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的惊喜

圣·约翰走后，窗外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狂风夹杂着暴雪又下了整整一天，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整个山谷都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山间的小路已经无法通行了。我关上窗子，把一个垫子挂在门上，这样雪就不会从门底下的缝隙吹进来。我给火炉加了些木柴，然后搬来小凳，在炉边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暴风雪依然在外面怒吼。我点了根蜡烛，取来了《玛米昂》，轻声读了起来——

落日的余晖洒在诺汉娜城堡峭立的陡壁上，

动人的特威德河泛着微光，

契维奥特山在远方享受孤独；

高耸入云的塔楼和城堡的主垒，

还有两侧那古老的围墙，

都在辉煌的落日下闪闪发光。

我沉浸在这美丽的诗篇中，忘掉了暴风雪。

突然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声，就像风夹着雪在门上扫过，但不是，是圣·约翰·李维斯先生，他从天寒地冻的暴风雪中，从无尽的黑暗中走来，费力地打开门，站在我面前。宽大的斗篷也无法掩盖他伟岸的身躯，他整个人都像冰川一样雪白，满身是稀稀落落的雪花。

我有些惊慌了，在这样的夜晚我没想到会有人穿过寸步难行的山谷，来到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地方。

“出什么事儿了，先生？”我吃惊地问。

“没什么。”他平静地回答，同时把斗篷脱下来，挂在衣帽架上。“雪太大了，我好不容易才来到这里。”他在火炉上烤着手，对我说，“我想来和你聊聊，我对你的另一部分故事很感兴趣。”

他镇定地坐到沙发上，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想起他昨天晚上的奇怪举动，我感到莫名的紧张。但他看上去并没什么异样，只是和我聊着学校的情况，以及我是否需要什么帮助等等。

突然，他说：“我来说一个故事吧！这个故事很短，但值得一听。二十年前，一个穷牧师爱上了一个富人家的女孩，女孩也爱上了他，她不顾父亲的反对，嫁给了他，因此她与自己的家人反目。这是一个悲剧的婚姻，因为两年之后，他们就双双去世了，留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被盖茨黑德的里德太太收养，她在那里生活了十年，后来就进了洛伍德学校。后来，她成了罗切斯特先生家的一位家庭教师。”

“噢，先生！”

“等一会儿再发表意见，”他说，“先让我把故事讲完。罗切斯特先生爱上了她，要与她结婚，可在婚礼上她发现他是有家室的人，那是一个疯女人，但还活着。之后那姑娘就失踪了。前些天，我从一个律师那里收到一封信，知道了这事情的详情——”

“圣·约翰先生，”我急切地问，“罗切斯特先生在哪儿？他还好吗？”

“我不认识罗切斯特先生。”

我觉得很难过，罗切斯特先生一定又到欧洲找乐子去了，他自暴自弃——这是我最担心的。

“知道我是怎么把那个姑娘和你联系在一起的吗？”圣·约翰说，“我无意中看到简·爱的名字，它就写在你的一张纸上。”

他拿出一张小纸片，我看到那原本是在我速写本边上的，是我随意写上的名字。

“知道律师为什么要和我提起你吗？”圣·约翰先生问。

“我很好奇。”

“律师让我转告你，你在马德拉的叔父已经去世了。根据他的遗愿，他的所有财产都将留给你，现在你富有了，就这样。”

“什么，我？富了？”

“是的，在证实你的身份后，你将继承他的所有财产。律师掌管着遗嘱和必要的文件，也许你想问这笔财产有多少，其实并不多——只有两万英镑。”

“两万英镑！”我想，如果这也不算多的话，那全天下就没有富人了。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我喊道：“等等！为什么律师非要把这些告诉你呢？”

“既然你问到这儿，我就告诉你好了。你是否注意到我的全名叫圣·约翰·爱·李维斯？事实上，我的母亲是你父亲的妹妹，也就是你的姑妈，我们是实实在在的表亲。”

我像看见一个陌生人一样，从上到下细细地打量着他，我突然多了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我可以依赖他们——原来我的命竟是自己的家人救的！对从小孤苦伶仃的我来说，这是任何财富都比不上的！

