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耕耘
1966年3月6日,北京下了一场近年罕见的春雪。地面积雪在十几厘米,但雪后天晴,积雪很快融化,空气湿润,促使花草树木,发出嫩芽。北京的春天依然妩媚动人。竺可桢虽然已经是76岁高龄,还总在铭记着毛主席详细询问的气候变化问题,潜心于历史气候变迁的研究,决心在过去研究的基础上,进一步收集资料。完成这个研究课题。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从5月份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剥夺了他正常工作的各种条件,上街、去图书馆还得去挤汽车,还有那些每天开不完的会,这些都严重干扰了他的科学研究。虽然他受到周总理的保护,未遭到批斗、抄家。但日常生活也受到限制,比如他几十年来坚持的游泳锻炼,由于游泳池被以什么“资产阶级俱乐部”的罪名,无端查封了,只得停下来。身体得不到适宜的锻炼,加剧了肺气肿病的发展。尽管他相信领导层里有那么多智士贤人的共产党,但也不无担心,再这样“运动”下去,国民经济将成什么样子?对许多问题感到迷惑不解。
正是在这个时候,国务院通过竺可桢,1966年9月21日率中国科学院代表团,赴布加勒斯特,参加罗马尼亚科学院成立100周年纪念活动。行前,陈毅副总理约代表团谈话,他说:
“现在红卫兵搞得有点过分,要把花、鸟、虫、鱼都去掉,我反对。万里长城、孙中山像不应拆掉,云冈石佛更不能毁灭。天安门也用不着改名。中国是有五千年文化的国家。古文化,如印度、埃及、巴比伦,都曾经中断过,唯有中国未中断。古文化不要去捣毁,要充分利用人类遗产。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是中国的大贡献,但五千年来的中国文化,也是一大贡献。我们不应割断历史,恣意消灭古代文化,而要以批判的眼光,对待古代文化。我们不要打倒知识分子,要他们进行自我教育,要提高到新的水平。同时,让工、农、兵也发挥他们的作用。”陈毅是在上海解放不久,竺可桢结识的第一个共产党高级领导人。当时,他就是从陈毅来认识共产党的。而这时,陈毅在“阴霾密布,横扫旧文化”的高潮中,站出来讲的这一席正直的话,又引起竺可桢内心的共鸣。使他对形势有了清醒的认识,对科学事业前景增加了希望,坚持在科研道路上艰苦跋涉。
竺可桢从布加勒斯特开会回来,感到他在大会宣读的论文《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还需要补充修订。
可是,后来由于“文化大革命”的深入开展,竺可桢的生活条件变得更差了。使他的肺气肿病越来越重。1969年春,竟染成肺炎。住院50天,治好了肺炎,可体质太虚弱了。虽有时还与老伴一起上街买东西,或上图书馆,但许多事已力不从心,更无力去打扫院子,做大气降尘的统计了。年前一次在胡同口,被自行车撞倒,跌伤了腿。因此,1970年元旦以后,他开始深居简出,将体育锻炼的方式,从做广播操,打太极拳,改为室内散步和深呼吸了。但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竺老仍坚持修改著作。自己感到去图书馆实在太吃力了,怎么办?
