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修在车站的遭遇
马修·卡斯伯特坐着栗色母马拉着的马车优雅地朝目的地驶去。这条路大约长八英里,路旁有宜人的景色。放眼望去,在路两旁的不远处整齐地排列着一些农庄,马车不时要穿过几片枞树林,而一些杏树从一道道山谷中将蒙着薄雾的花枝伸出来,空气中飘散着苹果园和草地散发的芳香。一片平缓的原野和远处的地平线交织在一起,林中的小鸟纵情歌唱,好像这是一年里最美好的夏日时光。
马修用自己的方式驾驶着马车,一路上悠闲自得,除了不时在碰到妇女时需要鼓足勇气和她们点头问好外。因为在爱德华王子岛,人们会向路上遇到的人相互致意,不管你认不认识那个人。
马修害怕所有的女人,除了玛瑞拉和林德太太。见到女人后,他总会感到局促(拘谨不自然。)不安,认为这些人私下会笑话自己。他的这种想法并没有根据,不过马修的长相奇怪,身材粗壮,一头灰色的头发长长地垂在佝偻(背脊向前弯曲。)的肩头,而他那浓密却软软的褐色胡子是他从20岁开始就留的,事实上,他的相貌一直到60岁都差不多,只是年轻时没有这么多灰白的头发而已。
到了布莱特河车站以后,马修并没有发现火车,他想也许是自己来得过早了。马修在小旅馆的院中拴好了马,便直接走到火车站的站房。长长的月台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只是在站台尽头的一个木椅上,一个小姑娘孤单地坐在那里。马修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不是男孩后,就快速地侧着身子从她的身边经过,根本没有再仔细瞧她一眼。要是马修能好好看看她,就会发现这个孩子脸上的紧张和期待的表情。除了聚精会神(用来指精神专注,高度集中。)地等在这里,这个孩子好像没有其他的事可以做。
马修看到了正要回家吃晚饭的火车站站长,他此刻正在锁售票室的门。马修急忙走过去向他打听五点半的火车是否快到了。
“五点半的火车30分钟前就开走了。”这个精力充沛的站长回答说,“但是,好像有个乘客是找你的——就是那个小姑娘,坐在那边的木椅上。我请她到妇女专用的候车室休息,但是她十分严肃地说她喜欢在外边待着,还告诉我‘外面的天地比较开阔,让我有幻想的空间’。这个孩子可真古怪呀!”
“我并不是来接女孩的,”马修感到有些困惑,“我要接的是一个男孩,他会在火车站等着我来接他,他是斯潘塞太太从新斯科舍省带来的。”
火车站站长吹了一声口哨,说:“这个小女孩就是斯潘塞太太领来的,她嘱咐我好好照看这个女孩,说这个孩子是你们兄妹托她从孤儿院领养的,不久以后会有人来接她,别的我就不知道了——我可没把其他的孤儿藏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马修立刻感到手足无措(手脚不知放到哪里才好。形容举止慌乱,或无法应付。)了。这时,他倒希望玛瑞拉现在能在身边解决眼前的难题。
“你还是问问那个孩子吧。”站长告诉马修说,“我觉得她能将事情说清楚的,因为她好像十分善言。也许孤儿院中没有你们想要收养的男孩了。”
说着,站长的肚子因为饥饿开始咕咕叫,便径直离开了。可怜的马修在无奈之下,只好一个人来到那个女孩的面前,去询问一下她为什么不是自己要等的人。这对马修而言,简直比上青天还难!马修挪动着两条腿慢慢朝月台走去,心里不停地叫苦。
这个女孩自从马修经过她的身边后就一直盯着他,目光一刻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上。从外表上看,这女孩大约有十岁,身上穿着很久没洗的且过于短小的浅黄色灰绒布罩衫,头上戴着一顶褪色的褐色水兵帽,一头浓密的红发扎成两根小辫子从帽子下面露了出来,苍白瘦小的脸上长着许多雀斑,眼睛和嘴巴都很大,眼睛在流露出某些情绪时看起来像是绿色的,平时则呈现为灰色。
