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的分崩离析

米开朗基罗从这件巨大的作品中解脱出来的时候，既满载荣誉，又筋疲力尽。由于长年累月地抬头画西斯廷的穹顶，他弄坏了自己的眼睛，以至于后来，他看东西或者读一封信必须将它们放在头顶上才能看得清。他将自己的病态当成说笑的谈资：“我的胡子朝天翘，我的脑袋靠肩膀，胸部像鹰隼般肥厚，我脸上的富丽图案由画笔的油彩缓缓滴成，腰向腹部缩去，臀部是秤星，支持我一身所有重量的平衡……”

我们不要被这种搞笑的语气骗了，像米开朗基罗那样的人比所有人都更在意形体美，变丑让他异常痛苦，对他而言丑是巨大的耻辱，在他的许多诗歌中可以看出他的委屈。他始终为爱情备受折磨，似乎从未得到回报，于是，他变得内向，只在诗歌中倾诉柔情和悲苦。

最早的诗仿佛是1504年在佛罗伦萨时写的：

爱啊！只要抵拒住你的狂热，我的生活会是多么幸福！

唉！如今我涕泪滂沱，

皆因感受到你的力……

1504年至1511年的两首情诗，很可能是写给一个女子的，其中包含极为伤心地表白：

是谁硬把我带到你面前，

唉，唉，唉，

使我紧紧套上锁链？

而我还是自由的！

我怎么会不再属于自己？

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

是谁把我和我自己分离？

……是谁占据我胜于我自己？……

在米开朗基罗强有力的雕刻和绘画中，爱是缺席的；他只让人们看到他英雄气质的思想。他似乎羞于在作品中流露感情的软弱，而只在诗歌中倾诉。而正是在诗歌中，才能探寻他粗¹犷外表下温柔的内心：

我的爱，为何我要来到人世间？

西斯廷工程完成后，尤利乌斯二世也去世了。米开朗基罗回到佛罗伦萨，继续考虑自己的计划——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他订下了七年完工的契约，他有三年完全致力于这项工作。在这段相对平静的时期——感伤而宁静的成熟时期，米开朗基罗完成了最完美的作品：《摩西》和珍藏于卢浮宫的《奴隶》。

然而这只是短暂的平静，生命的狂澜几乎立即卷土重来，他再度陷入黑暗。

新任教皇利奥十世一上任就尽力要把米开朗基罗从宣扬上一任教皇的事业中拉出来，转而为自己那个

家族歌功颂德。这并不意味着他对米开朗基罗有好感，而单单是为了自尊心的问题。以他的气质，绝不可能理解米开朗基罗这个忧²郁的天才，他的全部恩宠集中在拉斐尔的身上。

他要米开朗基罗建造圣洛伦佐大教堂——即佛罗伦萨的梅迪契教堂的正门。米开朗基罗见拉斐尔趁自己不在时成为罗马的艺术权威，想要和他一比高下，也就不由自主地让人套上了新任务的枷锁。他要完成新任务而又不放弃原来的工作是不可能的，这又成为了他的烦恼。他拼命让自己相信他可以同时进行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与圣洛伦佐教堂这两项工作。他打算把大部分工作交给他的助手，自己只雕塑几个重要的雕像。但依照自己的习惯，他慢慢地放弃了这个计划，他不愿和别人分享荣誉，何况他还担心教皇会收回成命，于是他哀求利奥十世把自己系在这条新锁链上。

不过，他无法继续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性建筑了。但最悲哀的是，连圣洛伦佐教堂的建设也无法进行了。他赶走了所有的合作者，还跑去卡拉雷监督采石工作。在那，他遇到了各种困难，梅迪契家族想用最近被佛罗伦萨收买的皮耶特拉桑塔采石厂的石料。由于米开朗基罗要求用产自卡拉雷的白石，所以他被教皇误认为受了贿。为了遵从教皇的意志，米开朗基罗又遭受卡拉雷人的责难，他们和航海工人串通一气，所以他找不到任何一条船愿意帮他在热那亚与比萨之间运输白石。他被迫在偏远的山中和荒芜难行的平原上修筑一条大路作为运输线。当地人拒绝出钱来帮助他筑路，这个采石厂是新的，让米开朗基罗不禁诉苦：

