅记于广州之白云楼上。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七月二日北京《语丝》周刊第一三八期。)

7.桃花

鲁迅

春雨过了,太阳又很好,随便走到园中。

桃花开在园西,李花开在园东。

我说,“好极了!桃花红,李花白。”

(没说,桃花不及李花白。)

桃花可是生了气,满面涨作“杨妃红”。

好小子!真了得!竟能气红了面孔。

我的话可并没得罪你,你怎的便涨红了面孔!

唉!花有花道理,我不懂。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一八年五月十五日《新青年》第四卷第五号,署名唐俟。)

8.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鲁迅

我家的后面有一个很大的园,相传叫作百草园。现在是早已并屋子一起卖给朱文公的子孙了,连那最末次的相见也已经隔了七八年,其中似乎确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时却是我的乐园。

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椹;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油蛉在这里低唱,蟋蟀们在这里弹琴。翻开断砖来,有时会遇见蜈蚣;还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会拍的一声,从后窍喷出一阵烟雾。何首乌藤和木莲藤缠络着,木莲有莲房一般的果实,何首乌有拥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象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来,牵连不断地拔起来,也曾因此弄坏了泥墙,却从来没有见过有一块根象人样。如果不怕刺,还可以摘到覆盆子,象小珊瑚珠攒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远。

长的草里是不去的,因为相传这园里有一条很大的赤练蛇。

长妈妈曾经讲给我一个故事听:先前,有一个读书人住在古庙里用功,晚间,在院子里纳凉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叫他。答应着,四面看时,却见一个美女的脸露在墙头上,向他一笑,隐去了。他很高兴;但竟给那走来夜谈的老和尚识破了机关。说他脸上有些妖气,一定遇见“美女蛇”了;这是人首蛇身的怪物,能唤人名,倘一答应,夜间便要来吃这人的肉的。他自然吓得要死,而那老和尚却道无妨,给他一个小盒子,说只要放在枕边,便可高枕而卧。他虽然照样办,却总是睡不着,——当然睡不着的。到半夜,果然来了,沙沙沙!门外象是风雨声。他正抖作一团时,却听得豁的一声,一道金光从枕边飞出,外面便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那金光也就飞回来,敛在盒子里。后来呢?后来,老和尚说,这是飞蜈蚣,它能吸蛇的脑髓,美女蛇就被它治死了。

结末的教训是:所以倘有陌生的声音叫你的名字,你万不可答应他。

这故事很使我觉得做人之险,夏夜乘凉,往往有些担心,不敢去看墙上,而且极想得到一盒老和尚那样的飞蜈蚣。走到百草园的草丛旁边时,也常常这样想。但直到现在,总还没有得到,但也没有遇见过赤练蛇和美女蛇。叫我名字的陌生声音自然是常有的,然而都不是美女蛇。

冬天的百草园比较的无味;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拍雪人(将自己的全形印在雪上)和塑雪罗汉需要人们鉴赏,这是荒园,人迹罕至,所以不相宜,只好来捕鸟。薄薄的雪,是不行的;总须积雪盖了地面一两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时候才好。扫开一块雪,露出地面,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人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了。但所得的是麻雀居多,也有白颊的“张飞鸟”,性子很躁,养不过夜的。

这是闰土的父亲所传授的方法,我却不大能用。明明见它们进去了,拉了绳,跑去一看,却什么都没有,费了半天力,捉住的不过三四只。闰土的父亲是小半天便能捕获几十只,装在叉袋里叫着撞着的。我曾经问他得失的缘由,他只静静地笑道:你太性急,来不及等它走到中间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家里的人要将我送进书塾里去了,而且还是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也许是因为拔何首乌毁了泥墙罢,也许是因为将砖头抛到间壁的梁家去了罢,也许是因为站在石井栏上跳下来罢,……都无从知道。总而言之: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

出门向东,不上半里,走过一道石桥,便是我的先生的家了。从一扇黑油的竹门进去,第三间是书房。中间挂着一块扁道:三味书屋;扁下面是一幅画,画着一只很肥大的梅花鹿伏在古树下。没有孔子牌位,我们便对着那扁和鹿行礼。第一次算是拜孔子,第二次算是拜先生。

第二次行礼时,先生便和蔼地在一旁答礼。他是一个高而瘦的老人,须发都花白了,还戴着大眼镜。我对他很恭敬,因为我早听到,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不知从那里听来的,东方朔也很渊博,他认识一种虫,名曰“怪哉”,冤气所化,用酒一浇,就消释了。我很想详细地知道这故事,但阿长是不知道的,因为她毕竟不渊博。现在得到机会了,可以问先生。

“先生,‘怪哉’这虫,是怎么一回事?……”我上了生书,将要退下来的时候,赶忙问。

“不知道!”他似乎很不高兴,脸上还有怒色了。

我才知道做学生是不应该问这些事的,只要读书,因为他是渊博的宿儒,决不至于不知道,所谓不知道者,乃是不愿意说。年纪比我大的人,往往如此,我遇见过好几回了。我就只读书,正午习字,晚上对课。先生最初这几天对我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我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也渐渐地加上字去,从三言到五言,终于到七言。

三味书屋后面也有一个园,虽然小,但在那里也可以爬上花坛去折腊梅花,在地上或桂花树上寻蝉蜕。最好的工作是捉了苍蝇喂蚂蚁,静悄悄地没有声音。然而同窗们到园里的太多,太久,可就不行了,先生在书房里便大叫起来:——

“人都到那里去了?”

人们便一个一个陆续走回去;一同回去,也不行的。他有一条戒尺,但是不常用,也有罚跪的规矩,但也不常用,普通总不过瞪几眼,大声道:——

“读书!”

于是大家放开喉咙读一阵书,真是人声鼎沸。有念“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的,有念“笑人齿缺曰狗窦大开”的,有念“上九潜龙勿用”的,有念“厥土下上上错厥贡苞茅橘柚”的……先生自己也念书。后来,我们的声音便低下去,静下去了,只有他还大声朗读着:——

“铁如意,指挥倜傥,一座皆惊呢;金叵罗,颠倒淋漓噫,千杯未醉嗬……”我疑心这是极好的文章,因为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面拗过去,拗过去。

先生读书入神的时候,于我们是很相宜的。有几个便用纸糊的盔甲套在指甲上做戏。我是画画儿,用一种叫作“荆川纸”的,蒙在小说的绣像上一个个描下来,象习字时候的影写一样。读的书多起来,画的画也多起来;书没有读成,画的成绩却不少了,最成片断的是《荡寇志》和《西游记》的绣像,都有一大本。后来,因为要钱用,卖给一个有钱的同窗了。他的父亲是开锡箔店的;听说现在自己已经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绅士的地位了。这东西早已没有了罢。

九月十八日

9.良乡栗子

夏丏尊

“请,趁热。”

“啊!日子过得真快!又到了吃良乡栗子的时候了。”

“像我们这种住弄堂房子的人,差不多是不觉得季候的。春、夏、秋、冬,都不知不觉地让它来,不知不觉地让它过去。

前几天在街上买着苹果、柿子、良乡栗子,才觉到已到深秋了。”

“向来有‘良乡栗子,难过日子’的俗语,每年良乡栗子上市,寒冷就跟着来了。良乡栗子对于穷人,着实是一个威胁哩。”

“今年是大荒年,更难过日子吧。咿哟,这几个年头儿,穷人老是难过日子,不管良乡栗子不良乡栗子,‘半山梅子’的时候,何曾好过日子?‘奉化桃子’的时候,也何曾好过日子?”

“对了,那原是几十年前的老话罢咧,世界变得真快,光是良乡栗子,也和从前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

“从前的良乡栗子是草纸包的,现在改用这样牛皮纸做的袋子了,上面还印得有字。栗子摊招徕买主,向来是一块红纸上写金字的挂牌,后来加用留声机,新近是留声机已不大看见,都改为无线电收音机了。几乎每个栗子摊都有一架收音机。”

“这不是进步吗?”

“进步呢原是进步,可借总是替外国人销货色。从前的草纸、红纸,不消说是中国货,现在的牛皮纸、收音机是外国货。

良乡栗子已着洋装了!你想,我们今天吃两毛钱的良乡栗子,要给外国赚几个钱去?外国人对于良乡栗子一项,每年可销多少牛皮纸?多少收音机?还有印刷纸袋用的油墨、机器?……”

“这是一段很好的提倡国货演说啊!去年是国货年,今年是妇女国货年,明年大概是小孩国货年了吧。有机会时你去上台演说倒好!”

“可惜没人要我去演说,演说了其实也没有用。中国的军备、交通、卫生、文化、教育、工艺,那一件不是直接间接替外国人推销货色的玩意儿?”

“唉!——还是吃良乡栗子吧。——这是‘良乡栗子大王’,你看,纸袋上就印着这几个字。”

“这也是和从前不同的一点,从前是叫‘良乡名栗’,‘良乡奎栗’的,现在改称‘大王’了。

外国有的是‘钢铁大王’‘煤油大王’‘汽车大王’,我们中国有的是‘瓜子大王’‘花生米大王’‘栗子大王’,再过几天‘湖蟹大王’又要来了。什么都是‘大王’,好多的‘大王’呵!”

“还有哩!‘鸦片大王’,‘马将大王’,‘牛皮大王’……”

“现在不但大王多,皇后也多。什么‘东宫皇后’咧,‘西宫皇后’咧,名目很多,至于‘电影皇后’,‘跳舞皇后’,更不计其数。”

“这是很自然的,自古说‘一阴一阳之为道’,有这许多‘大王’,当然要有这许多‘皇后’才相称。否则还成世界吗?”

“哈哈!”

10.梨花

许地山

她们还在园里玩,也不理会细雨丝丝穿入她们底罗衣。池边梨花底颜色被雨洗得更白净了,但朵朵都懒懒地垂着。

姊姊说:“你看,花儿都倦得要睡了!”

“待我来摇醒他们。”

姊姊不及发言,妹妹底手早己抓住树枝摇了几下。花瓣和水珠纷纷地落下来,铺得银片满地,煞是好玩。

妹妹说:“好玩啊,花瓣一离开树枝,就活动起来了!”

“活动什么?你看,花儿底泪都滴在我身上哪。”姊姊说这话时,带着几分怒气,推了妹妹一下。她接着说,“我不和你玩了,你自己在这里罢。”

妹妹见姊姊走了,直站在树下出神。停了半晌,老妈子走来,牵着她,一面走着,说:“你看,你底衣服都湿透了,在阴雨天,每日要换几次衣服,教人到哪里找太阳给你晒去呢?”

落下来底花瓣,有些被她们底鞋印入泥中;有些粘在妹妹身上,被她带走;有些浮在池面,被鱼儿衔入水里。那多情的燕子不歇把鞋印上的残瓣和软泥一同衔在口中,到梁间去,构成它们底香巢。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11.生

许地山

我底生活好像一棵龙舌兰,一叶一叶慢慢地长起来。某一片叶在一个时期曾被那美丽的昆虫做过巢穴;某一片叶曾被小鸟们歇在上头歌唱过。现在那些叶子都落掉了!只有瘢楞的痕迹留在干上,人也忘了某叶某叶曾经显过底样子;那些叶子曾经历过底事迹惟有龙舌兰自己可以记忆得来,可是他不能说给别人知道。

我底生活好像我手里这管笛子。他在竹林里长着底时候,许多好鸟歌唱给他听;许多猛兽长啸给他听;甚至天中底风雨雷电都不时教给他发音底方法。

他长大了,一切教师所教底都纳入他底记忆里。然而他身中仍是空空洞洞,没有什么。

做乐器者把他截下来,开几个气孔,搁在唇边一吹,他从前学底都吐露出来了。

12.无忧花

许地山

加多怜新近从南方回来,因为她父亲刚去世,遗下很多财产给她几位兄妹。她分得几万元现款和一所房子,那房子很宽,是她小时跟着父亲居住过的。很多可记念的交际会都在那里举行过,所以她宁愿少得五万元,也要向她哥哥换那房子。她底丈夫朴君,在南方一个县里教育机关当一份小差事。所得薪俸虽不很够用,幸赖祖宗给他留下一点产业,还可以勉强度过日子。

自从加多怜沾着新法律底利益,得了父亲这笔遗产,她便嫌朴君所住的地方闭塞简陋,没有公园、戏院,没有舞场,也没有够得上与她交游的人物。在穷乡僻壤里,她在外洋十年间所学的种种自然没有施展的地方。她所受的教育使她要求都市底物质生活,喜欢外国器皿,羡慕西洋人底性情。她底名字原来叫做黄家兰,但是偏要译成英国音义,叫加多怜伊罗。由此可知她的崇拜西方的程度。这次决心离开她丈夫,为的恢复她底都市生活。她把那旧房子修改成中西混合的形式,想等到布置停当才为朴君在本城运动一官半职,希望能够在这里长住下去。

她住的正房已经布置好了。现在正计划着一个游泳池,要将西花园那五间祖祠来改造。两间暗间改做更衣室,把神龛挪进来,改做放首饰、衣服和其它细软的柜子。三间明间改做池了。瓦匠已经把所有的神主都取出来放在一边。还有许多人在那里,搬神龛的搬神龛,起砖的起砖,掘土的掘土。已经工作了好些时,她才来看看。她走到房门口,便大声嚷:“李妈,来把这些神主拿走。”

李妈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长得还不丑,是她父亲用过的人。她问加多怜要把那些神主搬到那里去。加多怜说:“爱搬那儿搬那儿。现在不兴拜祖先了,那是迷信。你拿到厨房当劈柴烧了罢。”她说:“这可造孽,从来就没有人烧过神主,您还是挑一间空屋子把它们搁起来罢。或者送到大少爷那里也比烧了强。”加多怜说:“大爷也不一定要它们。他若是要,早就该搬走。反正我是不要它们了,你要送到大爷那里就送去。若是他也不要,就随你怎样处置,烧了也成,埋了也成,卖了也成。那上头底金底还可以值几十块,你要是把它们卖了,换几件好衣服穿穿,不更好吗?”她答应着,便把十几座神主放在篮里端出去了。

加多怜把话吩咐明白,随即回到自己底正房。房间也是中西混合型。正中一间陈设的东西更是复杂,简直和博物院一样。在这边安排着几件魏、齐造像,那边又是意、法底裸体雕刻。壁上挂的,一方面是香光、石庵底字画,一方面又是什么表现派后期印象派底油彩。一边挂着先人留下来的铁笛玉笙,一边却放着皮安奥与梵欧林。这就是她底客厅。客厅底东西厢房一边是她底卧房和装饰室,一边是客房,所有的设备都是现代化的。她从客厅到装饰室,便躺在一张软床上,看看手表已过五点;就按按电铃,顺手点着一支纸烟。一会,陈妈进来。她说:“今晚有舞局,你把我那新做的舞衣拿出来,再打电话叫裁缝立刻把那套蝉纱衣服给送来。回头来侍候洗澡。”陈妈一答应着便即出去。

她洗完澡出来,坐在妆台前,涂脂抹粉,足够半点钟工夫。陈妈等她装饰好了,便把衣服披在她身上。她问:“我这套衣服漂亮不漂亮?”陈妈说:“这花了多少钱做的?”她说:“这双鞋合中国钱六百块,这套衣服是一千。”陈妈才显出很赞羡的样子说;“那么贵,敢情漂亮啦。”加多怜笑她不会鉴赏,对她解释那双鞋和那套衣服会这么贵和怎样好看的缘故,但她都不懂得。她反而说:“这件衣服就够我们穷人置一两顷地。”加多怜说:“地有什么用呢?反正有人管你吃的穿的用的就得啦。”陈妈说:“这两三年来,太太小姐们穿得越发讲究了,连那位黄老太太也穿得花花绿绿地。”加多怜说:“你们看得不顺眼吗?这也不希奇。你晓得现在娘们都可以跟爷们一样,在外头做买卖,做事和做官;如果打扮得不好,人家一看就讨嫌,什么事都做不成了。”她又笑着说:“从前的女人,未嫁以前是一朵花,做了妈妈就成了一个大倭瓜。现在可不然,就是八十岁老太太也得打扮得像小姑娘一样才好。”陈妈知道她心里很高兴,不再说什么,给她披上一件外衣,便出去叫车夫伺候着。

加多怜在软床上坐着等候陈妈底回报,一面从小桌上取了一本洋文的美容杂志,有意无意地翻着。一会儿李妈进来说;“真不凑巧,您刚要上门,邸先生又来了。他现时在门口等着,请进来不请呢?”加多怜说:“请他这儿来罢。”李妈答应了一声,随即领着邸力里亚进来。邸力里亚是加多怜在纽约留学时所认识的西班牙朋友,现时在领事馆当差。自从加多怜回到这城以来,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好几次。他是一个很美丽的少年,两撇小胡映着那对像电光闪烁的眼睛。说话时那种浓烈的表情,乍一看见,几乎令人想着他是印度欲天或希拉伊罗斯底化身。他一进门,便直趋到加多怜面前,抚着她底肩膀说:“达灵,你正要出门吗?我要同你出去吃晚饭,成不成?”加多怜说:“对不住,今晚我得去赴林市长底宴舞会,谢谢你底好意。”她拉着邸先生底手,教他也在软椅上坐,说说:“无论如何,你既然来了,谈一会再走罢。”他坐下,看见加多怜身边那本美容杂志,便说:“你喜欢美国装还是法国装呢,看你底身材,若扮起西班牙装,一定很好看。不信,明天我带些我们国里底装饰月刊来给你看。”加多怜说:“好极了。我知道我一定会很喜欢西班牙底装束。”

两个人坐在一起,谈了许久。陈妈推门进来,正要告诉林宅已经催请过,蓦然看见他们在椅子上搂着亲嘴。在半惊慌半诧异意识中,她退出门外。加多怜把邸力里亚推开,叫:“陈妈进来。有什么事,是不是林宅来催请呢?”陈妈说:“催请过两次了。”那邸先生随即站起来,拉着她底手说:“明天再见罢。不再耽误你底美好的时间了。”她叫陈妈领他出门,自己到妆台前再匀匀粉,整理整理头面,一会儿陈妈进来说车已预备好,衣箱也放在车里。加多怜对她说:“你们以后该学学洋规矩才成。无论到那个房间,在开门以前,必得敲敲门,教进才进来。方才邸先生正和我行着洋礼,你闯进来,本来没多大关系,为什么又要缩回去?好在邸先生知道中国风俗,不见怪,不然,可就得罪客人了。”陈妈心里才明白外国风俗,亲嘴是一种礼节,她连回答了几声“晤,晤”,随即到下房去。

加多怜来到林宅,五六十位客人已经到齐了。市长和他底夫人走到跟前同她握手。她说:“对不住,来迟了。”市长连说:“不迟不迟,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与她应酬几句,又去同别的客人周旋。席间也有很多她所认识的朋友,所以她谈笑自如很不寂寞。席散后,麻雀党员扑克党员、白面党员等等,各从其类,各自消遣。但大部份的男女宾都到舞厅去。她底舞艺本是冠绝一城的,所以在场上的独舞与合舞都博得宾众底赞赏。

已经舞过很多次了。这回是市长和加多怜配舞。在进行时,市长极力赞美她身材底苗条和技术底纯熟。她越发播弄种种妩媚的姿态,把那市长底心绪搅得纷乱。这次完毕,接着又是她底独舞。市长目送着她进更衣室,静悄悄地等着她出来、众宾又舞过一回,不一会,灯光全都熄了,她底步伐随着音乐慢慢地踏入场中。她头上底纱巾和身上底纱衣满都是萤火所发出的光,身体底全部在磷光闪烁中断续地透露出来。头面四周更是明亮,直如圆光一样。这动物质的衣裳比起其余的舞衣真像寒冰狱里底鬼皮与天宫底霓裳的相差。舞罢,市长问她这件舞衣底做法。她说用萤火缝在薄纱里,在黑暗中不用反射灯能够自己放出光明来。市长赞她聪明,说会场中一定有许多人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想着天衣也不过如此。

她更衣以后,同市长到小客厅去休息。在谈话间,市长便问她说:“听说您不想回南方了,是不是?”她回答说:“不错,我有这样打算;不过我得替朴君在这里找一点事做才成。不然,他必不让我一个人在这里住着,如果他不能找着事情,我就想自己去考考文官,希望能考取了,派到这里来。”市长笑着说:“像您这样漂亮,还用考什么文官武官呢!您只告诉我您愿意做什么官,我明儿就下委札。”她说:“不好罢?我也不知道我能做什么官。您若肯提拔,就请派朴君一点小差事,那就感激不尽了,市长说:“您底先生我没见过,不便造次。依我看来,您自己做做官,岂不更抖吗?官有什么叫做会做不会做!您若肯做就能做,回头我到公事房看看有什么缺,马上就把您补上好啦。若是目前没有缺,我就给您一个秘书的名义。”她摇头,笑着说:“当秘书,可不敢奉命。女的当人家底秘书都要给人说闲话的。”市长说:“那倒没有关系,不过有点屈才而已。当然我得把比较重要的事情来叨劳。”

舞会到夜阑才散。加多怜得着市长应许给官做,回家以后,还在卧房里独自跳跃着。

从前老辈们每笑后生小子所学非用,到近年来,学也可以不必,简直就是不学有所用。市长在舞会所许加多怜的事已经实现了。她已做了好几个月的特税局帮办,每月除到局支几万元薪水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她自己的。督办是市长自己场兼。实际办事的是局里底主任先生们。她也安置了李妈底丈夫李富在局里,为的是有事可以关照一下。每日里她只往来于饭店、舞场和显官豪绅底家庭间,无忧虑地过着太平日子。平常她起床的时间总在中午左右,午饭总要到下午三四点,饭后便出门应酬,到上午三四点才回家。若是与邸力里亚有约会或朋友们来家里玩,她就不出门,也起得早一点。

在东北事件发生后一个月的一天早晨,李妈在厨房为她底主人预备床头点心,陈妈把客厅归着好,也到厨房来找东西吃。她见李妈在那里忙着,便问:“现在才十点多,太太就醒啦?”李妈说:“快了罢,今天中午有饭局,十二点得出门。不是不许叫‘太太’吗?你真没记性!”陈妈说:“是呀,大太做了官,当然不能再叫太太了。可是叫她做‘老爷’,也不合适,回头老爷来到,又该怎样呢?一定得叫‘内老爷’。‘外老爷’才能够分别出来。”李妈说:“那也不对,她不是说管她叫‘先生’或是帮办么?’陈妈在灶头拿起一块烤面包抹抹果酱就坐在一边吃。她接着说:“不错,可是昨天你们李富从局里来,问‘先生在家不在’,我一时也拐不过弯来;后来他说太太,我才想起来。你说现在的新鲜事可乐不可乐?”李妈说:“这不算什么,还有更可乐的啦。”陈妈说:“可不是!那‘行洋礼’的事。他们一天到晚就行着这洋礼。”她嘻笑了一阵,又说:“昨晚那郎先生闹到三点才走。送出院子,又是一回洋礼,还接着‘达灵’、‘达灵’叫了一阵。我说李姐,你想他们是怎么一回事?”李妈说:“谁知道,听说外国就是这样乱,不是两口子的男女搂在一起也没关系。咋儿她还同邸先生一起在池子里洗澡咧。”陈妈说;“提起那池子来了。三天换一次水,水钱二百块,你说是不是,洗的是银子不是水?”李妈说:“反正有钱的人把钱就不当钱,又不用自己卖力气,衙门和银行里每月把钱交到手,爱怎花就怎花。像前几个月那套纱衣裳,在四郊收买了一千多只火虫,花了一百多。听说那套料子就是六百,工钱又是二百。第二天要我把那些火虫一只只从小口袋里掏出来。光那条头纱就有五百多只,摘了一天还没摘完,真把我底胳臂累坏了。三天花二百块的水也好过花八九百块做一件衣服,穿一晚上就拆。这不但糟蹋钱并且造孽。你想。那一千多只火虫底命不是命吗?”陈妈说:“不用提那个啦。今天过午,等她出门,咱们也下池子去试一试,好不好?”李妈说:“你又来了,上次你偷穿她底衣服,险些闯出事来。现在你又忘了!我可不敢,那个神堂,不晓得还有没有神,若是有,咱们光着身子下去,怕亵渎了受责罚。”陈妈说:“人家都不会出毛病,咱们还怕什么?”她站起来,顺手带了些吃的到自己屋里去了。

李妈把早点端到卧房,加多怜已经靠着床背,手拿一本杂志在那里翻着。她问李妈:“有信没信?”李妈答应了一声“有”,随把盘子放在床上,问过要穿什么衣服以后便出去了。她从盘子里拿起信来,一封一封看过。其中有一封是朴君的,说他在年底要来。她看过以后,把信放下,并没显出喜悦的神气,皱着眉头,拿起面包来吃。

中午是市长请吃饭,座中只有宾主二人。饭后,市长领到一间密室去。坐定后,市长便笑着说:“今天请您来,是为商量一件事情。您如同意,我便往下说。”加多怜说:“只要我底能力办得到,岂敢不与督办同意?”

市长说:“我知道只要您愿意,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我给您说,现在局里存着一大宗缉获的私货和违禁品,价值在一百万以上。我觉得把它们都归了公,怪可惜的,不如想一个化为私的方法,把它们弄一部分出来。若能到手,我留三十万,您留二十七万,局里底人员分二万,再提一万出来做参与这事的人们底应酬费。如果要这事办得没有痕迹,最好找一个外国人来认领。您不是认识一位领事馆的朋友吗?若是他肯帮忙,我们就在应酬费里提出四五千送他。您想这事可以办吗,”加多怜很躇踌,摇着头说:“这宗款太大了,恐怕办得不妥,风声泄漏出去您、我都要担干系。”市长大笑说:“您到底是个新官僚!赚几十万算什么?别人从飞机、军舰、军用汽车装运烟土、白面,几千万、几百万就那么容易到手,从来也没曾听见有人质问过。我们赚一百几十万,岂不是小事吗!您请放心,有福大家享,有罪鄙人当。您待一会儿去找那位邸先生商量一下得啦。”她也没主意了,听市长所说,世间简直好像是没有不可做的事情。她站起来,笑着说:“好罢,去试试看。”

加多怜来到邸力里亚这里,如此如彼他说了一遍。这邸先生对于她底要求从没拒绝过。但这次他要同她交换条件才肯办。他要求加多怜同他结婚,因为她在热恋的时候曾对他说过她与朴君离异了。加多怜说:“时候还没到,我与他的关系还未完全脱离。此外,我还怕社会底批评。”他说:“时候没到,时候没到,到什么时候才算呢?至于社会那有什么可怕的?社会很有力量,像一个勇士一样。可是这勇士是瞎的,只要你不走到他跟前,使他摩着你,他不看见你,也不会伤害你。我们离开中国就是了。我们有了这么些钱,随便到阿根廷住也好,到意大利住也好,就是到我底故乡巴悉罗那住也无不可。我们就这样办罢。我知道你一定要喜欢巴悉罗那的蔚蓝天空。那是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比得上的,我们可以买一只游船,天天在地中海邀游,再没有比这事快乐的了。”

邸力里亚底话把加多怜说得心动了。她想着和朴君离婚倒是不难,不过这几个月的官做得实在有瘾;若是嫁给外国人,国籍便发生问题,以后能不能回来。更是一个疑问。她说:“何必做夫妇呢?我们这样天天在一块玩,不比夫妇更强吗?一做了你底妻子,许多困难的问题都要发生出来。若是要到巴悉罗那去,等事情弄好了,就拿那笔款去花一两年也无妨。我也想到欧洲去玩玩。……”她正说着,小使进来说帮办宅里来电话,请帮办就回去,说老妈子洗澡,给水淹坏了。加多怜立刻起身告辞。邸先生说:“我跟你去罢,也许用得着我。”于是二人坐上汽车飞驶到家。

加多怜和邸先生一直来到游泳池边,陈妈和李妈已经被捞起来,一个没死,一个还躺着。她们本要试试水里底滋味,走到跳板上,看见水并不很深,陈妈好玩,把李妈推下去,那里知道跳板的弹性很强,同时又把她弹下去。李妈在水里翻了一个身,冲到池边,一手把绳揪着,可是左臂己擦伤了。陈妈浮起来两三次,一沉到底。李妈大声嚷救命,园里的花匠听见,才赶紧进来,把她们捞起来。邸先生给陈妈施行人工呼吸法,好容易把她救活了。加多怜叫邸先生把她们送到医院去。

邸力里亚从医院回来,加多怜继续与他谈那件事情,他至终应许去找一个外商承认那宗私货,并且发出一封领事馆底证明书。她随即用电话通知督办。督办在电话里一连对她说了许多夸奖的话,其喜欢可知。

两三个月的国难期间,加多怜仍是无忧无虑能乐且乐地过她底生活。那笔大款早已拿到手,那邸先生又催着她一同到巴悉罗那去,她到市长那里,仍然提起她要出洋的事,并已说明这是当时的一个条件。市长说:“这事容易办,就请朴君代理您的事情,您要多久回任都可以。”加多怜说:“很好,朴君过几天就可以到。我原先叫他过年一三月才来,但他说一定要在年底来。现在给他这差事,真是再好不过了。”

朴君到了。加多怜递给他一张委任状。她对丈夫说,政府派她到欧洲考查税务,急要动身,教他先代理邦办,等她回来再谋别的事情做。朴君是个老实人,太太怎么说,他就怎么答应,心理并且赞赏她底本领。

过几天,加多怜要动身了。她和邸力里亚同行,朴君当然不晓得他们的关系,把他们送到上海候船,便赶快回来。刚一到家,陈妈底丈夫和李富都在那里等候着。陈妈底丈夫说他妻子自从出院以后,在家里病得不得劲,眼看不能再出来做事了,要求帮办赏一点医药费。李富因局里底人不肯分给他那笔款,教他问邦办要。这事迁延很久,加多怜也曾应许教那班人分些给他,但没办妥就走了。朴君把原委问明,才知道他妻子自离开他以后的做官生活的大概情形。但她已走了,他即不便用书信去问她,又不愿意拿出钱来给他们。说了很久,不得要领,他们都恨恨地走了。

一星期后,特税局底大侵吞案被告发了,告发人便是李富和几个分不着款的局员。市长把事情都推在加多怜身上。把朴君请来。说了许多官话,又把上级机关底公文拿出来朴君看得眼呆呆地,说不出半句话来。市长假装好意说:“不要紧,我一定要办到不把阁下看管起来。这事情本不难办,外商来领那宗货物,也是有凭有据,最多也不过是办过失罪,只把尊寓交出来当做赔偿,变卖得多少便算多少,敷衍得过便算了事。我与尊夫人的交情很深,这事可以不必推究;不过事情已经闹到上头,要不办也不成。我知道尊夫人一定也不在乎那所房子,她身边至少也有三十万呢。”

第二天,撤职查办的公文送到,警察也到了。朴君气得把那张委任状掏得粉碎。他底神气直像发狂,要到游泳池投水,幸而那里已有警察,把他看住了。

房子被没收的时候,正是加多怜同邸力里亚离开叫中国的那天。她在敌人底炮火底下,和平日一样,无忧无虑地来到吴淞口。邸先生望着岸上的大火,对加多怜说:“这正是我们避乱的机会。我看这仗一时是打不完的,过几年,我们再回来罢。”

13.难解决的问题

许地山

我叫同伴到钓鱼矶去赏荷,他们都不愿意去,剩我自己走着。我走到清佳堂附近,就坐在山前一块石头上歇息。在瞻顾之间,小山后面一阵卿咕的声音夹着蝉声送到我耳边。

谁愿意在优游的天日中故意要找出人家底秘密呢?然而宇宙间底秘密都从无意中得来。所以在那时候,我不离开那里,也不把两耳掩住,任凭那些声浪在耳边荡来荡去。

辟头一声,我便听得,“这实是一个难解决的问题。……”

既说是难解决,自然要把怎样难底理由说出来。这理由无论是局内、局外人都爱听底。以前的话能否钻人我耳里,且不用说,单是这一句,使我不能不注意。

山后底人接下去说:“在这三位中,你说要哪一位才合适?……梅说要等我十年;白说要等到我和别人结婚那一天;区说非嫁我不可,——她要终身等我。”

“那么,你就要区罢。”

“但是梅底景况,我很了解。她底苦衷,我应当原谅。她能为了我牺牲十年底光阴,从她底境遇看来,无论如何,是很可敬底。设使梅居区底地位,她也能说,要终身等我。”

“那么,梅、区都不要,要白如何?”

