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家的麻烦

我还是小孩儿的时候,贝茜告诉我,梦见孩子就要倒霉的。如今我已经连续一星期梦到小孩了。这些梦让我焦躁不安,我预感到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果然,盖茨黑德府有人捎信来了,来人是马车夫罗伯特,他告诉我盖茨黑德府出了大麻烦。

里德家的麻烦 - 图1

“但愿没人去世。”我看着他那黑色的丧服,不安地说。

他垂着头回答说:“一周前,约翰先生在伦敦去世了。他生活放荡,败尽了家财,也搞坏了自己的身体。三个礼拜之前,他回到家里,要夫人把家里的钱都给他,被夫人拒绝了。他怒气冲冲地回到了伦敦,不久后就死掉了——传闻说他自杀了。”

我听了这可怕的消息,半天没有说话。罗伯特接着说:

“夫人本来身体就不好,约翰先生的死讯传来后,她就中风是对急性脑血管疾病的统称。了。她在病床上,不停地念叨你的名字,于是两位小姐让我来找你,也许你能见上夫人最后一面。”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去向罗切斯特先生告别,随后就同罗伯特走上了回盖茨黑德的路。

5月1日下午五点左右,我走进了盖茨黑德府。贝茜正坐在火炉边上,喂着一个很小的孩子。

“噢,简小姐,”她亲切地拥抱了我,“夫人醒着呢,我已经告诉她你来了,跟我来吧。”

我来到那个熟识的房间,时光已经打消了我对里德太太的仇恨与厌恶。那张熟悉的面孔又出现在我的面前,那表情还是那样严厉和无情。此时此刻,我童年的痛苦记忆又统统复活了。我强忍着厌恶,弯下身子,吻了她的额头。她朝我看了看。

“是简·爱吗?”她说。

“是我,里德舅妈。你好吗,我的舅妈?”

“简,噢,你叫我舅妈!”她听了我的声音,情绪突然焦躁起来。她焦躁地翻着身,用被子把身体紧紧裹住,我的一只胳膊正好放在被角上,把它压住了,她立刻大喊大叫起来。

“我还是过几天再见她的好。”我对站在床边的贝茜说。

“好吧,小姐,不过她晚上总是这样激动的,早晨就要好一些。”

贝茜劝着她喝了一些镇定剂,过了一会儿,里德太太就沉沉地睡着了,随后我就走出了房间。

一个狂风暴雨的下午,乔治亚娜躺在沙发上看小说,不一会儿就睡着了。伊丽莎早就去了教堂,她十分看重这次万圣节仪式,天刚亮就出去了。

我想上楼去,看看我病中的舅妈怎么样了。她一直躺在那里,几乎没人照料。贝茜固然是忠心耿耿的,但她也有自己的家,只能抽空到府上来。舅妈静静地躺着,似乎睡着了,灰白色的脸深陷在枕头里,炉中的火已经灭了。我让它重新燃烧起来,又收拾了床单,然后看了她一会儿。只有这时候,她才是安详的,不可憎的。随后,我就转身去了窗前。

突然,我身后的床上响起了微弱的说话声:“是谁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经很多天没说话了,我马上走到她跟前。

“是我,里德舅妈。”

“我知道,我快死了,”她说,“你进来的时候,我一直想翻身,却发现四肢已经不能动了。也许这就是我的报应吧。健康的时候我们很少担心的事,一旦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成了沉重的负担。护士在吗?房间里除了你,还有其他人吗?”

我告诉她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

“噢,简,我曾两次做了对不起你的事,现在很懊悔。一次是违背了向我丈夫许下的诺言,我没有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好好抚养。另一次——简,你走到我化妆盒那里去,打开它,看看里面的那封信。”

于是我走过去,打开盒子,把信拿出来。“读一读。”她说。

信很短,里面写道:

夫人:

请您把我侄女简·爱的地址寄给我,并告知其近况。我将写信给她,接她来马德拉与我同住。上帝保佑,现在我家境很好。我并未娶妻,希望在归天之前收她为养女,并在死后将全部财产馈赠于她。

致敬

约翰·爱

我看到,写信的时间是三年之前。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过这回事?”我问。

“因为我一直对你非常厌恶,因此不愿意看到你得意的样子。我忘不了你对我的仇恨,简,一看到你我就生气,你说你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是我,你说一想起我你就恶心。我总也忘不掉你跳起来冲我大喊大叫的语气。我感到害怕,就像是我打过的动物,用人一样的目光瞧着我,用人一样的嗓门儿咒骂我——噢,我要喝水,快点!”

“你的脾气很糟,”她说,“这种性格我到今天都难以理解,九年中,不管怎样对待你,你都耐着性子,默默无声,而到了第十年,却突然发作,火气冲天,我永远无法理解。”

里德家的麻烦 - 图3

“我的脾气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被感情左右,却没有坏心肠。小时候,有很多次,我都想吻吻你,只要你允许。现在我诚恳地希望同你和好,我的舅妈。”

“我忘不了你的那些言行,并且报复了你。把你交给你叔叔领养,让你过起舒适的日子,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给他回了信,说很遗憾让他失望了,因为简·爱已经因为伤寒去世了。现在随你怎么办吧,写信给他,否认我的说法,揭露我的谎言。我想,你生来就是我的克星多用来比喻对某种现象起制伏作用的人或事物。。我只剩一口气了,你还来让我回忆起这些痛苦的事折磨我,要不是因为你,我是不会对不起良心,去干那种事的。”

“我的舅妈,但愿你能听我的劝,忘掉这些,宽容慈祥地对待我。”

我把脸凑向她的嘴唇,她躲开了,还说我在床上压疼她了,并且叫嚷着要水喝。我服侍她躺下时,碰到了她冷冰冰的手,她无力地把手缩了回去,她那呆滞的眼睛也避开了我的目光。

“好吧,爱我也好,恨我也好,随你的便吧,”我说,“反正我已经彻底地原谅你了,舅妈,现在你去请求上帝的宽恕,安息吧。”

这可怜的女人,现在让她改变她对我一贯的看法,已经太晚了。健康的时候,她一直恨我,临终的时候,她依然恨我。

这时,贝茜带着护士进来了。我又在房间里待了半小时,希望看到某种和解的表情,但她始终没有显露出来。她很快就又睡过去了,但没有再醒过来。这天晚上她就去世了。她死的时候我在睡觉,她的两个女儿也不在。第二天早晨贝茜来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她的遗体正在等待入殓,伊丽莎和乔治亚娜大哭大叫,不敢去看。那里躺着她们母亲的遗体,过去是那么健壮和充满生机,如今却僵硬冰冷了。对我来说,她的尸体既奇怪又有压迫感,我带着忧伤的眼神看着它,并没有因为她的不幸而产生痛苦,我只是感到一种无助的沮丧。

伊丽莎鼓起勇气,看着她的母亲。沉默了几分钟后,她说:

“她这样健壮,本可以长命百岁的,是烦恼要了她的命。”接着,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就离开了房间,我也跟了出去。

我们两人始终都没有流一滴眼泪。

里德家的麻烦 - 图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