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起火

罗切斯特先生没有食言，不久之后他就向我解释了那件事。一天下午，我们在小路上散步，他主动和我聊起了他与阿黛勒的妈妈——巴黎舞女塞莉纳的爱情故事。

“爱小姐，我曾经疯狂地迷恋着塞莉纳，让我惊喜的是，她说她也爱我。我为她租了豪宅，配备了仆人和马车，把她打扮得珠光宝气。我像那些坠入爱河的傻瓜一样，想尽一切办法来博得她的欢心。我刚刚准备好享受甜蜜的生活，她却背叛了我，我亲眼看到她和另外一个男人卿卿我我。熊熊燃烧的妒忌之火把我包围，但当我听到她和那个恶少轻浮地调情时，所有的不满立刻烟消云散了。我意识到，这样的女人不值得我去爱，我对她的痴迷是一个可笑的错误。”

这时，阿黛勒打开门，大叫着说：“先生，外面有人想见你！”

“好吧，那我只能长话短说了。我塞给了塞莉纳一笔钱，告诉她我们完了，在她的哭泣和哀求中我走了出去，我要和那个侮辱了我的人决斗。第二天，我在决斗中废了他的一条胳膊。我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准备离开法国。但就在我走的前几天，塞莉纳生下了阿黛勒，并坚持说是我的女儿。也许她是，也许她不是，因为她一点儿也不像我。几年后，塞莉纳跟着另一个阔少到意大利去了，抛弃了孩子，我只好履行抚养阿黛勒的义务。我把她带到了英国，让她接受教育。你现在知道她是法国歌女的私生女了，你会因此辞掉工作吗？”

“不，孩子是无辜的。我爱她，知道她的身世后，我会更关心她的。”

“但愿是这样。我要回屋去了，你也一样，因为天黑了。”

我回到房中，把阿黛勒放在膝头，让她尽情唠叨个够。她的性格中有一些放肆和轻浮，这也许来自于她母亲的遗传。我尽量寻找着她的优点，并仔细地在她脸上寻找罗切斯特先生的影子，但我失败了。在言谈举止上，他们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这太可惜了。

夜里，我躺在床上，回味着罗切斯特先生的故事。就像他说的那样，他的人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无非是一个富有的贵族与一个浪荡舞女的恋情，再加上她对他的背叛。这类你来我往的感情纷争在上流社会中并不少见。但是，他对自己的现状心满意足，并对桑菲尔德古老的公寓和周围的景色多了一些兴趣。他的这种情绪的变化让我感到奇怪，我带着疑问回想着我们的每一句对话，也没有找到答案，只是觉得它不可思议。我又思考起罗切斯特先生对我的态度，他说他可以同我无话不谈，这似乎是在赞美我的性格优点，因此我也很高兴地接受了。现在他面对我的时候已经不像开始那样喜怒无常，他似乎接受了我的说话习惯，也很欣赏这种习惯。他见到我总要聊上几句，有时还露出那迷人的微笑。他如果正式邀请我的话，对我的态度是非常热情的，我甚至猜想，也许自己的确有为他解闷的能力。我们的谈话结束后，双方都能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

但说实话，通常是他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而我只是作出简单的评论。他是个性格外向的人，喜欢向一个靠得住的人透露他的隐秘经历，我非常愿意听他把自己的苦闷倾诉出来，并想象着他的人生故事，他在我的脑海中开辟出了一片新的领域。我从来都不会因为他说出一些不合时宜的话而烦恼，面对着我，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总是无拘无束的，这让我感到很轻松。他对我像朋友一样友好，既得体又热情，这让我更加信赖他。有时候我觉得他不是我的雇主，更像我的亲人。虽然他有时也显得焦躁不安，但我并不在乎，我明白他天生就是这种性格。我的生活中有了这样的乐趣，这让我非常愉快、非常满意，不再梦见自己还有亲人，我那悲凉又平凡的命运似乎起了一些波澜，生活中的空白慢慢被填补，我的健康也好起来了，胖了一些，也更有活力。

