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桑菲尔德府位于米尔科特镇的郊外,是一幢既典雅又极富乡野气息的大房子。我在马车上颠簸了十六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米尔科特镇。原以为会有人来接我,可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自己寻找去往桑菲尔德府的路。我的心中充满了疑问,但也只能静静等待着。我如今是孤身一人,这种形单影只形容孤独,没有伴侣。的感觉让我感到恐惧。我鼓起勇气,向一个过路的行人打听桑菲尔德府在哪里,这个人打量了我一下,然后给我指了方向。我惊喜地向那里走去,一个半小时之后就到了我的目的地。

一个女佣开了门,带着我穿过大厅,来到一个洒满阳光的房间。房间里整洁又温暖,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妇人,身穿黑色丝绸长裙,系着雪白的围裙,正坐在靠椅上织着毛衣。我一进门,她立刻抬起头,用善意的眼神望着我说:“你好,亲爱的,快进来暖和暖和吧,火炉旁有把椅子,别客气,请坐。”

“您就是菲尔法斯太太吧?”我问。

女佣帮我把帽子和围巾挂到衣架上,又给我端来葡萄酒和三明治一种快餐食品,多用两片面包夹几片肉和奶酪、各种调料制作而成。。菲尔法斯太太也走过来,叫人把我的行李搬到我的卧室去,还亲手把面包递给我。我受宠若惊,这好像不是在招待一个家庭教师,而是在迎接客人。我只在坦普尔小姐那儿受到过这样的关心,可这次,这样的关心竟来自我的雇主!

我小心翼翼地吃完了这顿晚餐,然后问道:“我能见一见菲尔法斯小姐吗?”

“菲尔法斯小姐?噢,不,没有菲尔法斯小姐,你的学生——你可以叫她瓦伦小姐。”

“她不是您的女儿吗?”

“我丈夫死了,也没留下儿女。”她说,“很高兴看到你,你的到来将给这个大房子增添不少乐趣。从去年冬天一直到现在,几乎没有人到这里来过。现在你来了,可以和我做个伴。”

她领着我穿过空旷的走廊,来到我的卧室。我看着走廊里的壁画和灯具,突然觉得这里更像一个小型的教堂。我的卧室是这个走廊尽头的一个小房间,里面没有精致的家具,但比僻静的大房间让我感到舒适,她说我一定会喜欢这里。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3

她又语调舒缓地和我聊了一会儿,然后客气地跟我道了晚安。我关上了门,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发现这小屋子竟充满了蓬勃的生气。我感到这里就是我今后最好的避风港湾,它将是让我疲惫消失的地方。我心情激动地做了祷告,然后带着一身疲倦上了床,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梳洗完毕,走下光滑的橡木楼梯,来到宽敞明亮、富丽堂皇的客厅。我越过门厅,来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欣赏着沐浴在阳光下的秋日花园风光。我正陶醉其中的时候,菲尔法斯太太来了。

“亲爱的,你已经起来啦?”她说,“你真是个喜欢早起的人。”她慈祥地吻了我,又问我是否喜欢桑菲尔德的环境,我说我很喜欢。

“这是个漂亮的地方,”她说,“但近些年,它正在悄悄地败落,罗切斯特先生很少回家,这地方失去了高贵的主人,就变得暗淡无光了。”

我好奇地问:“罗切斯特先生是谁?”

“他当然就是桑菲尔德的主人。”她回答。

“噢,真抱歉,我还以为您就是这里的主人呢。”我说。

“哎呀,这传出去会让人笑掉大牙的。我只不过是这间大房子的管家,虽然我也是罗切斯特先生的远房亲戚,但我并不以这层关系自居。我在这里就是个普通的管家,罗切斯特先生对我很好,就像对他年迈的祖母那样,有这点我就很满足了。”

“那么,我的学生呢?”

