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赛女巫

在那些日子中，整个桑菲尔德府都是既快乐又忙碌的。老房子一改往常单调无味与孤寂的格调，变得充满了生机和活力。这一切的改变都是来源于英格姆小姐的来访。天气好的时候，罗切斯特先生就与英格姆小姐一起骑着马，到花园里尽情游玩，或者到河边去享受明媚的阳光。如果下雨的话，他们就在室内玩游戏，他们在哪里，哪里就有笑声。

罗切斯特先生与英格姆小姐几乎形影不离。我在一旁冷眼旁观，觉得一切迹象都表明他爱上了这位小姐。但我认为她并不值得我忌妒。在我的眼里，这位小姐的言谈举止充满了做作与卖弄，不像我那样表里如一。她正像我画的那个大家闺秀，多才多艺，动作优雅，但头脑简单，没有主见。她不停地谈着爱情，却不清楚同情和怜悯的含义。此外，她还带着一种骨子里的傲慢和强硬。看起来，府里的所有人，包括罗切斯特先生本人，都看到了她的这些缺点。更重要的是，罗切斯特先生在心里并不爱她，虽然他看起来对她大献殷勤，但那种殷勤中没有热情。尽管她想尽了办法来引诱他，他的心还是不会向她贴近哪怕一点。

我想他对她献殷勤完全是出于门第观念，或者是我不知道的原因。对于罗切斯特先生这种把利益掺杂在感情中的做法，我不敢苟同，但也没有指责他的权力。我一度认为像他这样的人，在选择爱人的时候不会被这种世俗的观念束缚，但我错了。看起来，贵族阶级的人都有自己的行事准则，这在他们看来是合情合理的。

在其他方面，我对罗切斯特先生的看法也所剩无几了。我似乎忘记了他所有的缺点，他嘲弄我的表情，难以捉摸的心思，让人看不透的态度，在我心中都变得不那么可恶了。

有一天，罗切斯特不得不独自外出，大家都因为没了主人而意兴索然，就把原来的活动计划取消了。

傍晚的时候，阿黛勒远远地看到有一辆马车向桑菲尔德府驶来，高兴地大喊大叫：“看啊！罗切斯特先生回来了！”我向窗口走了一步，英格姆小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所有的人都向窗外望去。

人们都失望了，从马车上下来的并不是罗切斯特先生，而是一个陌生的、奇怪的男子。

英格姆小姐唉声叹气，责怪阿黛勒不该撒谎，还悄悄地瞄了我一眼，好像那是我的错。

门开了，来人自称是罗切斯特先生的老朋友，名叫迪克·梅森，从西印度群岛远道而来，罗切斯特先生就是在那里结识他的。

我坐在房间的阴影里，打量着他。他的年龄和罗切斯特先生相仿，有一双又大又美的眼睛，但目光无神。他长得非常英俊，但缺乏一种内在的魅力，至少我是这样看的。但我听到所有的宾客都在议论他，说他英俊大方，是个不可多得的美男子，说他的五官简直是上帝直接造出来的，那么完美，那么漂亮。他们说他充满魅力。

这时，女佣进来通报，说来了一个吉卜赛老太婆，怎么也打发不走，说无论如何也要给在座的人算算命。英格姆小姐认为这是一种低级又可笑的骗术，笑骂着要把她轰走，可女佣说，她已经想尽了办法也无法让她离开。

“她长得什么样？”英格姆小姐大呼小叫地说。

“噢，天啊，她看起来又老又可怕，皮肤就像煤炭一样黑。”

“噢，果然有一些女巫的味道。”有人叫道。宾客们都被女佣的描述勾起了兴致，认为这是一个打破沉闷气氛的好机会，就让女佣把她带进来。

很快，女佣就折返回来，说：“她现在不愿意进来了。她说她不愿意‘到一群庸人中间去’，她让我帮她找一个单独的房间，如果有谁想请教她的话，那就得独自前去。”

“让她去书房好了，”英格姆小姐说，“我要单独找她谈谈。”

大家激动得交头接耳，等待着趣事的发生。不一会儿，女佣又回来了，她说女巫已经准备好了。她的话音刚落，一位绅士就想前去。但女佣说，老巫婆强调她只要见年轻的单身女郎。

英格姆小姐大喜过望，她不顾母亲的劝阻，冲进了书房，和老巫婆在里面待了一刻钟。她出来的时候，表情沮丧，垂着头坐回了沙发上。

大家急切地问她交谈的情况，她说：“简直是胡言乱语！你们怎么能相信这一套？我要报警，让人把她关进黑牢里去。”紧接着，她抓起一本书，装模作样地读着，但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眉头也紧皱着。我看到，那书都拿反了。我知道，她表面上虽然一点儿也不相信，但实际上，她很重视巫婆的话。