“白么?也不过是她底环境使她这样达观。设使她处着梅底景况,她也只能等我十年。”

会话到这里就停了。我底注意只能移到池上,静观那被轻风摇摆的芰荷。呀,叶底那对小鸳鸯正在那里歇午哪!不晓得它们从前也曾解决过方才的问题没有?不上一分钟,后面底声音又来了。

“那么,三个都要如何?”

“笑话,就是没有理性底兽类也不这样办。”

又停了许久。

“不经过那些无用的礼节,各人快活地同过这一辈子不成吗?”

“唔……唔……唔……这是后来的话,且不必提,我们先解决目前底困难罢。我实不肯故意辜负了三位中底一位。我想用拈阄的方法瞎挑一个就得了。”

“这不更是笑话么?人间哪有这么新奇的事!她们三人中谁愿意遵你底命令,这样办呢?”

他们大笑起来。

“我们私下先拈一拈,如何?你权当做白,我自己权当做梅,剩下是区底份。”

他们由严重的密语化为滑稽的谈笑了。我怕他们要闹下坡来,不敢逗留在那里,只得先走。钓鱼矶也没去成。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14.债

许地山

他一向就住在妻子家里,因为他除妻子以外,没有别的亲戚。妻家底人爱他底聪明,也怜他底伶仃,所以万事都尊重他。

他底妻子早已去世,膝下又没有子女。他底生活就是念书、写字,有时还弹弹七弦。他决不是一个书呆子,因为他常要在书内求理解,不像书呆子只求多念。

妻子底家里有很大的花园供他游玩;有许多奴仆听他使令。但他从没有特意到园里游玩;也没有呼唤过一个仆人。

在一个阴郁的天气里,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舒服底。岳母叫他到屋里闲谈,不晓得为什么缘故就劝起他来。岳母说:“我觉得自从俪儿去世以后,你就比前格外客气。我劝你毋须如此,因为外人不知道都要怪我。看你穿成这样,还不如家里底仆人,若有生人来到,叫我怎样过得去?倘或有人欺负你,说你这长那短,尽可以告诉我,我责罚他给你看。”

“我哪里懂得客气?不过我只觉得我欠底债太多,不好意思多要什么。”

“什么债?有人向你算帐么?唉,”你太过见外了!我看你和自己底子侄一样,你短了什么,尽管问管家底要去;若有人敢说闲话,我定不饶他。”

“我所欠底是一切的债。我看见许多贫乏人、愁苦人,就如该了他们无量数的债一般。我有好的衣食,总想先偿还他们。世间若有一个人吃不饱足,穿不暖和,住不舒服,我也不敢公然独享这具足的生活。”

“你说得太玄了!”她说过这话,停了半晌才接着点头说:“很好,这才是读书人‘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精神。……然而你要什么时候才还得清呢?你有清还底计划没有?”

“唔……晤……”他心里从来没有想到这个,所以不能回答。

“好孩子,这样的债,自来就没有人能还得清,你何必自寻苦恼?我想,你还是做一个小小的债主罢。说到具足生活,也是没有涯岸的:我们今日所谓具足,焉知不是明日底缺陷?你多念一点书就知道生命即是缺陷底苗圃,是烦恼底秧田;若要补修缺陷,拔除烦恼,除弃绝生命外,没有别条道路。然而,我们哪能办得到?个个人都那么怕死!你不要作这种非非想,还是顺着遇做人去罢。”

“时间,……计划,……做人……”这几个字从岳母口里发出,他底耳鼓就如受了极猛烈的椎击。他想来想去,已想昏了。他为解决这事,好几天没有出来。

那天早晨,女佣端粥到他房里,没见他,心中非常疑惑。因为早晨,他没有什么地方可去:海边呢?他是不轻易到底。花园呢?他更不愿意在早晨去。因为丫头们都在那个时候到园里争摘好花去献给她们几位姑娘。他最怕见底是人家毁坏现成的东西。

女佣四围一望,蓦地看见一封信被留针刺在门上。她忙取下来,给别人一看,原来是给老夫人底。

她把信拆开,递给老夫人。上面写着:

亲爱的岳母:

你问我底话,教我实在想不出好回答。而且,因你这一问,使我越发觉得我所负底债更重。我想做人者不能还债,就得避债,决不能教债主把他揪住,使他受苦。若论还债,依我底力量、才能,是不济事底。我得出去找几个帮忙底人。如果不能找着,再想法子。现在我去了,多谢你栽培我这么些年。我底前途,望你记念;我底往事,愿你忘却。我也要时时祝你平安。

婿容融留字

老夫人念完这信,就非常愁闷。以后,每想起她底女婿,便好几天不高兴。但不高兴尽管不高兴,女婿至终没有回来。

(原刊1922年5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5号)

15.头发

许地山

这村里底大道今天忽然点缀了许多好看的树叶,一直达到村外底麻栗林边。村里底人,男男女女都穿得很整齐,像举行什么大节期一样。但六月间没有重要的节期,婚礼也用不着这么张罗,到底是为甚事?

那边底男子们都唱着他们底歌,女子也都和着。我只静静地站在一边看。

一队兵押着一个壮年的比丘从大道那头进前。村里底人见他来了,歌唱得更大声。妇人们都把头发披下来,争着跪在道傍,把头发铺在道中;从远一望,直像整匹底黑练摊在那里。那位比丘从容地从众女人底头发上走过;后面底男子们都嚷着:“可赞美的孔雀旗呀!”

他们这一嚷就把我提醒了。这不是倡自治底孟法师入狱底日子吗?我心里这样猜,赶到他离村里底大道远了,才转过篱笆底西边。刚一拐弯,便遇着一个少女摩着自己底头发,很懊恼地站在那里。我问她说:“小姑娘,你站在此地,为你们底大师伤心么?”

“固然。但是我还咒诅我底头发为什么偏生短了,不能摊在地上,教大师脚下底尘土留下些少在上头。你说今日村里底众女子,哪一个不比我荣幸呢?”

“这有什么荣幸?若你有心恭敬你底国土和你底大师就够了。”

“咦!静藏在心里底恭敬是不够底。”

“那么,等他出狱底时候,你底头发就够长了。”

女孩子听了,非常喜欢,至于跳起来说:“得先生这一祝福,我底头发在那时定能比别人长些。多谢了!”

她跳着从篱笆对面底流连子园去了。我从西边一直走,到那麻栗林边;那里底土很湿。大师底脚印和兵土底鞋印在上头印得很分明。

(原刊1922年8月《小说月报》第13卷第8号)

16.故事

郁达夫

听说外国的人称中国作“支那”,是因为大秦的威力的远播。Chin拼起来是秦字的声音。而拉丁字的地名等末尾,老要加一个A字,所以秦字就一转而作了“支那”。这考据的的确不的确,暂且不去管它。

但因为想到了秦字,所以想将秦朝的有一宗故事来说给大家听听。

秦国本来是专讲究武器,年年不断地招募新兵,看百姓不值一钱,只将百姓的辛苦劳力全部压榨出来,只用到打仗杀人等事情上去的一个国家。

恶人强横霸道,在这世上是只会兴盛起来的。所以秦国因它的武器,因它的兵力,因它的种种残酷的诡计,就成了中国一统的大国了。代表这强横霸道的大国的,是一个秦始皇。他非但想把同时代的异己者,杀得干干净净,他并且对于后世千年万年的不附己的人类,也同时想杀得个寸草不留。所以他于统一中国之后,就把全中国的读书人收集了拢来,一刀一个,不问理由,不问皂白,只是同割草似的杀过去。因为有人告诉他说,读书人是最不好指使,最容易起不平,最能把那些如牛似马的农人呀,工人呀等挑拨起来的一种动物。这告诉他以这些事情的,当然也是个把读书人,他们的所以要献这计的原因,就因为想讨秦始皇的好,一面也可以将同行者杀尽,而自己等能够得到专卖的利益。献计者的周到,真可以说是无微不至。他们教秦始皇杀尽了千千万万的读书动物之外,还要把凡是这些读书动物所做所刻所写的东西,都拿来烧成了灰。

因为这些东西不烧了,百姓是依旧会感到不平,感到不公,要蹊跷起来的。这些东西若不烧了,后来的子子孙孙,依旧会摇头摆尾的变成读书的动物的。

费了这种种苦心,做了这种种把戏之后,秦始皇满足了,以为以后的牛马似的百姓是再也不会聪明起来,而这天下就可以长长久久的由他及他的子孙享受过去了。教秦始皇做这些事情的读书人也满足了,以为以后的中国,说起读书人就只有他们一家,百姓中间,就只有他们几个是最聪明的了。

秦始皇和这几个读书人就放大了胆,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百姓出多少钱就出多少钱,要杀几个人取乐取乐就杀几个人。百姓果然不敢响了,在路上走路的时候,也不敢互相看一眼。家家户户每家有几个人就老早去预备好几口棺材放在那里。因为几时被皇帝来杀是决不定的,所以他们个个都生也还没有生着,就在那里预备死了;而实际上像他们那样的活着,也还是死了的好,还不如死了倒舒服些。

但是秦始皇和他的几个专卖的读书人似乎也是人,不是别的东西,因为想千年万年活过去的他们,也只上了一回一个茅山道士的当,终于做不成神仙,终于一个一个的死掉了。他们死了之后,国内的许多许多还没有被他们杀了的百姓——自然是杀不尽的,因为无论如何,百姓总是绝对多数,杀了一半,总还有一半剩落,再杀一半的一半,也总还有一半的一半剩落,杀到最后,这剩落的总还是大多数者——就想动起手来。于是就有一个比秦始皇更厉害,杀人杀得更多的人出来了。他四方八面杀了一阵之后,实在觉得杀也杀不尽这许多的。所以就想了一个计策出来,好省他许多力气。他教百姓若完完全全能够听他的话的时候,他就可以不杀他们。所以他就在大家的面前,牵过一只鹿来,教大家说,这是马。若有人敢说一声不是的,当然是一刀。可是他虽则看见大家都在说这是马,这是马,这不是鹿,而由他的聪明的眼睛看将起来,觉得大家的赞声都是空虚而在那里发抖的。所以他又大声的怒叫着说,你们不承认么?你们敢反对么?你们能够证明这不是马么?听了他这怒叫,大家是吓得魂灵儿也没有的了,又哪一个敢出来证明呢?

可是在大家的中间,自然是有又聪明又能干的也是专卖的读书人的子孙混着的;这几个专卖的读书人,就乘此机会,出来活动了。第一他们就先对大家说:“这是马,这不是鹿,我可以证明。”说着他们就去牵几只马出来,指给大家看,一边重新高喊着说:“这才是鹿哩!这才是鹿哩!你们谁能够否认我这证明,而出来证明这不是鹿的么?”当然是没有人敢出来证明的。然而光是空玩玩这套把戏,他们还是不满足的,所以他们还要硬指出几个人出来,说是这几个人否认了他们的证明。

时间一年一年的过去了,秦始皇也一个一个的换过了。专卖的读书人,尤其是一代一代的聪明起来了。于是,结果,被杀的百姓也就一次一次的增加了。

现在是什么朝代,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上面所述的仿佛是秦朝的,仿佛也是秦朝以后一直一直传下来直传到了现在的故事。

一九二八年十月作

(原载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十五日《白华》第一卷第二期,据《达夫散文集》)

17.马缨花开的时候

郁达夫

约莫到了夜半,觉得怎么也睡不着觉,于起来小便之后,放下玻璃溺器,就顺便走上了向南开着的窗口。把窗帷牵了一牵,低身钻了进去,上半身就像是三明治里的火腿,被夹在玻璃窗与窗帷的中间。

窗外面是二十边的还不十分大缺的下弦月夜,园里的树梢上,隙地上,白色线样的柏油步道上,都洒满了银粉似的月光,在和半透明的黑影互相掩映。周围只是沉寂、清幽,正象是梦里的世界。首夏的节季,按理是应该有点热了,但从毛绒睡衣的织缝眼里侵袭进来的室中空气,尖淋淋还有些儿凉冷的春意。

这儿是法国天主教会所办的慈善医院的特等病房楼,当今天早晨进院来的时候,那个粗暴的青年法国医生,糊糊涂涂的谛听了一遍之后,一直到晚上,还没有回话。只傍晚的时候,那位戴白帽子的牧母来了一次。问她这病究竟是什么病?她也只微笑摇着头,说要问过主任医生,才能知道。

而现在却已经是深沉的午夜了,这些吃慈善饭的人,实在也太没有良心,太不负责任,太没有对众生的同类爱。幸而这病,还是轻的,假若是重病呢?这么的一搁,搁起十几个钟头,难道起死回生的耶稣奇迹,果真的还能在现代的二十世纪里再出来的么?

心里头这样在恨着急着,我以前额部抵住了凉阴阴的玻璃窗面,双眼尽在向窗外花园内的朦胧月色,和暗淡花阴,作无心的观赏。立了几分钟,怨了几分钟,在心里学着罗兰夫人的那句名句,叫着哭着:

“慈善呀慈善!在你这令名之下,真不知害死了多少无为的牺牲者,养肥了多少卑劣的圣贤人!”

直等怨恨到了极点的时候,忽而抬起头来一看,在微明的远处,在一堆树影的高头,金光一闪,突然间却看出了一个金色的十字架来。

“啊吓不对,圣母马利亚在显灵了!”

心里这样一转,自然而然地毛发也竖起了尖端。再仔细一望,那个金色十字架,还在月光里闪烁着,动也不动一动。注视了一会,我也有点怕起来了,就逃也似地将目光移向了别处。可是到了这逃避之所的一堆黑树荫中逗留得不久,在这黑沉沉的背景里,又突然显出了许多上尖下阔的白茫茫同心儿一样,比蜡烛稍短的不吉利的白色物体来。一朵两朵,七朵八朵,一眼望去,虽不十分多,但也并不少,这大约总是开残未谢的木兰花罢,为想自己宽一宽自己的心,这样以最善的方法解释着这一种白色的幻影,我就把身体一缩,退回自己床上来了。进院后第二天的午前十点多钟,那位含着神秘的微笑的牧母又静静儿同游水似地来到了我的床边。

“医生说你害的是黄疸病,应该食淡才行。”

柔和地这样的说着,她又伸出手来为我诊脉。她以一只手捏住了我的臂,擎起另外一只手,在看她自己臂上的表。我一言不发,只是张大了眼在打量她的全身上下的奇异的线和色。

头上是由七八根直线和斜角线叠成的一顶雪也似的麻纱白帽子,白影下就是一张肉色微红的柔嫩得同米粉似的脸。因为是睡在那里的缘故,我所看得出来的,只是半张同《神曲》封面画上,印在那里的谭戴似的鼻梁很高的侧面形。而那只瞳人很大很黑的眼睛哩,却又同在做梦似地向下斜俯着的。足以打破这沉沉的梦影,和静静的周围的两种刺激,便是她生在眼睑上眼睛上的那些很长很黑,虽不十分粗,但却也一根一根地明细分视得出来的眼睫毛和八字眉,与唧唧唧唧,只在她那只肥白的手臂上静走着的表针声。她静寂地俯着头,按着我的臂,有时候也眨着眼睛,胸口头很细很细的一低一高地吐着气,真不知道听了我几多时的脉,忽而将身体一侧,又微笑着正向着我显示起全面来了,面形是一张中突而长圆的鹅蛋脸。

“你的脉并不快,大约养几天,总马上会好的。”

她的富有着抑扬风韵的话,却是纯粹的北京音。

“是会好的么?不会死的么?”

“啐,您说哪儿的话?”

似乎是嫌我说得太粗暴了,嫣然地一笑,她就立刻静肃敏捷地走转了身,走出了房。而那个“啐,您说哪儿的话?”的余音,却同大钟鸣后,不肯立时静息般的尽在我的脑里耳里踏踏地跑着绕圈儿的马。

医生隔日一来,而苦里带咸的药,一天却要吞服四遍,但足与这些恨事相抵而有余的,倒是那牧母的静肃的降临,有几天她来的次数,竟会比服药的次数多一两回。象这样单调无聊的修道院似的病囚生活,不消说是谁也会感到厌腻的,我于住了一礼拜医院之后,率性连医生也不愿他来,药也不想再服了,可是那牧母的诊脉哩,我却只希望她从早晨起就来替我诊视,一直到夜,不要离开。

起初她来的时候,只不过是含着微笑,量量热度,诊诊我的脉,和说几句不得不说的话而已。但后来有一天在我的枕头底下被她搜出了一册泥而宋版的Baudelaire的小册子后,她和我说的话也多了起来,在我床边逗留着的时间也一次次的长起来了。

她告诉了我Soeursdecharite(白帽子会)的系统和义务,她也告诉了我罗曼加多力克教(Catchisme)的教义总纲领。她说她的哥哥曾经去罗马朝见过教皇,她说她的信心坚定是在十五年前的十四岁的时候。而她的所最对我表示同情的一点,似乎是因为我的老家的远处在北京,“一个人单身病倒了在这举目无亲的上海,哪能够不感到异样的孤凄与寂寞呢?”尤其是觉得合巧的,两人在谈话的中间,竟发见了两人的老家,都偏处在西城,相去不上二三百步路远,在两家的院子里,是都可以听得见北堂的晨钟暮鼓的。为有这种种的关系,我入院后经过了一礼拜的时候,觉得忌淡也没有什么苦处了,因为每次的膳事,她总叫厨子特别的为我留心,布丁上的奶油也特别的加得多,有几次并且为了医院内的定食不合我的胃口,她竟爱把她自己的几盆我可以吃的菜蔬,差男护士菲列浦一盆一盆的递送过来,来和我的交换。

象这样的在病院里住了半个多月,虽则医生的粗暴顽迷,仍旧改不过来,药味的酸咸带苦,仍旧是格格难吃,但小便中的绛黄色,却也渐渐地褪去,而柔软无力的两只脚,也能够走得动一里以上的路了。

又加以时节逼近了中夏,日长的午后,火热的太阳偏西一点,在房间里闷坐不住,当晚祷之前,她也常肯来和我向楼下的花园里去散一回小步。两人从庭前走出,沿了葡萄架的甬道走过木兰花丛,穿入菩提树林,到前面的假山石旁,有金色十字架竖着的圣母像的石坛圈里,总要在长椅上,坐到晚祷的时候,才走回来。

这舒徐闲适的半小时的晚步,起初不过是隔两日一次或隔日一次的,后来竟成了习惯,变得日日非去走不行了。这在我当然是一种无上的慰藉,可以打破打破一整天的单调生活,而终日忙碌的她似乎也在对这漫步,感受着无穷的兴趣。

又经过了一星期的光景,天气更加热起来了。园里的各种花木,都已经开落得干干净净,只有墙角上的一丛灌木,大约是蔷薇罢,还剩着几朵红白的残花,在那里装点着景色。去盛夏想也已不远,而我也在打算退出这医药费昂贵的慈善医院,转回到北京去过夏去。可是心里虽则在这么的打算,但一则究竟病还没有痊愈,而二则对于这周围的花木,对于这半月余的生活情趣,也觉得有点依依难舍,所以一天一天的捱捱,又过了几天无聊的病囚日子。

有一天午后,正当前两天的大雨之余,天气爽朗晴和得特别可爱,我在病室里踱来踱去,心里头感觉得异样的焦闷。大约在铁笼子里徘徊着的新被擒获的狮子,或可以想象得出我此时的心境来,因为那一天从早晨起,一直到将近晚祷的这时候止,一整日中,牧母还不曾来过。

晚步的时间过去了,电灯点上了,直到送晚餐来的时候,菲列浦才从他的那件白衣袋里,摸出了一封信来,这不消说是牧母托他转交的信。

信里说,她今天上中央会堂去避静去了,休息些时,她将要离开上海,被调到香港的病院中去服务。若来面别,难免得不动伤感,所以相见不如不见。末后再三叮嘱着,教我好好的保养,静想想经传上的圣人的生活。若我能因这次的染病,而归依上帝,浴圣母的慈恩,那她的喜悦就没有比此更大的了。

我读了这一封信后,夜饭当然是一瓢也没有下咽。在电灯下呆坐了数十分钟,站将起来向窗外面一看,明蓝的天空里,却早已经升上了一个银盆似的月亮。大约不是十五六,也该是十三四的晚上了。

我在窗前又呆立了一会,旋转身就披上了一件新制的法兰绒的长衫,拿起了手杖,慢慢地,慢慢地,走下了楼梯,走出了楼门,走上了那条我们两人日日在晚祷时候走熟了的葡萄甬道。一程一程的走去,月光就在我的身上印出了许多树枝和叠石的影画。到了那圣母像的石坛之内,我在那张两人坐熟了的长椅子上,不知独坐了多少时候。忽而来了一阵微风,我偶然间却闻着了一种极清幽,极淡漠的似花又似叶的朦胧的香气。稍稍移了一移搁在支着手杖的两只手背上的头部,向右肩瞟了一眼,在我自己的衣服上,却又看出了一排非常纤匀的对称树叶的叶影,和几朵花蕊细长花瓣稀薄的花影来。

“啊啊!马缨花开了!”

毫不自觉的从嘴里轻轻念出了这一句独语之后,我就从长椅子上站起了身来,走回了病舍。

一九三二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现代》第一卷第四期)

18.只有梅花知此恨

庐隐

唉!评梅,我的哀苦也不愿再向你深说了,现在我再报你一个惨痛的消息,昨天我接到清妹一封快信,她为了你的死,哀痛将要发狂。她说:“梅姊的死至少带去我半个生命”!并且她还要从南方来哭你埋葬你。我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一直耽着惊恐,清妹年来的命运太凄苦,天现在更夺去她的梅姊,她小的双肩,怎样担得起这巨重的哀愁!……唉!评梅,这几年来,天为什么特别和我们这几个可怜的女孩过不去呢!使我们尝尽苦恼,使我们受尽揶揄;最难堪的,要算负着创伤的心,还得在人前强为欢笑;在冷酷的人们面前装英雄。眼泪倒流,只有自己知道。唉!评梅你算是解脱了!但是我们呢,从前虽然悲苦,还有你知道,眼泪有时还可以向你流,你虽然也只是陪着我们流泪,可是已足够安慰我们了。现在呢,唉!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评梅,我真恨世界,设如有轮回的话,我愿生生世世不再作人!评梅!我诚然“只有梅花知此恨”,然而梅花已经仙去,你叫我向谁说?

19.玫瑰的刺

庐隐

当然一个对于世界看得像剧景般的人,他最大的努力就是怎样使这剧景来得丰富与多变化,想使他安于任何一件事,或一个地方,都有些勉强。我的不安于现在,可说是从娘胎里来的,而且无时无刻不想把这种个性表现在各种生活上,——我从小就喜欢飘萍浪迹般的生活,无论在什么地方住上半年就觉得发腻,总得想法子换个地方才好,当我中学毕业时虽然还只有十多岁的年龄,而我已开始撇开温和安适的家庭去过那流浪的生活了。记得每次辞别母亲和家人,独自提着简单的行李奔那茫茫的旅途时,她们是那样觉得惘然惜别,而我呢,满心充塞着接受新刺激的兴奋,同时并存着一肩行李两袖清风,来去飘然的情怀。所以在一年之中我至少总想换一两个地方——除非是万不得已时才不。

但人间究竟太少如意事,我虽然这样喜欢变化而在过去的三四年中,我为了生活的压迫,曾经俯首贴耳在古城中度过。这三四年的生活,说来太惨,除了吃白粉条,改墨卷,作留声机器以外,没有更新鲜的事了。并且天天如是,月月如是,年年如是。唉!在这种极度的沉闷中,我真耐不住了。于是决心闯开藩篱打破羁勒,还我天马行空的本色,狭小的人间世界,我不但不留意了,也再不为它的职权所屈服了。所以在过去的一年中,我是浪迹湖海——看过太平洋的汹涛怒浪,走过繁嚣拥挤的东京,流连过西湖的绿漪清波。这些地方以西湖最合我散荡的脾味,所以毫不勉强的在那里住了七个多月,可惜我还是不能就那样安适下去,就是这七个月中我也曾搬了两次家。

第一次住在湖滨——那里的房屋是上海式的鸽子笼,而一般人或美其名叫洋房。我们初搬到洋房时,站在临湖的窗前,看着湖中的烟波,山上的云霞,曾感到神奇变化的趣味,等到三个月住下来,顿觉得湖山无色,烟波平常,一切一切都只是那样简单沉闷,这个使我立刻想到逃亡。后来花了两天工夫,跑遍沿湖的地方,最终在一条大街的弄堂里,发现了一所颇为幽静的洋房;这地方很使我满意,房前有一片苍翠如玉的桑田,桑田背后漾着一湾流水。这水环绕着几亩禾麦离离的麦畦;在热闹的城市中,竟能物色到这种类似村野的地方:早听鸡鸣,夜闻犬吠,使人不禁有世外桃源之想。况且进了那所房子的大门,就看见翠森森一片竹林,在微风里摇掩作态;五色缤纷的指甲花,美人蕉,金针菜,和牵牛,木槿都历历落落布满园中;在万花丛里有一条三合土的马路,路旁种了十余株的葡萄,路尽头便是那宽畅又整洁的回廊。那地方有八间整齐的洋房,绿阴阴的窗纱,映了竹林的青碧,顿觉清凉爽快。这确是我几年来过烦了死板的繁嚣的生活,而想找得的一个休息灵魂的所在。尤其使我高兴的是门额上书着“吾庐”两个字,高人雅士原不敢希冀,但有了正切合我脾味的这个所在,谁管得着是你的“吾庐”,或是他的“吾庐”?暂时不妨算是我的“吾庐”,我就暂且隐居在这里,何不算幸运呢?

在“吾庐”也仅仅住了一个多月,而在这一个多月中,曾有不少值得记忆的片段,这些片段正象是长在美丽芬芳的玫瑰树上的刺,当然有些使接触到它的人们,感到微微的痛楚呢!

