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容身

在炎热的夏日中,我坐着马车整整跑了两天,在一个叫做威特考斯的十字路口下了车。这里是一片荒芜的沼泽,马车走后,我才发现自己的钱包丢在了车上,我已经身无分文了。我可怜兮兮地站在荒野上,一无所有。从这里望过去,看不到一个乡村,我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无处容身 - 图1

我找到了一个可以躲避风雨的小树林,那里有一个不错的林间空地。在炎热的夏夜,带着对所爱的人的思念,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第二天,我被饥饿叫醒了,我必须去寻找食物和水,于是提着行李,离开了沼泽地。

一直走到了正午,我才来到了一个小村庄。我鼓足勇气,敲开了一些人家的门,吞吞吐吐地询问是不是需要帮工,但得到的却是冷眼与刺耳的关门声。我想到当地的教堂里寻求帮助,但牧师碰巧外出了。

我被饥饿折磨得头昏眼花。在一个面包店,我想用围巾和手套换一点食物,老板却满脸怀疑地看着我,他说:“你这些东西的来历很可疑,我不能帮你。”夜幕降临的时候,我终于在一个好心的农妇那里讨来了一片面包。

我在荒郊野外又过了一夜,这一夜特别冷,地面又潮湿不堪。因为离村庄很近,所以不时会有行人路过,弄得我不停地换地方,这让我很怕,整整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我接着到农户家去找工作,但依然没有收获。一整天里,我只吃了一点冰凉的菜粥,那还是从一个喂猪的小孩那里要来的。我的身体越来越无力,怀疑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了,但我不愿就此向命运投降,因为我相信罗切斯特先生还活着。我倔强的性格让我不甘心被饿死。

很快又到了夜晚,我孤身一人坐在村子郊外的树下,突然,在不远的地方发出一道亮光,看起来像鬼火,更可能是一线灯光。我决定到那有光的地方去。天空中下起了雨,我浑身湿透,摇摇晃晃地走着。终于,我来到了一个破败的矮房子面前。

我从窗户往里看,看到了一位年老的妇女,正在织袜子。她身边坐着两个美丽的姑娘,从她们的谈话中,我得知那个织袜子的人叫汉娜,两位姑娘分别叫戴安娜·李维斯和玛丽·李维斯,她们正拿着词典学德语。这房子的外表虽然简陋,但室内很干净,两位姑娘显得极有教养,于是我走上去,敲了两下门。

开门的是汉娜,我向她讨一片面包或一碗粥吃,还请求在她家的门口借宿一个晚上。也许她把我当成了乞丐或者小偷,只给了我一片面包和一个便士,坚决不让我进屋。

“我没有力气再走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帮帮我吧。如果你让我离开,我会死在野外的。”我流着眼泪哀求着。

“你在说谎。像你这样大半夜到别人家里来的人,天知道你心里在打什么鬼主意。也许你还有同伙在附近,而你只是一个探路的。噢,你是劫匪的同伙吗?不过我警告你,我家里还有一位先生,还有猎枪和狗。”这位管家样的老妇人把门关上了,光明和温暖拒绝了我。

心力交瘁精神和体力都极度劳累。的我倒在了潮湿的台阶上,心中只有痛苦和绝望,我想到了死。不一会儿,家里的男主人圣·约翰·李维斯回来了,他看到了倒在门口的我。他不顾管家的反对,把我扶进了屋。两个好心的姑娘接待了我,给我面包和牛奶,微笑着让我吃。我先是吃了一小口她们给我的食物,接着喝了一小口牛奶,但马上我就急不可耐地狼吞虎咽起来。

无处容身 - 图3

圣·约翰好心地说,极度饥饿的人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否则胃会难受,只要填饱肚子就好了。于是,姑娘们拿走了牛奶和面包。