“我要开掘山道，把艺术带到此地，这真是如同让死者复活一样困难的工作。”

然而，他始终坚持着：

“我承诺的，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我将做出意大利从未有过的最美的作品，愿上帝助我一臂之力！”

多少努力，多少热情，多少才华，

都白白浪费了！1518年9月，由于劳累

过度和重重烦恼，他病倒在塞拉维扎。

他知道他的健康在这些操劳的生活中已日趋衰

竭。他因渴望重新工作而焦虑，为迟迟不能实现愿望而悲哀。

“我烦得要死，因为命运总是不能让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我痛苦得要死，我像个骗子，尽管这个错误不是我造成的……”

回到佛罗伦萨，他心急如焚地等待石料运抵码头。谁知阿尔诺河干涸了，满载石料的船只无法溯流而上。

终于，石料运到了。这次，他可以开工了吗？不，他又回到了采石场。和上次建造尤利乌斯二世的陵墓一样，在石料堆积如山之前，他固执地不肯开始工作。他一再推迟开工的日期，也许是由于害怕的原因。他是否因为不慎夸下了海口？是否因为过于鲁³莽地签下了这项宏伟建筑的修建合同？这并不是他的本行，他去哪里学习这一行呢？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

历尽了千难万险，仍然不能让石材安全地运达。运往佛罗伦萨的六根整体立柱中，有四根在路上断裂了，一根在佛罗伦萨当地折断。他受到了那些工人的欺骗。

看着无数宝贵的光阴白白浪费在采石厂与泥泞的路上，教皇和梅迪契大教主终于不耐烦了。1520年3月10日，教皇下令取消了1518年与米开朗基罗签订的建造圣洛伦佐教堂的契⁴约。直到派去接替他的工人队伍到达皮耶特拉桑塔，米开朗基罗才知道这个消息，他受到了一次残酷而沉重的打击。

“我不和大主教追究我在此费掉的三年光阴，”他说，“我也不计较我为了这圣洛伦佐教堂的作品而破产，我不和他计较人家对我的侮辱：一会儿派我去做，一下子又不要我做。我实在是不理解！我所损失的一切开支我都不再和他计较了……而现在此时可归结为：教皇利奥把采石场和那些已经切割好的石块收回，我手中是他给我的五百杜加金币，还有人家给我的自由！”

可是米开朗基罗也深知他应当指责的不是他的保护人，而是他自己。他心里很明白，这也正是他最大的痛苦所在。他和自己争斗，从1515年至1520年，正是他精力充沛、才华横溢的时期，他做了些什么？——毫无生气的《弥涅瓦的基督》，一件丝毫没有米开朗基罗风格的米开朗基罗作品，而且还没有完成。

1515年至1520年，在伟大的文艺复兴运动的最后几年中，在大动乱还没有葬送意大利的春天之前，拉斐尔创作了《画室》、《火室》、《法内西娜》等杰作，建造了圣母宫，主持了圣彼得大教堂的修建，领导着文物的发掘工作、节日的庆典、纪念性建筑的建立，掌管着艺术，创立了一个从者无数的画派，然后在他的辉煌业绩中离开人世间。

幻灭的悲苦，浪费光阴的绝望，意志的消沉，在后来的那些作品中反映出来：梅迪契的陵墓、尤利乌斯二世纪念碑上的新雕像。

自由的米开朗基罗一辈子都在忙着从一种束⁵缚到另一种束缚，从一个主人到另一个主人的转换。大主教尤利乌斯·特·梅迪契，也就是不久之后的教皇克雷芒七世，从1520年至1524年间掌控着他的命运。