20.思潮

庐隐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惬意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儿上下的追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润的石头上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么“玲珑透剔”呵!……呀!像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像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边眼泪却好像“断线珍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漫的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相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相架那边望着,现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不觉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像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萿萿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可是她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不大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支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像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剪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像一个雨淋的水鸡,像刺猬般的缩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21.博物院

朱自清

伦敦的博物院带画院,只检大的说,足足有十个之多。在巴黎和柏林,并不“觉得”博物院有这么多似的。柏林的本来少些;巴黎的不但不少,还要多些,但除卢佛宫外,都不大。最要紧的,伦敦各院陈列得有条有理的,又疏朗,房屋又亮,得看;不像卢佛宫,东西那么挤,屋子那么黑,老教人喘不出气。可是,伦敦虽然得看,说起来也还是千头万绪;真只好检大的说罢了。

先看西南角。维多利亚亚伯特院最为堂皇富丽。这是个美术博物院,所收藏的都是美术史材料,而装饰用的工艺品尤多,东方的西方的都有。漆器,磁器,家具,织物,服装,书籍装订,道地五光十色。这里颇有中国东西。漆器磁器玉器不用说,壁画佛像,罗汉木像,还有乾隆宝座也都见于该院的“东方百珍图录”里。图录里还有明朝李麟(原作Li Ling,疑系此人)画的《波罗球戏图》;波罗球骑着马打,是唐朝从西域传来的。中国现在似乎没存着这种画。院中卖石膏像,有些真大。

自然史院是从不列颠博物院分出来的。这里才真古色古香,也才真“巨大”。看了各种史前人的模型,只觉得远烟似的时代,无从凭吊,无从怀想——满够不上分儿。中生代大爬虫的骨架,昂然站在屋顶下,人还够不上它们一条腿那么长,不用提“项背”了。现代鲸鱼的标本虽然也够大的,但没腿,在陆居的我们眼中就差多了。这里有夜莺,自然是死的,那样子似乎也并不特别秀气;嗓子可真脆真圆,我在话匣片里听来着。

欧战院成立不过十来年。大战各方面,可以从这里略见一斑。这里有模型,有透视画(dioramas),有照相,有电影机,有枪炮等等。但最多的还是画。大战当年,英国情报部雇用一群少年画家,教他们搁下自己的工作,大规模的画战事画,以供宣传,并作为历史纪录。后来少年画家不够用,连老画家也用上了。那时情报部常常给这些画家开展览会,个人的或合伙的。欧战院的画便是那些展览作品的一部分。少年画家大约都是些立体派,和老画家的浪漫作风迥乎不同。这些画家都透视了战争,但他们所成就的却只是历史纪录,艺术是没有什么的。

现在该到西头来,看人所熟知的不列颠博物院了。考古学的收藏,名人文件,抄本和印本书籍,都数一数二;顾恺之《女史箴》卷子和敦煌卷子便在此院中。磁器也不少,中国的,土耳其的,欧洲各国的都有;中国的不用说,土耳其的青花,浑厚朴拙,比欧洲金的蓝的或刻镂的好。考古学方面,埃及王拉米塞斯第二(约公元前1250)巨大的花岗石像,几乎有自然史院大爬虫那么高,足为我们扬眉吐气;也有坐像。坐立像都僵直而四方,大有虽地动山摇不倒之势。这些像的石质尺寸和形状,表示统治者永久的超人的权力。还有贝叶的《死者的书》,用象形字和俗字两体写成。罗塞他石,用埃及两体字和希腊文刻着诏书一通(公元前195),一七九八年出土;从这块石头上,学者比对希腊文,才读通了埃及文字。

希腊巴昔农庙(Parthenon)各件雕刻,是该院最足以自豪的。这个庙的雅典,奉祀女神雅典巴昔奴;配利克里斯(Pericles)时代,教成千带万的艺术家,用最美的大理石,重建起来,总其事的是配氏的好友兼顾问,著名雕刻家费迪亚斯(Phidias)。那时物阜民丰,费了二十年工夫,到了公元前四三五年,才造成。庙是长方形,有门无窗;或单行或双行的石柱围绕着,像女神的马队一般。短的两头,柱上承着三角形的楣;这上面都雕着像。庙墙外上部,是著名的刻壁。庙在一六八七年让威尼斯人炸毁了一部分;一八〇一年,爱而近伯爵从雅典人手里将三角楣上的像,刻壁,和些别的买回英国,费了七万镑,约合百多万元;后来转卖给这博物院,却只要一半价钱。院中特设了一间爱而近室陈列那些艺术品,并参考巴黎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巴昔农庙诸图,做成庙的模型,巍巍然立在石山上。

希腊雕像与埃及大不相同,绝无僵直和紧张的样子。那些艺术家比较自由,得以研究人体的比例;骨架,肌理,皮肉,他们都懂得清楚,而且有本事表现出来。又能抓住要点,使全体和谐不乱。无论坐像立像,都自然,庄严,造成希腊艺术的特色:清明而有力。当时运动竞技极发达;艺术家雕神像,常以得奖的人为“模特儿”,赤裸裸的身体里充满了活动与力量。可是究竟是神像;所以不能是如实的人像而只是理想的人像。这时代所缺少的是热情,幻想;那要等后世艺人去发展了。庙的东楣上运命女神三姊妹像,头已经失去了,可是那衣褶如水的轻妙,衣褶下身体的充盈,也从繁复的光影中显现,几乎不相信是石人。那刻壁浮雕着女神节贵家少女献衣的行列。少女们穿着长袍,庄严的衣褶,和运命女神的又不一样,手里各自拿着些东西;后面跟着成队的老人,妇女,雄赳赳的骑士,还有带祭品的人,齐向诸神而进。诸神清明彻骨,在等待着这一行人众。这刻壁上那么多人,却不繁杂,不零散,打成一片,布局时必然煞费苦心。而细看诸少女诸骑士,也各有精神,绝不一律;其间刀锋或深或浅,光影大异。少壮的骑士更像生龙活虎,千载如见。

院中所藏名人的文件太多了。像莎士比亚押房契,密尔顿出卖《失乐园》合同(这合同是书记代签,不出密氏亲笔),巴格来夫(Palgrave)《金库集》稿,格雷《挽歌》稿,哈代《苔丝》稿,达文齐,密凯安杰罗的手册,还有维多利亚后四岁时铅笔签字,都亲切有味。至于荷马史诗的贝叶,公元一世纪所写,在埃及发见的,以及九世纪时希伯来文《旧约圣经》残页,据说也许是世界上最古《圣经》钞本的,却真令人悠然遐想。还有,二世纪时,罗马舰队一官员,向兵丁买了一个七岁的东方小儿为奴,立了一张贝叶契,上端盖着泥印七颗;和英国大宪章的原本,很可比着看。院里藏的中古钞本也不少;那时欧洲僧侣非常闲,日以抄书为事;字用峨特体,多棱角,精工是不用说的。他们最考究字头和插画,必然细心勾勒着上鲜丽的颜色,蓝和金用得多些;颜色也选得精,至今不变。某抄本有岁历图,二幅,画十二月风俗,细致风华,极为少见。每幅下另有一栏,画种种游戏,人物短小,却也滑稽可喜。画目如下:正月,析薪;二月,炬舞;三月,种花,伐木;四月,情人园会;五月,荡舟;六月,比武;七月,行猎,刈麦;八月,获稻;九月,酿酒;十月,耕种;十一月,猎归;十二月,屠豕。钞本和印本书籍之多,世界上只有巴黎国家图书馆可与这博物院相比;此处印本共三百二十万余册。有穹窿顶的大阅览室,圆形,室中桌子的安排,好像车轮的辐,可坐四百八十五人;管理员高踞在毂中。

次看画院。国家画院在西中区闹市口,匹对着特拉伐加方场一百八十四英尺高的纳尔逊石柱子。院中的画不算很多,可是足以代表欧洲画史上的各派,他们自诩,在这一方面,世界上那儿也及不上这里。最完全的是意大利十五六世纪的作品,特别是佛罗伦司派,大约除了意大利本国,便得上这儿来了。画按派别排列,可也按着时代。但是要看英国美术,此地不成,得上南边儿泰特(Tate)画院去。那画院在泰晤士河边上;一九二八年水上了岸,给浸坏了特耐尔(Joseph MalordWilliam Turner,1775—1851)好多画,最可惜。特耐尔是十九世纪英国最大的风景画家,也是印象派的先锋。他是个劳苦的孩子,小时候住在菜市旁的陋巷里,常只在泰晤士河的码头和驳船上玩儿。他对于泰晤士河太熟了,所以后来爱画船,画水,画太阳光。再后来他费了二十多年工夫专研究光影和色彩,轮廓与内容差不多全不管;这便做了印象派的前驱了。他画过一幅《日出:湾头堡子》,那堡子淡得只见影儿,左手一行树,也只有树的意思罢了;可是,瞧,那金黄的朝阳的光,顺着树水似的流过去,你只觉着温暖,只觉着柔和,在你的身上,那光却又像一片海,满处都是的,可是闪闪铄铄,仪态万千,教你无从捉摸,有点儿着急。

特耐尔以前,坚士波罗(Gainsborough,1727—1788)是第一个人脱离荷兰影响,用英国景物作风景画的题材;又以画像著名。何嘉士((ogarth,1697—1764)画了一套《结婚式》,又生动又亲切,当时刻板流传,风行各处,现存在这画院中。美国大画家惠斯勒(Whistler)称他为英国仅有的大画家。雷诺尔兹(Reynolds,1723—1792)的画像,与坚士波罗并称。画像以性格与身分为主,第一当然要像。可是从看画者一面说,像主若是历史上的或当代的名人,他们的性格与身分,多少总知道些,看起来自然有味,也略能批评得失。若只是平凡的人,凭你怎样像,陈列到画院里,怕就少有去理会的。因此,画家为维持他们永久的生命计,有时候重视技巧,而将“像”放在第二着。雷诺尔兹与坚士波罗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他们画的像,色调鲜明而飘渺。庄严的男相,华贵的女相,优美活泼的孩子相,都算登峰造极;可就是不大“像”。坚氏的女像总太瘦;雷氏的不至于那么瘦,但是像主往往退回他的画,说太不像。——国家画院旁有个国家画像院,专陈列英国历史上名人的像,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政治家,皇族,应有尽有,约共二千一百五十人。油画是大宗,排列依着时代。这儿也看见雷坚二氏的作品;但就全体而论,历史比艺术多的多。

泰特画院中还藏着诗人勃来克(William Blake,1757—1827)和罗塞蒂(Dante Gabriel Rossetti,1828—1882)的画。前一位是浪漫诗人的先驱,号称神秘派。自幼儿想像多,都表现在诗与画里。他的图案非常宏伟;色彩也如火焰,如一飞冲天的翅膀。所画的人体并不切实,只用作表现姿态,表现动的符号而已。后一位是先拉斐尔派的主角;这一派是诗与画双管齐下的。他们不相信“为艺术的艺术”,而以知识为重。画要叙事,要教训,要接触民众的心,让他们相信美的新观念;画笔要细腻,颜色却不必调和。罗氏作品有着清明的调子,强厚的感情;只是理想虽高,气韵却不够生动似的。

当代英国名雕塑家爱勃斯坦(Jacob Epstein)也有几件东西陈列在这里。他是新派的浪漫雕塑家。这派人要在形体的部分中去找新的情感力量;那必是不寻常的部分,足以扩展他们自己情感或感觉的经验的。他们以为这是美,夸张的表现出来;可是俗人却觉得人不像人,物不像物,觉得丑,只认为滑稽画一类。爱氏雕石头,但是塑泥似乎更多:塑泥的表面,决不刮光,就让那么凸凸凹凹的堆着,要的是这股劲儿。塑完了再倒铜。——他也卖素描,形体色调也是那股浪漫劲儿。

以上只有不列颠博物院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十八世纪;别的都是十九世纪建立的,但欧战院除外。这些院的建立,固然靠国家的力量,却也靠私人的捐助——捐钱盖房子或捐自己的收藏的都有。各院或全不要门票,像不列颠博物院就是的;或一礼拜中两天要门票,票价也极低。他们印的图片及专册,廉价出售,数量惊人。又差不多都有定期的讲演,一面讲一面领着看;虽然讲的未必怎样精,听讲的也未必怎样多。这种种全为了教育民众,用意是值得我们佩服的。

22.三家书店

朱自清

伦敦卖旧书的铺子,集中在切林克拉斯路(Charing Cross Road);那是热闹地方,顶容易找。路不宽,也不长,只这么弯弯的一段儿;两旁不短的是书,玻璃窗里齐整整排着的,门口摊儿上乱哄哄摆着的,都有。加上那徘徊在窗前的,围绕着摊儿的,看书的人,到处显得拥拥挤挤,看过去路便更窄了。摊儿上看最痛快,随你翻,用不着“劳驾”“多谢”;可是让风吹日晒的到底没什么好书,要看好的还得进铺子去。进去了有时也可随便看,随便翻,但用得着“劳驾”“多谢”的时候也有;不过爱买不买,决不至于遭白眼。说是旧书,新书可也有的是;只是来者多数为的旧书罢了。

最大的一家要算福也尔(Foyle),在路西;新旧大楼隔着一道小街相对着,共占七号门牌,都是四层,旧大楼还带地下室——可并不是地窖子。店里按着书的性质分二十五部;地下室里满是旧文学书。这爿店二十八年前本是一家小铺子,只用了一个店员;现在店员差不多到了二百人,藏书到了二百万种,伦敦的《晨报》称为“世界最大的新旧书店”。两边店门口也摆着书摊儿,可是比别家的大。我的一本《袖珍欧洲指南》,就在这儿从那穿了满染着书尘的工作衣的店员手里,用半价买到的。在摊儿上翻书的时候,往往看不见店员的影子;等到选好了书四面找他,他却从不知那一个角落里钻出来了。但最值得流连的还是那间地下室;那儿有好多排书架子,地上还东一堆西一堆的。乍进去,好像掉在书海里;慢慢地才找出道儿来。屋里不够亮,土又多,离窗户远些的地方,白日也得开灯。可是看得自在;他们是早七点到晚九点,你待个几点钟不在乎,一天去几趟也不在乎。只有一件,不可着急。你得像逛庙会逛小市那样,一半玩儿,一半当真,翻翻看看,看看翻翻;也许好几回碰不见一本合意的书,也许霎时间到手了不止一本。

开铺子少不了生意经,福也尔的却颇高雅。他们在旧大楼的四层上留出一间美术馆,不时地展览一些画。去看不花钱,还送展览目录;目录后面印着几行字,告诉你要买美术书可到馆旁艺术部去。展览的画也并不坏,有卖的,有不卖的。他们又常在馆里举行演讲会,讲的人和主席的人当中,不缺少知名的。听讲也不用花钱;只每季的演讲程序表下,“恭请你注意组织演讲会的福也尔书店”。还有所谓文学午餐会,记得也在馆里。他们请一两个小名人做主角,随便谁,纳了餐费便可加入;英国的午餐很简单,费不会多。假使有闲工夫,去领略领略那名隽的谈吐,倒也值得的,不过去的却并不怎样多。

牛津街是伦敦的东西通衙,繁华无比,街上呢绒店最多;但也有一家大书铺,叫做彭勃思(Bumpus)的便是。这铺子开设于一七九〇年左右,原在别处;一八五〇年在牛津街开了一个分店,十九世纪末便全挪到那边去了,维多利亚时代,店主多马斯彭勃思很通声气,来往的有迭更斯,兰姆,麦考莱,威治威斯等人;铺子就在这时候出了名。店后来连着旧法院,有看守所,守卫室等,十几年来都让店里给买下了。这点古迹增加了人对于书店的趣味。法院的会议圆厅现在专作书籍展览会之用;守卫室陈列插图的书,看守所变成新书的货栈。但当日的光景还可从一些画里看出:如十八世纪罗兰生(Rowlandson)所画守卫室内部,是晚上各守卫提了灯准备去查监的情形,瞧着很忙碌的样子。再有一个图,画的是一七二九的一个守卫,神气够凶的。看守所也有一幅画,砖砌的一重重大拱门,石板铺的地,看守室的厚木板门严严锁着,只留下一个小方窗,还用十字形的铁条界着;真是铜墙铁壁,插翅也飞不出去。

这家铺子是五层大楼,却没有福也尔家地方大。下层卖新书,三楼卖儿童书,外国书,四楼五楼卖廉价书;二楼卖绝版书,难得的本子,精装的新书,还有《圣经》,祈祷书,书影等等,似乎是菁华所在。他们有初印本,精印本,著者自印本,著者签字本等目录,搜罗甚博,福也尔家所不及。新书用小牛皮或摩洛哥皮(山羊皮——羊皮也可仿制)装订,烫上金色或别种颜色的立体派图案;稀疏的几条平直线或弧线,还有“点儿”,错综着配置,透出干净,利落,平静,显豁,看了心目清朗。装订的书,数这儿讲究,别家书店里少见。书影是仿中世纪的抄本的一叶,大抵是祷文之类。中世纪抄本用黑色花体字,文首第一字母和叶边空处,常用蓝色金色画上各样花饰,典丽矞皇,穷极工巧,而又经久不变;仿本自然说不上这些,只取其也有一点古色古香罢了。

一九三一年里,这铺子举行过两回展览会,一回是剑桥书籍展览,一回是近代插图书籍展览,都在那“会议厅”里。重要的自然是第一回。牛津剑桥是英国最著名的大学;各有印刷所,也都著名。这里从前展览过牛津书籍,现在再展览剑桥的,可谓无遗憾了。这一年是剑桥目下的辟特印刷所(The Pitt Press)奠基百年纪念,展览会便为的庆祝这个。展览会由鼎鼎大名的斯密兹将军(General Smuts)开幕,到者有科学家詹姆士金斯(James Jeans),亚特爱丁顿(Arthur Eddington),还有别的人。展览分两部,现在出版的书约莫四千册是一类;另一类是历史部分。剑桥的书字型清晰,墨色匀称,行款合式,书扉和书衣上最见工夫;尤其擅长的是算学书,专门的科学书。这两种书需要极精密的技巧,极仔细的校对;剑桥是第一把手。但是这些东西,还有他们印的那些冷僻的外国语书,都卖得少,赚不了钱。除了是大学印刷所,别家大概很少愿意承印。剑桥又承印《圣经》;英国准印《圣经》的只剑桥牛津和王家印刷人。斯密兹说剑桥就靠《圣经》和教科书赚钱。可是《泰晤士报》社论中说现在印《圣经》的责任重大,认真地考究地印,也只能够本罢了。——一五八八年英国最早的《圣经》便是由剑桥承印的。

英国印第一本书,出于伦敦威廉甲克司登(Willian Caxton)之手,那是一四七七年。到了一五二一,约翰席勃齐(John Siberch)来到剑桥,一年内印了八本书;剑桥印刷事业才创始。八年之后,大学方面因为有一家书纸店与异端的新教派勾结,怕他们利用书籍宣传,便呈请政府,求英王核准在剑桥只许有三家书铺,让他们宣誓不卖未经大学检查员审定的书。那时英王是亨利第八;一五三四年颁给他们勅书,授权他们选三家书纸店兼印刷人,或书铺,“印行大学校长或他的代理人等所审定的各种书籍”。这便是剑桥印书的法律根据。不过直到一五八三年,他们才真正印起书来。那时伦敦各家书纸店有印书的专利权,任意抬高价钱。他们妒忌剑桥印书,更恨的是卖得贱。恰好一六二〇年剑桥翻印了他们一本文法书,他们就在法庭告了一状。剑桥师生老早不乐意他们抬价钱,这一来更愤愤不平;大学副校长第二年乘英王詹姆士第一上新市场去,半路上就递上一件呈子,附了一个比较价目表。这样小题大做,真有些书呆子气。王和诸大臣商议了一下,批道,我们现在事情很多,没工夫讨论大学与诸家书纸店的权益;但准大学印刷人出售那些文法书,以救济他的支绌。这算是碰了个软钉子,可也算是胜利。那呈子,那批,和上文说的那本《圣经》都在这一回展览中。席勃齐印的八本书也有两种在这里。此外还有一六二九年初印的定本《圣经》,书扉雕刻繁细,手艺精工之极。又密尔顿《力息达斯》(Lycidas)的初本也在展览着,那是经他亲手校改过的。

近代插图书籍展览,在圣诞节前不久,大约是让做父母的给孩子们多买点节礼吧。但在一个外国人,却也值得看看。展览的是七十年来的作品,虽没有什么系统,在这里却可以找着各种美,各种趋势。插图与装饰画不一样,得吟味原书的文字,透出自己的机锋。心要灵,手要熟,二者不可缺一。或实写,或想像,因原书情境,画人性习而异。——童话的插图却只得凭空着笔,想像更自由些;在不自由的成人看来,也许别有一种滋味。看过赵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里谭尼尔(John Tenniel)的插画的,当会有同感吧。——所展览的,幽默,秀美,粗豪,典重,各擅胜场,琳琅满目;有人称为“视觉的音乐”颇为近之。最有味的,同一作家,各家插画所表现的却大不相同。譬如莪默伽亚谟(Omar Khayyam),莎士比亚,几乎在一个人手里一个样子;展览会里书多,比较着看方便,可以扩充眼界。插图有“黑白”的,有彩色的;“黑白”的多,为的省事省钱。就黑白画而论。从前是雕版,后来是照相;照相虽然精细,可是失掉了那种生力,只要拿原稿对看就会觉出。这儿也展览原稿,或是侯笔画,或是水彩画;不但可以“对看”,也可以让那些艺术家更和我们接近些。《观察报》记者记这回展览会,说插图的书,字往往印得特别大,意在和谐;却实在不便看。他主张书与图分开,字还照寻常大小印。他自然指大本子而言。但那种“和谐”其实也可爱;若说不便,这种书原是让你慢慢玩赏的,那能像读报一样目下数行呢?再说,将配好了的对儿生生拆开,不但大小不称,怕还要多花钱。

诗籍铺(The Poetry Bookshop)真是米米小,在一个大地方的一道小街上。“叫名”街,实在一条小胡同吧。门前不大见车马,不说;就是行人,一天也只寥寥几个。那道街斜对着无人不知的大英博物院;街口钉着小小的一块字号木牌。初次去时,人家教在博物院左近找。问院门口守卫,他不知道有这个铺子,问路上戴着常礼帽的老者,他想没有这么一个铺子;好容易才找着那块小木牌,真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这铺子从前在另一处,那才冷僻,连裴歹克的地图上都没名字,据说那儿是一所老宅子,才真够诗味,挪到现在这样平常的地带,未免太可惜。那时候美国游客常去,一个原因许是美国看不见那样老宅子。

诗人赫洛德孟罗((arold Monro)在一九一二年创办了这爿诗籍铺。用意在让诗与社会发生点切实的关系。孟罗是二十多年来伦敦文学生涯里一个要紧角色。从一九一一给诗社办《诗刊》(Poetry Review)起知名。在第一期里,他说,“诗与人生的关系得再认真讨论,用于别种艺术的标准也该用于诗。”他觉得能做诗的该做诗,有困难时该帮助他,让他能做下去;一般人也该念诗,受用诗。为了前一件,他要自办杂志,为了后一件,他要办读诗会;为了这两件,他办了诗籍铺。这铺子印行过《乔治诗选》(Georgian Poetry),乔治是现在英王的名字,意思就是当代诗选,所收的都是代表作家。第一册出版,一时风靡,买诗念诗的都多了起来;社会确乎大受影响。诗选共五册;出第五册时在一九二二,那时乔治诗人的诗兴却渐渐衰了。一九一九到二五年铺子里又印行《市本》月刊(The Chapbook)登载诗歌,评论,木刻等,颇多新进作家。

读诗会也在铺子里,星期四晚上准六点钟起,在一间小楼上。一年中也有些时候定好了没有。从创始以来,差不多没有间断过。前前后后著名的诗人几乎都在这儿读过诗;他们自己的诗,或他们喜欢的诗。入场券六便士,在英国算贱,合四五毛钱。在伦敦的时候,也去过两回。那时孟罗病了,不大能问事,铺子里颇为黯淡。两回都是他夫人爱立达克莱曼答斯基(Alida Klementaski)读,说是找不着别人。那间小楼也容得下四五十位子,两回去,人都不少;第二回满了座,而且几乎都是女人——还有挨着墙站着听的。屋内只读诗的人小桌上一盏蓝罩子的桌灯亮着,幽幽的。她读济兹和别人的诗,读得很好,口齿既清楚,又有顿挫,内行说,能表出原诗的情味。英国诗有两种读法,将每个重音咬得清清楚楚,顿挫的地方用力,和说话的调子不相像,约翰德林瓦特(JohnDrinkwater)便主张这一种。他说,读诗若用说话的调子,太随便,诗会跑了。但是参用一点儿,像克莱曼答斯基女士那样,也似乎自然流利,别有味道。这怕要看什么样的诗,什么样的读诗人,不可一概而论。但英国读诗,除不吟而诵,与中国根本不同之外,还有一件:他们按着文气停顿,不按着行,也不一定按着韵脚。这因为他们的诗以轻重为节奏,文句组织又不同,往往一句跨两行三行,却非作一句读不可,韵脚便只得轻轻地滑过去。读诗是一种才能,但也需要训练;他们注重这个,训练的机会多,所以是诗人都能来一手。

铺子在楼下,只一间,可是和读诗那座楼远隔着一条甬道。屋子有点黑,四壁是书架,中间桌上放着些诗歌篇子(Sheets),木刻画。篇子有宽长两种,印着诗歌,加上些零星的彩画,是给大人和孩子玩儿的。犄角儿上一张帐桌子,坐着一个戴近视眼镜的,和蔼可亲的,圆脸的中年妇人。桌前装着火炉,炉旁蹲着一只大白狮子猫,和女人一样胖。有时也遇见克莱曼答斯基女士,匆匆地来匆匆地去。孟罗死在一九三二年三月十五日。第二天晚上到铺子里去,看见两个年轻人在和那女人司账说话;说到诗,说到人生,都是哀悼孟罗的。话音很悲伤,却如清泉流泻,差不多句句像诗;女司账说不出什么,唯唯而已。孟罗在日最尽力于诗人文人的结合,他老让各色的才人聚在一块儿。又好客,家里炉旁(英国终年有用火炉的时候)常有许多人聚谈,到深夜才去。这两位青年的伤感不是偶然的。他的铺子可是赚不了钱;死后由他夫人接手,勉强张罗,现在许还开着。

23.一封信

朱自清

在北京住了两年多了,一切平平常常地过去。要说福气,这也是福气了。因为平平常常,正像“糊涂”一样“难得”,特别是在“这年头”。但不知怎的,总不时想着在那儿过了五六年转徙无常的生活的南方。转徙无常,诚然算不得好日子;但要说到人生味,怕倒比平平常常时候容易深切地感着。现在终日看见一样的脸板板的天,灰蓬蓬的地;大柳高槐,只是大柳高槐而已。于是木木然,心上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自己,自己的家。我想着我的渺小,有些战栗起来;清福究竟也不容易享的。

这几天似乎有些异样。像一叶扁舟在无边的大海上,像一个猎人在无尽的森林里。走路,说话,都要费很大的力气;还不能如意。心里是一团乱麻,也可说是一团火。似乎在挣扎着,要明白些什么,但似乎什么也没有明白。“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正可借来作近日的我的注脚。昨天忽然有人提起《我的南方》的诗。这是两年前初到北京,在一个村店里,喝了两杯“莲花白”以后,信笔涂出来的。于今想起那情景,似乎有些渺茫;至于诗中所说的,那更是遥遥乎远哉了,但是事情是这样凑巧:今天吃了午饭,偶然抽一本旧杂志来消遣,却翻着了三年前给S的一封信。信里说着台州,在上海,杭州,宁波之南的台州。这真是“我的南方”了。我正苦于想不出,这却指引我一条路,虽然只是“一条”路而已。

我不忘记台州的山水,台州的紫藤花,台州的春日,我也不能忘记S。他从前欢喜喝酒,欢喜骂人;但他是个有天真的人。他待朋友真不错。L从湖南到宁波去找他,不名一文;他陪他喝了半年酒才分手。他去年结了婚。为结婚的事烦恼了几个整年的他,这算是叶落归根了;但他也与我一样,已快上那“中年”的线了吧。结婚后我们见过一次,匆匆的一次。我想,他也和一切人一样,结了婚终于是结了婚的样子了吧。但我老只是记着他那喝醉了酒,很妩媚的骂人的意态;这在他或已懊悔着了。

南方这一年的变动,是人的意想所赶不上的。我起初还知道他的踪迹;这半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他到底是怎样地过着这狂风似的日子呢?我所沉吟的正在此。我说过大海,他正是大海上的一个小浪;我说过森林,他正是森林里的一只小鸟。恕我,恕我,我向那里去找你?

这封信曾印在台州师范学校的《绿丝》上。我现在重印在这里;这是我眼前一个很好的自慰的法子。

九月二十七日记

S兄:

……

我对于台州,永远不能忘记!我第一日到六师校时,系由埠头坐了轿子去的。轿子走的都是僻路;使我诧异,为什么堂堂一个府城,竟会这样冷静!那时正是春天,而因天气的薄阴和道路的幽寂,使我宛然如入了秋之国土。约莫到了卖冲桥边,我看见那清绿的北固山,下面点缀着几带朴实的洋房子,心胸顿然开朗,仿佛微微的风拂过我的面孔似的。到了校里,登楼一望,见远山之上,都幂着白云。四面全无人声,也无人影;天上的鸟也无一只。只背后山上谡谡的松风略略可听而已。那时我真脱却人间烟火气而飘飘欲仙了!后来我虽然发见了那座楼实在太坏了:柱子如鸡骨,地板如鸡皮!但自然的宽大使我忘记了那房屋的狭窄。我于是曾好几次爬到北固山的顶上,去领略那飕飕的高风,看那低低的,小小的,绿绿的田亩。这是我最高兴的。

来信说起紫藤花,我真爱那紫藤花!在那样朴陋——现在大概不那样朴陋了吧——的房子里,庭院中,竟有那样雄伟,那样繁华的紫藤花,真令我十二分惊诧!她的雄伟与繁华遮住了那朴陋,使人一对照,反觉朴陋倒是不可少似的,使人幻想“美好的昔日”!我也曾几度在花下徘徊:那时学生都上课去了,只剩我一人。暖和的晴日,鲜艳的花色,嗡嗡的蜜蜂,酝酿着一庭的春意。我自己如浮在茫茫的春之海里,不知怎么是好!那花真好看:苍老虬劲的枝干,这么粗这么粗的枝干,宛转腾挪而上;谁知她的纤指会那样嫩,那样艳丽呢?那花真好看:一缕缕垂垂的细丝,将她们悬在那皴裂的臂上,临风婀娜,真像嘻嘻哈哈的小姑娘,真像凝妆的少妇,像两颊又像双臂,像胭脂又像粉……我在他们下课的时候,又曾几度在楼头眺望:那丰姿更是撩人:云哟,霞哟,仙女哟!我离开台州以后,永远没见过那样好的紫藤花,我真惦记她,我真妒羡你们!

此外,南山殿望江楼上看浮桥(现在早已没有了),看憧憧的人在长长的桥上往来着;东湖水阁上,九折桥上看柳色和水光,看钓鱼的人;府后山沿路看田野,看天;南门外看梨花——再回到北固山,冬天在医院前看山上的雪;都是我喜欢的。说来可笑,我还记得我从前住过的旧仓头杨姓的房子里一张画桌;那是一张红漆的,一丈光景长而狭的画桌,我放它在我楼上的窗前,在上面读书,和人谈话,过了我半年的生活。现在想已搁起来无人用了吧?唉!

台州一般的人真是和自然一样朴实;我一年里只见过三个上海装束的流氓!学生中我颇有记得的。前些时有位P君写信给我,我虽未有工夫作复,但心中很感谢!乘此机会请你为我转告一句。

我写的已多了;这些胡乱的话,不知可附载在《绿丝》的末尾,使它和我的旧友见见面么?