紧接着，三位年轻的女士一起走了进去，很快书房里就传来了嬉笑声和尖叫声。她们出来后，对老巫婆的本事赞不绝口，说她不仅能推断出她们小时候的事，她们闺房的布置，而且把她们心里的想法都摸得一清二楚。她在她们的耳边说出了她们意中人的名字，以及她们最迫切的愿望。

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议，激烈地讨论起来。这时，女佣走了过来，对我说：“很抱歉，小姐，吉卜赛老太婆说，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士在屋里，她说她不见到所有的人是不会走的。她所说的最后一个人一定是你，爱小姐。”

“太好了，我这就去。”我大叫道。说实话，我真好奇，想立刻见见这女巫的神奇。

女佣对我说，她就在门外等我，如果我被老太婆吓到了，就马上冲进来。我告诉她不必这样，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只是很感兴趣，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

我开门进去的时候，书房里一片寂静，那个老太婆就坐在安乐椅上，身上披着大斗篷，头上戴着黑色的帽子，正对一本黑色的旧书施着法术。

她用帽子遮住了自己的脸庞，但当她抬头看我的时候，就露出了她古怪的面容和有些无礼的眼神。

“你一定要算命吗？”她严厉地问我。

“算不算在你，大妈，”我冷漠地说，“不过我要提醒你，我可不像那些小女孩儿一样好骗。”

“我猜到你会这样说了，因为这正符合你的脾气——我是从你的脚步声中听出这一点的。”

“是吗？你耳朵倒好使。”

“我不仅耳朵好使，我还有鹰一样的眼睛和先知般的脑子。对付你这样的女士，尤其需要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发抖？”

“我不冷。”

“你为什么脸色不发白？”

“我很健康。”

“你为什么不祈求我给你算命呢？”

“我可不傻。”

吉卜赛老巫婆大笑起来，然后从腰里抽出一个奇形怪状的烟筒，开始吸烟。“我可以证明你很冷，你有病，你很傻。”她一字一句地说，“你很冷，因为你很孤单；你有病，因为你抓不住爱情的船；你很傻，因为尽管你被爱情折磨，却不敢去面对爱情，哪怕那爱情近在咫尺。”话音刚落，她就又举起了她的烟筒。

“对所有生活在又空又大的房子里的人，你都可以说这样的话。”

“这可不是万能的定律。请把手伸出来。”我照办了。她端起我的手掌，细细地看了起来。

“柔若无骨。”她说，“这样的手我是无法解读的，因为命运不会写在上面。命运通常会写在脸上，写在额头上，写在眼睛里。跪下！抬起你的头来！”

我只好跪下，看着她说：“我有些相信你了。”

“你在外面的大房间里整天整天地坐着，面对一群和你格格不入的贵人，你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呢？”她问道。

“我感到很累，但并不悲伤。”

“因为你心中带着美好的愿望，这让你并不感到难过。”

“才不呢。我今生的愿望就是攒下一些钱，然后办一所自己的学校。”

“你心中只有那遥远的梦想吗？别的你就一点也没有想过吗？如果你想得到渴望已久的幸福，幸福就离你很近，几乎唾手可得。告诉我，在来这里的这些先生中，你最中意哪一位？是否有在你脑海中反复浮现的一张脸？”

“我只是喜欢观察与思考。”

“可你喜欢一直盯着那两个人看？”

“那是因为他们两人在讲述着一个故事：恋爱，求婚，结婚。我对此很感兴趣。”

“你喜欢这样单调的剧情吗？”

“这与我无关。”

“与你无关？有这样一位小姐，她有着闭月羞花的容貌，又兼有财富与地位，她讨得了一位绅士的欢心，而你却无动于衷。”

“我非要做点什么吗？”

“是的，因为你认识那位绅士，你常常观察他，并对他有好感。”

“我并不了解这些先生，我几乎没有主动说过话。虽然他们优雅、潇洒，总是说着漂亮话，但并没有吸引我。”

“你连这个房子的主人都不了解吗？”

“他出门了。”

“他出去了，并不代表他不存在。”

“难道罗切斯特先生本人和你说的这些有什么关系吗？”