人们对于克雷芒七世的非议颇多，但他和所有的教皇一样，想将艺术和艺术家当成显耀其家族的工具。但米开朗基罗对此没有过多的怨言，任何一个教皇都不及这位教皇那么喜爱他。没有一个教皇曾比他更了解米开朗基罗意志的薄弱，知道必须经常给他鼓励，阻止他枉费精力。甚至在佛罗伦萨叛乱和米开朗基罗反叛之后，克雷芒也没有改变对他的态度。然而，让他内心的焦虑平息却不取决于教皇，狂热、悲观、致命的忧郁，吞噬着他那颗伟大的心。

“我向教皇效忠，”米开朗基罗说，“但这并不是发自内心的。”

少许的名声和一两件美丽的作品又算得了什么？这距离他所梦想的境界还相距甚远！而他却在走向衰老，在他身边的一切都黯淡了。文艺复兴正在消亡，罗马即将遭受蛮族的蹂躏。一个沉重的阴影慢慢笼罩了意大利的思想，米开朗基罗觉察到悲剧即将发生，他忍受着令人窒息的哀伤。

克雷芒七世把米开朗基罗从他水深⁶火热的艰难中拯救出来之后，决定引导他走上另一条路，一条他可以就近监督的路。他把梅迪契教堂与陵园的建筑工作派给他，并要他专心服务，甚至劝他加入教派，如果他同意就将得到他赠送的一笔教会俸金。米开朗基罗拒绝了，但克雷芒七世仍每月如数付给他薪金，三倍于他要求的数额，同时把一所邻近圣洛伦佐教堂的屋子也给了他。

一切似乎很顺利，教堂的工程也进展迅速，但米开朗基罗却突然放弃了他的住所，不再接受克雷芒支付的月薪。因为，尤利西斯二世的继承人不肯原谅他放弃已经承接的作品，他们宣称要控⁷告他，要诉讼他的品格。米开朗基罗害怕被控诉，他的良心承认他的敌人们有理，责备他自己违约，他觉得他必须还清他所花去的尤利乌斯二世的钱，在此之前他决不能接受克雷芒七世的金钱。

“我失去了工作，我也失去了生活。”他这样写着。他恳请教皇替他向尤利乌斯二世的继承人们求情，并帮助他偿还欠他们的钱：

“我将变卖所有的财产，尽我自己所有的力量来偿还他们。”

或者他求教皇别再让他负责指挥尤利乌斯二世的纪念建筑：

“我渴望摆脱这种束缚胜过于渴望生存。”

想到一旦克雷芒七世逝世，他就要被他的敌人控告时，他简直像个孩子一样绝望地哭了：

“我宁愿去死也不愿被教皇安排在这个位子上……我一点儿也不清楚我在写些什么，我真的糊涂了。”

克雷芒七世并不在乎这位艺术家的绝望，他坚持让他继续建造梅迪契教堂的工作。连他的一些朋友也不理解他的这种顾虑，说他要拒绝薪俸实在是开玩笑，有的认为他是不计后果地胡闹，一再严正告诫他将来不要再这样任⁸性，有的还给他写信安慰他：

“听说你拒绝领取你的薪水，放弃了你的住房，甚至中止了你的工作，我认为这绝对是一种疯狂的行为。我的朋友，我的伙伴，你完全是在和自己过不去……别再理会尤里乌斯二世的陵墓了，领取你的薪水吧，他们付给你薪水完全是一片好心。”

但是，他仍在烦恼中工作着，以至于他时常抱⁹怨这些烦心的事扼杀了他的想象力：

“烦恼对我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一个人不可能在做一件事的同时，脑子中还想着另外一件事，特别是雕刻。听说这样做是为了给我一点儿刺激，但我觉得这种刺激不好，它会让人望而却步。我已经一年多都没有领到薪水了，我陷入贫困之中，独自一人应对眼前的这些困难；何况烦心的事如此之多，让我不能全身心地投入到艺术之中，我找不到一个能够帮助我的人。”

