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来了
他们平稳地航行着,老人把手浸泡在盐水里,使自己的头脑尽量清醒。积云堆积得越来越高,它的上面还有相当多的卷云,老人看到它就知道这风将刮上整整一夜。老人恍恍惚惚的,常常看看那鱼,好确定他逮住它是真的。第一条鲨鱼发起攻击的前一个钟点,他就是这么度过的。
这条鲨鱼并不是凑巧才出现的。当那一片殷红的血朝一英里深的海里下沉并扩散的时候,这条海洋中的杀手就从水底的深处上来了。它窜上来得那么快,好像不顾一切了,竟然冲出了蓝色的水面,把自己裸露在阳光里。它随即又掉回了海里,嗅到了浓浓的血腥味,就顺着小船和那条鱼所航行的路线跟来。
它有一阵跟丢了那气味,但它总会重新找到线索,或者就嗅到那么一点儿,它也能飞快地追赶上来。它是条大个儿的灰鲸1鲨,生来一副好体格,简直是海里游得最快的一种鱼,它有着最优美的线条,除了它的上下颚。它的背部和剑鱼一样是湛蓝的,肚子却是银色的,鱼皮既光滑又漂亮。从它的样子来看,除了那张紧闭着的大嘴,其他的部位也像剑鱼。它现在就在水面下飞快地游着,高耸的背鳍好像弯刀一样划破水面,直挺挺的,一点都没有晃动。在它那紧闭的大嘴里面,八排牙齿全都朝里弯着。它们的牙齿和大多数的鲨鱼不同,不是通常的金字塔形的,它们就像蜷曲起来的人的手指。那些白森2森的牙齿几乎跟老人的手指一样长,两边都有刀刃般锋利的快口。这种鱼生来就是海洋中的捕食者,它们游得那么快,那么健壮,全副武装,简直是所向无敌。它闻到了大鱼新鲜的血腥气,马上加快了速度,蓝色的背鳍划破了水面。老人看见它逼近了,看出这是条无所畏惧的霸道惯了的鲨鱼。他抽出鱼叉,系紧了绳子,紧盯着那背鳍划出的轨迹。这绳子有些短了,缺少了他割下来用来绑住大鱼的那一截。此时此刻,老人感到自己头脑清醒,就像从前一样充满了决心,但却对结果并不抱有太大的希望。好事情是不可能持久的,他想。他紧盯着鲨鱼的迫近,又用余光向那条大鱼看上一眼。这难道是一场梦吗,他想。我没法阻止它的突然袭击,但我该尝试着弄死它。登多3索鲨,他想。碰上我算你倒大霉啦。
鲨鱼像飞速地窜上来,它咬向大鱼的时候,老人看见它张开了嘴,看见它那双诡异的眼睛。它一口咬住鱼尾巴上面一点儿的地方,牙齿摩擦得嘎吱嘎吱直响。鲨鱼的头从水面上冒出来,背部哗哗地向两边淌着水,老人听见那条大鱼的皮肉被撕裂的声音。就在这时,他用鱼叉朝下猛地扎进了鲨鱼的脑袋,就扎在它双眼之间那条线和从鼻子一直通到脑后的那条线的交叉点上。这个交叉点其实是不存在的,因为那两条线也是老人的想象。没有那点,只有那沉沉的、尖尖的蓝色脑袋,两只骇人的大眼睛和那嘎吱作响、好像要咬碎一切的突出的双颚。可那点正是鲨鱼大脑的所在,老人把鱼叉垂直地扎上去,使出浑身的力气,用满是鲜血的双手,把一支完好无缺的鱼叉向它扎去。他扎它,并不怀着希望,但带着满心的仇恨和十足的恶意。
鲨鱼从水里翻出来,老人看出来它眼睛里已经满是死亡的气息,紧接着它又翻了个身,正好把绳子捆到自己的身上了。老人知道这鲨鱼要去见上帝了,但它还是不服输。它肚皮朝上浮在水中,尾巴不停扑打着,上下颚咬在一起嘎吱嘎吱地响着,像一条翻了的快艇。在它那大尾巴的拍打下,海水很快泛起白沫,捆在它身上的绳子越来越紧,抖了一下,啪地断了。鲨鱼在水面上静静地漂浮着,老人看着它,看着它慢慢地沉下去了。
“它吃掉了大概四十磅的鲜肉,”老人说出声来。它把我的鱼叉也带走了,还有我一大截的绳子,他想,现在我的大鱼还在淌血,其他鲨鱼不久就会尾随而来的。
他不忍再看向自己的死鱼,因为它已经是不完整的了。鱼被鲨鱼咬到的时候,他就好像自己被袭击一样。幸好我杀死了这条袭击我的鱼的鲨鱼,他想。它简直是我见到过的最大的登多索鲨。谁知道呢,我也许见过一些更大的。
人如果交了好运,这好运是不可能持久的,他想。这要是一场梦该多好,我根本没有钓到这条鱼,正躺在我那一床的旧报纸上。
“不过人可不是为失败而活着的,”他说,“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不过我真的很伤心,把这鱼给杀了,他想。现在最坏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可我连鱼叉也丢了。这是条残忍、能干、强壮又聪明的登多索鲨啊,但我比它更聪明。也许不是,他想。也许我仅仅比它多了把趁手的武器而已——现在我把它丢了。