“你难道没察觉到，这房子里的人们谈来谈去，都离不开一个主角吗？这个主角就要同另一个主角结婚，他们将是幸福婚姻的楷模。他一定很中意这位美丽又高贵的小姐，而她也可能深爱着他。如果不是爱他本人，也至少是爱他的财产。我刚才把罗切斯特先生的事情告诉了她，她很恼怒。如果有一个比罗切斯特先生还要富有的求婚者，她就会红杏出墙。”

“听着，大妈，我是来为自己算命的，而不是这里的主人。”

“你命运的轨迹是飘忽不定的。命运已经把幸福的花朵送给你，就看你是否愿意去摘取。让我好好看看你的脸，你的眼睛就像一潭湖水，充满了温柔的情感，很讨人喜欢。你的嘴巴虽然很少透露你的真实想法，但爱说爱笑。你的额头可能会阻碍你的幸福，它预兆着你今后的孤独。你的理智管束着你的情感与欲望，你不会出卖灵魂来获取幸福。你的一生注定与错事和丑事无缘，对此我深表尊重。我不要耻辱或痛苦，我期待着抚慰与甜蜜。我一定是在最美的梦中，我真想永远这样看你，但我不敢。起来吧，爱小姐，我的戏演完了。”

我一定是在做梦。老巫婆的声音变了，她的一切都变了，变成了我熟悉的样子。

“嗨，简，你好吗？”那熟悉的声音问道。老巫婆扯掉了斗篷，罗切斯特先生出现了。

“噢，先生！”

“这个游戏怎么样？”

“天啊，在我面前你并不是一个吉卜赛人，而是一个我无法理解的人。你一直想要套我的话，一直在胡说八道，而我也跟着胡说。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先生。”

“那么，简，”他说，“你能原谅我吗？”

“我要独自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如果经过深思熟虑，我发现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我就会努力原谅你，先生，你太胡闹了。”

“事实上，你做得很好。很理智，很谨慎。”

我想了一会儿，认为他说得有道理。不过，我刚走进书房，就怀疑他不是一个招摇撞骗的人。我很容易就听出了她的假嗓子。

“噢，先生，我们快出去吧，已经快十一点了。你知道吗？你走后，来了一位陌生人。”

“陌生人？我没有接到拜访的申请啊？他走了吗？”

“他就在屋里呢。他说他是你在西印度群岛的老朋友，名叫迪克·梅森。”

罗切斯特先生正站在我的身边，亲切地拉着我的手。他听到“梅森”这个名字，便一阵痉挛，紧紧抓住我的手，脸上的笑容也不见了。

“你不舒服吗，先生？”我问。

“噢，简，这太意外了，我受到打击了！”他的身子摇摇晃晃，靠着我说，“简，能把你的肩膀借我吗？让我依靠一会儿吧！”

我扶着他坐下，然后坐到他的身边。他轻轻抚摸着我的双手，用悲伤的眼神望着我。

“我能帮你吗，先生？如果能为你效劳，我愿意豁出命来。”

“简，我答应你，如果我需要帮助，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现在到餐厅里去，帮我拿杯酒来，看看梅森是不是还在，以及他在做什么。”

这个时候，客人们已经在餐厅里吃晚餐了。他们高声地谈笑着，好像有说不完的逸闻趣事。梅森先生站在火炉旁，愉快地与他们交谈着，我倒了一杯酒，回到书房。

“他们在做什么呢，简？”罗切斯特先生看起来好一些了。

“梅森正和他们谈天说地呢，先生。”

“噢，简，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反对我，嘲笑我，你也会像这样帮助我吗？”

“是的，先生。”

“谢谢你，简。现在你去找梅森先生，悄悄告诉他罗切斯特先生想见他，再把他带到这里来，然后你就关上门出去。”

我照着他的意思做了。客人们惊异不定地看着我从他们中间穿过，把梅森先生带到了书房，然后便上楼去了。

我刚躺在床上就进入了梦乡。过了好久，客人们回房的声音把我惊醒了，然后就听到罗切斯特先生与梅森先生在我房门前交谈着路过。他说话时那种镇定又愉快的声音使我放下心来，我很快又入睡了。