她们问我的名字和身世,我怕被发现,就说了一个假名——简·爱略特。他们又不停地问我从哪儿来,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太多,便推说自己太累了,不想说话。姑娘们直说抱歉,把我扶上了楼上的卧室,我躺在温暖舒适的床上,心里怀着感激睡着了。

由于身体太过虚弱,我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不能动,也不愿说话。两个好心的姑娘每天都来看我,我在昏迷中听她们说幸亏把我收留下来,否则我可能就死在郊外了。她们认为我一定受过良好的教育,还说我其实很好看,表示愿意一直收留我。

第四天的时候,我终于恢复了元气,想要起床,却又觉得穿着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去和恩人见面,有些不好意思。但我很快就发现,在我的床头放着一身洁净的新衣服,以及全套的梳洗用具。我穿好衣服,干干净净地来到厨房,在那里见到了汉娜。

汉娜还是对我心存怀疑,我对此有些生气,我心平气和地告诉她,我并不是一个乞丐或小偷,而且还受过教育。她诚恳地请求我原谅,说这一带骗子很多,家里又有两个年轻姑娘,所以她不得不有所提防。接着,她跟我谈了这家人的情况。汉娜已经在这里服务三十年了,他们兄妹三个都是她带大的。他们的父母都去世了,两个女孩子都是家庭教师,而她们的哥哥圣·约翰在附近的村子莫顿当牧师。只有放假的时候,他们才一起住在这幢老房子里。

半个小时后,兄妹们一起回来了。两个漂亮的姑娘见我下楼了,都很高兴,她们那友好的态度让我不觉对这个家庭亲近起来。圣·约翰牧师略显严肃,他大约三十岁,个子很高,有着一头金发,十分英俊。

戴安娜和玛丽依然好奇于我的身世,但善解人意地避开了可能伤害我的问题。圣·约翰始终想搞清楚我的身份,以便帮我回到自己的家。我没有做任何徒劳的解释,只是告诉他们,我在洛伍德上过学,然后到一个贵族家做了家庭教师。一件不幸的事情让我不得不流落至此,但那并不是我的过错。我对他们的收留表示感谢,但我不愿接受无偿的帮助。我说我能做很多事,教书、缝补等等,我很愿意再次独立。圣·约翰说他愿意帮我找一份工作。

在姐妹两人无私的帮助和照料下,我很快就恢复了健康。和她们接触得越多,我就越喜欢她们。同时,我也喜欢上了这幢低矮的老屋,屋外有一望无际的牧场,零星的山丘和空气清新的河谷,我们常去那里散步。我和她们一起读书,一起讨论知识,相处得很融洽。戴安娜是我们三人中最出色的一位,她不仅美丽大方,还有着十分渊博的知识。

圣·约翰牧师难得回家,他常常出门,去看望莫顿的病人和穷人。他有着很强的责任心,即使是再遥远的路途,也不能阻止他播撒善心。尽管他对此乐此不疲,但我能察觉到他的内心并没有因此得到满足。晚上的时候,他常常放下手中的书本,思绪随着目光飘向远方。我常常在教堂里听他布道,尽管他讲得娓娓动听形容善于说话,说起来很生动,让人爱听。,但我能听出他话语中带着的淡淡忧伤。

很快,我在这里已经一个月了,戴安娜和玛丽很快就要离开,继续她们的家庭教师工作。圣·约翰要带着汉娜回到莫顿去,他走之前,我不得不问他,我的工作是否有了着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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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能实话实说,”他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个穷牧师,只能给你提供薪水不高的工作,我怕你不愿接受。以前莫顿是没有学校的,孩子们没法上学,只能四处乱跑。两年前,我为男孩子们建了一所学校,我一直想建一所女子学校,现在已经租好了校舍,还有教师的住房。富有的奥利弗小姐帮助了我,她送来了成套的家具。你想做教师吗?你可以免费住在那里,但每年的工资只有三十镑。”

“太好了,李维斯先生,我愿意接受这份工作。”我说。

“我想你不大了解情况,”他微笑着说,“这是一所乡村学校,条件并不好,学生们也很穷,你必须教她们读、写、算和编织,音乐课和绘画课只能是奢望了。”

“我非常愿意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下周就搬过去。”

“那太好了,”他笑着说,“但我觉得你是不会满足于莫顿这样的小地方的。”

“为什么?”