“别想得太多啦,老家伙,”他大声说,“就一直向前行驶,等事到临头再说吧。”但我不能不想啊,他想。因为我只能想这个了。这个,还有棒球。我实在想知道,那了不起的迪马吉奥会不会喜欢我那样命中它的脑子?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想。是个渔夫就做得到。但是,可不可以说,我这双受伤的手是否跟骨刺一样是个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我的脚后跟从没出过毛病,除了有一次在游泳的时候踩到了一条海4鳐鱼,它狠狠地扎了我一下,我的整个小腿都麻痹了,那真叫一个疼。“想点高兴的事儿吧,老家伙,”他说,“每过一分钟,你就离家近了一步。四十磅肉被咬走了,我的小船就更轻快了。”他心知肚明,等小船到了海流的中部,会发生什么事,但他想不出任何办法。
“也许还是有办法的,”他大声说,“我可以把刀子绑在船桨上。”
老人说干就干,他把舵柄挟在胳肢窝里,一只脚踩住了固定船帆的绳子,制作出了他新的武器。
“成了,”他说,“我还是个糟老头儿,但我不是没有武器的了。”
海风刮得越来越猛了,小船顺风航行着。老人紧紧盯着鱼的上半身,恢复了一点儿希望。不抱希望才是个蠢货,他想。再说,我认为这是一桩罪过。这和罪过有什么关系呢,他想。麻烦已经够多了,还想什么罪过。我对这个一窍不通。
我压根不明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相信。也许杀死这条大家伙是桩罪过,我看这应该是的,尽管我是为了养活自己并且让许多人有肉吃才这样干的。可话又说回来,有什么不是罪过的事吗?别想罪过了,现在想也晚了,况且还有那些拿了钱来干这个的呢,让他们犯愁去吧。你天生就是个渔夫,就像鱼天生就是一条鱼一样。圣彼得罗是个渔夫,那个了不起的迪马吉奥的父亲也是一样。
老头儿喜欢去想所有跟他有关系的事,而且因为没有书报杂志可看,又没有收音机,他就想得很多,还有那该死的罪过。你可不光是为了养活自己、把鱼卖了买食品才杀死它的,他想。可你不得不杀死它,因为你是个渔夫,杀死它是你的本分。它活着的时候你爱它,它死了你还是爱它。只要你爱它,杀死它就不是罪过。可是,这也许是更大的罪过吧?
“别想太多了,老家伙,”他说出声来。你不得不杀死那条登多索鲨,他想。它和你一样,靠吃鱼活着。它不吃腐烂的东西,也不像其他鲨鱼那样,只知道游来游去,满足贪欲。它是美丽而高尚的,没有什么能使它害怕。“我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杀死它,”老人说。“杀得也利索。”
话又说回来,他想,每个生物都会杀死别的生物,不过方式不同罢了。海里的鱼养活了我,同样也快把我害死了。那孩子会令我活下去的,他想。我可不能自己骗自己啊。
他把身子探出船外,从大鱼身上被鲨鱼咬开的伤口上撕下一块肉,放在嘴里咀嚼着,觉得肉质很好,味道鲜美,结实多汁,像美味的牛肉一样,只是不是红色的。这可是最上品的肉,老人知道在市场上能卖最高的价钱。遗憾的是,没有办法不让这肉香散布到水里去。糟糕透顶的时刻就要来到了,老人想。
从前老人并不认为有什么糟糕的时候,他是乐观的,永远都有开心事儿。但这次老人真正感到糟糕了,因为他最大的一次胜利,即将被鲨鱼剥夺了。
“真见鬼,我险些破了自己的记录,”老人对自己说,“一个是八十七天的记录,一个是大鱼的记录。但这两个记录都没有被破掉,我在第八十七天之前逮到了鱼,可这条大鱼我却很难带回海港去了,鲨鱼将把它撕成碎片。”
“来吧,鲨鱼,”老人不知从哪儿又来了自信,大声说,“即使最后失败的是我,我也要让你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尽管老人并不具有十分的勇气,但他敢于面对鲨鱼。鲨鱼就好像是他的仇人一样,即使力不能逮,也要能杀几条就杀几条。我对付鲨鱼的本事还没忘光呢,他想。
阅读思考
1.鲨鱼是凑巧才出现的吗?
2.老人为什么想到“糟糕透顶的时刻就要来到了”?
词语积累
鲸鲨 白森森 登多索鲨 事到临头 海鳐鱼
注解:
1是须鲨目的一种鲨,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鱼类。
2形容很白。
3这是当地对灰鲸鲨的俗称。
4即鳐鱼,身体扁平,略呈圆形或菱形,表面光滑或有小刺,口小,牙细小而多,种类很多,生活在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