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怕的婚礼
时针指向七点的时候,索菲亚来替我梳洗打扮,她费了好大劲才完成这个任务。罗切斯特先生有些等不及了,不停地派人来催。复杂的装束终于穿戴好了,我照了照镜子,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穿了婚纱的我。
“简,你就像一朵可爱的百合花,让我看不够,”罗切斯特先生看到焕然一新的我,激动地喊道,“不过你的早饭时间只剩下十分钟了。”
等我吃完了饭,他让仆人准备好马车,又派人去确定了牧师已经早早地到了教堂,便问我:“简,你准备好了吗?”
我站了起来,对自己的婚礼有些茫然。因为我是孤身一人,没有傧相,也没有亲戚和朋友的陪伴。罗切斯特拉着我上了马车,匆匆忙忙地赶向教堂。他表情严肃,眼睛里放着光,拉着我的手已经出了汗。我没有注意到车窗外的天气,只是奇怪他与以往不同的态度。他见我有些喘不过气来,便让马车停下来,让我稍微歇会儿。
我看到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老教堂宁静地耸立着,不远处是一个绿色的坟场,那里有几个人影在徘徊。罗切斯特温柔地擦掉我脸上的汗水,没有注意到这些。
休息了一会儿,我们缓步走进了教堂。牧师穿着白色的长袍,已经站在了圣坛边,旁边还有两个陌生人背对着我们,他们站在罗切斯特家族的墓地旁边,除了他们就没有别的宾客了。
在我的纳闷与不解中,婚礼开始了,牧师向我问了一些问题,紧接着就是必不可少的那句话:“有没有什么理由阻止他们永结连理?”这时,后面传来一个清晰的声音:“事实上,他们的结合存在着一个障碍。”
牧师惊讶地抬起头,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罗切斯特先生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动,他用低沉的声音说:“牧师,请继续进行。”
牧师摇了摇头,说:“这件事必须弄清楚。”这时一个陌生人走上前来说:“婚礼必须终止,因为罗切斯特先生是有妻子的人。”
我感到自己好像突然被雷电击中了,罗切斯特先生的脸也瞬间变得煞白。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紧紧地把我抱在怀里,似乎要把我搂进他身体里一样。
教堂里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松开抱着我的手,对那人吼道:“你是谁?你要给我捏造一个妻子吗?你要破坏我的幸福吗?你都知道什么?”
“我是一名律师,”那人说,“我手里有一份婚礼记录,记录证明,十五年前,你曾在西印度群岛和伯莎·梅森宣誓结婚。”
“这只是我的结婚证明,但我的妻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我有证人,可以证明你的妻子还活着。”
“让他站出来,不然你就下地狱!”
“梅森先生,请你过来。”律师说。
一听到梅森的名字,罗切斯特先生就绝望地颤抖起来。当梅森真正走过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已经发白。罗切斯特先生愤怒地瞪着他,好像一个猎豹在恫吓它的猎物。他好像是要冲上去狠狠地把梅森揍一顿,但当他看到梅森那瑟瑟发抖的样子,便放下了手,低声问道:“你要说些什么吗?”梅森听了罗切斯特先生那低沉的嗓音,抖得更加厉害了。
“你究竟要说什么?如果你不出声,就给马上我滚出去!”
牧师不满地说:“先生,这里是神圣的教堂。梅森先生,别害怕,请告诉我们,这位先生的妻子真的还在人世吗?”