我睡觉的时候，忘记了放下百叶窗，一轮皎洁的满月照在我身上，我被这光弄醒了。突然，一声可怕、刺耳的狂叫声响彻云霄，打破了夜的寂静。

我感到很害怕，浑身几乎僵硬了。那叫声连着响了一阵就消失了，我听出这声音是从我楼上传来的，随后，我听到一阵挣扎打斗的声音，好像展开了一场生死搏斗。

紧接着，我听到许多房门被打开的声音，客人们纷纷从卧室里探出头来，走廊上也站满了人。“怎么回事？”“谁在打架？”“快，拿蜡烛来！”“着火了吗？”“有强盗吗？”“我们快点逃跑吧！”无数个声音七嘴八舌地说着，人们来回乱跑，有人哭泣，有人摔倒在走廊里，完全乱了套了。

“天啊，罗切斯特先生去哪儿了？”有人叫道，“他的房间里没人！”

“我在这儿呢！”有人大声回答，“大家镇静，没事儿了！我来了！”

罗切斯特先生拿着蜡烛，从楼上缓步走下来。他刚走到人群中，英格姆小姐便扑上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发生了什么事儿了？”她惊惶地说。紧接着，另外两位小姐和夫人也冲了过来，抓住他不放。

“什么也没发生，女士们。让我过去，不然我要发火了。”他眼里冒着火，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说，“有个佣人做了噩梦，在梦中她见到了鬼魂，把自己吓了个半死，然后就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好了，大家回屋去吧，现在没事了。”

他逐个客人安慰着，终于把他们都劝回了房间，我也悄悄地溜回了房中。

我心中有些烦乱，对这些奇怪的事件产生了种种猜测。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这天使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着火，在另一天又把来访的客人吓得半死呢？梅森先生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呢？罗切斯特先生为什么总是遮遮掩掩的，他为什么对梅森的来访如此恐慌呢？

我永远不能忘记罗切斯特先生那种苍白的脸色。我也不会忘记，他靠在我肩膀上时，那种让人心疼的颤抖！能给这样一个人带来恐惧的，绝不会是小事。

我就在焦虑与担忧之中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早晨，我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正撞见一脸轻松的罗切斯特先生。“上帝保佑，一切都了结了！”他高兴地对我说，“简，早上的空气新鲜，我们去走一走吧！”

我和他来到了果园里，他突然对我说：“桑菲尔德像一座监狱，你这样想吗？”

“我认为这是一座豪华的城堡，先生。”

“你的想法太天真了，”他说，“难道你看不出来吗？那些精致的木器不过是烂木头，看似豪华的大理石上充满了污垢，这个果园里才是纯洁的净土。”

我们沿着一条小径走着，各种各样的果树就在我们身旁，五颜六色的鲜花在我们脚下开放。带着露水的花草一经阳光的照耀，就显得更加动人了。

“送你一朵好吗？”他摘了一朵玫瑰，送给我。

“谢谢你，先生。”

他微笑着说：“简小姐，我们坐在凳子上，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早晨的阳光照耀着果园，花儿无声地绽放，小鸟欢快地唱着歌。“简，一个放纵任性的男孩，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犯下了让他悔恨终生的错误。注意，不是犯罪，而是错误。这错误玷污了他的生活，让他每天愁容满面。他想采取一些措施来挽救自己的生活，但这些措施都是埋藏在黑暗中的。他东游西荡，寻求欢乐。经过多年的痛苦折磨，他回到故乡，认识了一个人。在这个人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优秀的品质，这些品质正是他追寻了许久的。那么，他是否可以不顾世俗的看法，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和她快乐地度过一生呢？”

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默默地跟着罗切斯特先生来到书房，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失神地坐在那里，等待着我的回答。

沉思良久，我说：“先生，一个有悔改之心的罪人，不应该祈求他人，而应该遵循天意。”

“那我就告诉你，这个犯错的男孩就是我自己。我相信我已经找到了那个人，就是……”他突然不说话了。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地叫着。我屏住呼吸，等待着他说完自己的心声。他一直沉默着，刚才的温柔与庄重瞬间消失不见了。他用一种嘲弄的语调对我说：“简小姐，你能看得出，我在追求英格姆小姐吧？如果我和她结婚，你认为我会获得救赎吗？”

他猛地挣脱了我的手，在书房中来回踱步，又回到我跟前，说：“简，你的手好冷啊，我都快握不住了。简，你能陪我说说话真是太好了。我结婚的前一夜一定兴奋得睡不着，你能陪我一起熬夜吗？你已经见过我的意中人了，你认识她，她是一个很难得的妻子，是吗？”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

“是的，先生。”

“啊，听啊，有客人来找我了，简，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们分头走开时，我听见他与客人愉快地交谈着。他说：“今天早晨梅森很早就起来了，我挽留不住，不得不四点就把他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