“罗切斯特先生是她的监护人,不久前他写信给我,委托我为她找个家庭教师。噢,她的保姆领她下楼来了。”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位和蔼的老妇人并不是这里的主人,她像我一样是被人雇佣的,这让我松了口气——我们之间是平等的,这样我就能获得更多的自由了。

我正暗自庆幸,一位七八岁的小姑娘跑了过来。她个头不高,面色苍白,显得有些瘦弱,一头卷曲的鬓发散落到腰间。

菲尔法斯太太慈爱地吻了她,并牵着她的手把我介绍给她。她走上前来,怀疑地看着我,用法语问保姆我是谁,保姆说我是她的家庭教师。

她法语说得很纯正,这让我有些吃惊。菲尔法斯太太对我解释说,阿黛勒出生在法国,保姆也是从法国跟来的,小女孩本来不会说英语,慢慢地就能夹杂着法语说一点。幸好我学过法语,不至于听不懂她们的对话。

小姑娘从保姆那里确认了我的身份,便跑过来同我握手。我和她打了招呼,然后领她去吃早饭,小姑娘很健谈,她很快就和我熟络了,便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噢!”她说的依然是法语,“你的法语说得同罗切斯特先生一样好,我可以和你聊天,索菲亚也可以和你聊天了。索菲亚是我的保姆,我们一起乘船穿过大海来到这里。在船上,我、索菲亚、罗切斯特先生,我们都病了,但现在我们都很好。小姐,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4

“我叫爱,简·爱。”

“埃尔?噢,我说不好。你知道吗?我们的船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停下来,在一个大城市靠了岸。罗切斯特先生抱着我在前面走,索菲亚跟在后面。我们上了马车,来到一个美丽的大庄园,我们在那里住了将近一个星期,索菲亚每天都抱着我去花园里,有很多孩子在那里玩,我看到绿油油的树,还有池塘和小鸟。”

“她的小嘴总是那么快,你听得懂吗?”菲尔法斯太太担心地问。我说我完全懂。菲尔法斯太太很高兴,接着叫我问问关于她父母的事情,看她是不是已经把爸爸妈妈给忘了。

“阿黛勒,在来这儿之前,你一直和罗切斯特先生一起生活吗?”我问。

“不,在这之前我和妈妈住在一起,可是她丢下我,上天堂去了。我很小的时候,她教我跳舞、唱歌。你想听我唱歌吗?”

我表示很感兴趣,她就钻到我怀里,坐在我的膝盖上,一本正经地唱起来。她唱了三支歌,然后跳到地上,要给我表演舞蹈。

我微笑着阻止了她,又把她抱了起来,接着问:“妈妈到天堂去了之后,你和谁住在一起呢?”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5

“我在法国的时候一直住在弗雷德里克夫妇家里,不过他们并不是我的亲戚。后来,罗切斯特先生来找我,问我是否愿意同他到英格兰,我说好的,因为我很小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就常到我家里来,他对我非常好,我的许多玩具都是他送的。他把我送到这个大房子里,自己却走了,我感到很遗憾。”

我同阿黛勒共进早餐,然后一起进了书房。我几乎惊呆了,这间书房简直是个小型的图书馆,房间四周全是书柜,大部分的书籍都被锁在玻璃门内,只有一个书架是开着的,上面摆着各种小孩子需要学习的书籍,还有一些带有插图的文学作品。这里的藏书比洛伍德整个学校的藏书还要多。在窗户的旁边还有一架钢琴,一个画架,书桌上摆着一对崭新的地球仪。

小姑娘很贪玩,上课常常走神,但很听我的话。我觉得她还小,刚开始的时候不需太过严厉,我给她上了一上午的课,然后对她说可以和保姆逛公园去。

晚上的时候,我来到楼梯口,那里有一条长长的走廊,边上有几扇关得严严的小黑门,我觉得自己好像置身监狱一般,猜测那门后可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刚想离开,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阵令人毛骨悚然形容十分恐惧、害怕的样子。的笑声,那笑声中带着恐惧,还有一种莫名的悲哀。我停下脚步,想找到那笑声的来源,可走廊又变得寂静无声了。可我刚一抬起脚,笑声又响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在这空旷的走廊里回荡着。

“菲尔法斯太太!”我惊恐地尖叫着。管家立刻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你听见那可怕的笑声了吗?是谁在笑?”

