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疲倦的大鱼
这是个又大又杂的鱼群,里面有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鱼。在这样的鱼群中,无论是什么样的鱼都被渔夫们称作金枪鱼,只有它们被卖到市场上的时候,才分别叫回它们各自专有的名字。这时鱼群又沉到深海中去了,阳光越来越热,老人划着桨,感到脖颈上热辣辣的,大滴的汗水顺着面颊往下淌,直掉到船板上去,甚至能听到汗水落地的响声。
我大可让船顺着海流漂去,老人听着船桨划水的声音,自顾自地想着。我就舒舒服服地睡个午觉,睡前把钓索在脚趾头上绕上一圈,这样再小的动静也能把我弄醒。但我不能这样做,因为今天是第八十五天了,这该是我幸运的日子,要一整天都集中精力,我的大鱼还等着我呢。
老人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凝视着钓索,突然他看到那根挑出水面的青皮钓竿猛然间往水中一沉。
“来啦,”他说,“我正等着呢。”他稳稳当当地把船桨从桨架上取下来,放到船板上,然后不动声色地去拉钓索。他把钓索轻轻地夹在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感到钓索并没有像钓到大鱼那样抽紧,鱼的拉拽也没什么力道,于是就那么轻轻地握着。突然钓索又动了一下,很明显是试探性的一拉。它的力道刚刚好,既不紧也不轻,老人想着。他已经把海面下的情况猜得一清二楚了。在一百英寻的深海中,有一条大家伙正在吃他精心安置的沙丁鱼鱼饵,这个手中制作的钓钩从一条小金枪鱼的头部穿出来,是吸引那些大马林鱼最好的诱饵。
老人毫不费力地握着钓索,然后抬起左手,把它从鱼竿上小心1翼翼地解了下来。他让钓索在手指间轻轻地滑动,不让另一头的大家伙感到一丁点儿拉拽的力道。
在这样的远海里,它长到了这个季节,个头一定小不了,他想。宝贝儿,把鱼饵吃了吧,我请客,把它整个都吞到嘴里去。吃吧,瞧这鱼饵多新鲜,你在又深又冷的海水里,漆黑一片。你就摸着黑,绕个弯子,拐回来把鱼饵吞了吧。
他又感到微弱的一拉,紧接着却是猛烈的一拉,准是这大家伙在扯钓钩上的沙丁鱼了,也不知道它有没有成功,因为随后就没有一丝动静了。
“别害羞呀,”老人说,“再回来吧,闻闻这些美味,它们还是新鲜的呢。就一口吃下去吧,那条鲜美爽口的金枪鱼在等着你呢,别客气呀,宝贝儿,把它们都吃了吧。”
他把钓索拿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耐心地等待着。他也盯着其他的那几根钓索,期望着鱼儿能游上来一些或者沉下去,然后又是那试探性的轻轻一拉。
“它要上钩了,”老人说,“上帝啊,求你让它上钩吧。”
可上帝没心思关心这种小事情,鱼儿没有咬钩,无声无息地游走了。老人的手中再没有一点动静。
“他一定会咬钩的,”老人固执地说,“老天爷不会让它游走的,它正在围着我的小美味绕圈子呐。也许它以前咬过别人的钩,还记恨着呢。”
果然,他又感到钓索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老人高兴了。
“它真的是在绕弯子呐,”老人笑着说,“这回就冲着鱼饵来了。”
他高兴地握着钓索,感到鱼儿在轻轻地拽着,然而这家伙越拽越猛,甚至有一些叫人难以置信的分量了,看来鱼是在用劲儿扯着它的美味了。老人知道不能心急,他松开手,让钓索往下滑,往下,一直往下,直到从备用的钓索卷中也放出钓索来。尽管钓索从他的指间轻轻地往下滑着,老人也能感到很大的力道,他的大拇指和食指丝毫不敢用力,就只是轻轻地拿着。
“真是个很棒的家伙,”老人说,“它正咬住它的小美味,拽着在水底下游呢。”
等它玩够了,就会一口把鱼饵吞下去的,他想。这回他只是想想,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因为他知道,凡是好事儿就不能说破了,说破了的话,掉进锅的鸭子也能飞走。他估摸着这条鱼的大小,想象着它咬着金枪鱼,在漆黑一片的深海中游走。不一会儿,他觉得鱼又停止不动了,可是从钓索传来的劲道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他赶忙再放出一点儿钓索,同时大拇指和食指也用了力,老人的力道通过钓索,传到海水深处的鱼儿那里去。