他想到有一位邻居在地理所工作,就去找她商量。请她帮他,从所图书馆代借《自然》和《科学》两种杂志,带回来阅读。这位邻居见竺老身体这样虚弱,在这样动乱的时候,一门心思阅读外国科技杂志,内心很是感动,痛快地答应了。
“文革”时期的地理所,和其他科研机构一样,图书馆里冷清得很,翻阅外文科技书刊的读者,更是寥寥无几。这天,图书管理人员,见居然有人来借《自然》和《科学》杂志,感到很惊奇。一问听说是竺可桢要看,便高兴地找出来,给来人拿走。
从此,竺老又可以看到这两本享有国际盛名的杂志了。他依旧是一本本逐页翻阅。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1972年《科学》杂志第25期上,看到一幅格陵兰岛气温的升降图。这张图表示了近3000年来岛上气温的升降情况。过去年代的气温,是用最新科学方法测定出来的。这是竺可桢期盼多年的古气候测定的结果。
竺老想用这种新的科学方法得出来的结论,验证一下自己对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论述。
竺老把自己研究的结果,用一张温度变化曲线图来表示。横坐标表明时间,纵坐标表示温度,这张图上的曲线,把那个时代的温度高低,表现得一清二楚。他们自己做的图与格陵兰岛气温升降图的曲线放在一起比较。竺老惊喜地看到:两条曲线的上、下波动,几乎是一致的。具体表现在:
公元4世纪,相当我国历史上的三国到六朝时期,格陵兰岛和中国都是气温较低;
唐朝时期,中国气温较高,格陵兰岛那个时期气温也较高;
南宋到清初,中国有两次降温,格陵兰岛那两段时期也出现降温。
验证结果说明,用古史书所载物候资料,研究古气候的变化,是一个有效方法。证明竺老关于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化的结论是正确的,更促使他加紧对论文的补充修改。
竺老这篇论文原是用英文写的。这时,他一边译成中文,一边修改。有的部分段落,还要重写,增加新的内容。
20世纪70年代以来,竺老的肺气肿一年比一年重,呼吸能力逐渐降低,肺活量减小,只有正常人的1/3。稍一运动,就气喘吁吁。有时自己也感到手无卷纸之力,在同龄老人中,身体是最差的了。
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他仍以最大的毅力,坚持修改文章。但进度是出奇的慢,有时一天也写不满一页稿纸。就是这般写出来的,还可能又经过推敲,给全部删掉。他有时还感到,记忆力这东西,也来捉弄老年人,原本记得装进脑子里的材料,现在要用到了,任凭怎么回忆、搜寻,也找不到下落。有时为了查阅一点资料,慢慢翻上一天书籍,也得不到预期结果。第二天,继续查找,直至找到了,这时老人脸上才浮现出一丝微笑。就这样,他伏身桌案,工作不止。
1972年秋末的一天,竺老疼爱的孙女来看望他。她已下放农场半年,是回来特意看爷爷的。她推门进屋,被爷爷的衰老病态模样惊呆了,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心里难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想,原本爷爷就面瘦。现在更是两眼深陷,满面倦容,失去以往的幽默。走到爷爷跟前,心痛地劝说:
“爷爷,您身体都衰弱成这样子,别再写下去了,多休息会吧!”
竺老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么,您慢慢讲,我来给您记录,可以吗?”
竺老还是微笑着轻轻摇头。并把手边的几页稿纸推过来,给孙女看。然后说:
“瞧,我一边写,还要反复修改呢!”
孙女清楚地看到,这几页稿纸上,勾来划去,不知改过多少遍了,仍留有插入待补的空缺。她想该怎样为心爱的爷爷帮点忙呢?看到桌上篮筐里放的写完的手稿,不禁眼睛一亮,指着篮筐,对爷爷说:
“您已经修改过的这部分手稿,我抄写好了给您再修改,这样行吗?”