弟 自清

24.看花

朱自清

生长在大江北岸一个城市里,那儿的园林本是著名的,但近来却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听见过“我们今天看花去”一类话,可见花事是不盛的。有些爱花的人,大都只是将花栽在盆里,一盆盆搁在架上;架子横放在院子里。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够放下一个架子;架上至多搁二十多盆花罢了。有时院子里依墙筑起一座“花台”,台上种一株开花的树;也有在院子里地上种的。但这只是普通的点缀,不算是爱花。

家里人似乎都不甚爱花;父亲只在领我们上街时,偶然和我们到“花房”里去过一两回。但我们住过一所房子,有一座小花园,是房东家的。那里有树,有花架(大约是紫藤花架之类),但我当时还小,不知道那些花木的名字;只记得爬在墙上的是蔷薇而已。园中还有一座太湖石堆成的洞门;现在想来,似乎也还好的。在那时由一个顽皮的少年仆人领了我去,却只知道跑来跑去捉蝴蝶;有时掐下几朵花,也只是随意走着,“卖栀子花来。”栀子花不是什么高品,但我喜欢那白而晕黄的颜色和那肥肥的个儿,正和那些卖花的姑娘有着相似的韵味。栀子花的香,浓而不烈,清而不淡,也是我乐意的。我这样便爱起花来了。也许有人会问,“你爱的不是花吧?”这个我自己其实也已不大弄得清楚,只好存而不论了。在高小的一个春天,有人提议到城处F寺里吃桃子去,而且预备白吃;不让吃就闹一场,甚至打一架也不在乎。那时虽远在五四运动以前,但我们那里的中学生却常有打进戏园看白戏的事。中学生能白看戏,小学生为什么不能白吃桃子呢?我们都这样想,便由那提议人纠合了十几个同学,浩浩荡荡地向城外而去。到了F寺,气势不凡地呵叱着道人们(我们称寺里的工人为道人),立刻领我们向桃园里去。道人们踌躇着说:“现在桃树刚才开花呢。”但是谁信道人们的话?我们终于到了桃园里。大家都丧了气,原来花是真开着呢!这时提议人P君便去折花。道人们是一直步步跟着的,立刻上前劝阻,而且用起手来。但P君是我们中最不好惹的;“说时迟,那时快”,一眨眼,花在他的手里,道人已踉跄在一旁了。那一园子的桃花,想来总该有些可看;我们却谁也没有想着去看。只嚷着,“没有桃子,得沏茶喝!”道人们满肚子委屈地引我们到“方丈”里,大家各喝一大杯茶。这才平了气,谈谈笑笑地进城去。大概我那时还只懂得爱一朵朵的栀子花,对于开在树上的桃花,是并不了然的;所以眼前的机会,便从眼前错过了。

以后渐渐念了些看花的诗,觉得看花颇有些意思。但到北平读了几年书,却只到过崇效寺一次;而去得又嫌早些,那有名的一株绿牡丹还未开呢。北平看花的事很盛,看花的地方也很多;但那时热闹的似乎也只有一班诗人名士,其余还是不相干的。那正是新文学运动的起头,我们这些少年,对于旧诗和那一班诗人名士,实在有些不敬;而看花的地方又都远不可言,我是一个懒人,便干脆地断了那条心了。后来到杭州做事,遇见了Y君,他是新诗人兼旧诗人,看花的兴致很好。我和他常到孤山去看梅花。孤山的梅花是古今有名的,但太少;又没有临水的,人也太多。有一回坐在放鹤亭上喝茶,来了一个方面有须,穿着花缎马褂的人,用湖南口音和人打招呼道,“梅花盛开嗒!”“盛”字说得特别重,使我吃了一惊;但我吃惊的也只是说在他嘴里“盛”这个声音罢了,花的盛不盛,在我倒并没有什么的。有一回,Y来说,灵峰寺有三百株梅花;寺在山里,去的人也少。我和Y,还有N君,从西湖边雇船到岳坟,从岳坟入山。曲曲折折走了好一会,又上了许多石级,才到山上寺里。寺甚小,梅花便在大殿西边园中。园也不大,东墙下有三间净室,最宜喝茶看花;北边有座小山,山上有亭,大约叫“望海亭”吧,望海是未必,但钱塘江与西湖是看得见的。梅树确是不少,密密地低低地整列着。那时已是黄昏,寺里只我们三个游人,梅花并没有开,但那珍珠似的繁星似的骨都儿,已经够可爱了;我们都觉得比孤山上盛开时有味,大殿上正做晚课,送来梵呗的声音,和着梅林中的暗香,真叫我们舍不得回去。在园里徘徊了一会,又在屋里坐了一会,天是黑定了,又没有月色,我们向庙里要了一个旧灯笼,照着下山。路上几乎迷了道,又两次三番地狗咬;我们的Y诗人确有些窘了,但终于到了岳坟。船夫远远迎上来道:“你们来了,我想你们不会冤我呢!”在船上,我们还不离口地说着灵峰的梅花,直到湖边电灯光照到我们的眼。

Y回北平去了,我也到了白马湖。那边是乡下,只有沿湖与杨柳相间着种了一行小桃树,春天花发时,在风里娇媚地笑着。还有山里的杜鹃花也不少。这些日日在我们眼前,从没有人像煞有介事地提议,“我们看花去。”但有一位S君,却特别爱养花;他家里几乎是终年不离花的。我们上他家去,总看他在那里不是拿着剪刀修理枝叶,便是提着壶浇水。我们常乐意看着。他院子里一株紫薇花很好,我们在花旁喝酒,不知多少次。白马湖住过一年,我却传染了他那爱花的嗜好。但重到北平时,住在花事很盛的清华园里,接连过了三个春,却从未想到去看一回。只在第二年秋天,曾经和孙三先生在园里看过几次菊花。“清华园之菊”是著名的,孙三先生还特地写了一篇文,画了好些画。但那种一盆一干一花的养法,花是好了,总觉没有天然的风趣。直到去年春天,有了些余闲,在花开前,先向人问了些花的名字。一个好朋友是从知道姓名起的,我想看花也正是如此。恰好Y君也常来园中,我们一天三四趟地到那些花下去徘徊。今年Y君忙些,我便一个人去。我爱繁花老干的杏,临风婀娜的小红桃,贴梗累累如珠的紫荆;但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为了海棠,前两天在城里特地冒了大风到中山公园去,看花的人倒也不少;但不知怎的,却忘了畿辅先哲词。Y告我那里的一株,遮住了大半个院子;别处的都向上长,这一株却是横里伸张的。花的繁没有法说;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Y告我,正是刮了一日还不息的狂风的晚上;他是前一天去的。他说他去时地上已有落花了,这一日一夜的风,准完了。他说北平看花,是要赶着看的:春光太短了,又晴的日子多;今年算是有阴的日子了,但狂风还是逃不了的。我说北平看花,比别处有意思,也正在此。这时候,我似乎不甚菲薄那一班诗人名士了。

25.三死

郑振铎

日间,工作得很疲倦,天色一黑便去睡了。也不晓得是多少时候了,仿佛在梦中似的,房门外游廊上,忽有许多人的说话声音:

“火真大,在对面的山上呢。”

“听说是一个老头子,八十多岁了,住在那里。”

“看呀,许多人都跑去了。满山都是灯笼的光。”

如秋夜的淅沥的雨点似的,这些话一句句落在耳中。“疲倦”紧紧的把双眼握住,好久好久才能张得开来,匆匆的穿了衣服,开了房门出去。满眼的火光!在对面,在很远的地方,然全山都已照得如同白昼。

“好大的火光!”我惊诧的说。

心南先生的全家都聚在游廊上看,还有几个女佣人,谈话最勇健,她们的消息也最灵通。

“已经熄下去了,刚才才大呢;我在后房睡,连对面墙上都满映着火光,我还当做是很近,吃了一个大惊。”老伯母这样的说。“听说是一间草屋,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子住在那里,不晓得怎么样了?”她轻柔的叹了一口气。

江妈说道:“听说已经死了,真可怜,他已经走不动。”

不到一刻,死耗便传遍全山了。山上不易得新闻。这些题材乃为众口所宣传,足为好几天的谈话资料。尤其后一个死者,使我们起了一个扰动。

“也许是虎列拉,由上海带来的,死得这样快。他的家属,去看了他后,再住到这里,不怕危险么?”我们这几个人如此的提心吊胆着,再三再四的去质问楼下的孙君。他担保说,决没有危险,且决不是虎列拉病死的。我们还不大放心。下午,死者的家属都来了,他们都穿着白鞋。据说,一个是死者的母亲,一个是死者的妻,两个是死者的妾,还加几个小孩,是死者的子女,其余的便是他的丧事经理者。他是犯肺病死了的,在山上已经两个多月了,他的钱不少,据说,是在一个什么银行办事的人。

死者的妻和母,不时的哭着,却不敢大声的哭,因为在旅舍中。据女佣们说,曾有几次,死者的母亲,实在忍不住了,只好跑到山旁的石级上,坐在那里大哭。

第三天,这些人又动身回家了。绝早的,便听见楼下有凄幽的哭泣,只是不敢纵声大哭。太阳在满山照着,许多人都到后面的廊上,倚着红栏杆,看他们上轿。女佣们轻轻的指点说,这是他的大妻,这是他的母亲,这是他的第一妾、第二妾。他们上了山,一转折便为山岩所蔽,不见了。大家也都各去做事。

第二天还说着他们的事。

隔了几天,大家又浑忘了他们。

1926年9月6日

26.赤色十月

瞿秋白

第三电力劳工工厂——旧时的奇纳摩工场。

十月革命的纪念。工厂中人集合无数,……晚会。劳动神圣的工人,他们所见所受已不少了:凶恶的哥萨克驱逐工人,风暴似的罢工运动,势不相敌的对垒争斗,今天却有多少人庆祝他们来,——十月革命,——职员,工人,家族,一群一群往工厂里去。

工厂管理人现在是乌哈诺夫,宣布开会,用简短的演说辞,略述十月时的经过,吊革命中之战死者,——大家都站立致敬,奏哀歌之后,一个一个陆续发表热烈的祝辞。

集会的人,看来人人都异常兴致勃发。无意之中,忽然见列宁立登演坛。全会场都拥挤簇动。几分钟间,好像是奇愕不胜,寂然一晌,后来突然“万岁”声,鼓掌声,震天动地。……

工人群众的眼光,万箭一心,都注射在列宁身上。大家用心尽力听着演说,一字不肯放过。列宁说时,用极明显的比喻,证明苏维埃政府之为劳动者自己的政府,在劳工群众之心中,这层意义一天比一天增胜,一天比一天明晰:

——“拿着军器的人”,向来是劳动群众心目中一可怕的东西;现在不但不觉他——赤军——可怕,而且还是自己的保护者。

列宁末后几句话,葬在热烈的掌声中。还没来得及静下,演坛上突然又现杜洛次基的伟影:

——我很愿意不到这演坛上来,而只愿意坐在你们中间,听一听你们的回忆辞。

杜洛次基说着经济状况道:“天下没有完全满心足意的人。随便那一集会,都可以有人说困苦,不满意。有一次我听见农民抱怨经济的破产,我问他们:一被火灾的农夫,他大约要多少时候,才能盖得起一座新木屋来?——‘也许积积聚聚,得三四年罢。’那么,怎能指望在短时期中,我们这样大的国土,经过大火灾后,立刻就能恢复呢?这是好几年,好几年的事。譬如说罢,我刚才乘升降机上来。我按着电纽,升降机动了,我一放手,他又停住了。问起来,倒说是:‘他生来这样的坏脾气。’哈哈……而这样的缺点,我们多得很呢,必需努力奋斗,研究我们自己的错误过失,改正他。那时我们才能胜利。”

鼓掌声,“万岁”声,《国际歌》乐声,工厂的墙壁,都显得狭隘似的,——伟大的能力正生长。……

——万岁!莫斯科工人女工万岁!——杜洛次基最后的呼声。

——万岁!——全场震动天地的回应声浪四散。

——革命伟人万岁!

会完了。一大半到饭厅晚宴。有一群工人到工厂管理处去说:“晤,谢谢你,乌哈诺夫伙计,我们又见着了伟人了。”

听说那管升降电机的女工,四处向人说,关于升降机电纽的事,他并没有说错话。

赤色十月工厂中的庆祝晚会,确有无限盛意。但愿那“有坏脾气的电纽”一天少似一天。

——十一月七日为彼得城无产阶级爆发的纪念日,适俄旧历十月二十五日,故称十月革命。

11月8日。

27.水陆道场

瞿秋白

讣告

绝肖罪孽深重,祸延笔名陈笑峰,于中华民国1931年除夕横死歪寝。为此特建水陆道场超度众生,继续乱弹。该道场之欧化名称系风雷水火三教九流鬼神人物鸟兽鱼虫展览会——A Universal Gallery。谨此讣闻。

并非子司马今泣血稽颡

民族的灵魂

黄昏之后。新月已经上来了,连无限好的夕阳都已经落山了。只有阴森森的鬼气。大门口的石狮子都皱着眉头,它们的真正厚到万分的脸皮上淌着冰冷的眼泪。

昏暗的黑漆漆的大门口,先发现两星红火,——这是两枝香;跟着,一盏灯笼出现了,灯笼的火光是那么摇荡着,禁不起风似的缩头缩脑,可是,因为周围是乌黑的,所以还勉强看得出那油纸灯笼上印着的三个字:“×国府”。

听罢:那些打着灯笼捧着香的人一递一声的叫应着:

“阿狗!回来罢!阿狗,……快快儿的回来……罢!”

“回来了!回……来了!”

这是读者先生家乡的一种……一种什么呢?——一种“宗教仪式”。据说,人病了,是他的灵魂儿落掉了,落在街上,甚至于落在荒山野地。所以要这样叫他,而且还要有一个人装着病人的灵魂答应着。又据说,这样一叫一应,病人的病就会好的。这种宗教仪式,叫做叫魂。自然,这种叫魂的公式,不一定是阿狗可以用,阿猫也可以用,阿牛阿马都可以用。

听说所谓民族也有灵魂。因此很自然的,这位民族先生生病了,也非得实行叫魂不可。

民族先生的病的确不轻。读者先生的贵处有一种传说,说阴间有刀山,有油锅,有奈河桥,有血污池;甚至于人的“生魂”也会到这种精致而巧妙的地狱里去受罪。譬如说,阴间的阎王把你用一只钩子吊住脊骨挂在梁上,那你在阳间就要“疽发背死”。现在这位民族先生的“生魂”,大概是被某一殿的阎王割掉了一只手臂。他在哀求着其他的九殿阎王救命;可是,这些阎王也正在准备着刀锯斧钺,油锅炮烙,大家商量着怎样来瓜分脔割。因此,民族先生的病状就来得个格外奇特。

于是乎叫魂也就不能够不格外奇特的去叫。听着:“七张八嘴一声叫两声应的,把千年百代的十八代祖宗的魂都叫了出来,把半死不活的行尸走肉的魂也叫了出来,甚至于把洪水以前的猢狲精的魂也叫了出来。什么曾国藩,吴大溅,邓世昌……这些千奇百怪的魂。据说,都是民族的灵魂;又据说,这些灵魂叫回来之后,民族的病就会好的。

看罢:这是些什么灵魂?——第一批,是从汤山双龙庵式的特别改良的监狱里叫出姓李的姓胡的姓居的……等类的郁郁幽魂;是从通缉令之下叫出姓阎的姓冯的……等类的耿耿忠魂。第二批,是从北洋小站叫出孙传芳,张宗昌,段祺瑞……等类的在野军魂;是从苏杭天堂叫出庄蕴宽,李根源,董康……等类的耆老绅魂。第三批,是从中日之战的战场上叫出吴大溅,邓世昌……等类的鬼魂。第四批,是从明朝倭寇骚乱的义冢地上叫出王某李某……等类的盗魂。第五批,是从西湖的精忠岳庙里叫出岳武穆的神魂。第六批,是从《三国演义》里叫出诸葛亮的穿着八卦道袍拿着鹅毛羽扇的仙魂。第七批,是要请地质学家在发见殷周甲骨文字的地层再往下掘,掘出所谓黄帝的精魂。哈哈,这位“炎黄胄裔”的民族,真不愧为五千年的老寿星,它居然有这么许多灵魂!

可是,这位老寿星病得个要死要活,还在这里叫魂,究竟它叫些什么?叫了来干吗?原来民族先生最痛心的,并不是日本阎王割掉了它的一只手臂,而是它自己没有出息,做不成功十殿阎王的一只手臂,替他们去抓赤化的活泼泼的一万七千万人的生魂。如果它能够做到这种大功德的话,它相信自己就一定不会到地狱里去受罪的。因此,它特别哀痛的叫着梁忠甲韩光第的冤魂。自然,还要加上张辉瓒等类的孤魂。

这样说来,叫了这些忠魂,幽魂,军魂,绅魂,鬼魂,盗魂,神魂,仙魂,精魂,冤魂,孤魂来,为的是要发扬民族的灵魂,——就是民族的意识。这民族的意识是什么?民族先生的生魂马占山回答得最清楚:

奴耕婢织各称其职,

为国杀贼职在军人。

换句话说,叫醒民族的灵魂是为着巩固奴婢制度。的的确确不错,如果我们把上面所叫的那些灵魂审查一下,那一批不是为着拥护奴婢制度而斗争的!?好个“伟大的”岳武穆,他死了还会显圣,叫牛皋等不准抵抗秦桧,不冷犯上作乱,他自己宁可遵守无抵抗主义的十二道金牌,把中国的领土让给金国,而不肯违背奴隶主的命令(见《岳传》)。现在抵抗不抵抗日本阎王的问题,不过是一个“把中国小百姓送给日本做奴婢,还是留着他们做自己的奴婢”的问题。其实,中国小百姓做“自己人”的奴婢,也还是英美法德日等等的奴婢的奴婢,因为这一流的“自己人”原本是那么奴隶性的。他们的灵魂和精神就在于要想保持他们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这种灵魂和精神,必须叫回来:

“一切种种的鬼魂,回来罢!”

“回来了!”

流氓尼德

欧洲资产阶级的老祖宗是海盗出身。那时候他们的所谓做生意,老实说,实在是很浪漫谛克的:一只手拿着算盘,一只手拿着宝剑,做生意做到那里,也就是抢到那里。东印度公司……鸦片战争等等已经是大规模的海盗队了。后来,他们一天天的肥胖起来,大家要搭绅士架子,于是乎有所谓市场道德。这也许是他们的福气。因为当时世界还没有瓜分完结,所以抢劫的地方,范围很大,在自己家里尽可以装着斯斯文文的样子,据说要每个人拿出“真本事”来,在市场上“自由竞争”。十分露骨的霸占,撞骗,投机……是不行的。这所谓“真本事”,当然是剥削剩余价值的本事,要拿出来的东西,老老实实是成本轻,价钱便宜,货色道地。跟着,政治上也有所谓立宪人权……国会制度。道地的国会制度——现在帝国主义的时代差不多已经完全消灭,——可是,在当初,这却是个“最高的理想”,这就是所谓“自由竞争”的市场的照片:也是要拿出“真本事”来制造民意,取得所谓大多数的选举票的。现在,这自然已经是老古董,早就不时髦的了。

资本主义发展到殖民地的时候,那就有点儿变种。大概是从海盗种变成了流氓种。请看中国的资产阶级,他们的根性就脱离不了封建式的地主绅士的混乱的血统关系,他们不能够当海盗,他们只能够当海盗的奴才。

中国这个地方,说起来也有点儿奇怪,固然自己也几次三番想当强盗,然而始终做了众人的奴才。这地方的市场上,还能够有什么“道地的自由竞争”吗?不能够。海盗把什么都霸占了去。市场是来得个狭小。于是乎中国的商人资本家,除出剥削剩余价值,榨取农民群众的汗血以外,还必须有点儿特殊的本事。这点儿特殊本事就是流氓精神。谁要是没有这种流氓精神,凭他剥削工农的“真本事”多么大,他在市场上还是要失败的。凡是现在“成家立业”,站得住的大资本家,差不多个个都有一套流氓手段。

流氓的精神差不多全部包含在赌博主义里面。做生意,以至于办实业的,首先要会赌。成千成万的空头生意,放大了胆做去罢。撞它一下,撞得好可以变成头等的绅商,撞不好,还是一个“马路巡阅使”的小瘪三。这叫做“困得落,立起起”。其次就要会打。三刀六洞,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所谓码头是打出来的。凭你货真价实,我管不了许多。其三是要会骗会吓,还要会抵赖。我们只要看看流氓在茶馆里“讲道理”的神气,就可以看见这种讹诈撞骗的本事。而这正是所谓生意经。其四是要会罚咒。自然,一面嘴里在罚咒,一面脚在底下写着“不”字。嘴里尽管罚着恶咒,一转身,立刻就干得出“天诛地灭男盗女娼”的事情。其五是要会十二万分的没有廉耻。流氓的小辫子要是给人家抓住了,他立刻会磕头下跪。人家说“你是昏蛋”,他一定答应“是,是!”——但是他也会摇着破蒲扇,翘起一个大拇指说:你看我是在提倡国货,多么爱国。……够了!区区并不是流氓,流氓主义的讲演集,还是让流氓党的领袖去出版罢。

读者先生只要稍为留心些中国最近几十年工商业界的具体现象,就可以知道这种流氓性的流氓路数的人物,的确是中国新文学的很别致的题材。

经济上是这样,政治上难道不是这样?最近两三个月以来,各种各式的流氓把戏更是多得不得了。自然,问题不仅仅是这两三个月里的情形。这种流氓制度的政治,是有流氓学说做根据的。欧洲资产阶级的伪善的假道学的思想家,在资本主义的黎明时期,至多还不过有客观的无意之中的虚伪和欺骗,他们主观上也许真有些唯心主义,他们讲“民约”,讲“自由博爱平等”,讲“主权属于人民”,他们甚至于还要把“人民”理想化,把这个字眼变成一种了不得的,神秘的象征。至于中国可不同。中国假使也会有资产阶级思想家的话,那他们可是老老实实的“唯物主义者”(注意——并非唯物论者)。他们的脸皮真是厚到十二万分,他们不客气的说:人民蠢如鹿豕笨如牛马,人民是阿斗——昏庸无用不知不觉的昏君,只有他们自己才是精明强干大权独握的诸葛亮。他们这套戏法,不但是万分的无耻,而且是个太巧妙的骗术,他们说:“不错,主权是属于阿斗的,因为阿斗是皇帝,然而阿斗有自知之明,自己知道昏庸无用,所以就把全权交给诸葛亮,由他去治理国家。”这个“权”属于人民,又交出去给党国,——这样一出一进,一套戏法就变完了。多么巧妙!如果阿斗不肯有“自知之明”,而要动手动脚的来干涉,甚至于自己来治理国家呢?那就是现成的“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一套打的手段拿出来!这一副全套的流氓学说,就是流氓制度的政治的根据。你不信?——有书为证!

根据这种整个的学说和制度,自然发生最近两三个月的许多流氓把戏。似乎用不着详细说了。举几个例罢。

“三年之后我如果不能够废除不平等条约,请杀我以谢天下。”——这一个恶咒赌得结实。三年的期限过去了,这班人还会有脸皮跑到人跟前来,拍拍胸膛的叫喊:“为什么不相信我们,应当相信我们!相信!相信!谁不相信,就是反动!”八个月以前,早就有“根据人民职业团体选举的国民会议”,还有议决的“约法”。这会议和约法的结果,小百姓亲身尝着它们的滋味。过了八个月,另外又有一帮流氓出来说什么:职业团体代表选举……国民救国会,国民代表会等等。花样是多得很!说嘴郎中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葫芦里其实还是卖的那一套假药,比砒霜还毒!小百姓气愤不过,抓住一两个流氓,打他们一顿;立刻,就会有人出来打拱作揖的说:“赔罪,赔罪,对不起!我要是再献国,诸位尽管抓我的胡须,打我一个半死不活。”他说着,还真的用手揪揪自己一把有名的大胡子。真做得出来!可是一转身,立刻就去恭请国联的列国联军来共管瓜分。同时,立刻转动机关枪,盒子炮,刺刀,木棍,麻绳……把小百姓大大的教训一顿。这算是诸葛亮用兵如神,杀敌救国。只不过并非救小百姓的国;而且为着实行无抵抗主义,杀无抵抗主义的敌人,保全海盗的奴才的国。……

所有这些——叫做流氓尼德!

1931,12,25.

沉默

世界上有那种“听得见历史的脚步”的耳朵。他们要像猎狗一样,把耳朵贴伏在土地上,然后他们的耳朵才听得见深山里的狼叫和狮吼。可是,这种耳朵有时候也会生病的;生了病的耳朵就觉得什么都是沉默了。

何况这世界上的声音并非都是中听的。不中听的声音,还有人故意把它掩没住了。于是乎更觉得什么都是沉默的了。

远一些:譬如大西洋的英国舰队里,据说曾经发出革命歌的歌声,——那些英国水兵反对麦克唐纳的国民政府减少兵士的饷银,一致罢操,把舰队开到了伦敦,违抗国民政府的命令(《申报》)。过不了多少时候,这些革命歌的歌声听不见了。难道就这么沉默了?!近一些:在中国的满洲,“日兵中有受日本全国劳动协会暨共产党……各机关报之感触者,——该机关报刊载反对侵略满洲之论文,并谓出兵为进攻苏俄之前阶——以为抛妻别子为谁战争,为谁侵占满洲,故一部分兵士,于进攻马占山时,主张怠战,……旋日军于下令进攻大兴时,驱此二三百名日兵为最前线,而白川大将竟密令亲信兵士,在后用机关枪扫射,可怜此二三百名日兵,均遭残杀。”(上海《社会日报》)这些主张怠战的呼声和机关枪扫射的响声,我们也没有听见。这些声音难道也都是沉默的吗?

当然不是的!不过这一类的声音对于民族主义者,都是不中听的。民族主义者之中的“最左派”尚且认为“工人无祖国”;对于日本欧美的劳动者,至多是“或许要有一部分的理由”。因此,所有这些不中听的声音,一概都掩没起来。

关于我们中国自己人的声音,那就更不必说了。

中国的平民小百姓还沉默吗?据那些生着“听得见历史脚步的耳朵”的人说——是的。事实上可不是的。

那些呼吼着的反抗的声音,虽然已经震动着山谷,然而绅商只要还有一分的力量,他们也必定竭力去掩没的。至于对付将要呼吼起来的声音,那就有一切种种的武器,可以用来堵住民众的嘴和鼻子,割断那些会呼吼的喉管。于是乎对人说:这些小百姓沉默了!

但是,总有那一天——这些不中听的声音终究要掩没不住的。

暂时,并不是平民小百姓沉默,而且绅商大人还在临死挣扎的大呼小叫;因此,大人老爷们的救命的叫喊,在一些地方盖过了平民小百姓的反抗的呼吼。这或许也是一种沉默。

这种“沉默”都是气象测验术里的一个术语。读者先生想一想:夏天,暴风雨之前,霹雳的雷声正要响出来可还没有响的那几秒钟,宇宙间的一切都像静止了,——好比猫要扑到老鼠身上去的时候一样,它是特别的沉默,——一根绣花针落到地板上去都可以听得见的。这种静止和沉默之后,跟着就要有真正震动世界的霹雳!

1931,12,26.

暴风雨之前

宇宙都变态了!

一阵阵的浓云;天色是奇怪的黑暗,如果它还是青的,那简直是鬼脸似的靛青的颜色。是烟雾,是灰沙,还是云翳把太阳蒙住了?为什么太阳会是这么惨白的脸色?还露出了恶鬼似的雪白的十几根牙齿?

这青面獠牙的天日是多么鬼气阴森,多么凄惨,多么凶狠!

山上的岩石渐渐的蒙上一层面罩,沙滩上的沙泥簌簌的响着。远远近近的树林呼啸着,一忽儿低些,一忽儿高些,互相唱和着,呼啦呼啦……嘁嘁喳喳……——宇宙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一阵一阵的成群的水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受着了惊吓,慌慌张张的飞过来。它们想往那儿去躲?躲不了的!起初是偶然的,后来简直是时时刻刻发见在海面上的铄亮的,真所谓飞剑似的,一道道的毫光闪过去。这是飞鱼。它们生着翅膀,现在是在抱怨自己的爷娘没有给它们再生几只腿。它们往高处跳。跳到那儿去?始终还是落在海里的!

海水快沸腾了。宇宙在颠簸着。

一股腥气扑到鼻子里来。据说是龙的腥气。极大的暴风雨和霹雳已经在天空里盘旋着,这是要“挂龙”了。隐隐的雷声一阵紧一阵松的滚着,雪亮的电闪扫着。一切都低下了头,闭住了呼吸,很慌乱的躲藏起来。只有成千成万的蜻蜒,一群群的哄动着,随着风飞来飞去。它们是奇形怪状的,各种颜色都有:有青白紫黑的,像人身上的伤痕,也有鲜丽的通红的,像人的鲜血。它们都很年青,勇敢,居然反抗着青面獠牙的天日。

据说蜻蜒是“龙的苍蝇”。将要“挂龙”——就是暴风雨之前,这些“苍蝇”闻着了龙的腥气,就成群结队的出现。

暴风雨快要来了。暴风雨之中的雷霆,将要辟开黑幕重重的靛青色的天。海翻了个身似的泼天的大雨,将要洗干净太阳上的白翳。没有暴风雨的发动,不经过暴风雨的冲洗,是不会重见光明的。暴风雨呵,只有你能够把光华灿烂的宇宙还给我们!只有你!

但是,暂时还只在暴风雨之前。“龙的苍蝇”始终只是些苍蝇,还并不是龙的本身。龙固然已经出现了,可是,还没有扫清整个的天空呢。

1931,12,27.

新鲜活死人的诗

诗人就是死也死得“高人一等”。这固然不错。但是,诗,始终是给活人读的。为什么诗人爱用活死人的文字和腔调来做诗呢?!

中国古文和时文的文言,据刘大白说,是鬼话。仿佛周朝或者秦汉……的人曾经用这种腔调说过话。其实这是荒谬不通的。

中国的社会分做两个等级:一是活死人等级,二是活人等级。活死人等级统治着。他们有特别的一种念文章念诗词的腔调,和活人嘴里讲话的腔调不同的。这就是所谓文言。现在的所谓白话诗,仍旧是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来做的。自然,有点儿小差别。因为暂时还只有活死人能够有福气读着欧美日本的诗,所以他们就把外国诗的格律,节奏,韵脚的方法,和自己的活死人的腔调生吞活剥的混合起来,结果,成了一种不成腔调的腔调,新鲜活死人的腔调。为什么是不成腔调的腔调?因为读都读不出来!为什么是新鲜活死人的腔调?因为比活死人都不如!陈旧的活死人已经只剩得枯骨,而新鲜的活死人就一定要放出腐烂的臭气。

活死人的韵文,甚至于“诗样的散文”,读起来都是“声调铿锵的”,例如:

赤焰熏天,疮痍遍地,国无宁岁,民不聊生。

——《上海大学教授宣言》

武将戎臣,统率三军队,

结阵交锋,锣鼓喧天地,

北战南征,失陷沙场内,

为国捐躯,来受甘露味。

——《瑜伽焰口》

这种活死人的诗,原本是不要活人懂的;用它来放焰口——“一心召请”什么什么的耿耿忠魂,也许还有点儿用处。死鬼听见这样抑扬顿挫的音调,或者会很感动的跑出来救国呢。

至于新鲜活死人的诗,那真是连鬼都不懂。

这是因为什么?因为中国现在的诗人,大半是学着活死人的腔调,又学不像。活死人的诗文,本来只是他们这些巫师自己唱着玩的。艺术上的“条件主义”是十足的,所讲究的都是些士大夫的平仄和对子。新鲜活死人学着了:

只因为四邻强敌,虎视眈眈,

只因为无耻国贼,求荣谄媚,

把我们底宝藏,拱手赠送他人,

把我们底权利,轻轻让于外国……

——《理想之光》

这实在是一篇很拙劣的变相四六文,读着它肉麻得要呕呢!这种活死人的影响非常之大。最低级的旧式大众文艺,算是白话的了;可是,一描写到影致,一叙述到复杂的情形,也往往用起韵文,而且一定要用这种活死人的腔调。例如:“一壁厢柳暗花明,一壁厢山清水秀”等等。那篇所谓诗剧的《理想之光》的程度,大概至多也不过如此罢了。

再则,这些诗人学欧美的诗,其实又不去学它的根本。欧美近代的诗已经是运用活人的白话里的自然的节奏来做的。而中国诗人却在所谓欧化的诗里面,用着很多的文言的字眼和句法。欧美近代的诗,读起来可以像说话似的腔调,而且可以懂得,中国现在的欧化诗,可大半读不出来,说不出来。即使读得出来,也不像话,更不能够懂。例如当代诗人有这么一句:“美人螓首变成狞猛的髑髅”。读者听着,这是:“美人遵守变成柠檬的猪猡”!