但是这只是一般人的看法,假如换成目光敏锐的人观察就会发现,这个女孩的前额宽阔,下巴很尖,而且棱角分明,两只大眼睛中满是活力和朝气,她的嘴唇线条很美,长相也非常可爱,脸上隐藏着丰富的表情——总之,这位敏锐的观察者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在这个孤苦无依(形容孤单困苦,无依无靠。)的女孩身上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气质。
这个女孩看见马修走向自己,便用一只瘦小的手将一个破旧的提包拎了起来,将另一只瘦弱的手伸向马修。
“您就是绿山墙农舍的马修·卡斯伯特吧?”这个女孩的声音非常清澈,“真高兴您能来接我,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害得我正在担心呢!我甚至想象出各种理由。刚才我在想,要是您今晚不来的话,我就到对面铁道的拐角处,爬上那棵大樱花树一直等到天亮。躺在盛开的樱花里,在月光的沐浴下睡觉,是不是非常浪漫(富有诗意,充满幻想。)?就像睡在用大理石砌成的客厅中。假如我今天没等到您,我想您明天早上一定会来的。”
马修笨拙地握着女孩那只干瘦的小手,心里已经决定该怎么办了。他不能告诉这个眨着大眼睛的女孩事情弄错了,也不能把她独自留在车站,他要先把这个女孩带回家,所有的问题都应该在平安回到绿山墙农舍时再说。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马修有些抱歉地说,“来吧,我的马车就在那边的院中停着,让我替你拎提包吧。”
“啊,不用了,我自己能拎。”女孩儿十分爽快地说,“这个提包不沉,尽管我的全部身家都装在里面,但的确不沉。而且一不小心,上面的提手就会被拽掉的,所以我还是自己拎吧。虽然躺在樱花树上会非常浪漫,但我更高兴您能来接我!我们要坐马车走很远的路吧?斯潘塞太太告诉我有八英里远,我特别喜欢坐马车,我的心里太高兴了!今后我就和您成为一家人,生活在一起了,想想都觉得幸福!从出生到现在,我还从没在像样的家庭中生活过呢!孤儿院是一个让人厌烦的地方,尽管我只待在那儿四个月的时间,但是我已经对那个地方烦透了。我想您一定没去过孤儿院吧,因此您是无法体会的。总之,那里出人意料(超出人们预先的估计。)的糟糕。斯潘塞太太说,好孩子可不像我这样乱说话,但我却满不在乎。因为没有意识到而做错事情也是会经常发生的。孤儿院里的人都是好人,但那种地方好像没有让人幻想的空间。我曾经对别的孤儿的身世产生过各种幻想。幻想其实很有趣,我曾经幻想我的同桌是一个伯爵家的阔小姐,在她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和坏心眼的奶妈一起生活,而奶妈在把她身世的真相告诉她之前就死了一类的……我在晚上总是睡不着,脑中对各式各样的东西进行幻想。可是,我白天就没有时间幻想这些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会这样瘦吧。我真是骨瘦如柴(形容人消瘦到了极点。),身上连一点多余的肉也没有。我总是把自己想象得胖胖的,笑起来脸上露出两个酒窝。”
说到这里,这个女孩突然沉默了,原来是由于她已经无法正常呼吸了,而这时他们也走到了马车旁。坐上马车后,一直走过一段陡急的下坡路,这个女孩一句话也没说。路上到处都是被深深翻起的松软泥土,而路两旁的土堤上某些地方要比一个人还要高出几英尺,在土堤上栽种着许多修长挺拔的白桦树和盛开的野樱桃树。当一枝野杏树的树枝擦过马车的车身时,女孩伸出小手,将这枝树枝折了下来。
“您觉得它美不美?看到这棵将道路映得雪白的树,您会产生什么联想?”