克雷芒七世有时会被他的痛苦所打动。他托人给他带信儿表示他深切的同情，他担保在他有生之年将永远善待他。但梅迪契族人又来烦扰米开朗基罗，他们不仅不减轻他的重负，反而又派给他其他的工作，其中一个是做一根无聊的巨像头顶上放一座钟楼。米开朗基罗在这件作品上又不知费了多少时间和心思，另外他时时被他的工人、泥水匠、车夫们烦扰着，因为他们受着那些八小时工作制的先驱宣传家们的诱惑，不断和他闹纠¹⁰纷。

同时，他日常生活的烦恼也越来越多，他的父亲越老越暴躁。一天，他从佛罗伦萨的家中逃走了，说是被儿子赶走的。米开朗基罗写了一封言词动人的信给他：

“我最亲爱的父亲，昨天回家没有看见你，真令我惊异。我知道你现在很恨我，说我把你赶了出去，我同样为此感到惊异。长这么大我敢说从没有成心做什么惹你生气的事，我一直因为爱你而承受着一切痛苦。我一直保护着你，就在几天之前，我还跟你说我将在有生之年尽力为你效劳。而现在，我要再对你说一遍，再答应你一次。三十年如一日，我一直尽最大可能地对你好，不仅这么想也这么做了。你怎么能四处跟人家说是被我赶出去的呢？你不知道这对我的名声将产生多大的影响吗？现在我已经受够了烦恼，不能再增添了，而这一切烦恼都是因为你！……虽然我深信自己从来不曾给你带来耻辱和损害，但现在我却像真的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一样，请求你的宽恕和原谅，就当是原谅一个一直过着放浪生活、无恶不作的儿子！我再次恳求你原谅我，我已经很悲惨了，求你别再把赶你出去的名声加在我的头上，你根本想象不到名誉对于我有多么重要。不管怎么说我毕竟是你的儿子！”

这样的热爱，这样的卑顺，只能暂时平息老人的怒气，过了一阵子，他又说儿子偷了他的钱，米开朗基罗忍无可忍，再次写信给他：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如果你讨厌我的存在，那么你已经找到了摆脱我的好办法，不久你就可以拿到你认为我拥有的财富，而你做的这一切都会被认为是理所当然，因为佛罗伦萨人都知道你是个富翁，我永远在偷你的钱。我应当受到惩罚，而你却被人们广为传颂！……你尽管随心所欲地编排我吧！但别再写信给我，那样会妨碍我的工作，在你的逼迫下，我不得不让你偿还我二十五年来所给予你的一切。我不想说出这样的话，你却逼我这样说！你要记住人只会死一次，他再也不能回来为他的错误而做出补救，你难道要等到临死之前才肯后悔吗？愿上帝保佑你！”

这就是他从家庭得到的援助！

“忍耐！”他写信给一个朋友时这样说，“我只希望上帝不要让使他生气的事情也搅得我不痛快！”

由于这些悲哀和烦恼，他的工作毫无进展。1527年意大利发生政变时，梅迪契教堂中的塑像一个也没建好。因此他在1520年至1527年这个阶段，只是在他前一时期的幻灭和疲惫上增添了新的幻灭和疲惫。十年来，没有一件作品、没有一个完成了的草图给他带来完成计划的快乐。

阅读思考

1.米开朗基罗为什么会在烦恼中工作？

2.米开朗基罗为什么会给他的父亲写信？

词语积累

粗犷 忧郁 鲁莽 契约 束缚 水深火热 控告 任性 抱怨 纠纷

经典名句

在米开朗基罗强有力的雕刻和绘画中，爱是缺席的；他只让人们看到他英雄气质的思想。他似乎羞于在作品中流露感情的软弱，而只在诗歌中倾诉。而正是在诗歌中，才能探寻他粗犷外表下温柔的内心：我的爱，为何我要来到人世间？

注解：

1粗野；粗鲁。

2忧伤，愁闷。

3说话做事不经过考虑；轻率。

4证明出卖、抵押、租赁等关系的书面证明。

5使受到约束限制；使停留在狭窄的范围里。

6比喻人民生活处境异常艰难痛苦。

7向国家机关、司法机关告发（违法失职或犯罪的个人或集体）。

8放任自己的性子，不加约束。

9心中不满，数说别人的不对。

10争执的事情。