“也许它已经吞进去了,”老人说,“美美地用餐吧,宝贝儿。”
他松开拿着钓索的手指,就让它往下滑着,然后伸出左手,把那卷备用钓索的一端牢牢系在另一根钓索的备用钓索卷儿上。他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除了正在用的这两个备用钓索卷儿,还有三个四十英寻长的备用钓索,老人觉得万无一失了。
“多吃点儿,”他说,“我想,我的大鱼一定是饿坏了。”
吃了它,吃了它,这样钓钩的尖儿才能扎进你的心脏,让你见上帝去,他想着。或者吃饱了,高高兴兴地浮上来吧,好让我把鱼叉刺进你的皮肉,噢,那一定很疼。得了,你准备好了吗?说实话,你进餐的时间可够长的,是呀,吃慢点儿对胃好。
“来吧!”老人喊了出来,他猛地用双手拉起钓索,瞬间就拉起来一大截儿,然后双手交替着猛拉,把浑身的力气都用了出来,甩起胳膊,身体向后倾斜着,用来支撑双手的力道,青筋也跟着暴出来。
但老人的努力有些徒劳,鱼儿不紧不慢地游开去,他无论怎样都无法再把它拉上来哪怕一点儿。他这是专门儿对付大鱼的钓索,又长又结实,他把它套在背上,用尽力气猛拉,钓索被绷得太紧,竟然颤悠悠地从上面跳出水珠来。
钓索在水中发出一阵令人不舒服的嗞嗞声,一时间,他以为它要断了,但他依旧狠劲攥住它,在船板上尽力撑住自己的身子,身体像帆板一样的倾斜着,好抵消大鱼的拉力。大鱼就这样拉着小船,慢慢地向西北方向驶开去。
大鱼好像不知疲倦,一刻不停地游着,一鱼一船一人在平静的海面上缓缓地行进。其他的鱼饵还静静地垂在水里,可现在有了这个大家伙,老人就顾不得它们了。
“如果那孩子在这儿该多好,”老人喃喃地说,“我让一条大鱼给拖走啦,活像一根系着纤绳的短柱。也许我把钓索绕在船舷上能好些吧,可如果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鱼儿就会把它扯断的。我得亲手来对付它,有必要的话还要把钓索放出一些来。感谢上帝,就让它这样向前游吧,鱼啊,可千万不要往下沉呐。”
如果它的小脑袋回过弯儿来,下定决心要沉到深海去,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它执意地要沉到海底,然后死在那幽2深的沙坑里,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我不能命令它向这儿或者往那儿,但我必须做点什么,我能做的事情多着呢。
他用力的攥住套在背上的钓索,钓索紧绷绷地往水中斜去,小船就在这钓索后面,一刻不停地向西北驶去。
我只要在坚持一会儿,它就完蛋了,老人想。它不能这样一直游下去,它还饿着呢,我要是一直饿着,就没有那么多的力气。
可是,四个钟头过去了,大鱼照样拖着小船,劲头好像比四个钟头前还要足呢!它就这样拖着小船向大海深处游去,而老人依然紧紧地攥着脊背上的钓索,好像攥着自己的命一样,颤颤悠悠的。
“这家伙中午就上了我的钩,”老人说,“可我直到现在还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儿呢。”
大鱼上钩之前,老人就把草帽拉了下来,紧紧地扣在脑袋上,这时候帽子勒得他脑门像火烧一样疼。他又坚持了一会儿,口渴得实在无法忍受了,就弯下膝盖,跪下来,尽量不扯动钓索,小心翼翼地向船头爬去,伸手取来他的水瓶。他拧开瓶盖,喝了一小口,然后气喘吁吁地靠在船头上休息。他就坐在横放在船里的、绕着帆的桅杆上,尽力让自己脑子空空的,什么也不想,和大鱼熬下去。
坐了一会儿,他回头向岸边的方向望去,这回却连积雪的山峰也看不见了。这不算什么,他想。比这还要远的海域我也到过呢,而且哈瓦那的灯火也是可以依靠的。离日落还有两个钟点,也许在那之前鱼就会浮上来,如果它拒绝这么做,可能就是在等着和月亮一起浮上来。如果它这一整夜都甘愿待在海底,那么它一定是在等日出呢!我的手脚还没有抽筋,身上还有一些力气,还能和它斗下去。它的嘴一定被牢牢地钩住了,老人想。我从没遇到过这么有劲儿的鱼,它得有多大的个儿啊。我现在只想看一眼它是什么样的,能看上一眼我就心满意足了。