“嗯,我没有联想。”马修回答说。
“哎呀,您不觉得她是个新娘子吗——一个穿着白色婚纱、头披薄如蝉翼的面纱的新娘子。尽管我以前一直没见过新娘子,可我能想出那样的场景。但是,我觉得我一生是无法成为新娘了。我长得很丑吧?没有人愿意和我结婚的,我或许会到外国做一名传教士。但我仍然憧憬着,在未来的某个时候,自己也能身披婚纱,那真是一件最幸福的事了!我最喜欢的就是漂亮衣服了,就算是穿上体验一下也好呀!今天早上我离开孤儿院时,穿得很寒酸(多用来形容简陋或过于俭朴而显得不体面。),样子难看极了,甚至连混纺的衣服都没有,这让我感到害羞。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不穿这个,因为这是用去年冬天霍普敦商店向孤儿院捐献的300码布料做的。尽管一些人说这是因为商店卖不出去才剩下的,但我仍认为他们是善良的人。您觉得呢?坐在火车上,大家都认为我很可怜,但我却一点也不介意,完全进入了自己幻想的世界。在幻想中,我是个十分漂亮的人,身穿淡蓝色的丝绸裙子,头上戴着装饰着羽毛、鲜花的大帽子,手上戴着金表和用山羊羔皮做成的手套。一想到这些,我的精神立刻变得好多了,直到来到岛上,我的心情都很愉快。就算坐船时我也觉得很舒服。斯潘塞太太一直在晕船。我告诉她,我连晕船的时间都没有,即使是像我这样不安分的孩子也会很老实的。但是要是她不晕船的话,我就能在船上来回畅快地奔跑了,把那艘船看个遍,因为我不知何时才能再有这样的机会。啊!快看,樱花四处盛开,我们身处一个花的世界呀!我从心底喜欢这个岛,生活在这里多好啊!从前我就听说爱德华王子岛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我也曾想象过生活在这里,但没想到竟美梦成真了,我真是太幸福了!可是,这里的路为何是红色的呢?这让我有点糊涂!在夏洛特丹坐火车的时候,我发现窗外的路是红色的,便问斯潘塞太太,但她也不知道。而且她还让我停止提问,因为她觉得我已经问了一千个问题了。但是不提问就无法得到答案呀,对不对?这条路为何是红色的?”
“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马修回答说。
“嗯,您就不能设法了解一下吗?这个世界有太多需要我们了解的事了,难道您不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生活在一个充满乐趣的世界中是一件多么让人高兴的事啊!但是了解一切也就失去了幻想的空间了。啊,我的话是不是太多了?我总是因此挨说,难道只有闭紧嘴巴才好吗?要是您不喜欢听我唠叨,我就闭嘴。尽管这让我很难受,但要是您厌烦的话,我就不说话了。”
让马修感到意外的是,他反倒觉得这个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说个不停。多含贬义。)的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和许多沉默寡言的人一样,马修喜欢别人能说会道,要是对方自言自语地说下去,而不要求他参与其中,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但是,他确实没有想到自己会喜欢待在一个小姑娘的身边。在马修遇到的女人之中,每一个都难对付,特别是那些女孩子更加讨厌,她们总是斜眼瞪着马修,从他身边鬼鬼祟祟地溜过,似乎她们要是敢和他说一句话,他就会吃了她们似的。马修对这件事深恶痛绝(指对某人或对某事物厌恶、痛恨到极点。)。可是对身边这个一脸雀斑的小女孩却不一样,虽然他觉得自己迟钝的思维很难跟上她那活跃的思路,但是听她说个不停却有种莫名的愉悦。于是,他像平时那样腼腆地说:
“你愿意说就说吧,我不会阻止的。”
“噢,真是太好了!我想说时就能随便说,真是太棒了!我认为我们能相处得很愉快。由于说话多,以前我总是挨训,这让我早已厌烦了。而且每当我说长语句时,大家就哈哈大笑,但是要把一件重要的事情说明白,非得长语句啊,您说对吧?”
“对,你说的很有道理。”马修说。
“斯潘塞太太总觉得我的舌头悬在嘴中间,其实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您看,它不是好好待在这里吗?先生的家叫绿山墙农舍吧?斯潘塞太太都仔细告诉我了。听说您家的四周有树林,那真是太好了,我非常喜欢树。但是孤儿院里一棵树都没有,只有在正门前的白围墙附近,才长着两三棵和小木棒一般粗细的小树,给人孤单凄凉(寂寞冷落(经常用来形容环境或景物)。)的感觉。看到这样的情景,我的眼泪便控制不住。因此,我向往着能在像您家那样的一种环境中生活:周围被树木环抱,在树根上长着蘑菇和苔藓,旁边还有一条小河,小鸟们在枝头上纵情歌唱。可事实并非如此,您甚至可以想象我心里的痛苦!真是太可怜了,我经常和别人这样说。但是今天早上,当我走出孤儿院时,还是觉得有些不舍。噢,我忘了问斯潘塞太太了,绿山墙农舍旁边真的有小河吗?”