“噢,那一定是格雷斯·普尔。”她不以为然地说,“她是我们雇来的临时工,帮女佣干些家务。她总是找一间空房子来干她的针线活,也常常这样自言自语。”

就在她向我解释的时候,那笑声又响了起来,我觉得那笑声好像是从地狱传来的。

“格雷斯!”管家叫道。我以为接下来一定没人答话,但其中的一扇门开了,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女仆走了出来,她长得很粗壮,有一头火红的头发,脸上带着近乎冷酷的表情。

“格雷斯,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吗?”菲尔法斯太太严厉地说,“你总是记不住我的话!”

格雷斯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进屋了。

我在桑菲尔德府已经住了不短的一段时间,菲尔法斯太太心地善良,对我也很温和,就像我对她最初的印象那样。我的学生健康活泼,性格和我年幼的时候一样倔强,在我的悉心教导下,她改掉了任性的毛病,变得很有涵养,学业上也取得了不小的进步,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

在温暖的午后时光,我常常登上屋顶的阳台,从那里眺望周围的田野和小山,让自己的思绪自由飞翔。虽然我在这里的生活轻松又愉快,但我总觉得自己的生命中少了点什么。我的探险心理又起了作用,这让我渴望不平凡的、更美好的生活。我希望不断地充实自己,丰富自己,而不是这么年轻就过上悠闲的田园生活。

就算是在最晴朗的白天,我也常常听到格雷斯的笑声,我很奇怪,她为什么总是发出那样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笑。我还听到过她用沙哑的嗓子自言自语,这比笑声还要阴森可怕。偶尔我也能在楼梯上碰到她,她经常端着一个托盘,悄无声息地到厨房去,然后拿着午餐或晚餐返回。我试着和她交谈,但她只是简单地回答“是”或者“不是”,很快我就对她失去了兴趣——她笑与不笑,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在冬天的最后几天,阿黛勒得了感冒,我给了她几天假期。在她养病的时候,我整天都空闲着。一天,管家写好了一封信,我正犯愁如何打发时间,于是就自告奋勇指主动要求承担某项艰难的工作。地答应替她把信送到两英里外海依镇的邮局去。

为了散心,我选择了步行。我在阳光惨淡的午后出发,穿过田野间的小径,享受着新鲜的空气和户外的美丽景色。当我走过那片长满蔷薇果和山楂果的草丛,身体就已经暖和起来了。我决定歇一会儿,便在草坪上坐了下来,凝视着远处的沐浴在夕阳余晖之下的桑菲尔德府。

当我走上大路的时候,月亮已经慢慢升起来了。周围一片寂静,我甚至可以听到风吹草叶的声音。这时,小路上突然传来嘚嘚的马蹄声,紧接着,一条狗气喘吁吁地从我身旁经过,它后面是一匹高头大马,一个男人骑在马上,看样子是位旅行者。

忽然咔嚓一声,马踩破了薄冰,滑倒在地面上,马上的人重重地摔了下来。我赶紧跑过去,那人正坐在马鞍旁骂骂咧咧。

“需要我帮忙吗,先生?你好像是受伤了。”我关切地问。

“谢谢你,”他艰难地站起来说,“我不需要任何帮助,我的骨头没有断,只是扭伤了脚。”他努力让自己完全站起来,却大声地呻吟一下,跌跌撞撞地坐回了原处。

在明亮的月光下,我看到他大概三十五岁的样子,披着骑士披风,身材很高大,肤色黝黑。他表情严厉,眉头紧皱着,看上去十分恼怒。

“先生,已经很晚了,我不能让你就这样坐在路上,你至少要在我的帮助下骑上马。”我坚持说道。他好像感到了我的诚意,仔细地打量着我。

“是不早了,你不回家吗?”他说,“你就住在附近吗?”

“我就住在那边的房子里,”我指着远处的桑菲尔德府说,“只要有月亮,我一点都不害怕晚上外出。我正要把这封信送到海依去,你可以毫无顾虑地接受我的帮忙。”

“你是说……你就住在桑菲尔德府里?”他指着远处的大房子问。

“是的,先生。”我答道。

“那房子的主人是谁呢?”