“是的,她还活着,而且就住在桑菲尔德,”梅森说,“我是她的亲弟弟,不久前我还见过她。”
“什么,桑菲尔德?”牧师惊叫起来,“不可能!我已经在这里好多年了,可从来就没听说过罗切斯特太太。”
“唉,我是多么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罗切斯特先生低声说,“现在我应该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今天的婚礼取消,重婚是不道德的,而我的这种行为,必将受到上帝的惩罚。我的确结过婚,而且,我的妻子还活着。我年轻的时候娶了她,之后才知道她的家族有遗传性癫狂病,但结婚前谁也没有告诉我。结婚后她就发了疯,像一头没有人性的野兽。我把她锁在了楼上,让格雷斯·普尔看护她。我恳请各位到我家去看看,来评判一下我是否有资格要求这位美丽的姑娘嫁给我。你们跟我来。”
他没有松开我的手,拉着我离开了教堂,其他人跟在我的后面。
我们回到家,走上顶楼,来到一个漆黑的房间。罗切斯特先生掀起帘子,打开暗门,我们陆续走了进去。格雷斯正在烟熏火燎地炒着菜,房间的里面,有个东西伏在地上,穿着衣服,头发又长又乱。
我们进来的时候,那东西突然抬起头,向罗切斯特先生猛扑过来,掐住他的喉咙,把他的脸上抓出一道道血痕。他们激烈地扭打起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罗切斯特先生把她绑在了椅子上。
“看吧,这就是我的妻子。”他说,“我不得不和这样的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我们一声不吭地走了出来。在花园里,那个律师对我说:“小姐,你是无辜的,没人会责怪你。梅森先生会和你的叔叔好好说的。”
“什么?我叔叔?他在哪儿?你认识他?”我吃惊地问。
“梅森先生是你叔叔的好友。梅森先生路过马德拉的时候,曾借住在你叔叔家里,并得知你要和罗切斯特先生结婚。梅森先生把他姐姐的事情告诉了你叔叔,他很着急,但因为他病得不能起床,只能让梅森先生来阻止这场婚礼,以免造成难以收拾的后果。我担心你叔叔将不久于人世了,所以你应该留在英国,等待他的消息。”
送走了律师和梅森,我冲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我一件件地脱下礼服,无力地坐下来,直到这时我才开始思考已经发生的一切。我没有哭泣,也没有吵闹,只是让自己的心灵又回到了孤独与凄凉之中。我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真想就此死去。
当我在噩梦中醒来的时候,意识到美梦已经破碎,可我还是不忍心离开罗切斯特先生。但我必须离开他,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勉强站起身来,感到头晕目眩,这时我才想起,我几乎一天没吃东西了。我痛苦地想到,尽管我一整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却没有一个人来看我。当我打开门想走出去的时候,差点撞到等在门外的罗切斯特先生的身上。
“我一整天都在等你,简,”他说,“你没哭也没闹,你要把伤心留给自己吗?我一直在等你责骂我。我知道,你虽然没有流泪,但你的心在流血。简,我不想伤害你,宽恕我好吗?”
他那诚恳的语气几乎把我冰冷的心融化了。
“我很坏,是吧,简?”他说。
“我很累,很难过。我想喝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扶着我来到书房,然后递上一杯酒。我喝了一点,感觉好了些。
“我认为自己是了解你的,简。如果你下定了决心,就绝不会动摇。你想避开我,装作不认识我。你心里想着:‘这是个骗子,我必须冰冷地对待他。’于是你就这样对待我。”
我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说:“整个世界都变了,我也必须发生改变。阿黛勒应该有个新的家庭教师。”
“噢,简,阿黛勒要去上学,我明天就带你去一个地方,在那里没有伤心的回忆,没有人们的议论,只有我们的幸福。”
“你带阿黛勒去吧,先生,”我冷冷地说,“她可以让你不至于寂寞。”
“你说什么,简?阿黛勒要上学,我只想和你在一起,知道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他因此生气了,怒气冲冲地盯着我,好像一头野兽一样要吃掉我。我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种力量支撑着我。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坐下来,先生,别激动。我必须离开这里,永远不和你见面,我必须有新的生活。”
“不,简,我们将一起离开,你将成为我的妻子,然后和我一同走到垂暮之年。我在法国有一幢别墅,我们可以在那里开始无忧无虑的生活。”
他浑身上下都在颤抖,眼睛里冒出骇人的光。但我还是壮着胆子说:“罗切斯特先生,你的妻子还活着,这是不能改变的事实,我不能嫁给你。先生,我只能怜悯你。”
“简,我从不需要怜悯,因为别人的怜悯是一种耻辱,但你的怜悯我可以接受。我曾经想到过死,想开枪自杀,但最终还是把她带回了桑菲尔德,给她应有的看护和照料。她会一直住在这里,没人会知道我们已经结婚了。那个疯女人,尽管我命令格雷斯牢牢地看住她,她还是有一两次逃了出来,有一次甚至想把我烧死在床上——”
“那么,先生,”我插嘴说,“你把她带到了这里,自己又去了哪儿呢?”
