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之约

罗切斯特先生只给了我一周的假期，但我整整在盖茨黑德待了一个月。我没有通知菲尔法斯太太我回家的确切日子，因为我不希望有马车来接我，我想自己静静地走完这段路。直到六月的某个黄昏，我才踏上了通向桑菲尔德的路，这条路穿过田野，如今已经很少有人走了。

这是一个晴朗温和的夏日，锄草工们在路边忙碌着。天空中虽然飘着白云，但却有好天气的兆头。天上的蓝色是柔和而稳定的，云层又高又薄。西边也很暖和，没有湿润的微光来激起凉意，看上去就像着了火，好像一个祭坛在大理石般雾气的屏障后面燃烧着，从朦胧中射出金色的光。

桑菲尔德府虽然遥不可及，但也越来越近了。我心里很高兴，甚至于竟停下脚步问自己，这种喜悦究竟来自于哪里，并提醒我自己，我并不是回家去，而是要找一个永久的安身之处，那里有一个亲密的朋友在等我。“我能想到，菲尔法斯太太会慈祥地笑笑，表示欢迎，”我说，“小阿黛勒会拍起手来。但我想的不是她们，而是另外一个人，而他并没有想我。”

可是，青春的任性不是可以宽恕的吗？还有什么比幼稚更盲目的呢？青春与幼稚给我下了结论，与罗切斯特先生的重逢是令人愉快的，不管他见不见我。我的脚步要再快一些，要尽可能地多同他待一段时间，因为再过几天，最多几个星期，我就要离开了！

我控制住自己新的痛苦，继续赶路了。

在桑菲尔德府的草地上，也有农夫们在晒制干草，说得准确一些，在我到达的时刻，农夫们刚干完活儿，扛着农具回家去。只要我穿过一两块草地，就能走上大路，到达门口了。篱笆上有好多的蔷薇花！但我没时间摘它们了，恨不得飞到府里去。我经过一棵高大的蔷薇，它那茂盛的枝桠都把小径遮住了。我看到了窄小的石头台阶，还有一切我熟识的东西。

我急匆匆地上楼去，打开了书房的门。我看到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那里，手中拿着一本书和一支笔，正写着什么。

我站在门口，身上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一时无法自制。我是怎么了？我见到他为什么要颤抖呢？我简直动弹不得了，我要折回去，因为我不能让他把我当成一个傻瓜，但已经晚了，他已经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你好！”他叫道，把书和笔推到一边。“是谁来啦？请进来。”

我感到自己的脚步在动，但我不知道是怎么走过去的，我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而是专注地安抚着我紧张的面部神经——它正在激烈地反抗着大脑的命令，挣扎着要把我努力掩饰的东西表露出来。我尽力做出镇定自若的样子。

“啊！你是简·爱？你是从米尔科特走来的？你为什么不叫一辆马车，平平稳稳地穿过街道和大路，而偏要在这黄昏的时候，偷偷地回来呢？你是一个梦，还是一个影子？真见鬼，你怎么才回来呢？”

“我在照看我的舅妈，先生，她去世了。”

“地道的简·爱式的回答！上帝保佑！她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她是从死人的住所来的！在这样的黄昏，总会有奇怪的事情发生。我要碰碰你，看你是活生生的人，还是一个影子。你这个小精灵！”他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你离开我整整一个月，已经把我忘啦，我敢保证！”

强烈的感情在我心中激荡着，与他重逢是一件乐事，因为他快要不是我的主人，而我也明白我对他并不重要了。不过在这位绅士的身上，永远有着一种使人愉悦的巨大力量，只要他稍微给我一些安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他最后的几句话让我很高兴，似乎是说，他还在乎我，怕我把他忘记了。而且他把桑菲尔德说成是我的家——但愿是这样！

罗切斯特先生有一种天生的敏锐，好像能看透我的思想，他没有理会我的惊慌失措，而是用他少见的笑容，对我笑了笑。他似乎也感到这种微笑不太适合自己，便闭上了嘴，只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这就像是情感的阳光，温暖地撒遍我全身。

“去吧，简，”他安慰我说，“回到你的卧室去，歇歇你那双因为奔波而疲倦了的小脚吧。”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只有顺从他的意思，平静地离开了他。但心头的冲动让我停住了脚步，一种力量使我回过头来。我说：