“你有着很不平凡的眼神,它预示着你将有不平凡的一生。”

“我没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与抱负,可我觉得你有。”我说。

“也许你并没有什么野心,但你有着不可多得的爱心和同情心,我确信你不会满足于孤独的生活,就像我不甘被埋没在这里一样。虽然在教堂的时候,我总是教导人们要安于命运,但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他悻悻地说。

随着分离的日子越来越近,两个姑娘渐渐失去了往日的快乐。

“我们这次离开和往日是不同的,简。”戴安娜说,“圣·约翰不久后就要离家去做传教士了,我们和他可能好几年都不能见面。他看上去文静和善,却很坚定。我们知道他是去追求高尚的理想,但离别让我心酸。”她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我们失去了父母,现在又要同哥哥分别了。”玛丽哭着说。

第二天,她们就回到生活中自己的位置去了,而我则搬进了莫顿的教师宿舍。我的新家虽然比较简陋,但所需的家具一应俱全应该有的都已经齐备了。。学校里现在有二十多个学生,但只有三个能读,会写算的人几乎没有。她们都带着浓重的乡村口音,我几乎无法与她们交流。

在我乡村教师生涯的第一天,看着堆在面前的工作,我有些沮丧。我这时才知道,这项工作并不能给我带来乐趣,但尽管这样,我还是感谢李维斯先生帮我找了这个工作。这些孩子虽然很穷,但和其他的孩子一样善良、可爱,我相信自己能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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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里,我满脑子都是罗切斯特先生。此刻,我站在校舍的门边,任由自己的思绪飞扬。我控制不住自己,不停设想着在法国别墅里我和罗切斯特先生的幸福生活。他很爱我,这点我相信。他是那样的爱我,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一样爱我了。但又能如何呢?我顶多是他的一个情妇,很快他就会厌倦我,就像厌倦那个法国舞女一样。在这个空气清新的乡村,安安静静地做一个教师,我会更加自由、快乐。但不知为何,我还是哭了。

这时,圣·约翰带着他的小狗来到我面前。他看见我擦眼泪的动作,便关心地问道:“是为工作的事烦心吗?”

“不,先生,”我赶紧说,“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并会尽快适应它。我的宿舍很干净,还有齐全的家具,谢谢你,先生。”

“这里很少有人来,你不孤独吗?”

“我的工作让我没有时间来享受孤独。”

“那就好。我还不知道你的身世,但我希望你努力工作,别总想着过去。如果痛苦的回忆总是引诱我们,我们就要竭力避免它,把精力放在现在与未来上。一年前我也曾沉浸在痛苦中,那时我觉得当牧师的选择是一个错误。我渴望更加刺激的生活,否则我会郁闷得茶饭不思。然而在黑暗中我找到了光明,我决定去当一个传教士,这个伟大的职业召唤着我。”

他在讲述自己远大理想的时候,身体激动得不住颤抖。他向往新生的激情感染了我,以至于我们两人都没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你好啊,李维斯先生。”一个甜美的声音在近旁响起。圣·约翰虎躯一震,他回过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的姑娘,她是那样美,就像那个颠覆了爱琴海的海伦。

圣·约翰慌张地看了她一眼,连忙把目光移开了。他说:“小姐,这么晚了,你不该独自外出。”

“没关系,先生。我刚刚旅行回来,爸爸告诉我你办了一所女子学校,还招聘了新的女教师。我很好奇,所以赶来看看,就是她吗?”她指着我问。

“是的。”圣·约翰说。

“你喜欢这里吗?你对吃住都满意吗?你的学生听话吗?”她向我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言谈举止里透出一点小孩子气,但很可爱。我想她一定是圣·约翰所说的奥利弗小姐了,她显得聪明又漂亮,家里又很富有,这真让人羡慕。

“我这里很美,空气好,条件也不错,学生们都很讨人喜欢,我很满意。”

“我有空的时候可以来帮你教书吗?我喜欢这工作。”她说,“李维斯先生,爸爸说你很久没来我家了,他得了些小病,感到很孤独,需要人陪伴。先生,你可一定要去看看他。为什么你的脸色看起来很差呢?”