竺老觉得这个办法还可以。一方面可以减轻自己的劳动,另一方面,年轻人也可以练习写字。就同意了。
她在另一张桌前坐下来,在桌上摊开稿纸,一字字地抄写。她想尽力把字写得清晰工整。以便爷爷容易看清楚。抄了一页又一页,直到天色黑下来,也还没有抄完。她就把抄完的留下,没抄写的手稿,带回去抄了。
过了两天,她把抄完的部分稿子给爷爷送来。正好,爷爷在看她前两天抄好的稿子。她站在爷爷的身边,看自己有没有抄错或漏掉的地方。不一会,她发觉爷爷的眉头皱了皱,把稿子放下,拿起了红笔,在一个字上加了一撇。她伸长脖子近前一看,糟糕,自己又犯了老毛病,“或”字又先写一撇了。又过一会,爷爷又放下稿子,用红笔勾掉一个“启”字。并改写为“殷墟甲骨文”,哪有“启墟”之说呢?她越看越感到后悔起来,觉得自己不应该粗心大意,把稿子抄错了。
等竺老把最后一部分稿子改完,拿起来一看,原本工整干净的稿纸面,被勾上一个个拖长尾的红圈圈。加注上一连串的小红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也逃不过这位细心的老科学家一双专注的眼睛。十几天后,竺老在孙女抄写的稿子上,做了几百处修改。又过了几个月。经过反复修改校阅的稿子,才定付出版。
1973年春天,《中国近五千年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在《考古学报》上发表。竺老以满腔热血浇灌的这棵鲜花,在科学园地里开放了。
5月27日下午6点,周总理在人民大会堂,会见美国科学家代表团,竺老应约出席作陪。客人到来之前,总理同他亲切交谈。两位年逾古稀的老人,都关切地询问对方身体,多多保重。总理告诉他,《考古学报》发表的文章看到了。称赞是“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楷模。竺老想,总理工作那样繁忙,还挤时间看自己的文章,又一次感到总理对自己、对科学事业的关怀。
会见过客人以后,周总理又同竺老交谈起来,总理说:
“现在到21世纪,还有1/4世纪的时间,郭老还有19年才100岁,你有17年才100岁,章士钊写书到92岁,你还可以写出不少书来!”
“我也争取写到92岁吧!”
总理临别时嘱咐说:
“以后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给办公室,找我。”
总理的深情期望和关怀,更使他感激不已。
竺老想,一定要把总理的期望变成现实。次日,他就让秘书通知有关人员,到他家里开座谈会。按总理指示,研究气候变迁问题。他带病主持了这个座谈会,然而此时,疾病更严重地侵害了他的肺脏,身体已极度虚弱,上午只开了两个小时会,就疲劳得难以支持。下午,从1点睡到7点,醒来时,误以为是早晨7点了呢!他还想到自己的论文发表后,在国内外引起强烈反向,但自己不过是个“初步研究”,只谈了如何变迁,而未谈为何变迁,需要解答。他感到自己已无力完成了,就把从事气象科学研究的学生找来,一字一板地嘱咐说:
“你把这方面的研究继续下去吧!”
到了1973年下半年,竺老的身体更加虚弱了,不得不住进医院。继续研究工作,已是力不从心了,但他以极大的耐力,强忍病痛的折磨,坚持在气象科学园地里耕耘。每天写日记,记录天气变化,物候情况,并继续关注国家的科研工作。
1974年1月22日是春节,医院同意竺老回家过年,和亲人团聚。春节这天,竺老的夫人陈汲,按照医院要求谢辞了一切来访的客人,仅依竺老的嘱咐,只要孙女婿、从事高能物理研究的汪容进内室看望。竺老高兴地问起粒子研究和层子模型的一些情况,希望我国对一些前沿课题研究,能够有所突破。
如同一棵古树经不得挪动一样,竺老极度衰弱的身体,也经受不起动弹了。春节过后的第二天,他就染上肺炎,又住进医院。在医院里,他仍留心天气的变化,自己病情的发展,坚持写日记。依照几十年养成的习惯,记录自己认为该记上的一切。从2月5日起,字迹开始写得有些潦草,2月6日,竺老在昏迷中短暂的清醒时刻,用一双颤抖的手,记下天气预报,就又昏睡了。以后再没有能清醒过来。直到次日黎明。他的呼吸周期由短促而渐次拉长,呼出又长于吸入,随着轻轻呼出的一口长气,一向燃烧旺盛的生命之火,熄灭了。时间指向2月7日凌晨4时45分,竺老安然离开了人世。但他那“生命不息,工作不止”的奋斗精神,却永远留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