“我周游了欧洲大陆,只是想寻找一个值得我爱的女人。”
“但有她束缚着你,先生。”
“那时我以为我可以摆脱她。我用了整整十年的时间来寻找我心目中的女人,但没有成功。于是我找了法国舞女塞莉纳,但这只是自找痛苦。在一个冬天的下午,我失落地回到了桑菲尔德,当我的马滑倒在冰地上时,一个我没见过的小家伙向我走来。尽管我态度并不好,但她坚持要帮我。当我靠在她肩上时,体会到了一种我梦寐以求的感觉。以后的日子,我偷偷观察着你,我喜欢看你微笑和快乐的样子,开始把你当成了我可以依赖的人。”
“从前的事就别说了,先生。”我阻止他说下去,抹去了眼角的泪水。
“没错,简,既然有光明的未来,还谈过去做什么呢?”他说,“我在痛苦中度过了前半生,现在我找到了你,我深深地依恋着你。我想和你结婚后再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太傻了。我应该像现在这样,向你倾诉我的苦恼,然后期待着你的宽容。我会永远爱你的,简,你能对我说同样的话吗?”
接下来就是死一样的沉寂。这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面临着矛盾的选择,我知道我们都爱着对方,但我不得不离开他。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简?”他急切地说,“你就答应我,好吗?”
“我必须离开,先生。”
“简!”他用伤心欲绝的声音说,“你要永远离开我,是吗,简?”
“是的。”我回答说。
“噢,简,你忍心丢下我吗?你难道不能不顾世俗的议论来爱我吗?”
“爱你就是一种罪过。”
“简,你一走,也把我的幸福带走了,我会陷入地狱中,陪着那个疯女人苦度余生。我到哪里寻找心灵的寄托呢?”
“你可以相信上帝和你自己,先生。我希望你清白地活着,死后能进天堂。”
“如果没有你的话,这是不可能的!简,你没有亲戚和朋友,你和我在一起是不会引起谁的不满的,不是吗?”
他说的都对,我也希望能留下来陪着他,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只能离开。他看出了我的想法,突然走上前,紧紧地抱住我,直视着我的眼睛说:“简,你是一个脆弱又顽强的人,你眼中满是温柔,又满是坚定。你就像一只小鸟,就算我打开你的笼子,也捉不到你!你会飞走,离我而去。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飞回来!噢,简!”他放开了我,只是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心酸。
“再见了,先生。”我说。
“你要离开我了,是吗,简?我诚恳的请求和深切的爱都没有意义,是吗?简,我的希望,我的生命!”他声嘶力竭地哭泣着,摔倒在沙发上。
我已经打开了门,却又不忍离去。我轻轻地走回来,说:“再见了,我的主人,但愿上帝能保佑你,引导你找到幸福。”
“简,没有你的爱,一切都是徒劳的。你完全可以把爱给我,是吗?”他眼中冒出了火光,猛地从沙发上跳起来,向我伸出双臂,但我逃开了,飞快地冲出了房间。
在这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我梦见了盖茨黑德的红房子。月光透过百叶窗照在我的身上,我好像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在盯着我,轻轻地对我说:“我的孩子,离开这诱惑吧。”
“好的。”我答道。
凌晨的时候我就醒了,我收拾了衣柜里不多的衣服,把积攒下来的二十先令装进口袋。我悄悄地下了楼,在经过罗切斯特先生的卧室时,我听见他来回踱步的脚步声,还有间或一声叹息。我只要冲进去,说:“我爱你,愿意嫁给你。”我就可以找到我们两人的快乐。我把手伸向房门,但我的灵魂阻止了自己——我转过身,坚定地向前走去。
走在陌生的小路上,我忍不住想着罗切斯特先生在我离开后会有多么绝望,我担心他会放弃活着的希望。我想回到他的身边,安慰他,拭去他的泪水。但不知为何,我还是被一种未知的力量推着,坚定地向前走。我叫了一辆马车,孤零零地坐在车上,流下了这一生中最伤心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