我慢慢发现，他的面容并不难看。我对他的感激与亲切的联想，让我觉得他的脸越来越耐看。房间里只要有他在，就比生了最旺的火还令人愉快。不过我并没有忽视他的缺陷。说实话，这些缺陷我想忘也忘不掉，因为他总让它们在我眼前出现。对于其他社会地位低于他的人，他显得高傲又刻薄，喜欢用挖苦的语言。我心里清楚地明白，他对我的微笑与赞扬，同对其他人的刻薄相对等。他还是显得不怎么高兴，这让我感到难以理解。我未受邀请来到书房的时候，总是看到他独自一人坐在那里，脑袋埋在抱着的双臂里。他抬头看我，露出沉闷的毫无笑容的表情。我相信他的这种苦闷和不近人情源自于他提到过的那个过错，来源于他命运中已经发生的苦难。我相信，比起那些由教育和金钱塑造出的贵族，他有着更好的脾性，我知道他的教养很好，只是被命运蹂躏了，变得乱成一团。我想，我会为了他的苦恼而苦恼，并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去减轻它。

我依然看不透他，不知道他是否会突然离开桑菲尔德。管家说往常他只回来住几天就匆匆离去，但这次他已经住上八周了。我突然冒出一个极为荒唐的念头——要是没有罗切斯特先生，即使是在阳光明媚的花园里，又有什么意思呢？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从楼上传来一阵古怪又凄惨的哭泣声。我坐起来，侧耳倾听，那声音却消失了。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卧室门外有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我惊恐地问道：“谁在那儿？”门外那个人好像站住了，紧接着就传来一阵恶魔般的叫声，我用手捂着狂跳的心脏，不敢下床开门。不久又传来上楼的脚步声，楼上的门也被关上了。

我躲在床上浑身发抖，心中忐忑不安。“那是格雷斯·普尔吗？”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匆匆穿上外衣，打开了门，却见罗切斯特先生的卧室门前燃烧着一支蜡烛，整个走廊里已经浓烟滚滚，呛得我狠狠地咳嗽起来。我把恐惧都抛在了脑后，飞快地冲进了他的房间。罗切斯特先生已经置身火海，却浑然不知，睡得正香，床单上也是烈火熊熊。

“罗切斯特先生，快醒醒！”我用力推着他，嗓子都叫得沙哑了，但他好像已经被浓烟熏得昏了过去，怎么推都推不醒。我赶紧提来水桶，往他身上和床上泼水。他终于被冰凉的水浇醒了，发现自己已经浑身湿透，不满地嚷道：

“怎么回事，发大水了吗？”

“恰恰相反，先生，”我喘着气说，“你的房间刚刚发生了一场大火。”

“哦，简小姐，你在玩什么魔法？你难道想把我淹死吗？”

“哦，上帝啊，我的先生，刚刚有人要谋害你！”我跑出去把那根燃烧了半截的蜡烛拿进来，对他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罗切斯特先生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他耐心地听着我的讲述，表情既愤怒又惊讶，他好像要对我说些什么，却又马上沉默了起来。

“要我去叫醒菲尔法斯太太吗？”我问。

“不，千万不要。不要再惊动任何人了，我现在需要安静。夜里冷，你把斗篷披上，在椅子上坐一会儿，我要独自上到顶楼去。我没事，不必大惊小怪，我马上回来。”

我只身坐在黑暗中，感到又冷又累，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的时间，罗切斯特先生才端着烛台从黑暗中走来。他走进房间，颓丧地坐在床边，显得十分忧郁。

“你走出来的时候看到什么了吗？”他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我问道。

“没有，先生，我只看到正在燃烧的蜡烛。”

“你不是听到了低低的哭泣声和恐怖的怪笑了吗？你以前听到过类似的声音吗？”

“是的，先生，菲尔法斯太太告诉我那是格雷斯·普尔在笑，她真是个怪女人。”

“没错，一定是格雷斯。简·爱，这件事情让我非常困扰，不过我很高兴你是唯一的目击者。到了明天，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做，我自己会处理好一切的，现在回房间去吧。”

“那好吧，晚安，先生。”我惊奇于他的淡定，但只好听从他的命令回房去。

我回到卧室，顷刻间睡意全无，我为救了罗切斯特先生而感到甜蜜，却又被他不合常理的态度弄得心神不宁，纷乱的思绪让我几乎整夜都没有合眼。

第二天早晨，我想马上去见罗切斯特先生，可另一种心理却让我害怕见到他。我就在这种矛盾的期待中度过了一个上午，但根本没有见到他的人影。

这是一个异常平静的上午，我经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卧室时，发现格雷斯·普尔正坐在房间里，皱着眉头缝补着被火烧坏的窗帘。她专心致志地工作着，脸上没有一丝愧疚与惊慌。她是那个要谋害罗切斯特先生的人吗？我不能确定。