难道平民小百姓的活人的话,就不能够做诗么?固然,因为中国的艺术的言语几千年来被活死人垄断着,所以俗话里的字眼是十分单调,十分缺乏。然而平民小百姓的真正活的言语正在一天天的丰富起来。如果平民自己能够相信自己的力量,脱离一切种种活死人的影响,打破一切种种活死人的艺术上的束缚,那么,我们一定能够创造出平民的诗的言语。

至于陈旧的和新鲜的活死人:

他们爱呢?又要害羞;

思想也要赶走。

出卖着自己的自由,

对着偶像磕头;

讨那一点儿钱,

还带一根锁链!

1931,12,28

28.“什么!”

瞿秋白

1917年之秋,俄罗斯红光烛天,赤潮澎湃,虽然深寂的僻乡,余波荡漾,犹与沙岸石砾相搏击,激厉清刷。革命的风暴时期,群众集会的社会心理现万丈光焰,不可阻的伟力。——二十世纪历史的事业之第一步。

德维里省一牛奶厂主谢美诺夫,闲坐在办公室里,一手捻纸烟,呆呆的想着。忽然门响,进来两人:“哼!请上苏维埃去!”谢美诺夫耸然站起来,突然的问道:

——苏维埃?苏维埃?什么样的苏维埃?

——去罢!不要多话了!

旧时王爵的邸宅里,短衫破袄,军帽毡靴,颜色憔悴,精神奋发的大群人,正在开会呢。谢美诺夫进来,大家都回头瞧看,人影簇动几分钟,又复静下。主席命谢先生,当众宣读议决案:

——德维里劳农兵苏维埃决议:宣告谢美诺夫之工厂,财产,房屋,一律没收,充作德维里省劳农地方政府公有。凡剥削者,——当劳农以革命之伟力取得政权时,当然一概剥夺权利,对于谢美诺夫工厂主自当遵例照办。

谢美诺夫颤巍巍的站起来,向四屋角一看——并没有神像,——他也不管,仍照例先画十字三次,当众寒抖抖的开言道:

——诸位“老爷”。

——谁是你的老爷!——台下议场里有人出言斥责。

——诸位伙计,老爷,……我……我亦亦是农民出身,咱们却都……是平民。就是说说咱们都平等,我亦亦赞成革命。可是,可是,……我,啊哎,原谅,原谅,……我从小辛苦到大,劳动者,真正的劳动者,现在现在……得有这一些财产,原是大家的,……不过,不过,挣到这步田地也不容易。……

说到此处,台下又起呼声:“你是劳动者!还想抵赖么?

——不,不,不,我是说,挣得这些财产也不容易;现在我心服情愿充公,充公,……苏维埃一定给我些保证,有块面包吃就好。

当时宣布之后,就派人去搜查封闭,一大半不动产都充公了。谢美诺夫还总是和声下气,没有车坐就步行,没有白面包就吃黑面包。后来通国又行动产没收法,名为“革命税”,谢氏被判出六万卢布,他迟延抵赖。搜查的时候,他把几千张卢布纸币尽行拿出来,说:“再也没有了,再也没有了。”革命政府说,如不拿出,立即枪毙,限了六天的期限;他如无其事。后来还是他夫人害怕,供出有现钱存亲戚处。搜出充公,才罢。现在谢氏又成了承租小工厂的新资产阶级了。

某乡有一地主,没收之后,他到处询问,向各机关去申诉:“我没有犯罪,为什么没收财产?”——他始终不明白是革命。特地跑到彼得堡中央劳农政府,又撞了一个钉子。——精神病更厉害了。房屋已被没收,移住一小木屋中,有人可怜他,给他讲解这是“革命”,他已不是地主了。

——什么!什么!……啊!……不是地主?没收?房子,田地?……呀!什么!……什么!

小村落的尽头,一间木屋外,残枝堕吐,雪影稀微之处,常常可以看见一人,有时背着手,有时叉着腰,独行踽踽,来去踯躅,不时指手划脚,呢喃自语:

——呀!什么!

这是革命时期的逸事,一德维里人所告诉我的。

10月25日。

29.最后一次讲演

闻一多

这几天,大家晓得,在昆明出现了历史上最卑污,最无耻的事情:李先生究竟犯了什么罪?竟遇此毒手,他只不过用笔,用嘴,写出了说出了千万人民心中压着的话,大家有笔有嘴有理由讲啊,为什么要打,要杀,而且偷偷摸摸的杀!(鼓掌。)

今天,这里有没有特务?你站出来,你出来讲,凭什么要杀死李先生?(厉声,热烈的鼓掌。)暗杀了人,还要诬蔑人,说什么“桃色案件”,说什么共产党杀共产党,无耻啊!无耻啊!(热烈的鼓掌。)这是某集团的无耻,是李先生的光荣;李先生在昆明被暗杀,是李先生的光荣,也是昆明人的光荣!

去年“一二·一”昆明的青年学生,为了反对内战遭受屠杀,现在李先生为了争取民主和平,也遭遇了反动派的暗杀,这是昆明无限的光荣!(热烈的鼓掌。)

反动派暗杀李先生的消息传出后,大家听了都摇头,这些无耻的东西,不知他们是怎么想法,他们的心是怎样长的,其实也很简单,他们这样疯狂害怕,正是他们自己在慌呵!在恐怖呵!特务们,你们想想。你们还有几天,真理是一定胜利的。反动派的无耻,就是李先生的光荣。反动派的末日,就是我们的光明!

现在,有人要打内战,只是利用美苏的矛盾,但是美苏不一定打呀!现在四外长会议,已经圆满闭幕了。美苏间不是没有矛盾,但是可以妥协,事情是曲折的,不是直线的,我们的新闻被封锁着,不知道英美的开明舆论如何抬头,但是事实的反映,我们可以看出:

第一,现在司徒雷登出任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是中国人民的朋友,也是教育家,他生长在中国,受的美国教育。他住在中国的时间比住在美国的时间长,他就如一个中国的留美生一样,从前在北平时也常见面,他是真正知道中国人民的要求的,不是说司徒雷登有三头六臂,而是说,美国人民的舆论抬头,美国才有这改变。

其次,反动派干得太不像样了,在四外长会议上不要中国做二十一国和平会议的召集人,这说明人民的忍耐有限度,国际的忍耐也是有限度。

李先生赔上了一条性命,我们要换来一个代价,“一二·一”四烈士倒下了,年青的战士们的血,换来了政治协商会议的开会,李先生倒下了,也要换来一个政协会议的召开,(热烈的鼓掌。)我们有这信心!(鼓掌。)

“一二·一”昆明的光荣,是云南人民的光荣,云南光荣的历史,远的如护国,近的如“一二·一”,这些都是属于云南人民的,我们要发扬!

反动派挑拨离间,卑鄙无耻,他们以为联大走了,学生放暑假了,我们便就没有人了吗?特务们,你们看,今天到会的一千多青年又握起手来了,我们昆明青年决不让你们这样横干下去!历史赋予昆明的任务,民主和平,我们昆明的青年必须完成这任务!

我们要准备像李先生一样,前足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长时间热烈的鼓掌。)

30.社戏

石评梅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的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的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我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的十分俏丽。姑母介绍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的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的她们灵魂是健康而且畅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陷,彼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是庆祝北代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清楚的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莱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来,我简直莫明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女的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那母子已打的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的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的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31.爆竹声中的除夕

石评梅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搂,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坛,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今挣扎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的,崎岖的挣扎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挣扎着,挣扎着到一个不能挣扎的时候。还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不能挣扎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去寻觅!黄昏时,我曾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在一个梦的惊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携着。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32.偶然草

石评梅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为什么这样颓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的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哪能任我这样平淡冷寂的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去,百年如一日的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飘泊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到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里互握着,虽然寂外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33.一片红叶

石评梅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的时候哀哀地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放的黄菊。这时我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挟在我这日记本里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纽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1923年10月26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的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

大概已是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的喊出来。怔愣了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地想,马上许多的忧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我回到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

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后,我去兰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发现在我眼前!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绎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罢!我生前拒绝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恙的伴着我,当我抖颤的用手捡起他寄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红的叶里。

34.对花

柔石

我用眼看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唉,你含苞初放的时候,谁都知你脸上的春容,可掩映于三秋的流水,但当你凋零飘落于地面时,又谁知你心怀的凄楚,可共大地而长存?

我,而今知道了。

我将静默不移,永生在你的身前,用我的眼低视于我的脚下,待你飘落到我的脚下时,我将立刻轻轻地拾起你,葬在我的心头。

我用眼看着你,你是何等美丽,但我用口嚼你,你是何等苦味呀!

一九二五年五月八日

(据手稿)

35.生日

柔石

夏历八月二十七的一天,是萧彬二十三岁的生日。本来,他底生日是不容易忘记的。自从进了小学校以后,这十数年来,当每次举行孔子底圣诞的祀礼时,他总在热闹里面舞跳着,暗地里纪念他自己底生辰。但自从离开中学以后,他底不易开展的运命,就放他在困顿与漂流的途中,低头踏过他无力的脚步。因此,他底生之纪念,也就和他生之幸福同样地流到缥缈的天边。这回,他能够在三天前重新记起了他底久被弃置的生日的就近,全是一位左邻的小学生底力量。

“萧先生,过了后天就是孔子底圣诞了。”

在二十四那一天底傍晚,萧彬正在沿阶上踱来踱去。他底左邻的维小友,腰间挟着书包,从学校跳步回来,这样对他说:“圣诞,是一个什么日子呢?”

萧彬微笑地似问非问的样子。维小友答:“是我们快乐的日子。”

说着便跑进他底家里去了。萧彬底如冬之沉寂的心海内,便刹时起了风涛。心想:“快乐的日子,是谁底快乐的日子呵?在我,已经不会再来了!”一边,他走进一间灰暗的房内,关起门,似乎要隔绝那恼人的思想;可是思想是个无赖汉,仍溜进房内与他为难了:——母亲呀,你何时再能为你流落的儿子烧碗米面呢?在面上放着两只鸡蛋,一条鸡腿,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情了?

接着,他更辽远地缥缈地想起——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人,假如那天他母亲不生他,人间与他无关系;这又何等干净呢!但一边他哈的冷笑一声,似笑他自己想念之愚。最后说:“那一天是谁底生日,该是上帝底意旨罢?”

这天早晨,萧彬起来很早。东方底云刚才染着阳光底桃色,他就披着一件青布长衫,拖着一双拖鞋,向淡雾的朦胧的田野间走去。草上底露珠,黏着了他底两脚,湿透他底鞋袜。他在清冷的空气中,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呼吸。觉得空气刺激他底喉咙,有些清快,又有些酸辣。他再向前走,似要走上前面那座小山去一样。他胸中毫无目的,也毫无计划。只是有心无心地向前走去,一种块垒难于放下似的。草底下的虫儿,唱歌还没完毕,树枝上底小鸟,已开始跳舞了。他也毫不留心地走过,简直大自然底早晨底优美,于他毫没关系般。清晨的弥漫的四周激荡他。他就站在田塍上,向东方回忆起来:——今天是我底生日,也是孔子底圣诞,在古今的时间线底这一点上,究竟发生什么特殊的意义呢!二十二年前的此刻,我呱呀一声坠地。这又不过是一种自然的现象,如苹果成熟了的坠地一般。母亲告诉我——在那时,外祖母得到消息,立刻拍手叫我“归山虎”,因这年是寅年。又叫我是“熟年儿郎”,因她正在打稻的时候,禾黍丰登,满田野都是黄金色的佳穗。我四周的人们,个个为我快乐。我固肥白可爱,而天公也似特意厚待我:我生之晨,天空有五彩绚烂的云霞拥护着屋顶;数十头喜鹊不住地在我家屋檐上叫而且跳;父亲拿些檀香在香炉里烧烧,香味也异常透人鼻髓。个个脸上底笑纹,个个口里底祝福——将从我带来许多美丽到人间。可是现在呀,我之为我,正与人们所祈望的相反了!自从十六岁离家,流年漂泊,饱尝风霜野店的滋味。时觉庞大山河,竟没有我驻足之所,更无望前途有所依归了。少年底理想与雄心,一阵阵被春雨秋风所摧残与剥落。现在呀,所遗留的我,不过是一个该忏悔的活尸罢?还有什么别的生命之真正的另一种意义呢?

他不愿再想下去。一边又慢慢地向前走,走到一株苍劲盘曲的老松树下,他蹲下去,似要在它伞一般底荫下安睡一息。但到田间来工作的农夫们多了,一个个走过他身边用奇异的不可解释的目光看一回他,他羞涩了,又立起低头走回来。他一边口里念念:

“无聊的生命呀,

你来到人间何所求?

太阳呵,你不过,

助无聊的人更无聊罢!”

早餐他吃过了一碗稀饭,就站在檐下望天。蔚蓝的天宇满盖屋上,白云有如青草地上底蝴蝶,从西向东掠飞过去。实际,在地面是感不到什么风,虽则庭前底柳树,有时也飘落几片细瘦黄叶到他底身上来。照他自修表上所规定的,这时该是他用功的时候了,而且英译本的莫泊桑底《一生》,已读到最后几页了。但他,不知什么缘故,老是呆立着,不想去完结它,也一些不想去做。他自念:今天应该过个痛痛快快的日子才是,饮酒呢,放开肚皮,喝个酩酊大醉;或到什么高山底极顶上去,大笑一场。忽一转念:“这些都适合我底生日底情调的和谐么,还是静默罢!”一边他又走进那间灰暗的寓室,坐下椅子。一时,又向抽斗里拿出一本簿子,似乎要做过去的回忆:将他二十二年来的生活情形,飘流,失望,烦恼,灰心,以及可纪念可感激的亲友,他要详尽地写在这本簿子上。他还想用美丽的笔写就之后,再找那同调的人儿,敬赠给她,以博得嫣然之一笑,或幽声之一哭。但他磨好墨,濡好笔,又停滞着。他不知从何处写起,又从何事写起,生活是碎屑的,平常的,过去又是恍恍惚惚的,真实的他,一刻刻地在转换着,那过去的他底事迹,也随着时间之影的变幻而倏灭了。“况且你是个庸众!”最后他自己这样咒骂了一句,竟在椅上不稳定起来,身子震撼着,四周觉到空泛。于是他又站起,在房内徘徊了一息。又开了门,用沉重的脚步向门外走出去。

走不到半里,他就见对面来了一队约百数十个小学生。他们是到大成殿去祀孔的。他认识在旗帜飘扬底下,衣冠整齐的是某小学校底教员金先生。他忽然觉得不敢往前走去,似有些惶恐。金先生是青年,但有老人似的极严正苛刻的人生观,这时在萧彬看来,简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神圣围护在他身边,他自己是渺小如有罪的囚犯,他没有勇气去碰见他,点个无聊的勉强微笑的头。就一闪转弯到一条僻静的小巷。

他只是没精打采的瞎走,自己是非常消沉。但一忽,却有一种清脆的小女底卖花的声音,从远处叫近了。一位年约十四五岁的女郎,身穿柳条花布衫裤,手挽花篮,盛着一篮香气扑鼻的桂花,几乎拦住在他底身前。

“先生,你要买桂花么?”

“桂花,它已经开了?”

萧彬稍稍兴奋地。女郎就从篮里拿取一枝,递给他。

“开的盛呀,这枝。”

他就受去放在鼻上闻一闻。女郎同时又用微笑的眼给他。他几乎忧戚地问她:“多少钱?小姑娘。”

“四枚铜子罢,先生。”

“为什么这样便宜呢?”

“便宜吗?先生。”

女郎活泼地,伶俐的眼珠不住地看他。一个却简直发痴似的,也看看她,缥缈地想开来——一个可爱的女郎,在街头巷尾卖花,喊破她底幽喉,为几个铜子!这样,他一边问:“小姑娘,你家住什么地方?”

“西门,美记花园是我底爸爸底。我们都靠花养活。我们底园里四季都开着好花。先生有闲,可以到我们那里来玩玩的。”

“谢谢你,小妹妹。可是你这篮花要卖几多钱呢?”

女郎轻便地动着两唇:“不过两角钱。”

萧彬却兴奋地说:“那末小姑娘,我给你两角钱,你索性将这篮花都卖给我罢。”

女郎一时说不出话来了。许久,她问:“你要这许多桂花做什么呢?”

“那你今天可以不必到处乱叫了。”

“明天还是要卖的,先生。”

女郎低下头,似触着了什么悲伤。可是一息说:“先生,给我钱。卖花是要赶时候的,花谢了,谁要呢?”

他也立刻醒悟过来,“该死,该死,我还缠着她做什么?”心想,一边就从袋内摸出几个铜子,掷在她手内,愤怒地走开了。

女郎在他底身后说:“先生有闲,可以到我们花园里来玩玩的。”

随即又听她尖脆的凄凉的叫起卖花的声音来,“桂花!桂花!”一声声似细石掷下深渊中去一样,声浪悠远地绕着他耳际。

他手里捻着花,低头默默地前走,也没有方向。心是胡乱地想,一息想那位可爱而又可怜的卖花女郎,一息又想他自己,一息又想那位女郎和他自己的关系——在生日送他芬芳的花,有意点缀他这个无聊的日子似的。他轻笑了一笑,又闻了一闻花。在这冷气涨满的巷里,竟似一个人在演剧一般,表现他喜怒哀乐的各种情绪。

“我不该有这枝花罢?小姑娘是可爱的。”

一息这么想,一息又那么说:“荣幸!我该清供在花瓶中。”

同时脚步有些走快起来。刚刚走到巷口,又见国旗飘扬的过去,这是一队女小学校的学生,也是往学宫祀孔的。他被挤在观众中,一时呆立着,百数十个女孩子,从五六岁到十五六岁,身上穿着华美的衣服,脸上浮现出笑容,他想:“在圣诞节横行街市,是多么幸福呀!”更有几位年青而美貌的女教师,撑着石榴花色与翡翠色的小伞,掩映她们骄傲的脸儿在阳光之下,而且偷偷地横视他一眼,这使他惭愧了。他底两颊落下红色,心颤跳着,一时怒恨起来:“她们得到上帝底什么呢?”他很想将他手里底花掷过去,打在她们底脸上,打破她们薄薄的脸皮。但巷口拥着的观众,个个都是目光炯炯的好汉,好像生来就为保护女性和拥护礼教似的,萧彬怎么敢做一个用花打人的凶手呢?幸得全队也一息就通过他底前面了。

他没精打采地回到寓里。将桂花插在一只缺口的白瓷花瓶里,又将瓶里换了清水。就对花用手支头靠在桌上,呆坐着。他一些也不想什么,也想不出什么来。他很像身体被无聊所凝冻了,而同时又感到要溶解似的。阳光照在他底桌上,桂花底香气一阵阵冲入他鼻,他竟倦倦地想睡去了。但他瞧一瞧他底自修表,觉得工作又紧催着他,他顿时叹息了一声,伸一伸他底腰,似要振作一下的样子。

太阳在他底头上,似乎走的慢极了。红色的无力的脚跟,和他同样地在阶前缓步。这是下午一时,他想他自己底生日,还只有过了一半。“睡罢,睡是死底兄弟!要将这无用的光阴一霎送过去,非求睡神底恩赦不可。”于是他又回到房内,脱了他外面的长衣,睡下。但怎样睡得着呢?一切无挂念,远离颠倒梦想,他能够做得到吗?他只有诅咒他自己,念念南无阿弥陀佛,听听钟摆得答的声音,或记数数一二三四五,但有效验吗?心是愈想弄静而愈躁,脸发烧了,背透汗了,他似睡在赤道底下一样,但他睡不着了。掀开被,昏沉沉地坐起,无所适从的样子。一息,他又重开出房门,心想到他好久不去的悲湖了。“向秋子长空去看看鸢飞鱼跃罢。”一边又用他脚镣镣着犯人似的脚步向一面城墙走出去。

苍穹更展开它宽阔的怀抱,大地吐着媚人的颜色——绿的水,青翠的山,疏散的堤边杨柳,金黄色待割的禾。他走向翠桥底石栏杆边,坐下。口子吮吸着好像鱼吸水一样,这时他好像和阳光接吻。他回首望望城墙的危圯,耳又听到隔岸的捣衣声,想象他自己是一个落魄的英雄,一边就记起了数日前读了的陆放翁作的一首《秋思》来。他不觉低声咏吟道:

“日落江城闻捣衣,长空杳杳雁南飞。

桑枝空后醅初熟,豆荚成时兔正肥。

徂岁背人常冉冉,老怀感物倍依依。

平生许国今何有?且拟梁鸿赋五噫!”

他觉得这首诗非常恰合他这时的心境。只可惜他年龄轻些,不能学放翁一样,寄身于陇亩,酒酣耳热之际,跌荡淋漓,唱唱他自己底“壮心空万里”“向暗中消尽当年豪气”的诗句。至于梁鸿呢,他有举案齐眉的妻子,不免连放翁也羡慕起来。但他,又哪里能谈得到呀。他觉得他有一腔无名的幽怨,向他底心坎紧紧地涨上来。这时,有四五个身穿制服的英俊少年学生,从桥上过去,一边议论着,什么“路里丢着银子都没人拾去”,“三个月鲁国太平”,“圣人底政策总胜于共党的暴动”一类赞颂孔子底盛德的话。他听过,觉得心里更不舒服。好像连孩子们都比他切实,比他强韧,他们底两脚踏在地球上是稳定的。他垂下头,眼望那桥下的水草,微波激着水草夭夭的动着。可是一忽,他又对他自己说道:“走罢!呆坐在这里做什么呢?”

他就站了起来,向桥底那边走去。

随后到了一座寺院,他就跨进大门。他看大笑的弥勒佛似在欢迎他,又看两旁雄纠纠的金刚似威吓他,他乐意又胆怯,但还当作毫没事般进去。寺内十分沉寂,一派阴森的寒气。数十头鸦雀这时正在庭前的松柏上聒噪着。他先到一边厢房,供奉着伽蓝菩萨。它底台座前满挂各种大小不同,新旧不等的匾额,香案上点着煌煌的长蜡烛,香炉里有渺渺的香烟,在烟烛之间放着一只签诗筒,显然是一刻以前有人祈祷过的。于是他也想:伽蓝称护法之神,或者也能指示他底迷途,有些灵验。于是他就借了别人未烧完的香烛,卜他残破的人生底去处的机运,拿了签诗筒来,也不跪下,也不摇,就从许多竹签里面抽出一支竹签来,他看签上写着:

第九十九签,中平。

于是他再到签诗堆里去对,寻出一张第九十九签的签诗纸来。他一读,知道是一首八句的七言律诗。后四句是:

大鹏有翅狂风日,野鹤无粮朗月时。

一片茫茫随君意,车可东行马可西。

他念了几遍,也觉得里面含有一种玄妙的隐机。他向伽蓝微微一笑,似称赞它值得悬挂“丕显哉”的匾额一般。再看签诗底小注,是“行人在”“婚姻成”“功名第”等,更没什么意义了。于是走出来到大雄宝殿。也没有什么心思,就回出寺门。

太阳与地平线成三十度的角度。他觉得没有新鲜的地方可玩,仍又回到堤上来。

这时,他望见城门内跑出一匹肥大白马,红鞍之上坐着一位丰姿奕奕的美少年。他一手挥着皮鞭,一手揽着缰绳,汗流地飞过他身边。“得得”的马蹄翻起泥尘,泥尘就飞扬于湖上,雾一阵地。随后蹄声渐远,飞尘渐低,人与马也悠悠地向山坡隐没而去。于是萧彬底周身底血流又快起来。他想:“骑着白马,扬鞭于美丽的湖山间,侧目道旁的弱者,这又何等可羡慕的呵!忍气吞声地在人间偷活着,倒不如自杀了干脆罢!”但不敢用花打人的人,又怎么会有自杀底勇气呢?他终于怅怅然低下头去了。

一边他慢慢地走到水边,就将他手里底第九十九签的签诗,平放在水上。纸湿透了水,沓沓地向湖心流去。同时他昂头高声向天道:“车可东行马可西,英雄仗剑正当时!”

他不愿再留恋山水间,正似赴战场一样走了回来。

当晚,他又坐在书桌前,眼望窗外黄昏底天色。房东走到他底房外叫他吃饭,他说:“我此刻不要吃。”房东问他为什么。他答:“不为什么,只是今天是我特殊的日子。”

约莫呆坐了一点钟,他才站起来,走出去,向一家小菜馆里踏进。心里想:喝点酒罢,喝个醉罢,送过今前之一切陈腐,换得今后底一个新生罢!

他喝了半斤黄酒,神经有些摇动了。他看着他旁边的一桌——三个兵士同一个妇人。她用极丑陋的笑脸丢给兵士,提着酒杯将酒灌下到兵士底喉咙里,兵士用手打着妇人底面颊,还用脚伸放在她底腿上,互相戏谑着,互相谩骂着。菜馔摆满桌上,两个堂倌,来回不住地跑。萧彬看得很气忿,他诅咒人间的丑恶。忽然,堂倌跑来低声说:“营长来了。”于是妇人就避入别室,兵士也整理一下他们底衣帽,坐着。可是他不愿吃饭了,不知怎样,全身火焰一般地烧着。就愤愤地站起走了。营长上梯来,跟着四个兵士。他迎面碰着,用仔细的发火的眼向营长一看,营长也奇怪地打量了他一下。他跑下楼很快,护兵回头看着他,似疑心他是刺客一般。他毫不觉得,一直跑到付账处。

掌柜是一个身躯肥胖的矮子,口边有八字胡须。这时却正动着他底八字胡须,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计。小伙计掩着脸在门边哭。堂倌在楼上高声叫,“三角五分呀!”萧彬就递一块钱给他找。掌柜毫不理会,声势汹汹地继续骂着。“请找给我钱罢”他说。掌柜还没有听到,甚至要伸手去打那位小伙计。于是他发怒地问:“你们不做生意吗?我站着看你们打骂吗?”这样,掌柜转出笑脸向他说:“先生,这小家伙实在坏极!时常没心做事,打碎东西,方才又跌碎一只盆子,还说是我碰着他的。”他说:“打碎盆子总有的,盆子也值几个钱呢!”掌柜转一转他底肚皮答:“二角二分大洋啊!”他正色的作笑说:“那让我赔偿你罢,不要打他了。”掌柜连忙恭敬地答:“哪里,哪里。”可是一边却在算盘上打着三角五分,一边又加上二角二分,于是向他说:“那末,叨光,先生,一共五角七分。”这时营长和护兵已下楼来,围着付账处看。看到这里才冷笑一声,打着官话去了。掌柜用找还的钱递给他说:“这里,先生,四角三分。”他没有说话,受了钱,一径走出来。

路里,他又悲哀又骄傲地叹息一声说:“唉,我底无聊的生日总算过去了。”

一九二四年秋作于慈溪

一九二九年一月修改

36.投考

朱湘

他已经考取了高小一年级。

这是一个师范的附属小学校,在本城的小学之内,算是很好的。只要国文、英文、算术这三门里面,有一门考及了格,便可以录取入学;他是考国文录取了的。

投考的时候,他是坐人力车去的。在车上,他的一颗心忐忑不安。平时,坐车子本来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坐车与走路的速率不同,一个孩童对于这个是敏感的——风迎了面吹来,那愉快的感觉,真不亚似在热天,老女工给他洗了一个澡以后,他坐在床上抚摩四肢、胸、腹在那时候所发生的那种愉快的感觉。可是,这一天,他只在脑筋里记挂着那个怕它来又要它快完的考试。身外的一切,他都忘记了,除去那个布包,里面放着笔墨,他用艘凰⫺?汗的手紧握住的。他也没有心思,像平常坐车子的时候那样,去看街道两旁的店铺、房屋了。

是一个长辈带领着他来应试。一声“停下!”的时候,他在心里震动了一下,发见了车子停住在一条柳树沿着小溪的路边,面前便是学校的大门。他下了车。这校门,门上的铁楣他要把颈子仰得很高才能望见的,门旁排的校名直匾就他看来是字写得巨大而触目动心的,颇像是他的心目中的一个学校老师,凛凛的。校门内,一条宽敞,平坦的道路直达附属小学校的校门。

他在家里读过书,在乡塾里读过书;至于踏进学校的门,这还是第一次。这是一个与家馆,与乡塾迥不相同的地方。这条路是多么清净,整齐;路左边的柳树是多么碧绿,苗条;路右边的师范屋墙是多么高大,庄严!虽说学校里是要与许多素不相识的同学一起上课,读一些素来不知为何的书籍,他是很想考入这个学校的。他很想每天在这条路上走过,在上学,下学的时候,有很多也是来投考的人,跟着大人,从他的身边过去。看来,他们是若无其事的;并且,他们是那么络绎不绝的……这个,使得他的那颗已是慌乱的心更加慌乱了。有几个,大概是旧生,引领着兄弟或者亲戚来投考的,一路上谈谈笑笑;他颇是羡慕他们。

他在家馆里所读的书早已忘记了。倒是在乡塾里所读的《四书》,为了预备考这个学校的缘故,他曾经温习过。他,又在大人的督促之下,读了一点《古文观止》。至于作文,在乡塾里开了笔的,这几个月以来,他也作了一些功课;大人都还说是作得不错。他很喜欢看那些加在他的文课旁边的连圈;它们颇为使他觉得自傲,他希望,这次考试里面他所作的文章,学校老师也能够在上面加一些连圈。不过,题目是那么多,知道学校老师是要出那一个呢?要是出一个他所曾经作过的题目,他想,那就容易了。他可以定下神来回想他的原稿;要是时刻来得及,他还可以多加上一些文章进去。只要说得很多,老师一定是喜欢的。最重要的一层是,不要写错了字,写别了字。他在走进附属小学校的校门的时候,心里这么想着。可是,万一出的是一个他所不曾作过的题目呢……

蝉声在柳树上喧噪着。他想起来了,家旁一口塘的岸边,也有蝉声在柳树的密叶里,不过,与这里的似乎不同,这里的似乎带着有抽噎的声音,不像塘岸上的那么热闹,那么自在。

带领着他来这里的长辈在问门房。

他挟着布包,跟在后面。这布包里有一枝笔,一个墨盒;墨盒是大人特为给他带来作考试之用的。他很怕墨盒里漏出了墨来,那时候,不仅笔与布包,便是他所穿的那件新单袍子都要弄脏了。当了老师,许多同伴的面,那未免是太难堪了。

他在走过一条廊。廊的左边是淡青色的墙壁,上面有瓦花窗;右边是一排胆色的廊柱,廊柱以外便是学校的操场,操场上有一些体育的设备,他并不知道名字,他很情愿在它们的上面玩耍,可是他又有一点害怕。

廊与操场的那头,是一排满是玻璃窗的教室。这不像家馆的书房,因为老师就是睡在那书房里;这又不像乡塾的书房,因为那就是堂屋,并且没有这么多的窗子。教室里的设备是完全异样的。他觉得有趣——他极其想考进这个学校。他把布包打开了,看见墨盒里的墨汁并不曾漏了出来,他的心里宽畅了。

他的长辈去了会客室,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

已经有一些同伴在教室里,等候着考试;不过,他并没有与他们之内的任何人交谈,一则认生,二则不知道能否考取,他没有勇气去与他们谈话,三则他在纳闷着,老师是要出怎么一个题目。

等得不耐烦了。他打开盒来,蘸笔,在带来的纸张上写字。他的手有一点颤抖。他不写字了;腹诵着前几天所读的一篇古文。腹诵了有一半,便梗住了,在第一天腹诵时候所梗住的那个地方;再也想不起下文来。

便是这时候,监考的老师进来了。他看见同试者都站了起来,在老师上了讲坛的时候,行一鞠躬礼,再坐下,他也跟着照样作了。他向老师望了一眼,似乎是心里惭愧,不知道这种仪节,又似乎是心虚,适才的那篇文章没有腹诵出来……还好,老师并没有向他看。

老师,沿了前排的座位,在分散着试题。他焦急的等候着。他很懊悔,进来教室的时候,为什么要靠了门坐上这一排的最末一个座位,为什么不去那边,坐在那边外面一排的第一个座位上,因为,那样,他便可以第一个接到试题,赶早作文了。

一张油印的试题,带着一张打稿子的纸,与试卷,由前桌的同试者交给了他。

是一个他所不曾作过的题目。不过,还不算是顶难。他把试卷放进抽屉里去了,怕的打草稿的时候,一不当心,会在那上面沾了墨渍。

他看见同试者有许多是用铅笔在打草稿,那是快得多了,他想;所以,他很反悔,为什么不把家里给他买的那枝铅笔带来。不过,再一想,铅笔断了铅的时候,削起来是费事的,他又心里轻松了。

老师的脚步声过来过去个不停,除此以外,只听见纸张的窸窣声,与偶尔的一声抽屉响。

……会客室在那里呢——他一边打着草稿,一边这样的想——交了卷以后,他怎么去他的会客室见他呢?他并不是一个人在这里,也用不着去愁会客室是在什么地方,他想,他的文章一定会作得很好。他在想家了。

草稿虽是不算十分满意,为的怕时候不早了,来不及誊清,他便只得从抽屉里面去取出试卷来。一句,一句的抄,那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因为他想把文章抄得很工整,并且一个字也不错,而他的小楷却是写得极慢,极不好的。老师从他面前走过去的时候,他的手动了一动,想着把他的文章掩盖起来;并且,脸忽的红了,心勃勃的跳得厉害。他以为老师是在看他的那一段自己颇是得意的文,心里有一点自傲。老师在他的一旁站了很久。他所坐的座位;加上他那种慌张的神情,着实是可疑的——不过,他自己并不觉得,他并不知道老师守望了许久是为的这个。

已经有几个人交卷了。这时候,他的文章也已经抄得只剩一两行了。他的心里宽畅了下去。同时,他反悔,早知道是如此,何以不把文章作得长一点呢?已经誊好了,它是难得再加的。

不过,为了心里已经不慌乱的缘故,他的神智清醒了:他可以慢慢的誊抄着剩余的文章,等候着下一个交卷的人,一同出教室,那样,会客室便不愁找不到了。

他到了会客室。他的长辈向他要草稿看。那个,他并没有带出来,是被他放在试卷里面,一起交进去了,这是他的糊涂之处,因为,他既是在等候着旁人交卷,他应当是会知道旁人是把草稿给带走的。多么不幸的事情!