“有啊,就在房子的南边。”
“太好了!我终于梦想成真了!这种事实在是太少见了,是不是?我感到这一切真是太完美了!但是,我却丝毫没有完美和幸福的心情。您看,这是什么颜色的?”
女孩将她的一根光滑的长辫子从肩头拽过,让马修看。马修一向不会分辨女人头发的颜色,可这次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是红色的。”马修说。
女孩又把发辫甩到肩后,长长叹息了一声,这声叹息好像将心底埋藏了很久的哀伤吐了出来。
“没错,是红色的。”她点了点头说,“就因为它,我的心情就不会完美、幸福,您明白吗?长着红头发的人向来如此。其他的诸如雀斑、绿眼睛、干瘦什么的我根本不在乎,只要我发挥想象力,就能将它们抛在脑后。我把自己的皮肤想象得像蔷薇(落叶或常绿灌木,种类很多,茎直立、攀缘或蔓生,枝上密生小刺,羽状复叶,小叶倒卵形或长圆形,花有多种颜色,有芳香。有的花、果、根可入药。)一样美丽,我的眼睛犹如璀璨(形容珠玉等光彩鲜明。)的蓝紫色的星星,我也时常告诉自己:‘我的头发乌黑漂亮得就像被打湿了的乌鸦的羽毛’,但我明知它是红色的。唉!这只不过是我悲痛欲绝的慨叹而已。我曾在一本小说上读过一则故事,讲的是一个女人怎样将人生中的悲哀埋藏在心底……但她的头发可不是红色的,而是金色的,顺着石膏一样的前额垂下来。我始终不明白,石膏一样的前额究竟是什么样的,您见过吗?”
“哦,我没见过。”马修说。
“那肯定非常美!也许是那种庄严而神圣的美吧!见到这种美的时候会产生什么样的感受呢,您幻想过吗?”
“没有,我没幻想过。”马修回答得很干脆。
“我经常在想,庄严而神圣的美、难以置信(很难让人相信。)的聪明伶俐和犹如天使般的好孩子,它们之间互相比较,哪个会更好呢?”
“这个——这个我也不知道。”
“是呀,的确很难得出结论。不过结果是什么都一样。因为无论哪一个都是虚幻的,谁也不能成为像天使一样的孩子,人不可能一点缺点也没有,斯潘塞太太经常这么对我说。啊!卡斯伯特先生,你看!你看!你看!”突然,这个女孩变得兴奋起来,差点掉下马车,而马修丝毫没有发现什么让人惊喜的事,只不过是马车拐了个弯,驶入了林荫道而已。
新布里奇的居民口中的林荫道其实是一条长四五百码的大街。一些漂亮的苹果树排列在路的两旁,它们都是一个性情古怪的老头在几年前栽种的。现在,一些繁茂的枝叶形成了一个漂亮的拱门,而位于这一老一少头顶上的雪白的花就像是一个馥郁芬芳的帐篷。在这些枝叶的下面,根本察觉不到紫色的黄昏已经来临。望向远处,地平线上的天空就像是一幅美丽的画卷,晚霞犹如大教堂的蔷薇色窗户一样充满诗意。
女孩惊讶于眼前的美景,仿佛一瞬间丧失了语言,将身体倚靠在马车上,两只瘦削的小手,放在胸前,小脸上充满了狂喜,目不转睛(眼睛凝神注视,眼珠一动不动。形容注意力集中。)地盯着头上那团白色的光辉。
马车驶出林荫道,走过通往新布里奇的缓坡。女孩依然一动不动,沉默不语,两只眼睛长时间凝望着西方天边的晚霞,把这个让人激动不已的天空当成背景,在脑海中幻想出一幕幕美丽的场景。新布里奇是一个富有生机的村庄,狗在“汪汪”地叫着,一大群男孩叫着,喊着,好奇地窥探窗外的情况。女孩仍旧一句话也不说,她和马修都保持着沉默,直到赶了三英里路。
“你累了吗?是不是觉得饿了?”马修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句,对于女孩长时间沉默不语,他认为只能是这两种可能,“我们只剩下一英里路要赶了。”
女孩长叹了一口气,让自己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中。她盯着马修,目光有些恍惚(神志不清。),似乎她的灵魂曾经在星星的引领下,飘到了很远的地方。
“啊,卡斯伯特先生,刚才我们经过的那个地方,就是那个白色的地方,叫什么呀?”她低声问。
“这里的人都叫它‘林荫道’。”马修想了几秒钟,接着补充说,“它可是个漂亮的地方!”