“太好了！——噢，我喘不过气来——太好了！”我叫道。

圣·约翰直到这时才露出了笑容，他说：“真是奇怪，我说你突然有了一笔财产时，你无动于衷，而为了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你却如此高兴。”

“瞧你说的！你可以感到无所谓，因为你已经有了两个妹妹，不在乎再多一个表妹。而我，我从小就没有亲人，而现在我突然多了三个亲戚！我高兴得要发疯了！”

我三步两步走出房间，在门口停下来，一些突如其来的想法把我的思想弄得呆滞了。这些救了我的性命、又把我当成朋友的人，我终于可以报答了。如今，我们兄妹四人可以均分那两万英镑，每人五千。我终于不觉得这笔财富是我的负担了。我回到房间，对圣·约翰说我要写信给戴安娜和玛丽，让她们回家相聚。

“戴安娜曾跟我说，如果有一千英镑，她和玛丽就会心满意足了。现在她们有了五千英镑，太好了！”我说。

圣·约翰表示无法理解我的态度，以为我真的快发疯了。但我清楚地告诉他，我一定要平分那笔钱。我对他说：“在我心中，是否富有才是无所谓的，我只想有一个家。我喜欢这里，习惯这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想要与他们相依为命。那两万英镑尽管在法律上属于我，但在道义上属于我们，所以我才坚决地要平分它，希望你们能让我如愿。”

但要说服这三兄妹并不容易，我费尽了心思才得到他们的答允，同意与我平分财产。这样，我们每个人就都有了一小笔钱。

我说我愿意继续在学校工作，但圣·约翰必须去找接替我的教师。在雪花纷飞的圣诞节，新教师终于来了，于是我决定辞去这份工作。我说要走的时候，学生们簇拥着我，用眼泪和呼喊表示她们的不舍，我不得不答应每周都来看她们，给她们讲一小时的课。

圣·约翰站在旁边，笑着对我说：“这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看她们的进步多大！你才干了短短的几个月，就能有如此令人满意的成绩，你要知道，这是多么不容易啊！”

“也许是吧，”我说，“但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我也要有更加广阔的天空啊！尽管教师的工作让我着迷，但我现在只想度假。”

圣·约翰笑着说：“这样倒是可以，但我希望你不要局限于家庭成员间的快乐，而要把眼光放远一些。你应该去找一份适合自己的事业，这样你的才华才能发挥作用。”

我高兴地接受了圣·约翰的建议。

在今后的几天中，我在汉娜的帮助下把那间老房子重新装饰了一番。当戴安娜和玛丽经过长途跋涉回到家时，一进门就看到了温暖的炉火和崭新的房子，蛋糕和炖肉的香味让她们不由得笑了起来。与她们再次相聚真让人高兴。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我们三人都沉浸在欢乐的世界中。但圣·约翰并没有被这种快乐的气氛所感染，他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看书，即使有业余的时间，也会去看望穷人和病人，即使是刮风下雨的天气，也从不例外。

重逢的喜悦慢慢消散了，我们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圣·约翰先生最近常常来看我们，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我没忘记对孩子们的承诺，每周都去看望她们。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圣·约翰每次都要言过其实地夸奖我，更奇怪的是，当刮风下雨或者是我忘了的时候，他会在一旁提醒我。

不管我的生活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也没有忘记罗切斯特先生。他的名字已经印在我的心上，无论我在哪里，都会想着他。我曾经给菲尔法斯太太写信，希望能得到罗切斯特先生的消息，但那些信都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任何回音。与心中的人失去联系让我非常沮丧，戴安娜说我看起来像病了，劝我到海边去疗养。圣·约翰反对她的建议，他说我应当把握好所有的时间，多看书、学习。

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圣·约翰邀请我同他一起散步。我们正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他突然说：“简，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

“你在为上帝工作，为苍生服务。你会一帆风顺的。”我回答。

“是的，”他说，“那是我的光荣，也是我的追求。让我难过的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陪同我去完成这伟大的事业。上帝给所有为他服务的人都留了位置，对此，你没什么想说的吗，简？”

“我没什么看法，没有。”我颤抖着回答，不由得感到了恐惧。

“那么我来替你说，简，”他严肃地说，“你一定想与我一起去印度，帮助那些可怜的人。”