他不能知道,试卷究竟是作得如何,它究竟能否教他考入这个学校!

他走过长廊的时候,向着教室、操场望了一眼;他那颗心里的一种滋味是异样的。

门外的蝉声十分喧噪;这是一个热闷的下午。他很想到塘边去抛瓦片。不过,他还是坐车回去的。

37.蒋士铨传

朱湘

蒋士铨,字心余,又字苕生,号清容,晚号定甫;江西省铅山县人。他身材高大,眼睛很长。他原来姓钱,本是浙江省长兴县人。是明末清初钱家躲反,将蒋氏的祖父——那时只是一个小孩子——藏在了一只桶中扔在家里,被一个人发见了,他看见这个小孩子的相貌很奇怪,于是将这个孩子带了家去,他铅山地方有一个朋友姓蒋,那时刚巧还没有生儿子,他于是将这个小孩子给他的朋友作了义子:蒋氏之所以由姓钱而改姓蒋,就是这样起头的。

蒋氏的祖父蒋承荣由一个相貌奇怪的小孩子长成了一个性情孤介的大人。他是少年废学的,他对于家中生产之事很不看在眼里,他只同了几个好朋友去遍游名山大川,他曾经两次登过五岳。终究,他从这些汗漫游中不得志的回了家,自此以后,他只是吃斋奉佛,消去了他的一生。

在他的这些浪游中,他的妻子带着他们的最幼的儿子,蒋坚,在家中种菜作小生意以维持两人的生活;在这时候,他们的亲戚对于他们娘儿两个,是没有一个来过问的。

蒋坚便是蒋士铨的父亲,忽忽的长成一个二十岁的大人了,但他好学的心还是不倦;他日里念不了书,就在夜里念,念累了精神疲倦下去的时候,便用指爪在指甲与肉相连的地方去猛刺,以振作起读书的精神来;呕血在他看来,也是一件平常的事。他考举人考不取,于是发愤往游京师,在直隶山西两省的地方来往奔走,他作了许多任侠仗义的事情,有他的儿子后来作了一篇行状,将它们都记载了下来。

这个义烈之士的落第举人是到四十六岁的时候才娶亲的,他的妻子是她的父亲所奇爱之女,择婿一直择到了十八岁的时候,还没有择出一个惬意的女婿来;别的人将这位义士的事迹告诉了这位老头子,这位老头子竟慨然的将他的择婿十年的女儿嫁了这位四十六岁的老秀才了。

雍正三年十月二十八日卯时,蒋士铨生于江西省南昌省城,那时候他的父亲与他的两个伯伯已经分开家了,他们夫妻儿子三个分得一间小的房子,家中则是精光,只有一个小奴跟着他们,替他们洒扫炊汲。蒋氏自三岁一直到八岁,是住在外祖家里的,从十岁一直到二十岁,是住在父亲的朋友王氏家里的,蒋家之穷,由此可以想见。并且他住在外祖家中的六年里,有两年还闹过饥荒呢!

蒋氏从四岁起读书,都是他的母亲教的。四岁的时候,她因他年纪太小,还不能执笔,于是用竹丝排字,叫他认。认熟后,将字解散,叫他照排起来,直至一点不差,才放手。五岁的时候,她教他《论语》《孟子》《大学》《中庸》,并加讲解。七岁的时候,他的功课渐渐的紧起来了;他害病的时候,他的母亲写了许多首唐诗,在墙上,带了他在诗下唱读,好将病痛忘记一点。病好之后,他读书偷懒一点的时候,她便对了灯伤心起来,到了夜深还是不住;他问她什么原故的时候,她便说:“你是爸爸晚年所生的孩子;你想想看爸爸是怎样的喜欢你,有望于你?他如今出着远门,很少回家,那么教导你的责任,不都是在我的身上吗?要是他一天回来,看见你是这样不长进,这不都是我的过错吗,就说他不说我,我自己能不伤心吗?他外面虽不说,他的心里不也要伤心吗?”说到这里,她又哭起来了。小孩子听到了这些话,又看见了这种情景,不觉也哇哇的大哭起来。

蒋氏是十七岁时候开始作诗的。到第二年大病几乎要成痨病,无论服什么药,都没有用。蒋氏的体质本来就是多病的,他从出世到如今,一共害过三场大病,他在他的自传——《忠雅堂年谱》——里面说,他在十七岁大病时期内一个秋夜中,咳嗽很厉害,以致睡不着;他灰心的坐在床上,呆望着从窗棂中漏入的月光;忽然间脑中不可思议的起了一种念头,他立刻恍然大悟,他所以害这么大病是一个什么原故了;他于是挣扎起床,燃起烛来,从书簏中翻出他这一向所看的几十本淫靡绮丽的书,以及他近来作的四百多首的艳体诗,一齐搬到庭中,付之一炬,并且向天悔过,郑重的立誓,以后再不作任何邪妄的念头了。到了第二天一发亮,他就立刻匆忙的去到书店之中,买了一部《朱子语录》,回家诵读;并且自己立出一个课程表来,按表洗心的读书。这是八月的事,到了十一月的时候,他的病竟完全不见了!

这时候,他是住在他父亲朋友王氏的家中,王家藏书数万卷,都是供他坐拥的。他开始读杜甫、韩愈、李白、苏轼各家的诗集,他对于李白“神仙”“逦宴”各类的诗是很不喜欢的,他说它们空而复。

二十一岁,他随了父亲,回南昌老家居住。他是在这年结婚的。二十二岁,入经塾;他的父亲交了三百钱给他一个堂兄代存,嘱咐一天给他三文,作菜蔬灯火之用。他自此以后,屡次受当道的赏识。二十三岁,即成举人。二十四岁,二十八岁,三十岁,他三次考进士,都没有考取。他是三十三岁才成进士的。他这三次的投考,所以不取,一次是因为主考说江西的名额已经取满,不再看卷子了!还有一次,是因为他的文章太长,他求加纸,竟没有允许!

他的父亲是在他第一次考进士的那年死的;隔了一年,他正二十六岁,大年初一的晚上,他看一看米瓮,只剩有五斗米,他正焦急着呢;忽然第二天早上,有人送来一封南昌县知县的信,说是,彭公青原极力推荐,——恰逢县志编著多有人缺,而彭公情急想起故旧。——请他去当《南昌县志》的总纂。

他去了南昌,他见到南昌知县时的第一句话,便是说,城南丁家山有桓伊墓,墓地为劣僧所蹂躏。这个知县也是很好的,他听到了蒋氏的话,立刻叫人去量地;劣僧听到了这消息,吓得魂不附体,立刻逃之夭夭了。知县令人在墓前立起碑来(碑文就是请蒋氏作的),并且在坟的四周种起了新树,又立起告示,谕一切人等不得再来侵犯蹂躏这块墓地。

蒋氏这一类风雅的事迹是很多的。即如上述的娄妃墓,被蒋氏步行访得,立刻回去,告诉了彭青原,怂恿他立了一块墓石并且在坟前祭了一次:就是一个例子。

还有一次,他那时是三十九岁,他在北京得到了史可法的画像与手迹家书;四十九岁,他在扬州,扬州的梅花岭正是史可法殉难的地方,并且他访出了史可法的后人只是替史氏守着一个小祠;于是他就劝当地的盐运使——一个很肥的差缺——为史可法在梅花岭上修一祠堂并且建一衣冠墓;这位盐运使抬起算盘来打了一打,要用一千银子,——这数目就他的这个差事讲来也算很微的了,——他竟回绝了蒋氏!隔了一年,蒋氏托他的一个同年将史可法的画像转交给乾隆看见了,乾隆一看,天颜大喜,喜欢作诗的龙脑中立刻跳出一首七律来,并且叫朝中的诗臣每人依韵和了一首,即将他的那一笔我们大家眼熟的字以及各个臣工恭楷所写的各首七律发下这一位拒绝了蒋氏的请求的两淮盐政,刻石以垂不朽。这位盐政奉了圣旨,立刻大兴土木,用去一万五千两(?),造成了一所祠堂,一座御书楼。

他主持修纂《南昌县志》事,极其谨慎。相传从前的《南昌县志》是在明朝万历中烧掉了木板,当时已经一部俱无了。幸亏与蒋氏相好的彭青原巡抚,家藏各地志乘有几千本之多,蒋氏将它们都借来了,与同事们分开来查看,凡是关于南昌人事的地方,都抄录下来。

并且他在各乡之中大出告示,令各家将祖先的事迹著述都直接的送来县志局中备用;这样一来,一般胥吏衙役,向例是要借此来敲竹杠的,如今都只好向蒋氏怒目而视,无法可想了。

修县志的时候,他派同事中公慎的人担任采访,派廉正的人担任记传。志中节烈一类,尤为郑重;他在这类的文稿成功以后,将各节烈的姓名开出一张榜来,悬挂各乡之中,看有错误没有,有遗漏没有,因此结果圆满之至。

蒋氏是一个富有想象的人,并且主纂县志,在前代文人的心目中,是一件很荣耀而很郑重的工作,在这种时候,蒋氏的想象自然是很为活泼的了;所以他在他的自传记下了一件性质近于神怪关于他的修志的事,就是,他在修志的时候,有一次梦见一位姓段的忠臣托兆,还有一次梦见一位烈妇托兆;后来,他在《河南通志》里找到段氏的死事情形,并且在书牒中发见描写某烈妇的容颜、状貌的文章,与他梦中所见的女子一个模样:这也算是很奇的了。

他又在三十一岁的时候一个十六的日子,梦见有跟班们带了轿子来接他去作官。他梦中精神恍惚,莫名所以,就上了轿子一径去了;到了之时,看见他中举人时的考师冯秉仁也在那里;这位冯考官约他十九上任,他心中到这时方才恍然,他想起了老母在堂无人服侍,于是向冯考师力辞,他醒了的时候,将梦中的事情向母亲说了;她听到了这些话极其痛心,于是立刻叫人去请和尚来作三天道场。三天刚要告毕,是十九的晚上了,他瞌睡入梦,又看见了上次的那顶轿子来接他,他向鬼官说,家有老母,自己不能去上任,请转达另觅高明;那知鬼官居然要用武力了,他大吃一惊,醒了转来;看见青灯如豆,他已经淌了几升口水,将衣袜都浸的透湿了。这时候听到室外的磬声正在铮铮的响着哪。次年去京,遇到了一个本家,向他说,“浙江有一个陈秀才,无疾而死,说是替江西蒋某人到阴间去作官的;是你吗?”这一件事较上事更奇了。从前法国哲学家兑加耳从监牢里出来的时候,听到背后向他高声叫道,“为真理而战,不要屈伏!”他回头一看,人影毫无,想必蒋氏的这些事也同兑氏的一样,尽是一些被热烈的想象所酿成的特殊心理作用罢了。

在蒋氏任《南昌县志》总纂的时候,他有一次去访一个朋友,看见墙上贴着一首意致古雅的诗,他问他的朋友,知道是一个前任知府叫作靳椿的所作的,并且知道靳氏被参入狱,如今穷的很。他动了好奇心,于是随了朋友去找靳氏,原来是一个相貌古丑,声音洪亮,而肚子里有学问的人,他问靳氏为了什么事入获,靳氏起初不肯讲,问了再三,靳氏才说:他蒙恩任了知府,极以廉节自励;不料他的前任是一个喜欢作生意的人,这个前任有一次拿了许多件东西来,托他代向各属下的知县出销,想敲一个几千银子的竹杠,他不肯担这个担子,用四十银子打发走了;那知本省臬台便是这位商人知府的亲戚,这样一来法网自然要加来他的身上了。蒋氏回了家的时候,叫人送了两石米去靳氏的家中,靳氏立成一首十几韵的诗答谢,蒋氏又替他在本省巡抚前代申请由,竟得放出。蒋氏与同事们凑起一笔钱,将他送回家去了。

这一类仗义的事情,蒋氏是作的很多的;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蒋氏是一个很有骨头的人。他在担任总纂《南昌县志》的时候,有他从前中举人时的考师有一次笑着向蒋氏说,某公想得你作他的门人,他一定帮你忙的,你情愿吗?蒋氏郑重的说,只有亲与师是不可假借的。考师听他这样,知道他的气节依然未改,不觉连声的赞叹个不止。还有一次,那时他四十岁了,有一个人向他说,他如果肯入景山去替内伶填戏本,皇上一定会赏识的,这人并且情愿自己作荐相如的狗监,但蒋氏一口谢绝了。

他自从以一个二十六岁的少年总纂《南昌县志》以后,又在三十八岁之时作“续文献通考馆”的纂修官,五十七岁充“国史馆”纂修官,专修《开国方略》十四卷。

四十二岁的时候,他任浙江绍兴府蕺山书院的院长,一直到四十七岁的时候;就中有一短时期,主持杭州崇文书院,在此六年中,母亲迎来了任上,儿孙罗列于膝前,并且山川如画,与当地诸名士相往来;在他的生活中,除了一时期外,便算这时候最自在。

这个“一时期”紧接着“蕺山书院时期”,便是“安定书院时期”;安定书院在扬州,“二分明月”的地方,那么也用不着说了。终结此时期的事情是他老母的死,那时他正入五十一岁。

蒋氏晚年受乾隆的赏识,五十四岁,北上,五十七岁,以候补御史终其政治的生活。

他生活之终则在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四日,那时他正过了六十的整寿。

妻张氏,妾王氏戴氏;子知廉,知节,知让,斗郎,知白,知重,知简,知约;孙,则自传中仅载一长孙中立。诗中载有五孙。

蒋氏的著作共有《忠雅堂文集》十二卷,《忠雅堂诗集》二十六卷,《补遗》二卷,应制的诗《簪笔集》一卷,《铜弦词》二卷,南北曲若干,戏曲一十五种(仅九种通行)。

蒋氏总共作曲一十五种:《一片石》(二十七岁春夏之交作),《康衢乐》,《忉利天》,《长生異》,《升平瑞》(上四种二十七岁为江西绅民遥祝皇太后寿而作),《空谷香》(三十岁十月作》,《桂林霜》一名《赐衣记》(四十七岁五月作),《四弦秋》一名《青衫泪》(四十八岁九月作),《雪中人》(四十九岁十二月作),《香祖楼》一名《转情关》(五十岁二月作),《临川梦》(五十岁三月作),《第二碑》又名《后一片石》(五十二岁八月作),《冬青树》(五十七岁八月作),《采石矶》(五十七岁八月作),《采樵图杂剧》(五十七岁作);通行的只有九种,叫作《藏园九种曲》,九种外的四种《万寿贺剧》以及《采石矶》,《采樵图》我都没有见过,不知到底还有流行的本子没有。李调元在他的队甏迩啊分兴到?氏五十八岁病痹,右手不能书后,“闻其疾中尚有左手所撰十五种曲未刊”,这我看不可靠。

38.树

戴望舒

路上的列树已斩伐尽了,疏疏朗朗地残留着可怜的树根。路显得宽阔了一点,短了一点,天和人的距离似乎更接近了。太阳直射到头顶上,雨直淋到身上……是的,我们需要阳光,但是我们也需要阴荫啊!早晨鸟雀的啁啾声没有了,傍晚舒徐的散步没有了。空虚的路,寂寞的路!

离门前不远的地方,本来有一棵合欢树,去年秋天,我也还采过那长长的荚果给我的女儿玩的。它曾经娉婷地站立在那里,高高地张开它的青翠的华盖一般的叶子,寄托了我们的梦想,又给我们以清阴。而现在,我们却只能在虚空之中,在浮着云片的碧空的背景上,徒然地描画它的青翠之姿了。像现在这样的夏天的早晨,它的鲜绿的叶子和火红照眼的花,会给我们怎样的一种清新之感啊!它的浓荫之中藏着雏鸟小小的啼声,会给我们怎样的一种喜悦啊!想想吧,它的消失对于我们是怎样地可悲啊!

抱着幼小的孩子,我又走到那棵合欢树的树根边来了。锯痕已由淡黄变成黝黑了,然而年轮却还是清清楚楚的,并没有给苔藓或是芝菌侵蚀去。我无聊地数着这一圈圈的年轮,四十二圈!正是我的年龄。它和我度过了同样的岁月,这可怜的合欢树!

树啊,谁更不幸一点,是你呢,还是我?

39.又是一年春草绿

梁遇春

一年四季,我最怕的却是春天。夏的沉闷,秋的枯燥,冬的寂寞,我都能够忍受,有时还感到片刻的欣欢。灼热的阳光,憔悴的霜林,浓密的乌云,这些东西跟满目创痍的人世是这么相称,真可算做这出永远演不完的悲剧的绝好背景。当个演员,同时又当个观客的我虽然心酸,看到这么美妙的艺术,有时也免不了陶然色喜,传出灵魂上的笑涡了。坐在炉边,听到呼呼的北风,一页一页翻阅一些畸零人的书信或日记,我的心境大概有点像人们所谓春的情调罢。可是一看到阶前草绿,窗外花红,我就感到宇宙的不调和,好像在弥留病人的榻旁听到少女的轻脆的笑声,不,简直好像参加婚礼时候听到凄楚的丧钟。这到底是恶魔的调侃呀,还是垂泪的慈母拿几件新奇的玩物来哄临终的孩子呢?每当大地春回的时候,我常想起哈姆雷特里面那位姑娘戴着鲜花圈子,唱着歌儿,沉到水里去了。这真是莫大的悲剧呀,比哈姆雷特的命运还来得可伤,叫人们啼笑皆非,只好朦胧地徜徉于迷途之上,在谜的空气里度过鲜血染着鲜花的一生了。坟墓旁年年开遍了春花,宇宙永远是这样二元,两者错综起来,就构成了这个杂乱下劣的人世了。其实不单自然界是这样子安排颠倒遇颠连,人事也无非如此白莲与污泥相接。在卑鄙坏恶的人群里偏有些雪白晶清的灵魂,可是旷世的伟人又是三寸名心未死,落个白玉之玷了。天下有了伪君子,我们虽然亲眼看见美德,也不敢贸然去相信了;可是极无聊,极不堪的下流种子有时却磊落大方,一鸣惊人,情愿把自己牺牲了。席勒说,“只有错误才是活的,真理只好算做个死东西罢了”,可见连抽象的境界里都不会有个称心如意的事情了。“可哀惟有人间世”,大概就是为着这个原因罢。

我是个常带笑脸的人,虽然心绪凄其的时候居多。可是我的笑并不是百无聊赖时的苦笑,假使人生单使我们觉得无可奈何,“独闭空斋画大圈”,那么这个世界也不值得一笑了。我的笑也不是世故老人的冷笑,忙忙扰扰的哀乐虽然尝过了不少,鬼鬼祟祟的把戏虽然也窥破了一二,我却总不拿这类下流的伎俩放在眼里,以为不值得尊称为世故的对象,所以不管有多么焦头烂额,立在这片瓦砾场中,我向来不屑对于这些加之以冷笑。我的笑也不是哀莫大于心死以后的狞笑,我现在最感到苦痛的就是我的心太活跃了,不知怎的,无论到那儿去,总有些触目伤心,凄然泪下的意思,大有失恋与伤逝治于一炉的光景,怎么还会狞笑呢。我的辛酸心境并不是年青人常有的那种累带诗意的感伤情调,那是生命之杯盛满后溅出来的泡花,那是无上的快乐呀,释迦牟尼佛所以会那么陶然,也就是为着他具了那个清风朗月的慈悲境界罢。走入人生迷园而不能自拔的我怎么会有这种的闲情逸致呢!我的辛酸心境也不是像丁尼生所说的“天下最沉痛的事情莫过于回忆起欣欢的日子”。这位诗人自己却又说道:“曾经亲爱过,后来永诀了,总比绝没有亲爱过好多了。”我是没有过这么一度的鸟语花香,我的生涯好比没有绿洲的空旷沙漠,好比没有棕榈的热带国土,简直是挂着蛛网,未曾听过管弦声的一所空屋。我的辛酸心境更不是像近代仕女们脸上故意贴上的“黑点”,朋友们看到我微笑着道出许多伤心话,总是不能见谅,以为这些娓娓酸话无非拿来点缀风光,更增生活的妩媚罢了。“知己从来不易知”,其实我们也用不着这样苛求,谁敢说真知道了自己呢,否则希腊人也不必在神庙里刻上“知道你自己”那句话了。可是我就没有走过芳花缤纷的蔷薇的路,我只看见枯树同落叶;狂欢的宴席上排了一个白森森的人头固然可以叫古代的波斯人感到人生的悠忽而更见沉醉,骷髅搂着如花的少女跳舞固然可以使荒山上月光里的撤但摇着头上的两角哈哈大笑,但是八百里的荆棘岭总不能算做愉快的旅程罢;梅花落后,雪月空明,当然是个好境界,可是牛山濯濯的峭壁上一年到底只有一阵一阵的狂风瞎吹着,那就会叫人思之欲泣了。这些话虽然言之过甚,缩小来看,也可以映出我这个无可为欢处的心境了。

在这个无时无地都有哭声回响着的世界里年年偏有这么一个春天;在这个满天澄蓝,泼地草绿的季节毒蛇却也换了一套春装睡眼朦胧地来跟人们作伴了,禁闭于层冰底下的秽气也随着春水的绿波传到情侣的身旁了。这些矛盾恐怕就是数千年来贤哲所追求的宇宙本质罢!蕞尔的我大概也分了一份上帝这笔礼物罢。笑涡里贮着泪珠儿的我活在这个乌云里夹着闪电,早上彩霞暮雨凄凄的宇宙里,天人合一,也可以说是无憾了,何必再去寻找那个无根的解释呢。“满眼春风百事非”,这般就是这般。

40.毋忘草

梁遇春

Butler和Stevenson都主张我们应当衣袋里放一本小簿子,心里一涌出什么巧妙的念头,就把它抓住记下,免得将来逃个无影无踪。我一向不大赞成这个办法,一则因为我总觉得文章是“妙手偶得之”的事情,不可刻意雕出。那大概免不了三分“匠”意。二则,既然记忆力那么坏,有了得意的意思又会忘却,那么一定也会忘记带那本子了,或者带了本子,没有带笔,结果还是一个忘却,到不如安分些,让这些念头出入自由罢。这些都是壮年时候的心境。

近来人事纷扰,感慨比从前多,也忘得更快,最可恨的是不全忘去,留个影子,叫你想不出全部来觉得怪难过的。并且在人海的波涛里浮沉着,有时颇顾惜自己的心境,想留下来,做这个徒然走过的路程的标志。因此打算每夜把日间所胡思乱想的多多少少写下一点儿,能够写多久,那是连上帝同魔鬼都不知道的。

老子用极恬美的文字著了道德经,但是他在最后一章里却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大有一笔勾销前八十章的样子。这是抓到哲学核心的智者的态度。若使他没有看透这点,他也不会写出这五千言了。天下事讲来讲去讲到彻底时正同没有讲一样,只有知道讲出来是没有意义的人才会讲那么多话。又讲得那么好。MontaigneVoltaire, Pascal, Hume说了许多的话,却是全没有结论,也全因为他们心里是雪亮的,晓得万千种话一灯青,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所以他们会那样滔滔不绝,头头是道。天下许多事情都是翻筋斗,未翻之前是这么站着,既翻之后还是这么站着,然而中间却有这么一个筋斗!

镜君屡向我引起庄子的“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又屡向我盛称庄生文章的奇伟瑰丽,他的确很懂得庄子。

我现在深知道“忆念”这两个字的意思,也许因为此刻正是穷秋时节罢。忆念是没有目的,没有希望的,只是在日常生活里很容易触物伤情,想到千里外此时有个人不知道作什么生。有时遇到极微细的,跟那个人绝不相关的情境,也会忽然联想起那个穿梭般出入我的意识的她,我简直认为这念头是来得无端。忆念后又怎么样呢?没有怎么样,我还是这么一个人。那么又何必忆念呢?但是当我想不去忆念她时,我这想头就是忆念着她了。当我忘却了这个想头,我又自然地忆念起来了。我可以闭着眼睛不着外界的东西,但是我的心眼总是清炯炯的,总是想着她的倩影。在欢场里忆起她时,我感到我的心境真是静悄悄得像老人了。在苦痛时忆起她时,我觉得无限的安详,仿佛以为我已挨尽一切了。总之,我时时的心境都经过这么一种洗礼,不管当时的情绪为何,那色调是绝对一致的,也可以说她的影子永离不开我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难道已浑然好像没有这么一回事吗?不,绝不!初别的时候心里总难免万千心绪起伏着,就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悲哀。当一个人的悲哀变成灰色时,他整个人溶在悲哀里面去了,惘怅的情绪既为他日常心境,他当然不会再有什么悲从中来了。

41.眷眷草

缪崇群

恋情哟,你来,躺下吧!

像镇压我的生命的墓石一般的!

——亚赫玛托娃

之 一

一只淡黄色的佛手,其实是一个奇怪样子的拳头,有许多根手指卷曲着,好像有什么东西握在掌心里。

她拿起来嗅一嗅,轻轻说:“多么香呀!”

我也拿起来嗅了一嗅,不经意却有同感地说:“真是香哩。”

我忽然懊悔我所说的话有些唐突,因为这只佛手原是刚从她的手里放下,并且是刚被她嗅过的。

“真是香哩,”但不知道能不能代替或等于我也嗅过了她的手和她的气息那般地?

之 二

到了春天,小孩子和女人们的脸上,常常容易生起一种轻微的,发白色的癣,在我小的时候也生过。记得大人们说,不碍事,这叫“桃花癣”。我觉得这个癣的名字很美丽;一方面似乎说明了这种癣的季候性,一方面也在象征着她的美丽:桃花很容易谢,桃花也很够美丽。

我们正提着这癣的名字,有一个女孩子很坦白地怀疑起她自己,说:“我脸上好像就有一块,一小块,不大看得出来罢?”

她不说,不会有人注意;即使注意,也很不容易一眼便发现出来。

“让我看!”