“漂亮?只用漂亮来形容它并不恰当,不能将它的美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啊,总之是——堪称美丽至极。不管如何尽情幻想,都无法领略它的美。这样的仙境我还是首次看见,它终于让我感到心满意足了。”女孩将手放到胸前说,“现在,我的心里感到非常痛苦,但是这是一种快乐的痛苦,您体会过这样的痛苦吗?”
“从来没有。”
“我就时常感到这样的痛苦,只要我见到异常美丽的东西就会这样。但是,这样美的地方,为什么只叫‘林荫道’这种名字呢?一点儿都不贴切。有啦!叫它‘洁白的欢乐之路’好不好?这个漂亮名字是不是富于幻想?我如果对某地或某人的名字不满意,总会再想出一个新名字来。在孤儿院里有个叫霍普基帕·詹金斯的孩子,我却总是把他叫成罗萨利亚·迪·维亚,因此尽管其他人把那个地方称为‘林荫道’,但我却要把它称为‘洁白的欢乐之路’。离我们的目的地真的只有一英里了吗?我的心既高兴又有点伤感。伤感是因为坐马车是一件让我很开心的事,开心的事结束后,我总会感伤一番,恐怕是因为我再也不会遇到这样的好事了吧。以我的经验判断,好像不开心的时间总是多一些。但想到就要到目的地了,心中又不由得产生了喜悦之情。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呢。我突然有了家,心情也变得紧张,心跳得更快了。”
马车越过丘岗后,印入眼帘的是一个细长、弯曲的池塘,看上去像是一条小河,一座小桥横跨池塘,而一座琥珀(古代松柏树脂的化石。)色的带状沙丘在池塘的尽头将池塘和深蓝色的海湾隔开。从桥和沙丘之间的水面望去,红、绿、青、蓝、黄、橙、紫已和各种不知名的颜色交织在一起,显得绚烂多彩,让人觉得身处一个色彩的海洋,一时间无法用适当的词来形容它。水池边的岸上密布着枫树、枞树和李子树,黑黑的树影倒映在池水中,好像幽灵(幽魂。)一样。从池塘上方的沼泽地中,偶尔会传来一阵阵青蛙们的鸣叫声,而从对面斜坡上看过去,会发现在苹果园旁的林木中掩映着一栋灰色的房子,虽然此时的天色还有一抹微亮,但屋中早就点燃了一盏灯。
“那里是‘巴里的池塘’。”马修指着池塘说。
“哦,是吗?这个名字可不怎么招人喜欢呀。嗯……叫它‘闪光的小湖’怎么样?对,这个名字太恰当了。您知道吗?我只要想出一个好名字,就激动得不得了,您有过这种体验吗?”
马修仔细考虑了好久才回答她说:
“嗯,如果看见从黄瓜地中挖出来让人感到恶心的白色的幼虫一类的东西,我的心情也会变得激动,我非常讨厌它们恶心的样子。”
“啊,您的激动和我的激动意义不同,您觉得它们之间有共同点吗?白色的幼虫和‘闪光的小湖’之间并没有多大的联系啊!为何要把它称为‘巴里的池塘’呢?”
“因为巴里一家住在那里呗。他们住在一个叫做果园坡的地方,如果不是果园坡后面有一大片树丛,在这里就能看到绿山墙农舍了。等一会儿过了桥,拐过街道,再有大约半英里的路就到家了。”
“巴里家有小女孩吗?不是小不点儿,就是那种年龄和我差不多的?”