太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老人仰起头,观察着天空中的星斗,他惊奇的发现鱼儿整整一夜都没有改变它游行的方向。没有了太阳,气温就越来越低了,老人脊背上、胳膊上和明显见老的腿上的汗水已经被凉风吹干了,感到一阵阵阴冷。还有太阳的时候,他曾把盖在鱼饵盒子上的麻袋取下来,放在火辣的阳光下晒干。现在,他拿起麻袋系在脖子上,然后把它从背后绕一圈儿,再小心地塞在套在肩上的钓索下面,因为钓索已经把他的肩膀勒出了深深的红印。这回有还带着热气的麻袋垫着钓索,他就可以弯下腰到船头附近去,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舒服极了。事实上,这姿势只能让他稍微好受一点儿,可他以为自己简直是舒服得上了天堂。
我拿它实在是没辙,可它也同样拿我没办法,老人想。只是它可比我有干劲儿呀,再这样下去,我们就都拿对方没招儿啦。
他有一回站起身来,隔着船舷把尿撒到海里去,然后抬头望着满天的星斗,他一向靠它们来识别航向。钓索越过他的肩膀,一直延伸到水中去,在月光下闪着点点磷光。鱼儿终于也累了,渐渐放慢了游动的速度。哈瓦那辉煌的灯光也变得模糊了,就像摇摇晃晃的海市3蜃楼。老人终于明白,海流正把他们一人一鱼带向遥远的东方。如果哈瓦那那耀眼的灯光离我越来越远,那么我一定是到了更东的地方,他想。因为,如果这鱼还是沿着原来的路线前进的话,我在好几个钟点之内都能清晰地看见灯光。今天可是有棒球大联赛呀,不知道结果如何,他想。我也有台收音机该多好。他又想,可别老是惦记着这玩意儿啦,你手头还有条倔脾气的大鱼呢,你可别干蠢事儿呀。
他突然就说出声来:“那孩子在的话该有多好啊,可以帮我一手,让这家伙尝尝我们的厉害。”
人一上了年纪就害怕一个人待着啦,他想。不过这对于我来说倒是理所应当的。为了保持体力,我一定要在金枪鱼坏掉之前把它吃了,你得记住,一定得在太阳出来之前把它吃掉。你得千万记住了,他对自己说。
老人抬头看看星斗,脑海里却浮现出了那海滩和那狮子,黄金色的海滩和黄金色的狮子,小狮子围在妈妈身旁,雄狮冲着大海咆哮。我爱它们,他想。就像我爱那个孩子一样。孩子也爱我,要是没有那个小家伙儿给我补衬衫,送饭,抱渔网,我的生活早就不成样子啦。这些事情从前都是妻子来干的,他想,可是她死啦,她在天堂,看着我打渔呢。你怎么又流泪了,老头儿?在海上流泪是不吉利的,尤其是一个渔夫被一条大鱼拖着走的时候。
还是想想棒球吧,他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到现场去看一场大赛呢?那些真正的大赛,迪马吉奥就在我眼前挥动球棒,如果能看上一场,再让我八十天逮不到鱼我也愿意啊。“嘿,老头儿,”他对自己说,“怎么又提起不吉利的话来了。”
鱼啊,我一定要弄死你,他想。这样我就能结束我八十五天的霉运了。我们被拴在一起了,我们都紧握着绳子的一端,分也分不开。可你是不情愿的啊,鱼,他想。我倒是心甘情愿的,因为你迟早要浮上来,被我弄死,最后成为我兜里的钱和别人餐桌上的食物。
“他们不配吃你,”老人说,“谁也不配。”老人感到自己来了困意,只好强打起精神,不停和那水下的大鱼说着话,事实上大鱼是听不到的,他只是在和自己说话。“我真想吃那金枪鱼啊,”他说,“它放在那里,不管是不是要坏掉了,不管有没有营养,都是一种诱惑。”你不能这么诱惑一个疲惫的老头儿啊,他想。我早晚要把你吃掉的。
阅读思考
1.老人为什么常常自言自语?
2.说说看,老人为什么不希望大鱼下沉?
词语积累
小心翼翼 幽深 海市蜃楼
注解:
1原指恭敬谨慎。后形容十分谨慎,一点也不敢疏忽。
2深而幽静。
3光线穿过大气层时,由于折射而形成的奇幻景象,多出现在海边或沙漠地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