“是罗切斯特先生。”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来这以后,他从来没有回过家。”

“你不像是府里的佣人,那你是——”他看着我那不像女佣,也不像仆人的衣服,猜不到我的身份。

“我是家庭教师。”我回答。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8

“家庭教师!”他叫道,“抱歉,我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他表情缓和了一些,试图扶着马鞍站起来,但他失败了。“我不能指望别人帮忙,如果你愿意,我不介意你本人帮助我一下。”

“没问题,先生。”

“那好吧,”他说,“那我真要感谢你了。”说着,他把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我扶着他走向那匹正在发着脾气的马。他抓住马笼头,温柔地抚摸着它的脖子,它很快就安静下来。不一会儿,他就吃力地爬上了马鞍。

“谢谢你,我这样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你快点去寄信吧,路上小心。”他说完,就拨转马头,向远方飞驰而去。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9

的确很晚了,我继续向海依走去,心里充满了帮助别人的喜悦。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那张黝黑的、坚强的脸,还有他那高大的身影。这次相遇给我带来一种莫名的激动,好像我生命中期待着什么,而我期待的东西已经离我越来越近了。

半夜的时候,我回到桑菲尔德,径直来到菲尔法斯太太的房间。壁炉里的火把整个房间映得非常明亮,但房间里没有菲尔法斯太太,只有一条大猎狗,懒懒地趴在地毯上,我突然觉得它就是那条我曾在路上见过的大狗。

我拉了铃,女仆很快走进门来。

“这狗是哪儿来的?”我问。

“它跟着罗切斯特老爷来的。”

“罗切斯特老爷?”

“是的,他到了有一会儿了。老爷的马在路上滑倒了,他扭伤了脚。”

这时,菲尔法斯太太进来了,她又对我讲了一遍女仆说过的话,然后说外科医生来了,正在卧室里为罗切斯特先生治疗扭伤,说完又匆匆地下楼去了。

很快,桑菲尔德府变得热闹起来,白天的时候,平日空无一人的庭院变得人声鼎沸,来访者一个接着一个地前来,很显然罗切斯特先生事务繁忙。阿黛勒学习的地方由书房变成了我的卧室,因为书房已经变成了接待室。我很喜欢这种热闹的气氛,整个府第都变得生机勃勃起来。

无论我怎么循循善诱指善于有步骤地引导别人学习。,也无法集中小姑娘的精力,她不住地东张西望,经常突然跑下楼去,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好像在说罗切斯特先生给她带来了什么样的礼物。

我不得不允许阿黛勒放下书,跑到楼下去,她完全沉浸在罗切斯特先生回来的喜悦中。我正独自坐在床上胡思乱想,菲尔法斯太太进来了。

“罗切斯特先生邀请你和阿黛勒陪同他共进晚餐。”她说,“他整整一天都在接待访客,没能早点见你,他为此感到抱歉。”

“什么时候?”我问。

“马上。你抓紧时间去换衣服,既然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回到了家里,我们就不能成天穿着粗布衣服,而是要穿上晚礼服的。”

虽然我觉得没有必要如此庄重,但还是听从了吩咐。我打开衣柜,为自己挑了一件黑丝绸的晚礼服,这几乎是我最好的衣服了。在菲尔法斯太太的建议下,我还在胸前别上了一个珍珠小饰品——那是坦普尔小姐送给我的临别礼物。随后她就领着我下了楼梯,走进那个高雅精致的餐厅。

阿黛勒正在逗狗玩,罗切斯特先生正躺在靠椅上,安详地注视着小女孩——他正是我在路上帮助过的那个人。

“爱小姐来了,先生。”菲尔法斯太太轻声说。罗切斯特先生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但并没有抬起头来。他挥了挥手,说:“让爱小姐坐下吧。”显得有些不耐烦。

于是,我坐到了一张紧靠墙角的椅子上,罗切斯特先生冷漠的态度让我很好奇。

最后还是他先开了腔。我们聊得并不愉快,我觉得他是在故意找我的茬。他问了一些我在洛伍德学校的事情,并对我的画作提出了质疑。最后,他唐突莽撞;冒失。地说:“时候不早了,爱小姐,你怎么能让阿黛勒就这么待着,领她去睡觉吧,晚安。”他朝我们挥了挥手,就好像要赶走几只苍蝇。

阿黛勒在离开前吻了吻他的脸,我和菲尔法斯太太都谦卑地向他行了礼,而他只象征性地朝我们点了点头,我们就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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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我就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他事务繁忙,不是在书房里接待访客,就是出去整整一天。当他的伤势有所好转的时候,他就能骑马出去,往往深更半夜才能听到他开门的声音。