“有一个叫黛安娜的小姑娘,大约11岁。”
“是吗?这个名字真好听!”
“嗯,我说不好。但我还是认为像玛丽、简这类普通一点儿的名字实用些。听说黛安娜在出生的时候,正好遇到一个学校的老师在她家过夜,家里的人就让老师帮着给孩子起个名字,于是这个孩子便叫黛安娜了。”
“我出生的时候要是有这位老师住在我家就好了。啊,要过桥了,我要闭上眼睛。我最害怕过桥,经常想象着到了桥中间,桥像袖珍小刀似的折成两半,将我压扁,因此我就马上闭上了眼睛。但是,估计到了桥中间的时候,我又会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睛。我想看清楚,要是桥真的折成两半,那个瞬间到底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啊,桥发出了‘咕隆咕隆’的声音!这种动听的声音让我很喜欢,这个世界上奇妙(稀奇美妙(多用来形容令人感兴趣的新奇事物)。)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对?啊,对了!让我回头再看一眼。晚安,可爱的闪光的小湖!如果你像对人一样和自己喜爱的东西道声晚安,它肯定会觉得开心的,水池现在也一定对我笑呢!”
马车在越过了丘岗后,又拐了一个弯,马修指着前方说:
“咱们终于到家了,那个地方就是咱们的绿山墙农舍……”
“啊,快别说了!”女孩激动地打断了马修的话,两只手将他伸出的胳膊紧紧抓住,随后闭上了眼睛。如此一来,她就看不见马修手指的方向了。“让我猜一下,肯定能猜对。”说完,女孩睁开了眼睛,环顾四周。这个时候,马车刚好经过岗梁,夕阳已经西下,在柔和的晚霞中,眼前的景象依稀在女孩的眼前展现:犹如金盏花一样的天空下,教堂的尖塔高高耸立着,它的下面是一块小谷地,谷地的对面有一个平缓而广阔的斜坡,在斜坡上是一处整洁干净的农场。女孩的眼光从一处扫向另一处,最后,她将充满热切和渴望的目光停留在最左边远离街道的一栋房子上,那栋房子的周围被黑漆漆的树林环抱着,从密林中望去,微微发白的房子格外引人注目(指吸引人们的注意力。)。在房屋上空晴朗的西南方的天空里,一颗亮晶晶的大星星闪烁着,似乎希望能像引路明灯一般散发出光辉。
“就是那里吧?”女孩指着那栋房子问。
马修高兴地一甩缰绳,说:“没错!一定是斯潘塞太太告诉你的,所以你才能猜得这么准。”
“才不是呢,她只不过零星地和我说了一点儿,主要都是靠我的直觉(未经充分逻辑推理的感觉认识。)。不知道为什么,我刚看见那栋房子,就觉得那就是我的家。你看我的胳膊,这有几个淤血印记,我已经掐了自己好几次了。我时常觉得心烦意乱,感到自己是在做梦,当这种念头上来时,我就掐胳膊几下,但马上又会后悔,害怕将好梦惊醒。但这回竟然是真的了,马上就要到家了。”说完,女孩又变得沉默不语了。
这下该轮到马修不安了。他觉得有点欣慰的是,玛瑞拉能替自己告知这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这个家根本不会接纳怀着热烈期待的她。当马车驶过林德家门前的山谷时,天色完全黑了,但林德太太坐在窗前,还是发现了这一老一少的身影,看着马车爬上了山坡,拐进了那条长长的通往绿山墙农舍的小路。当他们来到院门前时,马修想到要告诉女孩真相时,立刻感到畏缩起来,倒不是因为自己怕玛瑞拉,也不是因为这个错误带来的麻烦,而是不忍心,不忍心看到这孩子的希望破灭。如果真相大白的话,这个孩子眼中希望的光芒就会熄灭。不知什么原因,马修有一种助纣为虐的罪恶感——这种感觉在他被迫宰杀小羊或任何无辜生灵时都会产生。
当他们走进院子时,天已经黑透了,四周的白杨树的树叶发出了沙沙声。“啊!树在说着梦话,您听听。”马修把女孩抱下车时,她小声说,“一定是个美妙的梦。”然后,她提起自己那个装有“全部身家”的提包,跟在马修身后走进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