“罗切斯特先生，谢谢你的关怀。回到你的身边，我发自内心地高兴，你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我唯一的家。”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英格兰春日，我漫步在花丛中，嗅着石竹花、茉莉和玫瑰花散发出来的清香。我正徜徉在奇妙的遐想中，突然飘过来一种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不是来自于花朵，但我很熟悉，它来自于罗切斯特先生的雪茄。我赶紧向灌木林的旁门走去，躲在常春藤的幽深处，恰好罗切斯特先生正跨进门来。他不会待太久的，只要我坐着不动，他就不会发现我。

但我未能如愿，因为这薄暮的美景也同样吸引着他。他在花园里踱步，一会儿抬起头，看看枝叶间的果子，一会儿又向一簇花弯下身子，闻一闻香味，欣赏花瓣上的露珠。一只小蝴蝶从我身边飞过，落在罗切斯特先生脚边的花枝上，他俯下身子去看。

我踮起脚，想要悄悄溜出去，而他却头也不回地说：“简，是你吗？来看看这美丽的虫子。瞧，它飞走了。”

“简，”他接着说，“桑菲尔德是个可爱的地方，你依恋这里，是吗？”

“是的，先生，我爱这里。”

“真可惜，”他说，“世事无常啊，你刚刚适应这里，却要搬走了。”

“我一定要离开吗，先生？”

“是的，简。”

“你要结婚了，先生？”

“就在不久之后，简。当我娶了英格姆小姐，你就要和阿黛勒一起离开。阿黛勒必须上学，而你要另找一个工作，我会帮助你的。”

“谢谢你，先生，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你走之后，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总觉得我们的心灵间有一根若隐若现的线，把它们连在一起，怎么也拆不开。如果你离开了，这根线就会被扯断，但是这样，我的心会流血。”

“我真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到过这世上，从没来过桑菲尔德。”我终于哭了出来。压抑了许久的痛苦迸发出来，我倾诉着自己的心声，“我不愿离开这里，我爱这里，因为我在这里度过了今生最愉快的日子。在这里，有我所敬重、所喜欢的人，那就是你，罗切斯特先生。但我必须离开，我必须听从命运的安排。我觉得我就要死了。”

“你为什么如此坚决呢？”

“因为你要娶英格姆小姐，她是你的新娘。”

“可是，我没有新娘呀！”他说，“但我会有的，所以你要留下。”

“我一定要走！”我激动地说，“你难道让我痛苦地看着别人成为你的新娘吗？”

“不，我可以决定这一切，”他看着我的眼睛说，“简，我请求你，请求你做我的伴侣，陪伴我度过余生。”

“别开玩笑了，罗切斯特先生，你已经有了中意的人。”我说着，突然哭了起来。罗切斯特先生平静地坐着，温柔而庄严地看着我。

“我会说服你的，”他说，“我不爱英格姆小姐，她也不爱我，她只是想得到我的财产。我装扮成吉卜赛女人那一次，告诉她其实我暗中背了许多债务，此后，她和她母亲就对我失去了兴趣。而你，精灵古怪的小鸟儿，我爱你。你虽然贫穷、平凡，但我请求你嫁给我。”

“啊！”我惊声尖叫起来，有些相信他的话了，“可我孤身一人，又没有钱。”

“我只要你，简。快答应我。”他急得满脸通红，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

“那么，罗切斯特先生，我愿意嫁给你。”

“我的小夫人！”他把我紧紧搂在怀里，说，“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接受了我！”

这时，突然刮起了大风。“我们进去吧，”他说，“我怕你着凉，不然我们可以坐到天亮，简。”

我也想就这样和他一起坐着，但雷电很快就驱赶着乌云来了，瞬间狂风大作，大滴的雨点打在我们身上，我们只好跑着进屋去。

这时候大厅的灯还亮着，我们没注意，有一个人站在暗处——那是菲尔法斯太太。

“简，我的夫人，晚安。”他说。我依依不舍地和他分开，一回头，看见菲尔法斯太太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我冲她一笑，轻快地跑上楼去了。“我会和她解释的。”我想。这时我心中只有喜悦，别的什么也顾不得了。暴雨整整下了一夜，天亮时，我看到花园里有一棵大树被雷击中，凄凄惨惨地倒在地上。