刚要走近她一步,她马上把一只手,连着腕子都遮盖到脸上,脸已经完全变得绯红。她怕人真得逼近了她,盯着要看她的脸。

这一刹那,她是真实地,无法掩藏地露出“羞花”之貌了。

之 三

一个我不认识的,也并不好看的女人,她独自立在庙堂的门口,垂着两只手,把肩臂无可奈何地倚在门边。门是很古旧的了,门框上还有许多没有糊过纸的小方格子。

我一眼瞥见了她的眸子里含着一种光辉。

她好像在瞩望着什么:庙堂里很幽暗,而神龛的那边更是黑沉沉的。

她在祈祷么?虽然她没有跪下,也不膜拜,可是从她的眼睛里我瞥见了虔诚:她的眼睛已经使周围发了光;她顿时变成了一个美丽的人。

一个有了信心的人,是比那些有着容貌的更可爱,更高贵的。

我怀恋着那些女人:虽然我不认识,也从来不曾见过一面的女人,她们知道神,默对着神,含着纯洁的泪珠,以自己唯一的虔诚的流露,奉献给神,为怀念着那些失去了的或是希冀着“他”还会归来的爱的慰抚!

(选自《眷眷草》)

42.囚绿记

陆蠡

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

我住在北平的一家公寓里。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砖铺的潮湿的地面,纸糊的墙壁和天花板,两扇木格子嵌玻璃的窗,窗上有很灵巧的纸卷帘,这在南方是少见的。

窗是朝东的。北方的夏季天亮得快,早晨五点钟左右太阳便照进我的小屋,把可畏的光线射个满室,直到十一点半才退出,令人感到炎热。这公寓里还有几间空房子,我原有选择的自由的,但我终于选定了这朝东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

这房间靠南的墙壁上,有一个小圆窗,直径一尺左右。窗是圆的,却嵌着一块六角形的玻璃。并且左下角是打碎了,留下一个大孔隙,手可以随意伸进伸出。圆窗外面长着常春藤。当太阳照过它繁密的枝叶,透到我房里来的时候,便有一片绿影。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当公寓里的伙计替我提了随身小提箱,领我到这房间来的时候,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便毫不犹疑地决定下来,这样了截爽直使公寓里伙计都惊奇了。

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我怀念着绿色把我的心等焦了。我欢喜看水白,我欢喜看草绿。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当我在这小房中安顿下来,我移徙小台子到圆窗下,让我的面朝墙壁和小窗。门虽是常开着,可没人来打扰我,因为在这古城中我是孤独而陌生。但我并不感到孤独。我忘记了困倦的旅程和已往的许多不快的记忆。我望着这小圆洞,绿叶和我对语。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我快活地坐在我的窗前。度过了一个月,两个月,我留恋于这片绿色。我开始了解渡越沙漠者望见绿洲的欢喜,我开始了解航海的冒险家望见海面飘来花草的茎叶的欢喜。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看它怎样伸开柔软的卷须,攀住一根缘引它的绳索,或一茎枯枝;看它怎样舒开折叠着的嫩叶,渐渐变青,渐渐变老,我细细观赏它纤细的脉络,嫩芽,我以揠苗助长的心情,巴不得它长得快,长得茂绿。下雨的时候,我爱它淅沥的声音,婆娑的摆舞。

忽然有一种自私的念头触动了我。我从破碎的窗口伸出手去,把两枚浆液丰富的柔条牵进我的屋子里来,教它伸长到我的书案上,让绿色和我更接近,更亲密。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我囚住这绿色如同幽囚一只小鸟,要它为我作无声的歌唱。

绿的枝条悬垂在我的案前了,它依旧伸长,依旧攀缘,依旧舒放,并且比在外边长得更快。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从前我有个时候,住在乡间的一所草屋里,地面是新铺的泥土,未除净的草根在我的床下茁出嫩绿的芽苗,蕈菌在地角上生长,我不忍加以剪除。后来一个友人一边说一边笑,替我拔去这些野草;我心里还引为可惜,倒怪他多事似的。

可是每天早晨,我起来观看这被幽囚的“绿友”时,它的尖端总朝着窗外的方向。甚至于一枚细叶,一茎卷须,都朝原来的方向。植物是多固执啊!它不了解我对它的爱抚,我对它的善意。我为了这永远向着阳光生长的植物不快,因为它损害了我的自尊心。可是我囚系住它,仍旧让柔弱的枝叶垂在我的案前。

它渐渐失去了青苍的颜色,变成柔绿,变成嫩黄;枝条变成细瘦,变成娇弱,好像病了的孩子。我渐渐不能原谅我自己的过失,把天空底下的植物移锁到暗黑的室内;我渐渐为这病损的枝叶可怜,虽则我恼怒它的固执,无亲热,我仍旧不放走它。魔念在我心中生长了。

我原是打算七月尾就回南去的。我计算着我的归期,计算这“绿囚”出牢的日子。在我离开的时候,便是它恢复自由的时候。

芦沟桥事件发生了。担心我的朋友电催我赶速南归。我不得不变更我的计划,在七月中旬,不能再留连于烽烟四逼中的旧都,火车已经断了数天,我每日须得留心开车的消息。终于在一天早晨候到了。临行时我珍重地开释了这永不屈服于黑暗的囚人。我把瘦黄的枝叶放在原来的位置上,向它致诚意的祝福。愿它繁茂苍绿。

离开北平一年了。我怀念着我的圆窗和绿友。有一天,得重和它们见面的时候,会和我面生么?

43.柚子

鲁彦

秋天,是萧瑟的秋天,枪声恩惠的离耳后的第三天,战云怜悯的跨过岳麓山后的第三天。

我忧郁地坐在楼上。

无聊的人,偏偏走入了无聊的长沙!

你们要恶作剧,你们尽去作罢,你们的头生在你们的颈上,割了去不会痛到我的颈上来。你们喜欢用子弹充饥,你们就尽量去容纳罢,于我是没有关系的。

于我有关系的只有那岳麓山,好玩的岳麓山。只要将岳麓山留给我玩,即使你们将长沙烧得精光,将湘水染成了血色——换一句话说,就是你们统统打死了,于我也没有关系。

我没有能力可以阻止你们恶作剧,我也不屑阻止你们这种卑贱的恶作剧,从自由论点出发,我还应该听你们自由的去恶作剧哩。

然而不,我须表示反对,反对你们的恶作剧。这原因,不是为着杀人,因为你们还没有杀掉我,是为着你们占据了我要去玩的岳麓山,我所爱的岳麓山。

呵,我的岳麓山,相思的我的岳麓山呀!

自然,命运注定着,不论哪家得胜,我总有在岳麓山巅高歌的一天,然而对于我两个朋友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事,我总不能忘记你们的赐予。

他们是同我一样的第一次到你们贵处来,差不多和我同时踏入你们热气腾腾的辉煌的邦国。然而你们给他们的赐予是什么呢?是战栗和失色!可怜的两位朋友,他们平生听不见枪炮声,于是特地似的跑到长沙来,饱尝了一月,整整的一月的恐怖和忧愁。

他们一样的思慕着岳麓山,但是可怜的人,战云才过岳麓山,就匆匆的离开了长沙,怕那西风又将战云吹过来。咳咳,可怜的朋友,他们不知道岳麓山从此就要属于我们,却匆匆的走了。

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长沙,连脚尖触一触岳麓山脚下的土的机会也没有,这是何等的不幸呀!

……

我独自的坐在楼上,忧郁咬着我的心了。我连忙下了楼,找着T君说:“酒,酒!”拖着他就走。

未出大门就急急的跑进来了一个孩子,叫着说:“看杀人去呵!看杀人去呵!”

杀人?现在还有杀人的事情?“在哪里?在哪里?”我们急急的问。

“浏阳门外!”

呵,呵,浏阳门外!我们住在浏阳门正街!浏阳门内!这样的糊涂,住在门内的人竟不知道门外还有一个杀人场——刑场!假使有一天无意中闯入了刑场,擦的一声,头飞了去又怎样呢?——不错,不错,这是很痛快的,这是很幸福的,这绝对没有像自杀时那样的难受,又想死,又怕死!这只是一阵发痒的风,吹过颈上,于是,于是就进了幸福的天堂了!

一阵“大——帝”的号声送入我们的耳内,我们知道那就是死之庆祝了。于是我们风也似的追了去,叫着说:“看杀人呀!看杀人呀!”

街上的人都蜂拥着,跑的跑,叫的叫,我们挽着手臂,冲了过去,仿佛T君撞倒了一个人,我在别人的脚上踏了一脚。但这有什么要紧呢?为要扩一扩眼界——不过扩一扩眼界罢了——看一看过去不曾碰到过,未来或许难以碰到的奇事,撞到一二个人有什么要紧呢?况且,人家的头要被割掉,你们跌了一交又算什么!托尔斯泰先生说过,“自由之代价者,血与泪也,”那末,我们为要得到在这许多人马中行走的自由,自然也只好请你们出一点血与泪的代价了。

牵牵扯扯的挽着臂跑,毕竟不行,要去看一看这空前的西洋景——不,这是东洋景,不得不讲个人主义,我便撒了T君拚着腿跑去。

测阳门外的城基很高,上面已站满了人,跑上去一看,才知道刑场并不在这里,那一伙“大——帝”着的兵士被一大堆人簇拥着在远远的汽车路上走。

“呵,呵!看杀人,看杀人呀!”许多人噪杂的嚷着,飞跑着。

这些人,平常都是很庄严的,我从没有看见他们这样的扰嚷过。三天前,河干的枪炮声如雷一般的响,如雨一般的密,街上堆着沙袋,袋上袋旁站着刺刀鲜明的负枪的兵,有时故意将枪指一指行人,得得的扳一扳枪机,他们却仍很镇静,保持着庄严的态度,踱方步似的走了过去。偶然,有一个胆怯的人慌头慌脑的走过,大家就露出一种轻笑。平常我和T君跳着嚷着在街上走,他们都发着酸笑,他们的眼珠上露着两个字:疯子!现在,现在可是也轮到你们了,先生们!——不,我错了,跳着嚷着的不过是一般青年人和小孩们罢了,先生们确实还保持着人类的庄严呢;

我和T君跟着许多人走直径,从菜田中穿到汽车路上。从人丛中,我先看见了鲜明的刺刀,继而灰色的帽,灰色的服装。追上这排兵,看见了着黄帽黄衣,挂着指挥刀,系着红布的军官们。

“是一个秃头!是一个强壮的人!”T君伸长着头颈,一面望着,一面这样的叫着说。

“在哪里?在哪里?”我跑着往前看,只是看不见。

“那高高的,大概坐在马上,或者有人挟着走吧,你看,赤着背,背上插着旗!——呵,雄赳赳的!

“唔,唔,秃头,一个大好的头颅!”我依稀的从近视镜中望见了一点。

“二十年后又是一个好汉!”

忽然,在我们前后面跑的人都向左边五六尺高的墓地跳了上去,我知道到了。

“这很好,杀了头就葬下,看了杀,就躺下!来罢,来罢,朋友,到坟墓里去!”我一面叫着T君,一面就往上跳。

“咦,咦,等我一等,不要背着我杀,不要辜负了我来看的盛意,不要扫我的兴!”我焦急的暗祷着,因为只是跳不上那五六尺高的地方。

“快来,快来!”T君已跳上,一面叫着,一面却跑着走了。

“咳,咳,为了天下的第一件奇事,就爬罢,就如狗一样的爬吧!”我没法,便决计爬了。毕竟,做了狗便什么事情都容易,这五六尺高并不须怎样的用力,便爬上了。

大家都已一堆一堆的在坟尖上站住,我就跑到T君旁边,拖着他的臂站下,说:

“要杀头了!要杀头了!”

“要杀头了!要杀头了!”T君和着说。

我的眼用力的睁着,光芒在四面游荡,寻找着那秃头。

果然,那秃头来卞!赤着背,反绑着手,手上插着一面旗。一阵微风,旗儿“轻柔而美丽的”飘扬着。

一柄鲜明的大刀,在他的后面闪烁着。

“他哭吗?他忧愁吗?”我问T君说。

“没有——还忧愁什么?”T君看了我一眼。

“壮哉!”

只见——只见那秃头突然跪下,一个人拔去了他的旗子,刀光一闪,说时迟,那时快,只听见“好!”的一声,秃头像皮球似的从颈上跳了起来,落在前面四五尺远的草地上,鲜红的血从空颈上喷射出来,有二三尺高,身体就突的往前扑倒了。

“呵,咳!呵,咳!……”我和T君战栗的互抱着,仿佛我们的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不,不要这样的胆怯,索性再看得仔细一点!”T君拖着我,要向那人群围着的地方去。

“算了罢,算了罢,”我钉住了脚。

于是T君独自的跑去了。

“不错,不错,不要失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念头一转,也跑了过去。

人们围着紧紧的,我不敢去挤,只伸长了脖子,踮着脚尖,望了下去:有一双青白的脚,穿着白的布袜,黑的布鞋,并挺在地上,大腿上露着一角蓝色的布裤。

“走,走!”有人恐怖的喝着,我吓了一跳,拔起脚就跑。

回过头去一看,见别人仍静静的站在那里,我才又转了回去,暗暗埋怨着自己说:“这样的胆怯!”

这时一个久为风雨所侵染的如棺材似的东西,正向尸身上罩了下去,于是大家便都嚷着“去,去”,走了。

“呵,咳!呵,咳!”我和T君互抱着,离开了那里,仿佛颈项上少了一件东西。

有一只手,红的手,拿着一团红的绳子,在我们的眼前摇过。

重担落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脚拖不动了,我们怕在坟墓里,也怕离开坟墓,只是徐缓的摇着软弱的腿。

“这人的本领真好,只是一刀!”有一个人站在坟尖上和一个年轻的人谈论着。

“的确,的确,这人的本领真好,这样的一刀痛快得很,不要一分钟,不要一秒钟,不许你迟疑,不许你反悔,比忸忸怩怩的自杀好得多了。这样的死法是何等的痛快,是何等的幸福呀!”我对T君说。

“而且光荣呢,有许多人送终!”T君看了我一眼说。

“不错,我们从此可以骄傲了,我们的眼睛竟有看这样光荣而幸福的事情的福气!”我说。

“然而也是我们眼睛的耻辱哩!”T君说,拖着我走到汽车路上。

路的那一边有几间屋子,屋外围着许多人,我们走近去一看:前面有一块牌,牌上贴着一张大纸,上面横书着“罪状”二字,底下数行小字:

查犯人王……向……今又当军事紧急……冒充军人,入县署强索款项……斩却示众!……“呵,他还与我同姓呢,T君!”我说。

“而且还和你一样的强壮哩!”T君的眼光箭似的射在我的眼上。

我摸一摸自己的头,骄傲的说:“我的头还在我的颈项上呢!小心你自己的罢!”

T君也摸了一摸,骄傲的摇了一摇头。

“仿佛记得许多书上说,从前杀头须等圣旨,现在县知事要杀人就杀人,大概是根据自由论罢。这真是革命以后的进步!”我挽着T君的臂,缓缓的走着,说。

“从前杀头要等到午时三刻,还要让犯人的亲戚来祭别,现在这些繁文都省免了,真是直截了当!”T君说。

“真真感激湖南人,到湖南才一月,就给我们看见了这样稀奇的一幕,在故乡,连听一听关于杀头的新闻也没有福气!”

“这就是革命发源地的特别文化!——哦,太阳看见这文化也羞怯了,你看!”T君用手指着天空。

西南角的惨淡的云中,羞怯的躲藏着太阳。

“看见这样灿烂的湖南,谁敢不肃静回避!”

“呵,咳,怎么呢?我走不动了!”T君靠着我站住了。

“是不是你的脚和他的一样青白了?”我说。

“唔,唔……”T君又勉强的走了。

“你们从什么地方来?”一个湖南有名的音乐家在浏阳门外碰到我们。

“看东洋景——不,湖南景,杀人!”我们回答说。

“难过吗?”

“哦,哦……”

“回去做一个歌来,填上谱子,唱!”他笑着说,走了过去。

“艺术家的残忍!”T君说。

“这不算什么,”我说,“我回去还要做一篇小说公之于世呢!”

“这什么价钱?”路上摆着担柚子,我拿起一个问卖柚子的说。

“四个铜子。”

“真便宜!湖南的柚子真多,而且也真好吃!买一二个罢?”我向T君说。

的确,柚子的味道真好,又酸又甜,价钱又便宜。我和T君都喜欢吃酸的东西:今年因为怕兵摘,所以种柚子的人家在未熟时就都摘来出卖了,这未成熟的柚子酸得更利害,凑巧配我们两人的胃口,我们到湖南后第一件合意的就是这柚子,几乎天天要吃一个。

“你说这便宜的东西像什么?”T君拿起一个,右手丢起,左手接下,说,“又圆又光又便宜!”

呵,呵,这抛物线正如刚才那颗秃头落下去的样子,我连忙放下自己手中的一个,拔起脚步就跑。

“湖南的柚子呀!湖南人的头呀!”我和T君这样的叫着跑回了学校。

“你还要吃饭,你的头还在吗?”吃晚饭时我看着T君说。

“你呢?留心那后面呵!一霎那——”

我们都吃不下饭去,仿佛饭中有一颗头,带着鲜红的血。

“这在我们不算什么,这里差不多天天要杀人,况且今天只杀了一个!”坐在我们的对面一个人说。

“呵,原来如此,多谢你的指教!”

“柚子呀,湖南的柚子呀!”T君叹息似的说。

“这样便宜的湖南的柚子呀!”

44.几个欢乐的日子

萧红

人们跳着舞,“牵牛房”那一些人们每夜跳着舞。过旧年那夜,他们就在茶桌上摆起红蜡烛,他们摹仿着供财神,拜祖宗。灵秋穿起紫红绸袍,黄马褂,腰中配着黄腰带,他第一个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一套,穿起灵秋太太瘦小的旗袍,长短到膝盖以上,大红的脸,脑后又是用红布包起笤帚把柄样的东西,他跑到灵秋旁边,他们俩是一致的,每磕一下头口里就自己喊一声口号:一、二、三……不倒翁一样不能自主地倒下又起来。后来就在地板上烘起火来,说是过年都是烧纸的……这套把戏玩得熟了,惯了!又是过年,也每天来这套,人们看得厌了!对于这事冷淡下来,没有人去大笑,于是又变一套把戏:捉迷藏。

客厅是个捉迷藏的地盘,四下窜走,桌子底下蹲着人,椅子倒过来扣在头上顶着跑,电灯泡碎了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受着大家的玩戏,在那昏庸的头上摸一下,在那分张的两手上打一下。各种各样的叫声,蛤蟆叫,狗叫,猪叫,还有人在装哭。要想捉住一个很不容易,从客厅的四个门会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时瞎子就摸到小屋去,从门后扯出一个来,也有时误捉了灵秋的小孩。虽然说不准向小屋跑,但总是跑。后一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门扇。

“那门不好进去。”有人要告诉他。

“看着,看着不要吵嚷!”又有人说。

全屋静下来,人们觉得有什么奇迹要发生。瞎子的手接触到门扇,他触到门上的铜环响,眼看他就要进去把王女士捉出来,每人心里都想着这个:看他怎样捉啊!

“谁!谁?请进来!”跟着很脆的声音开门来迎接客人了!以为她的朋友来访她。

小浪一般冲过去的笑声,使摸门的人脸上的罩布脱掉了,红了脸。王女士笑着关了门。

玩得厌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从什么瞎话上又拉到正经问题上。于是“做人”这个问题使大家都兴奋起来。

“怎样是‘人’,怎样不是‘人’?”

“没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没有勇气的人不是人。”

“冷血动物不是人。”

“残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个人都会规定怎样做人。有的人他要说出两种不同做人的标准。起首是坐着说,后来站着说,有的也要跳起来说。

“人是感情的动物,没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没有同情那就是自私,为己……结果是互相杀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圆,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义下得准确。

“你说的不对,什么同情不同情,就没有同情,中国人就是冷血动物,中国人就不是人?”第一个又站了起来,这个人他不常说话,偶然说一句使人很注意。

说完了,他自己先红了脸,他是山东人,老桐学着他的山东调:

“老猛(孟,)你使(是)不使人?”

许多人爱和老孟开玩笑,因为他老实,人们说他像个大姑娘。

“浪漫诗人”,是老桐的绰号。他好喝酒,让他作诗不用笔就能一套连一套,连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么就给什么作个诗;朋友来了他也作诗:

“梆梆梆敲门响,呀!何人来了?”

总之,就是猫和狗打架,你若问他,他也有诗,他不喜欢谈论什么人啦!社会啦!他躲开正在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诗在读: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读得有腔有调,他用意就在打搅吵叫的一群。郎华正在高叫着:

“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的就是人。”

老桐读诗也感到无味。

“走!走啊!我们喝酒去。”

他看一看只有灵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说:

“走,走,喝酒去。我请客……”

客请完了!差不多就是醉着回来。郎华反反复复得唱着半段歌,是维特别离绿蒂的故事。人人喜欢听,也学着唱。

听到哭声了!正像绿蒂一般年轻的姑娘被歌声引动着,哪能不哭?是谁哭?就是王女士。单身的男人在客厅中也被感动了,倒不是歌声感动,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听的哭声所感动,在地心不住地打着转。尤其是老桐,他贪婪的耳朵几乎竖起来,脖子一定更长了一点,他到门外去听,他故意说:

“哭什么?真没意思!”

其实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听了又听,说了又说:“没意思。”

不到几天,老桐和那女士恋爱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识了!也到客厅来和大家一道跳舞。从那时起,老桐的胡闹也是高等的胡闹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耻于再把红布包在头上,当灵秋叫他去跳滑稽舞的时候,他说:

“我不跳啦!”一点兴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从箱子里把粉红色面纱取出来:

“谁来当小姑娘,我给他化装。”

“我来,我……我来……”老桐他怎能像个小姑娘?他像个长颈鹿似的跑过去。

他自己觉得很好的样子,虽然是胡闹,也总算是高等的胡闹。头上顶着面纱,规规矩矩地、平平静静地在地板上动着步。但给人的感觉无异于他脑后的颤动着红扫帚柄的感觉。

别的单身汉,就开始羡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还没十分摸到,那女士已经和别人恋爱了!

所以“浪漫诗人”就开始作诗。正是这时候他失一次盗:丢掉他的毛毯,所以他就作诗“哭毛毯”。哭毛毯的诗作得很多,过几天来一套,过几天又来一套。朋友们看到他就问:

“你的毛毯哭得怎样了?”

45.中秋节

萧红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像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门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46.插田

叶紫

失业,生病,将我第一次从嚣张的都市驱逐到那幽静的农村。我想,总该能安安闲闲地休养几日吧。

时候,是阴历四月的初旬——农忙的插田的节气。

我披着破大衣踱出我的房门来,田原上早经充满劳作的歌声了。通红的肿胀的太阳,映出那些弯腰的斜长的阴影,轻轻地移动着。碧绿的秧禾,在粗黑的农人们的手中微微地战抖。一把一把地连根拔起来,用稻草将中端扎着,堆进那高大的秧箩,挑到田原中分散了。

我的心中,充满着一种轻松的,幽雅而闲静的欢愉,贪婪地听取他们悠扬的歌曲。我在他们的那乌黑的脸膛上,隐约的,可以看出一种不可言喻的,高兴的心情来。我想:

“是呀!小人望过年,大人望插田!……这原是他们一年巨大的希望的开头呢。……”

我轻轻地走过去。在秧田里第一个看见和我点头招呼的,便是那雪白胡须的四公公,他今年已经七十三岁了,还肯那么高兴地跟着儿孙们扎草挑秧,这是多么伟大的农人的劳力啊!

“四公公,还能弯腰吗?”我半玩笑半关心地问他。

“怎么不能呀!‘农夫不下力,饿死帝王君’呢。先生!”他骄傲地笑着,用一对小眼珠子在我的身上打望了一遍,“好些了?……”

“是的,好些了。不过腰还是有些……”

“那总会好的罗!”他又弯腰拔他的秧去了。

我站着看了一会,在他们那种高兴的,辛勤的劳动中,使我深深地感到自家年来生活的卑微和厌倦了。东浮西荡,什么东西都毫无长进的,而身体,又是那样的受到许多沉重的创伤;不能按照自家的心思做事,又不会立业安家,有时甚至连一个人的衣食都难于温饱,有什么东西能值得向他们夸耀呢?……而他们,一天到晚,田中,山上,微漪的,淡绿的湖水,疏云的,辽阔的天际!唱自家爱唱的歌儿,谈自家开心的故事。忧?愁?……夜间的,酣甜的呓梦!……

我开始羡慕他们起来。我觉得,我连年都市的飘流,完全错了;我不应该在那样的骷髅群中去寻求生路的,我应该回到这恬静的农村中来。我应该同他们一样,用自家的辛勤劳力,争取自家的应得的生存;我应该不闻世事,我应该……

田中的秧已经慢慢地拔完了,我还更加着力地在想着我的心思。当他们各别抬头休息的时候,小康——四公公的那个精明的小孙子,向我偷偷地将舌头伸出着,顽皮地指了一下那散满了秧扎的田中,笑了:

“去吗?……高兴吗?……”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使我突然忘记了腰肢的痛楚,脱下了鞋袜和大衣,想同他们插起田来。我的白嫩的脚掌踏着那坚牢的田塍,感到针刺般的酸痛。然而,我却竭力地忍耐着,艰难地跟着他们下到了那水混的田中。

四公公几乎笑出眼泪来了。他拿给我一把秧,教会我一个插田的脚步和姿势,就把我送到那最外边的一层,顺着他们里边的行列,倒退着,插起秧来。

“当心坐到水上呀!……”

“不要同我们插‘烟壶脑壳’呢!……”

“好了!好了,脚插到阴泥中拔不出来了!”

我忍住着他们的嘲笑,站稳了架子,细心地考察一遍他们的手法,似乎觉得自家所插的列子也还不差。这一下就觉得心中非常高兴了。插田,我的动作虽然慢,却还并不见得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啊!

四公公越到我的前头来了——他已经比我快过了一个长行。他抬头站了一站,我便趁这个机会像夸张自家的能干般地和他扳谈起来。

“我插的行吗?四公公!”

“行!”四公公笑了一笑,但即刻又皱着眉头说:“读书人,干这些事情总不大合适呀!对吗?……”

“不,四公公,我是想试试看呢,我看我能不能插秧!我想……唔,四公公,我想回到乡下来种田呀!”

“种田?……王先生,你别开玩笑呢!”

“真的呀!还是种田的好些,……我想。”

四公公的脸上阴郁起来了,他呆呆地站在田中,用小眼珠子惊异地朝我侦察着我的话是否真实。我艰难地移近着他的身边,就开始说起我那高兴农人生活的理由来,我大声地骂了一通都市人们的罪恶,又说了许多读书人的卑鄙,下流,……然后,正当欲颂赞他们生活的清高的时候,四公公便突然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得啦!先生,你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话来呢?……”他朝儿孙们打望了一下,摸着胡子,凄然地撒掉手中的残秧。“在我们,原没有办法的,明知种田是死路,但也只得种!有什么旁的生涯给我们做得呢?‘命中注定八合米,走尽天下不满升。’……而先生,你……读书人,高升的门路几多啊!你还真的说这种话,……你以为,唉!先生,这田中的收成都能归我们自家?……”

他咽住了一口气,用手揉揉那湿润的小眼睛,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了。他的胡子悲哀地随风飘动着,有一粒晶莹的泪珠子顺着他那眼角的深深的皱纹爬将下来。

儿孙们都停了手中的工作,朝我们怔住了:

“怎么啦?公公。”

“没有怎么!”他叹一声气。忽然,似乎觉到了今天原是头一次插田,应该忌讳不吉利的话似的,又朝我打望了一下,顺手揩掉那晶莹的泪珠子,勉强装成一副难堪的笑容,弯腰拾起着秧禾,将话头岔到旁的地方去:

“等等,先生,请你到我们家中吃早饭去,……人,生在世上,总应该勤劳,……”

我没有再听出他底下说的是什么话来,痴呆地,羞惭地站在那里,但着他祖孙们手中的秧禾和那矫捷的插田的动作。……“死路”。“高升的门路!”……我觉得有一道冰凉的流电,从水里通过我的脚干,而曲曲折折地传到我的全身!……

我的腰肢,开始痛得更加厉害了。

47.夜的行进曲

叶紫

为了避免和敌人的正面冲突,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子,退到一座险峻的高山。天已经很晚了,但我们必须趁在黎明之前继续地爬过山去,和我们的大队汇合起来。我们的一连人被派作尖兵,但我们却疲倦得像一条死蛇一样,三日三夜的饥饿和奔波的劳动,像一个怕人的恶魔的巨手,紧紧地捏住着我们的咽喉。我们的眼睛失掉神光了,鼻孔里冒着青烟,四肢像被抽出了筋骨而且打得稀烂了似的。只有一个共同的、明确的意念,那就是:睡,喝,和吃东西。喝水比吃东西重要,睡眠比喝水更加重要。

一个伙夫挑着锅炉担子,一边走一边做梦,模模糊糊地,连人连担子通统跌入了一个发臭的沟渠。

但我们仍旧不能休息。而且更大的,夜的苦难又临头了。

横阻在我们面前的黑矒矒的高山,究竟高达到如何的程度,我们全不知道。我们抬头望着天,乌黑的,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才能够划分出天和山峰的界限。也许山峰比天还要高,也许我们望着的不是天,而仅仅只是山的悬崖的石壁。总之——我们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盲目地,梦一般地摸索着,一个挨一个地,紧紧地把握着前一个弟兄的脚步,山路渐渐由倾斜而倒悬,而窄狭而迂曲,……尖石子像钢刺一般地竖立了起来。

眼睛一朦胧,头脑就觉得更加沉重而昏聩了。要不是不时有尖角石子划破我们的皮肉,刺痛我们的脚心,我们简直就会不知不觉地站着或者伏着睡去了的。没有归宿的、夜的兽类的哀号和山风的呼啸,虽然时常震荡着我们的耳鼓,但我们全不在意,因为除了饥渴和睡眠,整个的世界早就在我们的周围消失了。

不知道是爬在前面的弟兄们中的哪一个,失脚踏翻了一块大大的岩石什么东西,辘辘地滚下无底洞一般的山涧中了。官长们便大发脾气地传布着命令:

“要是谁不能忍耐,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然而接着,又是一声,两声!……夹着锐利的号叫,沉重而且柔韧地滚了下去!

这很显然地不是岩石的坠落!

部队立时停顿了下来。并且由于这骤然的奇突的刺激,而引起了庞大的喧闹!

“怎样的?谁?什么事情?……”官长们战声地叫着!因为不能爬越到前面去视察,就只得老远地打着惊悸的讯问。

“报告:前面的路越加狭窄了!……总共不到一尺宽,而且又看不见!……连侦探兵做的记号我们都摸不着了!……跌下去了两个人!……”

“不行!……不能停在这里!”官长们更加粗暴地叫着,命令着。“要是谁不小心!……要是谁不服从命令!……”

“报告——实在爬不动了!肚皮又饿,口又渴,眼睛又看不见!”