“早呀，格雷斯。”我走过去和她搭讪，“发生什么事了吗？整个早晨都乱哄哄的，我还听到仆人们在议论纷纷。”

“早安，简小姐。”她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回答道，“老爷点着蜡烛睡着了，翻身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蜡烛，把卧室点着了，幸运的是，他很快把大火扑灭了。”

“是这样吗？”我紧盯着她的眼睛，说，“着了这么大的火，没人被惊醒吗？”听我这样说，她猛地抬起头，警惕地打量着我，说：“离老爷卧室最近的就是菲尔法斯太太和你的房间。菲尔法斯太太说她什么也没有听到，小姐，莫非你听见什么了吗？”

“没错。”我神秘兮兮地说，“我敢肯定，我听见了可怕的笑声。”

她没有像我预想的那样大惊失色，而是垂下头，继续缝补窗帘，接着镇定地说：“罗切斯特老爷深处烈火之中，我想他不大可能笑得出来。小姐，我想你一定是做了个可怕的噩梦。”

“我当时非常清醒！”我被她那种厚颜无耻的表情激怒了，冲她嚷了起来。

“那你怎么没打开门往走廊里看？”她盯着我，用盘问的语气问道。我突然想到，如果真是她干的，而我是唯一的目击者，那么可能招来她疯狂的报复，我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我吓坏了，”我说，“我连床都没敢下。我从不认为在桑菲尔德门闩有什么用，现在我意识到了——今后每天我都要闩好门。”

“你的选择是明智的，小姐。”她回答，“虽然我在这府上这么多年，从来没出现过盗贼，但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注意安全还是对的，这是我的忠告。”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被她那种难以理解的镇定弄得惊讶不已时，厨师开门进来了。

“普尔太太，”厨师对格雷斯说，“午饭已经做好了，要下来吃吗？”

“我一会儿再吃，你就把我常喝的那种葡萄酒和一小块布丁放在托盘里好了，我会端到楼上去。”

“要再来一些肉吗？”

“那就来一点儿，再加些奶酪好了。”

“西米也要一些吗？”

“这个就不用啦，在午后茶之前我会下来的，给我留一份。”

这时厨师转向我，说菲尔法斯太太正在找我，我就跟着她离开了。

在饭桌上，菲尔法斯谈起了昨夜失火的事情。我装作没有听见，因为我正在集中全部精力，思索着格雷斯·普尔这个神秘的女佣，我尤其纳闷的就是她在桑菲尔德府的地位。为什么那天早晨她没有被关起来，或者被老爷撵出去？我为此疑虑重重。昨天晚上，罗切斯特先生几乎已经确定是她犯了罪，为什么他连一点责罚她的意思都没有呢？为什么他也嘱咐我要严守秘密呢？真是奇怪，一个高贵的、胆大的绅士，竟会对一个卑微的女佣俯首帖耳，甚至当她要放火烧死他的时候，也不敢站出来指控她的图谋，这太奇怪了！

若是格雷斯美丽动人，我也许会想，可能是她用自己的美丽蛊惑了罗切斯特先生，使他受制于她。可她实在是一个面目可憎的管家婆，这种推论当然是不成立的。也许她年轻时有些姿色，那时罗切斯特先生也是年少气盛。佣人们曾和我说，她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这里了。但在我看来，她从来就没有过姿色，即使是她青春年少的时候。难道是她独特的性格与迷人的气质迷住了罗切斯特先生？老爷喜欢性格古怪但果断的人，格雷斯至少占了前一点。若是一时的荒唐让他陷入了格雷特的魔掌，行为上的不检点成了这个女佣要挟他的秘密，这也许是可能的吧？但想到这里，普尔太太那壮硕的身材和粗糙丑陋的面容便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就清楚地知道，我这种猜想也是完全不成立的。

我突然想到：“简·爱，你自己也不漂亮，但罗切斯特先生却对你赞赏有加，这可是事实啊！”

罗切斯特先生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神，他的声调，每一样我都无法忘掉。这时，我站在书房里，阿黛勒在画画，我弯着身子告诉她怎样使用画笔，她抬起头，眨着眼睛看着我。

“我这么躬着身很难受，阿黛勒。”她继续在纸上乱涂，我则继续思考。

我想尽快把丑陋的女佣普尔从我脑中赶走，因为她让我恶心。我把自己同她作了比较，发现有很大的不同。贝茜曾说我像一个富家小姐，她说的没错，因为我本来就是一位小姐。而如今，我比在贝茜身边的时候好多了。我的脸色更加红润，身体也丰满一些了，看起来充满活力。这一切都因为好的生活环境给我带来了快乐。