吃早饭时，罗切斯特先生亲切地拥抱了我，他对我说：“今天我要带你去米尔科特，给你买一些你喜欢的新衣服。一个月后，我们就在本地教堂举行一个不太隆重的小婚礼。我们先去伦敦，然后就去整个欧洲旅行。十年前，我有过一次欧洲之旅，但那时我心中只有愤怒和厌恶，如今我却要携一位天使同游。”

早上十点钟，阿黛勒跑进来，大叫着也要去米尔科特。我去找罗切斯特先生，央求他也把阿黛勒带去，他同意了。一路上罗切斯特先生向她透露了我们的婚事，但小阿黛勒没听懂。

在米尔科特，他给我买了许多漂亮的衣服和珍贵的首饰，他问我还要什么，我说我只要和他在一起幸福地生活，别的什么也不要。他笑了，说我的自尊是什么人都比不上的。

回到桑菲尔德之后，我依然给阿黛勒上课，只有晚上才和罗切斯特先生约会。有时我惹恼了他，他就叫我“让人发怒的木偶”或“狠心的小精灵”，但我喜欢听这些，而不愿意让他叫我“宝贝”。

菲尔法斯太太也赞成我的态度，但这么做对我来说并不容易。我希望他每天都事事如意，而不是刁难他。罗切斯特先生已经成了我的整个世界，他的所想，就是我的希望。

这个月我度日如年，尽管我全神贯注地教着阿黛勒，也无法压制心中的渴望。

终于到了婚礼的前夜。我没有把结婚的消息告诉里德家的表姐妹，却给马德拉的约翰·爱叔叔写了信。

我的行李已经收拾好了，很快就要寄往伦敦，我也做好了旅行的准备。

我每时每刻都想见到罗切斯特先生，不是因为我多么想他——不全是，而是我做了一些可怕的梦。我怕这些梦预示着某种不祥，这让我坐立不安。他一早就出去了，他说有些事必须要他在离开英国前去亲自办理，我算着他回来的时间，便跑到路上去迎候他。四周静得出奇，狂风发出可怕的吼声。我站在果园里被风刮倒的大树上，突然看到他骑着马飞奔而来，我跳下树干，高兴地迎上去。

“简！”他喊道，“你如此地期盼我的归来吗？快上马！”他把我拉上马，我们一起回到了桑菲尔德。他狼吞虎咽地吃着晚饭，我就在一旁陪着他。

他看见我皱着眉头，便问我：“简，你看起来不高兴，是谁惹你生气了吗？你担心我不能给你踏实的生活吗？”

“不，”我坚定地说，“我不担心这些，因为我爱你。我想告诉你，我昨晚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穿着婚纱，抱着一个小孩，在倾盆大雨中艰难地走着。你就在我前面，我想追上你，不停地呼唤你，而你却越来越远。”

“我怎么会走呢，简？我就在你的面前。”

“我还梦见桑菲尔德府被烧毁了，变成了一片废墟。你离开了这个地方，去了一个遥远的国度。我还是抱着那个小孩，听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我以为是你回来了，便流着泪爬上一堵墙，却只见到你骑马远去的身影，我知道你永远也不会回来了。突然墙倒了，孩子从我手中滚下来，我也摔倒在地。然后我就惊醒了。”

“看着我，简，”罗切斯特先生说，“那只是个梦，永远也不会成为现实。你要相信我，我们的未来是美好的，幸福的。”

我微微一笑，算是对他安慰的答复，但我心中还是惴惴不安。

“你今晚去和阿黛勒睡在一起，把门锁好，那样会很安全。明天七点，我会让索菲亚叫你起床。今晚的夜色真美，就像我们期望中的未来，你再也不会梦见那悲伤的分离了。”他吻了我的额头，对我说晚安，然后就出去了。

但我搂着阿黛勒，还是无法入睡，只是看着她那天真的、平静的小脸。天刚放亮，我就起来了，但睡梦中的阿黛勒还是紧紧地搂着我。我把她的小手松开，给她盖好被。

当开门出去时，我竟莫名奇妙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