他好像对自己家的人都很冷漠,阿黛勒也不例外。我偶尔在走廊里遇见他,他也是傲慢地冲我点点头,并不说话。

一天,有贵客来访,罗切斯特先生把我的画拿出来给客人展示,客人惊奇不已,罗切斯特先生看起来非常满意。客人走后,他派女仆来叫我,说希望和我面对面聊聊天。

今晚的罗切斯特先生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面带微笑,漂亮的黑眼睛炯炯有神,温柔地望着我。

“我想我们很熟悉了,爱小姐,”他说,“你觉得我英俊吗?”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性格使然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先生。”

“啊!你这人很有意思。”他说,“你看起来像个小修女,文静、典雅。可你同别人说话往往是直来直去,很直率,我喜欢这样的性子。”

“哦,先生,对不起。”

“不,不,没什么对不起的,我真的不在意。你如果换一种说法,看上去像在安慰我,事实上还不如在背后说我坏话。”

也许是之前喝了一些酒,他显得非常激动,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请不要拘束,爱小姐。你虽然和我一样并不漂亮,但文雅的气质的确适合你,要保持下去。”

说完,他站了起来,走到那扇大落地窗前。这么看去,他的身材好像一个健硕的运动员,但胸部过宽,和四肢并不对称。也许,走在大街上,甚至会有人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他的性格很傲慢,好像把任何人和事都不放在眼里。

“今晚我有些兴致,我们来好好谈谈,”他说,“我之所以请你来,是因为我对家里的其他人和事物都感到厌烦,只有你受过高等教育,可以同我对等地交流,我相信你一定会很合我的意。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但我太忙了,一直顾不上和你聊聊,希望今晚我们能进一步地了解对方,说话吧。”

“罗切斯特先生,我十分乐意和你聊天解闷,我对你的兴趣非常好奇。你尽管问吧,我会尽我所能地作出解答。”

“好吧,那我开始问第一个问题——你认为,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专横、荒唐或者严厉些呢?我已经有一大把年纪了,几乎可以做你的父亲,我丰富的人生阅历允许我这样做。”

“不,先生,我不赞同你的观点。我并不认为你比我年长,比我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就可以对我颐指气使用面部表情和出气发声做出示意来指使别人。形容有势力的人的傲慢神情。。”

“但你是我雇佣的家庭教师,你听从我的吩咐是理所应当的,我可以用命令的口吻同你说话,这样不对吗?”

我不由得一笑,心想:“他真是个怪人,明明付了我三十镑的年薪,却还问我是否愿意听从他的命令。”于是,我说:“先生,难道会有人特意去问他雇来的仆人,会不会因为被命令做事而生气伤心?”

“噢,我付了你薪水,我完全忘了这一点。那么你就不能为了那点儿薪水而满足一下我想要指使别人的虚荣心吗?”

“不,先生,这和薪水无关。尽管我从你那里拿钱,但这只是为了教好阿黛勒,我只要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至于其他的事情,完全在于我是否舒心,我是否乐意接受。”

“那你同意我省略那些不必要的礼节——你不会把这看成是野蛮吗?”

“我同意,先生。不拘礼节不但不是蛮横无理,还是一种直爽、大度的体现,我比较喜欢这样。我觉得,任何渴望自由的人都不会盲目屈从,哪怕是为了薪水。”

“这简直是胡说。再渴望自由的人也不能饿着肚子去追求什么自尊心,任何人都不会和薪水作对的。你很坦率,无数个走出校门的家庭教师中,像你这样回答我的不到三个。不过,千万不要扬扬自得,这并不意味着你比别人优秀,也许你在某一方面比其他人要差得多,而你自己还茫然未知。”

“你也一样。”这句话我只是在心里想想。

他锐利的目光好像能穿透人心。他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没错,我也有很多缺点,而我并没有苛求别人什么。我年轻的时候走错了路,之后就很难再回到正常的人生轨道上,否则我现在也能像你一样单纯,一样善良,也许会比你更聪明一些。我羡慕你洁白的心灵、干净的记忆、平静的心态——这些都是无价之宝,对吗?”