“太阳落山了，”我向窗外看了看，自言自语，“今天一整天我还没有见到过罗切斯特先生呢，不过在天黑之前我一定要见到他。早上我害怕这点，这时却渴望见到他。这种期望究竟能不能实现呢？这真让人心烦。”

当暮色真的降临，阿黛勒的课程也结束了的时候，我急切地想要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我仔细地分辨着楼下的脚步声，等待着有人呼唤我的声音。在恍惚中，我好像听到了不太清晰的敲门声。我赶紧跑到门口，打开门，门外却空无一人。又过了一会儿，月亮的光透进了窗户，但现在还不算太晚，他通常都是更晚一些才派人来叫我，而现在才六点。其实我不应该这么失望的，我有好多话要向他倾诉，我要好好地和他谈谈格雷斯·普尔，听听他是什么态度。我要真诚地问他，是否真的相信她就是罪犯，要是他确认这一点，为什么要放过她呢？我不大在意我的好奇心是否会激怒他，反正激怒他与安慰他的过程是一种享受，一种奇怪的直觉让我深信自己不会做过头，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激怒他，但我很愿意试一试这界限在哪里。我可以自矜地同他谈话，也可以毫不拘束地同他争论，他也喜欢这样，我想。

我在思想的法庭上审讯着自己。我的记忆出来作证，陈述了自昨夜以来我的所有希望与情感，陈述了缠绕着我让我不能自拔的思念。紧接着，理智站了出来，不慌不忙地讲了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故事，揭示了我如何不顾现实，胡乱地抓住了假相。思想的法官宣布了这样的判决：

世界上还有比简·爱更大的傻瓜吗？还有一个更爱胡思乱想的白痴，在稍稍甜蜜一些的语言之下，就把毒药当成美酒喝下的人吗？“你啊，”我说，“你以为罗切斯特先生会喜欢你吗？你有把握讨他的欢心吗？你有哪一点来说能让他看上吗？走开吧，你的愚蠢让我厌烦。因为一点稍稍的施舍就得意忘形。难道你不知道，这只是一个有教养的绅士，一个精于世故的人对他的下属、对一个涉世未深的人礼节上的关心吗？今天一整天你都沉浸在昨夜的短暂谈话中吗？把脸蒙在被子里，感到羞愧吧，他说了几句称赞你的话，是吗？盲目的、自大的家伙，睁开你那看不清东西的眼睛，瞧瞧你那些糊涂的想法吧！受到雇佣你的老爷的一点点恭维，对随便哪个女人来说都没有好处。爱情的火苗在心中点燃了，却找不到燃烧的稻草。单方面的爱情，必定会把一个人的感情烧尽；若是对方知道了，有了些回报，那也如同鬼火一般，将爱带入泥泞的荒原。这足以成为让一个女人发疯的理由了。”

“现在，简·爱，下面就是对你的判决：明天，坐在镜子之前，用粉笔给自己画像，要一五一十地画下来。不要藏起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线条，不要漏掉那些讨人厌的丑陋，然后在画像下面写上‘孤苦无依、相貌平庸之家庭女教师肖像。’”

“做完这些，就拿出一块光滑的象牙来，就是你画盒子里备着的那块。拿出你的调色板，调出你最新鲜、最亮丽的色调，选择你最好的骆驼毛画笔，仔细地画出你能想象出的最美貌的脸蛋，用最柔和的笔法和最甜蜜的色泽来画。噢，要有乌黑的头发，东方人的眸子，希腊式的脖子和胸部，还有圆圆的胳膊和纤细的手。对，再加上钻石耳环和闪亮的戒指，衣服上的花边，美丽的缎子，雅致的围巾和金色的玫瑰。你要在画像下写上‘多才多艺的名门闺秀。’”

“我一定要这么干。”我打定了主意，激动的心情也随之平静了下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真的用蜡笔画成了自己的肖像。而直到两周之后，我才费力地完成了名门闺秀的肖像画。这个小姐看起来十分惹人怜爱，强烈的对比让我几乎不能自制。这种做法让我受益匪浅，它让我的头脑和双手忙碌不停，也使我那卑微的希望不至于泛滥成灾。

很快我就开始庆幸了，因为我对情感的自制力已经有所长进。多亏了这画像，我才能大大方方、平平静静地面对后来发生的事情。如果我没有做好准备的话，那我恐怕就要在突发的事件面前大呼小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