“枪毙!谁不服从命令的?”

三四分钟之后,我们又惶惧、机械而且昏迷地攀爬着。每一个人的身子都完全不能自主了。只有一个唯一的希望是——马上现出黎明,马上爬过山顶,汇合着我们的大队,而不分昼夜地,痛痛快快地睡他一整星期!

当这痛苦的爬行又继续了相当久的时间,而摸着了侦探尖兵们所留下的——快要到山顶了的——特殊的记号的时候,我们的行进突然地又停顿起来了。这回却不是跌下去了人,而是给什么东西截断了我们那艰难的前路!

“报告——前面完全崩下去了!看不清楚有多少宽窄!一步都爬不过去了!……”

“那么,侦探兵呢?”官长们疑惧地反问。

“不知道!……”

一种非常不吉利的征兆,突然地刺激着官长们的昏沉的脑子!“是的,”他们互相地商量,“应当马上派两个传令兵去报告后面的大队!……我们只能暂时停在这里了。让工兵连到来时,再设法开一条临时的路径!……也许,天就要亮了的!……”

我们认为这是一个意外的,给我们休息的最好机会,虽然我们明知危险性非常大!……我们的背脊一靠着岩壁,我们的脚一软,眼睑就像着了磁石一般地上下吸了拢来,整个的身子飘浮起来了。睡神用了它那黑色的,大的翅翼,卷出了我们那困倦的灵魂!

是什么时候现出黎明的,我们全不知道。当官长命令着班长们各别地拉着我们的耳朵,捶着我们的脑壳而将我们摇醒的时候,我们已经望见我们的后队婉蜒地爬上来了,而且立时间从对面山巅上,响来了一排斑密的,敌人的凶猛的射击!

“砰砰砰……”

我们本能地擎着枪,拨开了保险机,听取着班长们传诵的命令。因为找不到掩护,便仓皇而且笨重地就地躺将下来,也开始凶残地还击着!……

48.目的地

弗洛姆

我们把我们的能量全部发挥出来会使我们得到快乐,而这种奋斗是不带目的性的。拿爱情作个例子。爱情是无目的的,尽管许多人会说爱情肯定是有目的的,他们之所以需要爱情是因为它满足我们性的需求、结婚、生儿育女、过正常的生活,但是实际上这也是没有目的的爱情。在这种爱情中,存在而非毁灭起着主导作用。它是人的自我表现,是人的能力的充分发挥。但在我们这样的文化中,在这样一种由成功、生产、消费等外在目的决定一切的文化中,这类爱情已变得越来越少。它消失得这样遥远,以致我们已经忽略淡忘了。

谈话已经成为一种特殊的商品或一种特殊方式的战斗。如果谈话战斗是在大批观众面前进行,那就形成了一种辩论比赛。参加者互相下毒手,都想将对手置于死地。有的人谈话只是为了显示他是多么博学、超群出众。还有的人是为了证明他自己又一次正确了。谈话确是他们证明自己正确的一种方式。他们进行谈话时坚持己见,毫不退让,虽然每个人都知道对方将说些什么,但他们所显示的是谁都不能动摇对方的立场。

谈话的目的应该是交流而非战斗,因此输赢不应成为计较的问题。甚至谈话者所说的话是否有深意和令人信服,也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他们所说的话的真实性。下面这个例子可以证明这一观点。假如我的两个精神分析学的同事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其中一个说:“我很疲乏。”另一个答道:“我也有点。”这种交谈听起来像是很平庸的交流。但实质上不一定平庸,因为这两个人做同样的工作,他们了解对方的累。他们是在进行真实的有人性的交流:“我们身体都很疲乏,我们都知道对方是如何的疲乏。”这样的谈话要比两个知识分子用庄严的词句滔滔不绝地讨论关于某种最新理论的谈论更像是谈话。因为他们只是分别地进行独白,交流的成份很小。

谈话的艺术和谈话的乐趣,这些将再度成为可能,但是只有在我们的文化发生了重大变化,即只有当我们自己从偏执狂中,从受目的支配的生活方式中解脱出来的时候,这种可能才有可能实现。我们应该培养这样的态度,即努力对人类潜力的充分认识和表现。

49.玫瑰

屠格涅夫

八月底的最后几天……秋意已经袭来。

太阳落山了。突然一阵暴雨,没有雷声,也没有闪电,刚刚洒过我们广袤的原野。

房前的花园燃烧着、蒸腾着,全都沐浴在晚霞的火焰里,浸泡在雨后的水泽之中。

她坐在客厅里一张桌子旁边,透过半开的房门,痴呆呆地凝视着花园。

我知道这时她内心里在想什么。我知道在短暂的、甚至是痛苦的斗争之后,就在这一瞬间,她已陷入一种再也不能抑制的感情之中。

突然她站起身子,迅速走进花园,身影消失了。

一小时过去……两小时过去了,她还没有回来。

于是我站起来,走出屋子,沿着林荫路走去。我确信,她也是沿着这条路走过去的。

周围的一切黑下来了。夜幕已经降临。但在小路潮湿的砂地上,穿过弥漫的黑暗,有个圆圆的东西在发出鲜亮的红光。

我俯下身子……那是一朵娇嫩欲滴、绽放不久的玫瑰。两小时前,我还看见这一朵玫瑰花佩戴在她的胸前。

我小心翼翼地捡起掉在泥地上的小花,回到客厅,把它放在她坐椅前的桌子上。

瞧,她终于回来了,迈着经盈的步子,走过整个房间,在桌旁坐下。

她的脸既苍白又激动。被睫毛遮住、仿佛变小了的眼睛,快乐而羞涩地朝左右一謦。

她瞥见了玫瑰,拿起它来,看一眼它那被揉皱、被弄脏的花瓣,看一眼我——她的眼睛突然停住,闪烁起泪花。

“您哭什么?”我问道。

“呵,我哭的是这朵玫瑰。瞧,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于是我想出一个警句。

“您的眼泪,会把这脏污洗净。”我意味深长地说。

“眼泪不能洗涤,眼泪能燃烧。”她答了一句,转身面向壁炉,把小花扔进快要熄灭的火焰里。

“火焰会比眼泪烧得更好。”她不无勇气地概叹。那对还噙着泪花的、秀美的眼睛,大胆地、幸福地笑了。

我明白,她也在燃烧。

50.美丽的蔷薇花

屠格涅夫

不记得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已经很久,很久了,我读过一首诗。我很快就忘了它……可是第一行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里: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现在是冬天,玻璃窗上结了霜;在阴暗的屋子里燃着孤零零的一支蜡烛。我蜷缩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在我的脑中那一行诗句反复地回响着!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俄国田家的矮窗前。夏天的黄昏静静地化入了夜,温暖的空气里充满了末犀草和菩提树的芳香。窗口坐着一个年轻的姑娘,她靠在一只手膀上,头垂在肩际。她不转眼地默默凝视着天空,好像等着看那最初的星星。她的梦幻的眼里带着何等率直的感动,她的欲语半启的嘴唇带着何等动人的天真,它那尚未被万事扰乱、还在发育的胸膛,呼吸得多么平稳,她那年青的面颜的轮廓又是多么纯洁,多么温柔!我不敢对她说话:可是我非常爱她,我的心跳得多么厉害!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然而在这里,在我的屋子里,光线渐渐地暗淡下去了。……燃尽了的蜡烛忽然摇曳地放起光来,跳舞的影子在天花板上晃动。墙壁外面霜雪飒飒地发响,房里仿佛起了老人的寂寞的私语。……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在我的眼前又浮现了另外的景象。我听见了乡居生活的愉快的喧哗。两个亚麻色的头紧紧偎着,用她们光亮眼睛活泼地望着我,粉红色的脸颊因为忍住笑声而颤动起来。她们的手亲密的扭在一起,年轻的善良的声音响着,一个压倒一个;再远一点,在这舒适的小屋的举动处,另一双也是年轻的手,用那不熟练的指头不停地打着旧钢琴的键盘;南奈尔的瓦尔兹掩不住古老的茶炊的吁吁声……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蜡烛闪闪地燃尽就灭了……谁在那边发出这嘎声的干咳!我的老狗蜷伏在我的脚边,它是我唯一的伴侣……我冷……我冻僵了……她们全死了……死了……

“蔷薇花,多么美,多么新鲜……”

51.金香木花

泰戈尔

如果我闹着玩儿,变成一朵金香木花,长在那树的高枝上,在风中笑得摇摇摆摆,在新生嫩叶上跳舞,妈妈,你认得出是我吗?

你会叫唤:“孩子,你在哪儿啊?”我要暗自好笑,一声也不吭。

我要暗暗展开花瓣,看着你工作。

你洗澡之后,湿发披在两肩,穿过金香木花的阴影,走到小院子里去祈祷时,你会闻到花香芬芳,可你不知道这芳香是从我身上发出来的。

午餐之后,你坐在窗边读《罗摩衍那》,树影落在你的头发与膝头上时,我要把我小而又小的影子投在你的书页上,就投在你正在阅读的地方。

可你会猜到这就是你的小孩子的小而又小的影子吗?

黄昏时分,你手中掌着点亮的灯,走到牛棚里去,我要突然再落到地上,重新成为你自己的孩子,求你给我讲个故事。

“你这顽皮孩子,你上哪儿去了?”

“妈妈,我才不告诉你呢。”这就是我同你要说的话了。

52.雏菊

雨果

前几天我经过文宪路,一座联结两处六层高楼的木栅栏引起我的注意。它投影在路面上,透过拼合得不严紧的木板,阳光在影上划线,吸引人的平行金色条纹,像文艺复兴时期美丽的黑缎上所见的。我走近前去,从板缝向里看。

这座栅栏今天所围住的是两年前,即1839年6月被焚毁的滑稽歌舞剧院的场地。

午饭后两点,烈日炎炎,路上空无人迹。

一扇灰色的门,大概是单扇门,两边隆起中间塌下,还带着洛可可式的装饰,可能是百年前爱俏的年轻女子的闺门,正安装在栅栏上。我稍稍提起,插栓门就开了。我走了进去。

这可真是一片废墟。满地泥灰,到处是曾经加过粗工的大石块,被遗弃在那里。石块苍白如墓碑散发出阵阵霉气。场里没有人,邻近的房屋墙上留有明显的火焰与浓烟的痕迹。

可是,这块土地,火灾以后已遭受两个春天的连续毁坏,在它的梯形的一隅,在一块正在变绿的巨石下面,延伸着埋葬虫与蜈蚣的地下室。巨石后面的阴暗处,长出了一些小草。

我坐在石上俯视这些小草。

天啊!就在那里长出一棵世界上最美丽的小小的雏菊,一个可爱的小小的飞虫绕着雏菊娇艳地来回飞舞。

这朵草花安静地生长,并遵循大自然的美好的规律,在泥土中,在巴黎中心,在两条街道之间,离王宫广场两步,离骑兵竞技场四步,在行人、店铺、出租马车、公共马车和国王的四轮华丽马车之间,这朵花,这朵临近街道的田野之花激起我无穷无尽的遐想。

十年前,谁能预见日后有一天在那里会长出一朵雏菊呢?

如果说在这原址上,如像旁边的地面上,从没有别的什么,只有许多房屋,就是说房产业主,房客和看门人,以及夜晚临睡前小心翼翼地灭烛的居民,那么,在这里绝对不会长出田野的花。

这朵花凝结了多少事物,多少失败和成功的演出,多少破产的人家,多少意外的事故,多少奇遇,多少突然降临的灾难!对于每晚被吸引到这里来生活的我们这班人,如果两年前眼中出现这朵花,这帮人骇然会把它当作幽灵。命运是作弄人的迷宫,多少神秘的安排,归根结底终于化为这洁光四射的悦目的小小黄太阳!

必须先要有一座剧院和一场火灾,即一个城市的欢乐和一个城市的恐怖,一个是人类最优美的发明,一个是最可怕的天灾,三十年的狂笑和三十小时的滚滚火焰,才生长出这朵雏菊,赢得这飞虫的喜悦!

对善于观察的人,最渺小的事物往往就是最重大的事物。

53.一株橡树正在生长

惠特曼

一株活着且正在生长的橡树独立在路易斯安那,从树枝上垂下些许青苔。

那里没有一个同伴,它独自生长着,发出许多绿油苍翠的快乐的叶子。

看到它粗壮、刚直、雄健的样子,我不由得联想到自己。

我惊奇着,它孤独地站在那里,附近没有一个朋友,如何能发出这么多快乐的叶子,——因为我知道这在我却不可能。

它让我越看越爱,禁不住摘下了一枝,上面带着一些叶子,而且缠着少许青苔,我将它带回来,供在我的屋子里,经常看着。

我并不需要借它来使我想起我自己亲爱的朋友们。因为我相信最近我是经常想到他们的。

然而它对我始终是一种奇异的标志——它使我想到了异性的爱。

尽管如此,这路易斯安那的活着的橡树依然独自生长在那广阔的平地上。

附近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情人,但一生中却长出如此多快乐的叶子。

我清楚地明白,如果换作是我,那恐怕只有死掉。

54.火绒草

高尔基

皑皑冰雪永远覆盖着阿尔卑斯高高的山脊,严寒和沉寂——那巍巍高峰睿智的缄默统治着这里的一切。

绝顶之上是杳渺的蓝天,仿佛有无数忧郁的眼睛,眨眼在冰雪峰巅。

山坡下,密密的田畴中,生命在激动和不安里成长;人类,这疲惫不堪的大地的主人正蒙受着苦难。

在黑沉沉的大地深渊之中——呻吟、欢笑、怒吼,还有爱的絮语……一切尘世所有的音响混杂在一起。而沉静的群峰,冷漠的星汉,却始终无动于衷,面对着人类沉重的叹息。

皑皑冰雪永远覆盖着阿尔卑斯高高的山脊,严寒和沉寂——那巍巍高峰睿智的缄默统治着这里的一切。

冰山脚下,在那亘古无声的静穆王国,孤零零地长出了一棵小小的火绒草,仿佛为了向谁诉说大地的不幸和疲惫不堪的人类的苦难。

在它的头上,在那杳渺的蓝天里,庄严的太阳在运转,忧郁的月亮在默默地照耀,无声的星星在发光,在燃烧……

冰冷的沉寂之幕徐徐垂下,日夜拥抱着这惟一的火绒草。

55.劳作的乐趣

霍桑

满山豆苗,穿土而出。或者一排早春的豌豆,新绿初着,远远望去,刚好是一条淡淡的绿线——天下没有比这更迷人的景致了。稍后几个星期,豆花怒放,蜂雀飞来采蜜,——天使般的小鸟,竟飞到我的玉液杯琼浆盏里来吸取它们的仙家饮食,我看了心里总是十分快乐。夏季黄瓜的黄花总吸引无数的蜜蜂,它们探身人内,乐而忘返,也使我非常高兴,虽然它们的蜂房在何处我并不知道,它们采得花露所酿成的蜜我也吃不到。我的菜园只是施舍,不求报偿,我看见蜜蜂一群一群地吸饱了花露随风飞去了,我很乐于布施,因为天下一定有人能吃到它们的蜜。人生的辛酸多矣,天下能多一点蜜糖,总是好事。我的生活也似乎因此甜蜜一点了。

讲起夏季南瓜,它们各种不同的美丽形体,实在值得一谈,它们长得如瓮如瓶,有深有浅,皮有一色无花的,也有起纹如瓦楞的,形体变化无穷,人的双手从来没有塑造过这样的东西,雕刻家到南瓜田去看一看,一定可以学到不少知识。我菜园里的100个南瓜,至少在我眼里看来,都值得用大理石如是雕刻,永久保存。假如上帝多给我些钱(不过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一定要定做一套碗碟,材料用金子,或者用顶细洁的瓷土,形状就模仿我亲手种植出来的藤上的南瓜;这种碗碟拿来装蔬菜,更有相得益彰之妙。

我在菜园里辛勤工作,不过满足我严格的爱美之感而己。冬季南瓜虽然长了一根弯脖子,没有夏季南瓜好看,可是看它门从小而大的生长,自有一种快慰之感:瓜初结时,仅是小小团,花的瓣还依附在外,曾几何时,成了圆圆的大个儿,头部还钻在叶子里不让人见,可是黄黄的大肚子挺了起来,迎接中午时分的太阳。我凝神注视,心里觉得,凭着我的力量居然做了件很有意义的工作:世界上因此增添了新的生命。别看南瓜那么蠢然无知,它们有它们的生命,你的手可以摸得出来,你的心可以体会得到,你看见了心里就会觉得高兴,白菜上是这样——尤其是早熟的荷兰白菜,它的腰围大得可怕,最后常常连心脏都会大裂出——我能够参与天地造物之功,栽培出这样大的白菜,心里不由会觉得自豪。可是最大的乐趣还是在最后:一盘一盘的蔬菜,热气腾腾地摆在桌上,我们就像希腊神话中的萨腾大神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吃下肚中去了。

56.一个树木的家庭

于·列那尔

一个烈日当头的中午,我穿过一片郁葱的草原与他们偶遇。

他们不喜欢声音,没有住到路边。他们居住在未开垦的田野上,靠着一道只有鸟儿才知道的清泉。

遥望树林,似乎密不可入。但当我靠近,树枝和树干渐渐松开。他们谨慎地欢迎我。我可以休息、乘凉,但我猜测,他们正监视着我,不敢掉以轻心。

他们的家也有长幼、尊卑之分,年纪最大的住在中间,而那些小家伙,有些还刚刚长出第一批叶子,却遍地皆是,从不分离。

他们的死亡是缓慢的,他们让死去的树也站立着,直至朽腐而变成尘埃。

他们用枝条互相抚摸、问候,感觉同伴的存在。如果风气喘吁吁地要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的手臂就愤怒挥动。但是,在他们之间,却没有任何争吵,有的只是和睦的低语。

这才应是我真正的家。另一个家我很快会忘掉。这些树木会逐渐逐渐接纳我,而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开始学习应该做到的事情:

我已开始监视流云。

我也已开始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而且,我几乎开始沉默。

57.杂木林

德富芦花

东京西郊,直到多摩河一带,有一些丘陵和山谷。谷底有几条道路。登这座丘陵,曲曲折折地上去。山谷有的地方开辟成水田,有小河流过,河上偶尔可以看到水车。丘陵多被拓成了旱地,到处残留着一块块杂木林。我爱这些杂木林。

树木中,栎、榛、栗、栌居多。大树稀少,多半是从砍伐的木墩上簇生的幼树。树下的草地收拾得干干净净。赤松、黑松等名贵树木,高高而立,翠盖挺秀,遮掩着碧空。

下霜时节,收获萝卜。一林黄叶锦,不羡枫林红。

木叶尽脱,寒林千万枝,簇簇刺寒空。好景致!日落烟满地,空中的林梢变成淡紫色,月大如盆,尤为好景致!

春来了,淡褐、淡绿、淡红、淡紫,嫩黄等柔和之色消尽了。树木长出了新芽。正是樱花独自狂傲争春的时节。

绿叶扶疏时期,请到这林中看一看吧。片片树叶搪着日影。绿玉、碧玉在头上织成翠盖。自己的脸也变得碧青了,倘若假寐片刻,那梦也许是绿的。

秋蘑长出的时节,林子周围的胡枝子和芒草抽穗了。女郎花和萱草遍生于树林之中。大自然在这里建造了一座百草园。有月好,无月亦好。风清露冷之夜,就在这林子边上走一走吧。听一听松虫、铃虫、纺织娘等的鸣叫。百虫唧唧,如秋雨洒遍大地。要是亲手编一只收养秋虫的笼子倒也有趣得很。

58.猎狼记

大仲马

有三四个猎人,每人背着一支双筒猎枪,驾驭着一辆三套马车,奔驰在原野上。

三套马车是一种由三匹马拉的车辆。这一名称的来源不是由于车的外形,而是由于把三匹马套在车上的缘故。

在这三匹马中间,当中的一匹马总是小步快跑,右面和左面的两匹马总是奔驰前进。

中间那匹马快跑时,低垂着头,因而称之为吃雪马,在它左右的两个同伴只有一根缰绳,这两匹马的躯体中部被分别缚在左右两边的辕上。当这两匹马奔驰时,一匹马的头偏斜在左面,另一匹马的头偏斜在右面,人们称这两匹马为猛烈的马。

三匹马拉着这辆马车奔跑时,这辆车波动得宛如一叶置身于惊涛骇浪中的小舟。

打猎人用绳子把一头年轻力壮的猪系在车尾。为了安全牢固起见,打猎人用一根链子把它系在车尾。

无论是绳子或链子都必须有十公尺左右的长度。

在起程时,猎人们把这头年轻力壮的猪放在车上带走,它是舒舒服服的。到了森林的入口处,猎人们打算开始打猎了。于是猎人们在那儿把这头猪从车上放到地上,系在车尾。驭者挥动缰绳,三匹马就起步了。中间这匹马小步快跑,左右的两匹马奔驰前进。

猪跟在车后奔跑感到不大习惯,便抱怨叫屈。一会儿,它的叫屈声变成了哀叫声。

听到猪的哀叫声后,第一只狼出现了它追逐着那头猪。接着两只狼出现了,接着三只狼出现了,接着十只狼出现了,接着五十只狼出现了。这时就出现了群狼逐猪的残酷景象。

所有的狼都争夺这只年轻力壮的猪,为了接近这只猪互相打架。它们都向猪冲来,有的狼用爪抓猪一下,有的狼咬猪一口。

这只可怜的猪绝望地惨叫着。这种惨叫使森林最深僻遥远处的狼都被唤醒了。

周围三里以内所有的狼都跑来了。这三套马车被一大群狼追赶着。

每当这种时候,就非常需要一个勇敢、能干的驾车人。这三匹马对于狼本来就有本能的恐怖心,现在被这群狼追赶时,它们变得疯狂了。中间那匹小步跑的马,现在奔驰前进了。左边和右边的两匹马,原来是奔驰前进的,现在却惊慌狂奔了。

向狼开火时,猎人们是随意开枪,不需要瞄准。这时,那一只猪在狂叫,三匹马在嘶鸣,一群狼在嗥叫。此外,还有连续的枪声。三匹马、猎人们、猪和狼群共同表现的那种急剧猛烈的行动,简直像一阵旋风。四周雪片纷纷,空中寒风阵阵。枪弹飞射,闪闪发光。枪声大作,有如霹雳。

不管三匹马是怎样狂乱暴躁,只要驭者能控制住它们,那就是胜利大吉,满载而归。

但是,假如驭者没有高超的驾车技术,没有超乎常人的胆量,慌乱中让那三套马车撞上障碍物,或者那三套马车翻了车,那就一切都完蛋了!

明天、后天,或一星期之后,车子的残片碎块、猎枪的枪管、马的骸骨,以及打猎人和驭者的粗大骨头,都会被人们找到。

59.忆

罗曼·罗兰

岁月悠悠,人生长河中开始浮起回忆岛屿。最初是一些隐隐约约的小岛,那是露出于水面之上的几块零星的岩石。接着,又有新的岛屿开始在阳光下闪耀。茫茫时日,在伟大而单调的摆动中沉浮回转,令人难以辨认,但渐渐地终于显出一连串时而喜悦时而忧伤的首尾相衔的岁月,即便有时中断,但无数往事却仍能越过它们而连接在一起。

甜蜜的回忆,亲切的容貌,宛如谐音悠悠的旋律,不时萦回在你的心头,在那往昔的经历中,纵有名邑大川、梦中风光,纵有恋人倩影,却怎么也比不上童年漫步时留在幼小的心灵上那深深的记忆,也比不上把小嘴贴在冰冷的窗上透过嘘满水汽的玻璃所看到的一角庭院那样叫人难忘。

60.采集海草之人

赫德森

太阳下山时候,海里吹来的烈风开始使人感觉到寒冷,我站在个沙丘顶上,看底下一个老妇人在低湿的地上匆忙的走来走去——那是一块近海的平地,隔个沙陂就是海;我心里觉得很奇怪,因为她的样子是个衰弱的老妇人,但是她走动——我差不要说,飞动——过那平湿地面的样子是轻快得出奇,有时停住弯下腰,由地面捡些东西。可是我不能够看得很清楚,使我自己满足:太阳正落到水平线下,空气的朦胧同日暮的冷风,当这又是年暮时候,把一切东西都弄模糊了。走下到她那里,我看出她是个老年人,没有带帽子的头上有稀少灰白的头发,脸孔瘦黑,形容端正,灰色的眼睛并显不出老气,不动地瞧着我,她这种神情使我忽然间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悲哀。因为那是没有笑容的眼睛,表现出一种说不出的悲情,头一下瞥见时,我是这样觉得;或者她现在并不悲哀,那不过是悲哀留下在眼睛里的一个影子,当一切人生的快乐同兴趣,跟着一切的情感全舍她了,她也不再怀着什么回忆同希望了。这或者只是我的瞎猜同幻想,但是若使她是个由别一世界来的人我也不会觉得更奇怪。

我问她这么迟时候在那儿干什么,她用种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那声音里也带了影子)回答说她是采集那生在平坦盐泽的海草,那草的叶子像葱,暗绿色,汁很多,她告诉我这时节刚好采集腌着,搁起来整年都可以用。她带个桶子来装这草,手里拿一把餐刀,把小树连根掘起,她还有一个旧布袋,她碰着的每条干树枝同柴碎都丢在里头。她还说她每年八月底在这同一地方采海草已经有好多年数了。

我将我们的谈话延长下去,问她许多话,对她那机械式的答话故意当做有趣味地听着,同时我却想法去探测这对不含笑容,没有人气,不动地望着我的眼睛。我们谈不久,一阵嘈杂的人声传到我们耳朵里,我们半转过身来,看见一群(说一队还好些)打棒球人由那沙丘旁边他们吃茶的棒球房里走来。女的同男的打棒球人,四十多个左右,零零落落地,有一对同行,有几人一组,望着那边海滩上的“棒球旅馆”走;这是一群非常漂亮的人物,肥肥的快乐脸孔,衣服很讲究,高兴得很的样子,随随便便谈天说笑。有些在旅馆里住,其余的人,有二十来辆汽车在旅馆门口等着,预备送他们回到内地的家里,或者他们暂住的房子。

当他们在离我们站的地方三码以内走过时候,我们的谈话暂时停止了,他们走后,我心中记起他们午后游玩的那块沙丘的历史。那块地方是属一个很老的世家;有人说,从诺曼民族征服英国的时候起,他们就占有这块地方;但是这家家长现在穷了,没有房产在伦敦,没有煤矿在威尔士,除租给人耕种的二三万英亩田外,没有别的收入来源。实在说起来,就是这样子他也不会穷,若使没有那班儿子,他们爱城市里的快乐生活,在那里他们或者有私房子。最少,他们养有比赛用的马,自己有汽车,天天在最好的俱乐部过活,年年他们要这忍耐的老父替他们还赌债。把这么可敬的家长处在这样情形中,这真是苦痛的地位,他的朋友邻居都很可怜他,说他是那郡里最好最老的世家的一个好代表。但是他逼到不得不尽他的能力弄成个出入相抵,他因此所干的小事之一就是建设这沙丘上面一英里来长的棒球场,位置在海同沿海的老村中间,还盖座棒球旅馆,吸引各地的来客。这样子偶然地把村里人到海最短的旧路截断了,那个荒野的沙丘,从前可以算是他们的空地同游戏场,他们当公地用已经好几百年了,现在也由他们手里夺去。人们警告他们,吩咐他们到海岸要用另一条路,那路由乡村走起要走半英里多。而且他们一向是驯良听命,没有露过怨声。真的,那管理田地人要他们相信,他们有许多理由对地主应当感谢,因为偿补他们所受的些须不方便,他们有打棒球人在这里,有些村里小孩会被雇去当拿珠棍的差事。然而我看出他们并不感谢,只是以为他们受了人们的欺侮,这件事使他们痛心。

当打棒球人流水般走过时候,我记起这么多事情,心中想不知道这个可怜妇人会不会和她的同村人一样对这班人秘密地怀一种恶感,因为他们剥夺了村人们沙丘的使用权,在那松松的黄沙上面,荒草丛中步行,闲坐或者躺着,村人已经成个习惯好几代了;他们又截断村人到海最近的路,那里村人每天去找些柴同海浪抛上岸的一切东西,这些对他们穷苦的生活都有帮助。

我暗自忖着,若使她会存些恶感,那看到这群高兴快乐的打棒球人向着他们的旅馆,汽车同奢华的家庭走时候,这一对不变的眼睛一定会有变化。

但是我虽然很近地注意她的面容,一些变化也没有,就是恶感或者任一情感的顶微痕迹也找不出,只是以前在眼里的悲哀影子还在那里,她那固定的眼睛好像一个囚着的鸟兽的眼睛,注视着我们,然而又不像是看我们,倒是看穿过我们,看到我们背后的东西。他们都走过了;我们也谈完了,我把钱放在她手上,她的神气老是那么样子;她没有笑容地对我道谢,那悄悄地没有什么高低的声音同她答应我问她关于海草时是相同的。

我又走那山顶,向下望又看她像我起先看她一样,不过更模糊些,轻快地像飞蛾或者像鬼魅行动着或者飞动着,在那低平盐田上面,还在冷风里采取海草,那时我心里想的是,这个我正看见,起先对谈过的人是一个非常像鬼的人,无论如何是一个描写不出的灵魂,像风景画家没法描摹只好置之不理的一种水天大地所生的空气气像一样。为自卫起见,风景画家练出一种本领,叫做“眼力的迟钝”:可以说他用手指塞着耳朵,免得听到那跟着他,讥笑他可怜的有限能力的嘲笑声音。用笔来传达印像的人是差不多同样地不能成功:像上面所说这件事,尽他力之所能只是努力将他当时心中所引起的情感传达出来。

让我现在说一种人,他练习他的眼睛,(不如说他的眼力不知不觉里自己练习,)他要由他所碰的多数脸孔里去探出些他们的内心生活,不管多么微小。这样人不能够走完司特能街同弗立街或者奥士福街,而不很惊奇地遇着一种脸孔,那里面所包含的悲剧同神秘分子和那半露出的奇怪消息会缠绕他的心中。但是这印像不会盘占他的思想很久;另外一个使他不得不注意的脸孔跟着来,一会儿又有一个,这么多的印像不久却全由记忆里消散去了。可是有时,隔了好久时间,或者五年一回,他会逢着一个脸孔,老是缠绕他心中,那显明的印像好几年都不会丢失。这种脸孔同眼睛和我那清冷的黄昏所碰的采集海草的女人是同类的;但是那里面的神秘始终还是个神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