他那种神圣的声音，就像是上帝亲自来召唤我一样。我感到头晕目眩，用颤抖的声音说：“不，圣·约翰先生，我不能——”

但他立刻打断了我的话，用毫无感情的声音说：“每个人都是为了操劳而生的。上帝要你做一个传教士的妻子，把幸福散播给穷人。我娶你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给上帝服务。”

“噢，圣·约翰先生，”我小心地说，“我不大适合，因为我不够坚强，也不适应传教士的生活。”

“我可以帮助你，简。我常常在观察你，觉得你不仅多才多艺，而且有高尚的情操，你可以管理印度的学校，帮助印度女人，有你在一旁协助，我会事半功倍的。”

“我完全可以做到这些，”我想，“但他并不爱我，他只是让我陪他侍奉上帝，这是不可忍受的。”于是，我对他说：“我不能嫁给你，但我可以去印度——只要你把我当成你的妹妹。”

他坚定地摇了摇头，说：“那样不行，简。妹妹迟早要嫁人的，并且离我而去。我需要的是一个妻子，一个终生陪伴着我，与我同生共死的人。”

我不由地颤抖起来，好像被铁石压迫着。我说：“也许我的心属于上帝，但并不属于你。”我望着他那失望的神情，清楚地知道我可以帮助他，但不能嫁给他。

“再考虑考虑吧，简。几天后给我答复，要知道，你拒绝的不是我，而是上帝！”

今后的几天里，他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气，这让我非常痛苦。我知道，如果我违背自己的意愿嫁给了他，这位上帝的忠实信徒很快就会要了我的命，而我却毫不知情。

一天早上，戴安娜问我：“简，你的脸色越来越差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看到我哥哥好几天都不和你说话，你们闹别扭了吗？”

没等我回答，她又接着说：“简，我哥哥近来对你特别关心，他爱上你了，是吗？”

“他不爱我，但他希望我做他的妻子。”

戴安娜高兴地叫道：“那太好了，如果你能嫁给他，他就会留在我们身边，不去印度了。”

我把我和圣·约翰的谈话告诉了她，我说我拒绝了他，还把他的真正意图告诉了戴安娜。戴安娜恍然大悟，并劝我就算不嫁给他，也不能陪他去印度。“但我哥哥是个好人。”她说。

“何止是好人，他快成伟人了，”我说，“他只顾追求自己的远大目标，却忘记了对平凡生活的追求，所以我还是同他保持距离的好。”

这天晚上，戴安娜和玛丽早早就回房睡觉了，圣·约翰握住我的手，既严肃又诚恳地说：“简，上帝每时每刻都呼唤我们为他工作，他会看到我们的所作所为。嫁给我吧，这样他在天堂就会给你留有位置。你能答应我吗？”他深情的话语感动了我，使我忘记了对他的反抗。他温柔地抚摸着我，我可以在他的愤怒下抗争，却无法拒绝他的温柔。于是，我说：“如果这真的是上帝的意愿，我会考虑的。”“噢，上帝保佑！”圣·约翰不敢相信地叫道。他用力搂着我，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此时的我，心里虽然没有爱意，但我希望自己的决定是对的。我从来没有这样不能自已。圣·约翰走后，我觉得房间里寂静得可怕，月光洒在地上，我静静地站着，祈求上苍能为我指点迷津。突然，我的心毫无征兆地乱跳起来，一个遥远的声音穿入我的神经，触电般的感觉让我颤抖起来。那个声音呼唤着：“简！简！简！”然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谁的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这声音让我如此焦躁不安呢？当然，这是罗切斯特先生的声音，虽然充满了痛苦和悲伤，但是那样的急切。

“我来了！”我说，“等等我！”

我披上衣服，快步冲进了花园，大喊道：“你在哪儿？”但回答我的，只有几声蟋蟀的低鸣。

圣·约翰听到了我的叫声。他走出屋来，抱着我，问我发生了什么。

我挣脱了他的怀抱，冰冷地命令他离开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他只好悻悻地走了。

我回到了卧室，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不由得跪了下来。我祈祷着，感谢上苍给我带来了他的讯息，如今，我只是急盼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