“改天吧,小姐,”他说,“我不大舒服。”

“好吧,你就好好休息,我得回家了。晚安!”奥利弗小姐像一个快乐的天使,她向圣·约翰伸出手来。他只碰了一下,脸色就变得发白,然后,他们就分别离开了。她不时回头看着他,而他的步伐坚定,没有任何留恋。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克服了重重困难,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我的努力得到了丰硕的回报。我的学生们变得聪明好学,进步很快,开始变得有教养。她们尊敬我,我也喜欢她们。她们的父母都很感激我,我在这个地区几乎家喻户晓了。我唯一不开心的事情,就是经常梦到罗切斯特先生,思念的痛苦煎熬着我,但我已经比刚开始的时候好多了。

奥利弗小姐经常来找我,在圣·约翰布道的时候,她总会穿着迷人的骑装,骑着小马,在孩子们的簇拥下穿过学校。我认为她是我见过的最标致的人。每当这时,圣·约翰先生的目光就穿过人群,脸上露出热切的表情。

每当奥利弗小姐提着礼物来小屋看我的时候,我就非常感动。我发现她的美不只体现在容貌上,她有一颗美得无可挑剔的心灵。我们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她对我的绘画水平赞叹不绝,并要求我为她画一张素描来取悦她的父亲。我高兴地同意了,能为如此完美的姑娘作画,这让我感到很荣幸。

奥利弗小姐跟他父亲说了我的事情,第二天晚上,奥利弗先生竟然亲自到访了。他说我画得很好,鼓励我一定要完成它,并邀请我到他家做客。

有一天,圣·约翰来看我,并给我带来了一本书。他很快被奥利弗小姐的画像吸引住了,站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看。我觉得这是撮合从中介绍促成。他俩的好机会,便对他说:“画得怎么样?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更加细致地画一张复制品给你。”

“画得很好,我很想要一张,不过我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太过唐突。”

“依我看,你不应只是要这画,更应该娶走这画中人,”我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我知道她喜欢你,她的父亲也很赞赏你,你应该娶她。”

“很高兴你能这么说,”他说一点儿都不对我的坦率感到惊讶,“事实上,我也非常喜欢她,她是那样的漂亮、优雅、迷人,但我觉得一个传教士无福消受这样的好妻子。”

“你完全可以不做传教士。”

“不可能,那是我的梦想和希望!那是我生存的目的,比我的生命还重要!”

“你能忍受内心的痛苦吗?你会被思念折磨得日益消瘦。”

“不,我只是为我的前途担忧,我一直没找到接替我牧师工作的人,这让我吃不下饭。”

“但是,每当奥利弗小姐一出现在你面前,你就浑身颤抖,脸比苹果还要红。”

他很惊讶,没想到竟有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你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简,”他说,“但你夸大了我的情感,我在奥利弗小姐面前的表现并不是因为我灵魂的震撼。事实上,我是一个冷静的人。我很理智,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我要做一个只为上帝服务的人。”

说完,他戴上帽子,又看了一眼那画像。

最后,他拉过一张纸把画像盖起来,突然他看到那纸上有什么东西,便拿起纸,仔细地看了看纸角,又看了看我,目光很奇怪。他好像要说什么,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有什么不对吗?”我问。

“没什么。”他回答。他迅速地撕下纸的一角,放进口袋里,转身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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