“你年轻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先生?”

“那时我有一颗年轻的心,成天无忧无虑,十分快乐,和你一样朝气蓬勃。我保证我的本性是善良的,但我做错了事。我想说我迫不得已,但这并不能成为借口。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我深藏于心的秘密呢?因为我知道你不会因为别人的过失而蔑视他,你有同情心,看到了你,我就仿佛看到了希望。”

“你真的这么想吗,先生?”

“是的,在你面前我可以尽情地倾诉,就像写日记一样。我曾被命运捉弄,变得绝望,渐渐走向堕落,而如今只有满腹的悔恨。”

“忏悔是医治创伤的良药,先生。”

“我需要的不仅是医治,而是彻底的悔改。我相信自己能够做到,但这并不简单。如果我失败了,就去寻欢作乐,我想这是我的另一条出路。”

“寻欢作乐只会令人更加堕落,它是不洁的、可鄙的,先生。”

“你怎么知道?你这个涉世不久的小姑娘,能有多少生活阅历?你无权对我说这样的话,我并不认为我的想法是个错误,我是个正常人,无法抵挡面前的诱惑,我只是希望过上更好的生活。”

“我实话实说,先生,我有些跟不上你谈话的节奏。我无法理解,但我清楚地明白,只要你坚持朝一个方向努力,就一定能得到你想要的生活。”

“你说得很好,爱小姐。我明白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它是坚定的、不可更改的。”

“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先生。我们都是平凡人,不能事事顺心,出错也在所难免。”

“我是平凡人,你也一样,这能改变什么吗?”

我站了起来,觉得这种没有意义的谈话没必要再进行下去。我承认自己无法看透罗切斯特先生,这让我感到自己很无知。

“我要去哄阿黛勒睡觉了。”我说。

“和我交谈让你感到害怕吗?”

“不,先生,虽然我对你一无所知,但我并不因此而感到害怕。”

“别隐瞒我,爱小姐。你平日总是面带微笑,和我谈话的时候却板着一副面孔。洛伍德学校的束缚使你养成了很好的礼仪习惯,你从不开怀大笑,也不敢随便说话。我并不怪你,相处一段时间之后,相信我们就可以自由地交谈了。你就像被锁在笼中的渴望飞翔的小鸟,一旦获得自由,一定会展翅飞翔——你不肯再和我聊一会儿了吗?”

“已经超过九点了,先生。”

“我想我们还有时间,阿黛勒取了她新买的丝绸上衣,正在楼上试穿呢。瞧着吧,一会儿她就会冲进来炫耀她的新衣。她会飞快地旋转,那漂亮的样子,简直像是塞莉纳·瓦伦的缩影,她在我面前就像只爱表演的小孔雀一样。我觉得她一定会进来的,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话音刚落,阿黛勒就穿着新衣服,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用优美的舞姿在房间里转圈,随后来到他的面前,像公主一样行了礼,说:“谢谢你的好意,先生。妈妈过去也像我一样漂亮,是吗?”

“没错。”他转过头来对我说,“她和她妈妈一样迷人,当时的我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她。时光流转,岁月如梭,如今的我只得到了一朵法国小花。我并不是一定要收养她,但出于道义我不得不这么做,我想通过积德行善来弥补自己的罪过。你一定对我的过去很好奇,改天我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你的,晚安。”

罗切斯特先生亲切地吻了我的手,又摸了摸小阿黛勒的头,接着就走了出去。我好不容易才让阿黛勒把注意力从新衣服上移开,并告诉她到睡觉的时间了。礼物的吸引力是如此之大,平时小姑娘最喜欢的故事书都无法让她入睡。她躺在我的臂弯里,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从前的生活,如她的妈妈、罗切斯特先生曾送给她的礼物等等。

最后,阿黛勒终于讲累了,抱着我的脖子做起了甜梦。我在黑夜的静寂中,回想着与罗切斯特先生的这番谈话。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有一种孤僻的高傲,那是因为他曾经受到过伤害吗?为什么他有时拒人于千里之外,又有时显得很孤单,需要一个朋友呢?这个神秘的雇主让我很感兴趣,我胡乱地猜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桑菲尔德的新生活 - 图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